卷二 无边无际的哀伤 1952年(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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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h3>

进入秋天,还是不断有麻风病人从别的地方送到唐镇。

一年前,唐镇成了麻风病的重灾区,两三千人的小镇就有一百多人得了麻风病。疫情发生后,唐镇就被封闭起来,普通民众只许进不许出,只能在唐镇周边方圆十里的区域活动。让唐镇人恐惧的是,这里变成了隔离区,别的乡镇发现了麻风病人,也会送到唐镇来。得病的人,被集中在解放巷的一个空置的大宅子里,据说,这个大宅子以前是个妓院。大宅子没人住的原因是这里闹鬼,现在住进那么多麻风病人,却不见了鬼的踪影,也许麻风病人比鬼还可怕,鬼也吓跑了。大宅里有很多房间,每个房间里都住着好几个麻风病人,房间里没有床,铺了一层干稻草,稻草上放着席子,他们就睡在席子上。人越来越多,房间住不下了,厅堂里的地上也铺上了干稻草和席子,供麻风病人住宿。要是再来更多的病人,干稻草就要铺到院子里去了。

麻风病人的确比鬼还可怕,唐镇那些未得病的健康人惶惶不可终日。

大宅子散发出腐烂的臭味,这种臭味不断扩散,弥漫在唐镇的每个角落,健康人出门都用破衣服撕成的布条包住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蒙面人相互通过熟悉的声音来分辨对方是谁。只有那些麻风病人,在唐镇行走时,不用布条蒙面。这些双唇肥厚,耳垂肿大,眉毛和头发脱落,满脸凹凸糜烂的肉瘤,形如狮面的麻风病人,摆动着畸形的四肢在唐镇走动时,健康人像见到恶魔般躲避。

唐镇区政府明文规定,不能歧视迫害麻风病人。可是,还是有人会朝麻风病人扔石头,咒骂他们。脾气比较坏的麻风病人会以牙还牙,也朝他们扔石头;脾气比较好又比较自卑的麻风病人会抱着头逃开。他们只能够白天在唐镇走动,到了夜晚,就不敢出去了,怕被人打死。大宅里的麻风病人都知道自己的命运,送到这里来,只是等死,根本就没有希望。曾经来过医疗队,也因为缺医少药,无能为力,撤走了。区政府除了给他们提供简单的食物,对他们的救治束手无策。

有个叫龙冬梅的女医生,原来是医疗队的成员,在这个秋天来临之前,回到了唐镇。开始时,她住在唐镇区政府里,区政府自从唐镇被隔离,搬到离唐镇三十里地的李屋村办公。区政府的人都不轻易来唐镇,只有农协委员郑马水留在唐镇。龙冬梅从县医院申请回到唐镇,目的就是救治那些麻风病人,住在区政府里,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于是,她不听某些好心人的劝阻,去了唐镇。她和年轻中医郑雨山相熟,就住在了郑雨山家里。来时,她带了些盐巴,分给麻风病人,让他们把盐巴调和在开水中,清洗溃烂的创口,减轻他们的痛苦。盐巴很快用完,龙冬梅陷入了困惑之中,她用什么来救治这些可怜的人们。没有药,没有最起码的医疗条件,她只能和郑雨山一起,尝试用中草药医治麻风病人。

龙冬梅和郑雨山是麻风病人的希望。

也是唐镇所有人的希望。

所有人都不想活在充满恐惧和绝望的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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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h3>

游武强挎着一个麻布褡袋,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唐镇街上,人们十分惊异。前几年兵荒马乱的,人们都以为他死在了外地,就连他的死党张少冰也认为凶多吉少。那是个阳光充足的正午,三癞子在画店的小阁楼上睡觉。胡二嫂匆匆跑上楼,把他摇醒,说:&ldquo;死鬼,快起来,快去来。&rdquo;三癞子气恼地说:&ldquo;你搞甚么鬼,连个觉也不让我好好睡。&rdquo;胡二嫂说:&ldquo;你快来来,游武强回来了。&rdquo;三癞子马上跳起来:&ldquo;啊,他怎么回来了?&rdquo;胡二嫂站在窗前,说:&ldquo;我也不晓得,你快过来看。&rdquo;三癞子跑过来,把头伸出了窗户,果然看到了旁若无人地走在街上的游武强,他竟然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了的旧军装,这军装解放军和区政府的人才有。三癞子说:&ldquo;他怎么有军装?&rdquo;胡二嫂没好气地说:&ldquo;我怎么知道。&rdquo;

游武强走进张少冰的棺材店后,三癞子坐在床沿,一言不发。

胡二嫂说:&ldquo;死鬼,游武强回来了,关你甚事,看你一副丢了魂的样子。&rdquo;

三癞子自从鬼使神差地当上了唐镇的画师,变得人模狗样了,特别是和胡二嫂拜堂成亲后,衣杉穿得齐整,相貌有了些改变,唐镇人觉得,他再不是那个丑陋的灰头土脸的掘墓人了。

三癞子思考良久,说:&ldquo;我要出去一趟。&rdquo;

胡二嫂说:&ldquo;又没有人请你去给死人画像,你出去做甚,要是染上了麻风病,该如何是好。&rdquo;

三癞子说:&ldquo;我本来就是个毒物,怕甚么,要染上,早染上了,也活不到今日。&rdquo;

胡二嫂说:&ldquo;去吧,去吧,我是管不了你的。&rdquo;

三癞子下了楼,走出了画店的门。

三癞子来到了郑马水的家门口。

郑马水的家门像唐镇许多人家一样,紧紧关闭,仿佛一开门,麻风病病毒就会侵入。

郑马水已经不是屠户了,而是唐镇体面的人了,要不是因为麻风病流行,他在唐镇一定是人五人六,威风八面,不亚于当年的猪牯。由屠户摇身变为区里的农协委员,得益于王猪牯的死。王猪牯在王秉顺死后不久,怪病神奇地好了,因为他掌握着保安队那几十条枪,很快就当上了唐镇的镇长。王猪牯是国民党时期唐镇的最后一任镇长。解放军攻进唐镇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听到密集的枪声,王猪牯惊惶地带着老婆冯如月摸黑逃出了唐镇。郑马水不知道解放军那么快攻进唐镇,还是照常去邻近的村庄收猪到唐镇宰杀。他都是在半夜时分和帮手把猪抬进唐镇,天快亮的时候杀猪,天一亮,镇上的人就可以买到新鲜猪肉。他们抬着一头肥猪,走到镇西面田野上时,才听到枪声大作。他们不敢往前走了,停下来观察情况的变化。他对帮手说:&ldquo;是不是大军来解放唐镇了?&rdquo;帮手说:&ldquo;有可能,前几天,就有县城里过来的人说,大军攻下了汀州城,把守城的郭旅长也打死了。&rdquo;郑马水说:&ldquo;看来唐镇也要变天了,没想到,那么快。&rdquo;帮手说:&ldquo;听说大军打仗很勇的,连郭旅长的正规军都抵挡不住,猪牯那几杆鸟枪根本就不是对手。&rdquo;郑马水笑笑:&ldquo;猪牯这个王八蛋,也有今天,看他还要不要吃我的猪腰子了。提起他,我就有气,白吃了我那么久的猪腰子,连个好脸色也不给。&rdquo;帮手说:&ldquo;谁的东西他不吃呀,他死了,说不定有多少人要放鞭炮。&rdquo;郑马水叹了口气说:&ldquo;也不晓得大军都是些甚么样的人,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甚么时候都是被欺负的命,但愿不要换汤不换药。&rdquo;帮手说:&ldquo;听天由命吧。&rdquo;他们正说着话,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他们赶紧躲进了路边的稻田里,埋伏起来。借着惨淡的月光,他们看到有两个人从唐镇方向奔逃过来。那两人走近前,他们才知道是猪牯夫妻。猪牯和冯如月看到路中间有只被捆绑着的猪,气喘吁吁地说:&ldquo;一定是郑马水他们。&rdquo;冯如月说:&ldquo;不要管是谁,赶快逃命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rdquo;猪牯说:&ldquo;还是喊郑马水他们出来吧,让他们和我们一起逃,多两个帮手好些,你跑不动了,他们也可以背你跑。&rdquo;冯如月说:&ldquo;我能跑得动,放心吧。&rdquo;猪牯没有理她,喊道:&ldquo;郑马水,快给老子滚出来。&rdquo;郑马水他们没敢动。猪牯又喊到:&ldquo;郑马水,你们赶快出来和我们走,否则共军来了,你们也没命了,他们在唐镇见人就杀,不分男女老幼。&rdquo;帮手低声说:&ldquo;他说的是不是真的?&rdquo;郑马水心惊肉跳,说:&ldquo;不晓得呀。&rdquo;帮手说:&ldquo;还是跟他跑吧,无论如何,他是我们本乡本土的人,应该不会骗我们。&rdquo;说完,他就站起身,走了出去。郑马水没办法,也走了出去。这时,唐镇那边很多人朝这边追过来,边走还边放着枪,喊着:&ldquo;缴枪不杀。&rdquo;猪牯说:&ldquo;快跑&mdash;&mdash;&rdquo;郑马水从地上肥猪边上的竹篮里掏出把杀猪刀,跟着猪牯他们没命地跑起来。跑着跑着,郑马水追到猪牯后面,朝他后心一刀捅了下去。猪牯哀嚎了一声扑倒在地。冯如月和帮手都停住了脚步,呆呆地看着躺在地上大口吐着鲜血的猪牯。郑马水转过身,对渐渐追上来的解放军大声喊道:&ldquo;别开枪,别开枪,我把镇长猪牯杀了&mdash;&mdash;&rdquo;解放军逼近了他们,果然没有开枪。冯如月扑在猪牯身上,喊着:&ldquo;夫君,我的夫君,你不能死呀,我好不容易从上官玉珠那里讨来了解药,没有让你死在她的蛊毒上,就是为了让你好好活着,好好疼爱我呀。夫君,你不能死呀&mdash;&mdash;&rdquo;猪牯还没有死,他抬起头,看着冯如月,艰难地说:&ldquo;我,我,我不想离开你&mdash;&mdash;&rdquo;冯如月抱着猪牯的头,眼泪落在了他的脸上。冯如月说:&ldquo;夫君,你不会死,不会死&mdash;&mdash;&rdquo;解放军围了上来,用枪指着他们。郑马水突然大吼一声,朝猪牯扑过去,把杀猪刀又一次插进了猪牯的心脏,猪牯喷出最后一口鲜血,一命呜呼。郑马水站起,对解放军说:&ldquo;我把唐镇镇长杀了,他不是东西,吃我的猪腰子从来不给钱。&rdquo;他没有把刀从猪牯身上拔出来,而是悲痛欲绝的冯如月把刀拔了出来,她凄惨地笑了笑,说:&ldquo;这都是命。&rdquo;说完,她将锋利的杀猪刀抹向脖子&hellip;&hellip;郑马水立了功,政府让他当上了农协委员,从此,他再也不碰杀猪刀。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向猪牯下手,他自己也从来不说。

三癞子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响动。

三癞子又敲了敲门,加重了力量。

郑马水在里面说:&ldquo;谁呀?&rdquo;

三癞子说:&ldquo;是我,三癞子&mdash;&mdash;&rdquo;

郑马水说:&ldquo;甚么事?&rdquo;

三癞子说:&ldquo;郑委员,你开门,我进去说,是要紧事。&rdquo;

郑马水说:&ldquo;有甚鸟事,神鬼兮兮的。&rdquo;

三癞子说:&ldquo;快开门吧,真的是要紧事。&rdquo;

郑马水开了门,身穿灰色长衫的三癞子钻了进去。郑马水关上门,没好气地说:&ldquo;贼眉鼠眼的,穿上长衫也不是宋画师。&rdquo;三癞子讪笑道:&ldquo;没和宋画师比,我又怎么能和他比呢,他是我师傅呀。&rdquo;郑马水阴沉着脸说:&ldquo;别耍嘴皮子了,有甚鸟事,赶快说吧,老子还要困觉。&rdquo;三癞子说:&ldquo;你也困觉呀。&rdquo;郑马水说:&ldquo;屁话,这日子不在家困觉,还能怎么过?整个唐镇乌烟瘴气的,还能不能活下去还不一定呢。甚么事,快说吧,不说就滚。&rdquo;

三癞子压低了声音说:&ldquo;游武强回来了。&rdquo;

郑马水轻描淡写地说:&ldquo;他回来关我鸟事。&rdquo;

三癞子说:&ldquo;和你有很大的关系。&rdquo;

郑马水说:&ldquo;甚么关系。&rdquo;

三癞子说:&ldquo;你现在是甚么身份,游武强是甚么身份,他在国民党军队当过兵,是个兵痞,现在解放了,他回来干什么?土改工作队的张队长说过,要警惕国民党反动派的反攻倒算。如果游武强回来闹出点甚么事情,你这个农协委员也难保哪。&rdquo;

郑马水变了脸色:&ldquo;三癞子,你真的变了样,有觉悟了哇,让我刮目相看。游武强现在哪里?&rdquo;

三癞子说:&ldquo;我看他进了张少冰的棺材店。&rdquo;

郑马水说:&ldquo;走,去看看。&rdquo;

三癞子说:&ldquo;就你一个人去?&rdquo;

郑马水说:&ldquo;是呀,现在是谁的天下,我还怕他?&rdquo;

三癞子说:&ldquo;也对,也对,不过,你还是把杀猪刀带上吧,他要是动起武来,你还可以抵挡一下,游武强可是狠角色。&rdquo;

郑马水说:&ldquo;笑话,我还用杀猪刀?杀猪刀都生锈了。走吧,少啰嗦,你以前话没有这么多的,现在怎么回事,舌头长长了?&rdquo;

三癞子跟在郑马水身后,像条哈巴狗。

快到张少冰棺材店店门口时,三癞子突然捂住肚子,嗷嗷叫起来。郑马水回过头说:&ldquo;三癞子,你染上麻风病了?&rdquo;三癞子龇牙咧嘴地说:&ldquo;不是,不是,有点闹肚子。&rdquo;郑马水说:&ldquo;闹肚子还不去屙,叫唤个鸟。&rdquo;三癞子直起身说:&ldquo;我去,我去&mdash;&mdash;&rdquo;说着,飞快地往尿屎巷奔去。

郑马水摇了摇头,说:&ldquo;烂泥还是糊不上墙。&rdquo;

三癞子钻进一间茅厕,裤子也没脱,就蹲了下来,脸上露出了诡谲的笑容。过了会,他估摸郑马水走远了,才哼着小曲,站起来,走出臭气熏天的茅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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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h3>

张少冰想起几年前的梦境:游武强赤身裸体,浑身血淋淋的,右手握着生锈的刺刀,左手提着血衣,面目模糊地站在他床前&hellip;&hellip;

如今,游武强站在他面前,张少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沉默了一会,说:&ldquo;你到底是人还是鬼?&rdquo;

游武强哈哈大笑。

张少冰听到他爽朗而略带邪性的大笑,有隔世之感,他都已经忘记了游武强的笑声。张少冰端详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昔日好友,眼睛湿了,说:&ldquo;武强,你真的还活着?&rdquo;

游武强说:&ldquo;废话,我死了还能站在你面前吗?我还没有活够呢,干他老姆,别处没有你做的棺材,我怎么死,死也要死在唐镇,躺在兄弟亲手做的棺材里面,才安稳哪!&rdquo;

张少冰突然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

耳光清脆响亮。

游武强笑着说:&ldquo;实在,真实在。兄弟,再来一下。&rdquo;

张少冰又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激动地说:&ldquo;武强,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不要再走了。&rdquo;

游武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ldquo;不走了,再也不走了,死也要死在唐镇了。&rdquo;

张少冰刚刚还激动的神色顷刻暗淡下来,说:&ldquo;武强,其实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rdquo;

游武强说:&ldquo;为甚么?&rdquo;

张少冰说:&ldquo;现在的唐镇不干净呀,到处都是麻风病人。&rdquo;

游武强笑笑:&ldquo;兄弟多虑了,我听说过唐镇的情况,我不怕,就是染上麻风病,那又能怎么样,死都不怕,还有甚么可怕的。你说现在唐镇不干净,那我问你,唐镇甚么时候干净过?&rdquo;

张少冰说:&ldquo;说得也是,唐镇从来没有干净过。&rdquo;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棺材店外,有人在叫:&ldquo;哎哟,哎哟&mdash;&mdash;&rdquo;

好管闲事的游武强走出店门。

张少冰迟疑了一下,也跟了出去,他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对于游武强的脾性,他太了解了。

游武强看到一个拄着拐棍的麻风病人躲在棺材店旁边的街角,发出惨痛的叫声,溃烂的眼睛哀怨而又惊惶。有个年轻人站在离他几丈远的地方,用石块砸他。石块落在麻风病人的身上,发出沉闷的声音。那个年轻人中等身材,干瘦,却十分有劲的样子,穿着打满补丁的黑色粗布衣裳,赤着脚。他边用石块砸麻风病人,边恶声恶气地骂:&ldquo;死麻风佬,打死你,打死你&mdash;&mdash;&rdquo;游武强多年在外,不知道他是谁。不管此人是谁,游武强见他欺负人,心里就燃烧起了怒火。他吼叫了声:&ldquo;干你老姆。&rdquo;然后像只豹子,朝那干瘦的年轻人扑了过去。

张少冰无法阻止游武强,只能朝那年轻人喊叫:&ldquo;王春发,快跑,武强会打死你的&mdash;&mdash;&rdquo;

王春生愣了一下,还没有来得及逃,就被游武强扑倒在地。

游武强抡起石头般坚硬的老拳,往王春发的头脸上砸。

突如其来的暴揍,王春发懵了,几拳击打得他头青脸肿,过了会,才嗷嗷叫唤起来。

张少冰跑过去,死死地抱住了游武强,游武强说:&ldquo;你放开我,我打死这个恃强欺弱的狗东西。&rdquo;

麻风病人见状,拄着拐棍,一瘸一瘸地走了。

郑马水刚刚走过来,就看到了游武强打人的这一幕,他大声地说:&ldquo;谁在那里撒野,也不看看现在是甚么世道,还随便打人。&rdquo;

游武强说:&ldquo;关你鸟事。&rdquo;

郑马水斩钉截铁地说:&ldquo;这事老子管定了。&rdquo;

张少冰在游武强耳边说:&ldquo;郑马水现在是区里的干部,惹不起哟,土改时,他斗了好多人,有的人还被枪毙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快别闹了。&rdquo;

游武强说:&ldquo;你先松手。&rdquo;

张少冰松了手,游武强站起来,踢了王春发一脚:&ldquo;滚,下次再让我看到你欺负人,老子拧断你的脖子。&rdquo;

王春发爬起来,撒腿就跑,边跑边说:&ldquo;今天我碰到鬼了,碰到鬼了。&rdquo;

郑马水喊道:&ldquo;王春发,别跑,我给你做主。&rdquo;

王春发理也没理他,一溜烟跑没了影。

游武强冷冷地说:&ldquo;郑马水,你不好好杀猪,管甚么闲事?&rdquo;

张少冰胆小,拉了拉他的衣角,提醒他不要太意气用事。

郑马水盯着游武强脸上的刀疤,心里微微颤抖了一下,壮了壮胆子说:&ldquo;自从杀了猪牯,老子就不杀猪了,现在唐镇没有我不能管的事情,我先问你,你为什么打人?&rdquo;

张少冰陪着笑脸说:&ldquo;郑委员,不怪武强,是春发先用石块砸那个外乡来的麻风病人的。武强看不过去了,才打抱不平的。&rdquo;

郑马水说:&ldquo;别来这一套,甚么打抱不平,他游武强就是一个兵痞,故意惹是生非。&rdquo;

游武强没有吭气,恶狠狠地瞪着他。

张少冰害怕郑马水去区里汇报,区里派人来抓游武强去枪毙,心惊胆战,哀求道:&ldquo;郑委员,武强解放前就离开国民党军队了,你看他这个样子,也是革命群众。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他这一回吧,我替他保证,下次再不动手打人了。&rdquo;

郑马水咳嗽了一声,说:&ldquo;张少冰,没你的事情,让他自己说话。&rdquo;

张少冰对游武强说:&ldquo;快给郑委员陪个不是,这事就算过去了。&rdquo;

游武强还是不说话,脸色冷若冰霜。

郑马水说:&ldquo;游武强,我问你,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为甚么这个时候回来?是不是国民党反动派派你回来搞破坏的?你要老实说,争取人民政府的宽大处理。&rdquo;

游武强突然仰天大笑。

镇街两旁的人听到他肆无忌惮的大笑,都打开门,伸出头来看热闹。

在他的笑声中,郑马水的双腿微微发抖,他竟然有点不知所措。区里的人都不在这里,包括民兵营的人,要是游武强和自己动起粗来,他绝对不是游武强的对手,这时,他有些后悔没有听三癞子的话,把杀猪刀带在身上。

张少冰心惊胆战,脸色苍白,仿佛大祸临头。

游武强笑完,沙哑着嗓子说:&ldquo;郑马水,你说猪牯是你杀的?&rdquo;

郑马水说:&ldquo;那还有假,全唐镇人都晓得。&rdquo;

游武强说:&ldquo;猪牯和陈烂头比,谁厉害?&rdquo;

陈烂头是唐镇方圆百里最著名的土匪头子,要不是1950年剿匪时被除掉,很多人还会谈虎色变,就是现在提起他的名字,还会让人头皮发麻。

郑马水说:&ldquo;陈烂头厉害。&rdquo;

游武强又说:&ldquo;那么,你晓得陈烂头是谁杀死的吗?&rdquo;

郑马水摇了摇头。

游武强说:&ldquo;明白告诉你吧,陈烂头是我杀的。&rdquo;

郑马水说:&ldquo;游武强,不要说大话,明明陈烂头是被解放军收拾的,怎么变成你杀的了。看来,你说大话的毛病还没有变。&rdquo;

游武强说:&ldquo;你还记得当年我的那把刺刀吗?&rdquo;

郑马水说:&ldquo;记得,你老用那把刺刀吓人,也用那把刺刀壮胆。&rdquo;

游武强说:&ldquo;屁话,我还要用刺刀壮胆。实话告诉你,老子就是用那把刺刀杀掉陈烂头的,杀完陈烂头后,我就再不用那把刺刀了,我把它埋在深山里了。&rdquo;

郑马水说:&ldquo;说得好像真的一样,你说你杀了陈烂头,你有甚么证据?&rdquo;

游武强说:&ldquo;你想看?&rdquo;

郑马水说:&ldquo;一定要看,否则问题十分严重,我去区里汇报你的情况,吃不了兜着走。&rdquo;

游武强把手伸进褡袋里,掏了一会,掏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郑马水:&ldquo;你看吧。&rdquo;

郑马水原本是个屠户,根本就不识字,他看到的只是用毛笔写的字,字迹工整又漂亮。郑马水左看看右看看,不知所云。游武强的脸上露出了嘲讽的冷笑,郑马水脸红耳赤,尴尬万分。游武强说:&ldquo;看明白了吗?&rdquo;郑马水没有回答他,只是对张少冰说:&ldquo;快去把郑雨山叫来。&rdquo;张少冰说:&ldquo;叫他做甚?&rdquo;郑马水没好气地说:&ldquo;让你去叫就去叫,啰嗦甚么。&rdquo;游武强笑了笑,说:&ldquo;少冰,去吧。&rdquo;张少冰答应了一声,就跑了。

过了好大一会,张少冰领着郑雨山赶了过来,后面还跟着医生龙冬梅。

郑马水把那张写着毛笔字的纸递给郑雨山:&ldquo;念念。&rdquo;

郑雨山拿过那张纸,念道:&ldquo;游武强虽然有在旧军队行伍的不光彩历史,但是他在剿匪中,积极配合解放军,手刃顽抗的土匪头子陈烂头,有重大立功表现,望地方政府对其按一般群众处理。特此证明。中国人民解放军某团团长,张峰。&rdquo;

郑马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说:&ldquo;我不太相信,你这个证明有可能是假的。我要把这个证明带到区政府去核实,要是伪造的,游武强,你就完了。&rdquo;

游武强一把从郑雨山手中夺过那张纸,重新折叠起来,装入信封,放回褡袋里。他说:&ldquo;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你可以去调查,但这东西万万不能给你,要是你给我毁了,老子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那也没活路了。&rdquo;

郑马水说:&ldquo;游武强,你等着,我会查个水落石出的。&rdquo;

他气急败坏地走了。

不远处,三癞子赶紧缩回画店,关上了店门。

游武强对张少冰说:&ldquo;兄弟,你现在放心了吧。&rdquo;

张少冰说:&ldquo;还是有点不放心。&rdquo;

这时,站在一边的龙冬梅说:&ldquo;我见过张团长,我在县医院给他看过病。他是我们县的县委书记,剿匪完后,他就留在了地方工作。&rdquo;

游武强瞥了她一眼。

她的脸立马红了。郑雨山看了看她,表情复杂,他说:&ldquo;龙医生,我们回去吧。&rdquo;龙冬梅点了点头,说:&ldquo;好吧。&rdquo;走出一段路,龙冬梅还回头望了望游武强。她对郑雨山说:&ldquo;你们唐镇,怪人真多。&rdquo;郑雨山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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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h3>

王春发回到家里,一脚踢翻了院子里的空水桶,大声喊道:&ldquo;李秋兰,你给我出来。&rdquo;

从屋里走出来的不是他老婆李秋兰,而是母亲戴梅珍。戴梅珍恼怒地说:&ldquo;回来就大吼大叫,你撞到鬼了。&rdquo;王春发说:&ldquo;老不死的,滚回你房间里去,我的事情不要你管。&rdquo;戴梅珍说:&ldquo;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混账儿子,我看我真的早死了省心,你爹要是活着,也会活活被你气死。&rdquo;王春发恶狠狠地说:&ldquo;你不是想死吗,你去和那些麻风病人睡,就很快死了。&rdquo;对于儿子恶毒的话语,戴梅珍早习以为常,她冷笑着说:&ldquo;王春发,我晓得你盼着我死,我偏不死,我要看着你死,看着你得麻风病,全身烂掉,不得好死。&rdquo;

戴梅珍说完,就回房间去了。

王春发气得浑身发抖,没想到在外面被游武强没头没脸的暴打了一顿,回家后还要受老太婆的气。他站在那里,脸部肌肉抽搐,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对麻风病已经到了极端憎恶的程度,所以他会用石块去砸麻风病人,所以他会用麻风病来恶咒母亲。同时,王春发对麻风病极度的恐惧,当母亲咒他得麻风病时,他就受不了了,像得了羊癫疯一样。

这时,王春发老婆李秋兰挑了两桶水走进来。

王春发看到李秋兰,就把气撒在他的身上:&ldquo;烂狗嫲,谁让你去挑水的。&rdquo;

李秋兰平常不太爱说话,从来都逆来顺受。她没有理会丈夫,把水挑进了厨房,倒在水缸里。王春发不依不饶,追到厨房里,指着李秋兰的鼻子骂道:&ldquo;烂狗嫲,我没让你去挑水,你去挑甚么水,你越来越不像话了。&rdquo;

李秋兰轻声说:&ldquo;家里没水了,怎么做饭。&rdquo;

王春发吼叫道:&ldquo;你还敢顶嘴,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巴。&rdquo;

李秋兰说:&ldquo;你还是别碰我,小心传染上了麻风病。&rdquo;

王春发听了这话,往后退了一步,怔住了。

李秋兰说:&ldquo;出去少惹点事,你不是厉害的人,唐镇随便哪个人,都会把你打得脸青鼻肿的,烧点水,用热毛巾敷敷你头脸上的乌青块吧。我再去挑担水回来,就给你做饭。&rdquo;

王春发无语,内心十分酸涩。

李秋兰挑着一担水桶走了,王春生还在发呆。

李秋兰是李屋村一个地主的女儿,他父亲土改时被枪毙了,没有人敢娶她,尽管她长得出众,有白皙的脸,明亮的大眼睛。一年前,犯了花痴的王春生娶了她。王春生家境贫寒,父亲死得早,没有姑娘肯嫁给他。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正是想女人想得疯狂的时候,得不到女人的滋润,在仇恨母亲戴梅珍的同时,犯了花痴,人也变得瘦骨如材。他经常在晚上到尿屎巷的茅厕外,偷看女人屙屎撒尿,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听听声音而已。听到女人屙屎的哼唧和撒尿的声音,他就会异常的兴奋,躲在黑暗的角落里掏出腹下的那根猪尾巴,用手握住它,使劲搓弄,经常把皮都搓破了,火辣辣的疼痛。有时还会被人发现,女人回家告诉男人,男人就找到他,把他痛扁一顿。尽管如此,他还是乐此不疲。镇上人都躲着他,有好心人找到戴梅珍,说,赶快给你儿子讨个老婆吧,否则他会疯掉的。戴梅珍对儿子是恨铁不成钢,说,他已经疯了,我管不了他,谁都不愿意嫁给他,就让他打一辈子光棍吧。好心人说,梅珍呀,话不能这么说,总不能看着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疯了吧,你当母亲的,有责任呀。戴梅珍抹着眼泪说,我把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已经尽到责任了,你看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他是在作死呀,还动不动打骂我,我是生不如死。好心人说,他比你更难受呀,理解他吧,对了,听说李屋村有个姑娘,人品不错,就有个问题,她出身不好,父亲是大地主,土改时枪毙了,我想,如果能想办法把她娶过来,春发有了老婆,也许就变好了。戴梅珍说,就是她肯嫁过来,我们也不敢娶呀,惹祸上身。好心人说,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去求求郑马水,他现在是政府的人,让他出面办这个事情,问题不就解决了。戴梅珍说,可是,郑马水肯帮我吗?好心人说,应该肯的,你想想,春发在镇上,老不干好事,他们也头痛,如果能让春发变好起来,我相信他会帮这个忙的。

戴梅珍没想到,郑马水果然帮了这个忙,让李秋兰顺利地嫁进了王家。

王春发像是拣到了宝,结婚初始,两口子恩恩爱爱,他也像个正常人了。

麻风病在唐镇的爆发,让王春发又陷入了黑暗之中。因为长期的压抑,造成了他心理的缺陷,看到麻风病人的惨状,心生恐惧,得了臆症,成天怀疑自己周围的人得了麻风病,或者带着麻风病的病毒,就连母亲和妻子也不放过。他甚至宁愿手淫也不肯和李秋兰做那事,因为他听说做那事会染上麻风病。他在卧房里放了张小床,自己睡在小床上,让李秋兰睡在大床上。李秋兰怎么劝慰都没有用,他依然我行我素。

医疗队来唐镇后,对唐镇人做了些宣传,告诉大家,麻风病人是同麻风病感染者密切接触会传染,麻风杆菌感染也可能来自土壤,同犰狳接触,以及甚至同臭虫和蚊虫接触也会受到感染。医疗队还组织唐镇人,对土壤进行消毒,开展灭犰狳和灭虫活动。尽管唐镇人开始注意个人和家庭的卫生,还是很难消灭犰狳和臭虫以及蚊虫,它们总是会从一些阴暗角落里滋生出来,在那个时候,麻风病也没有得到有效的防治。

王春发知道臭虫蚊子也会传染麻风病后,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有天晚上,他从噩梦中惊醒,发现房间里亮着灯。

他坐起来,看到李秋兰点着油灯,在床上寻找着什么。王春发说:&ldquo;半夜三更的,你在做甚?&rdquo;李秋兰说:&ldquo;睡觉时,身上痒痒,好像又有臭虫了。&rdquo;王春发说:&ldquo;不可能,我们弄得很干净了的。&rdquo;李秋兰没有说话,继续在床上,翻动着被褥,寻找着臭虫。李秋兰穿着短袖的褂子,露出光洁的手臂,饱满的奶子在油灯的光亮下若隐若现。花痴的王春发心里猫抓般难受,他真想扑过去,按住李秋兰,云雨一番,管他什么麻风病了,想想自己很长时间以来只是自摸,没有上李秋兰的身,觉得特别不值。这都是麻风病闹的,要是李秋兰没有染上麻风病,岂不白白浪费了这么一个美人。他准备豁出去了,干李秋兰一次。就在他蠢蠢欲动时,他看到李秋兰的食指和拇指捏起了一个臭虫。李秋兰恨声恨气地说:&ldquo;死臭虫,让你咬我,我捏死你。&rdquo;臭虫的外壳十分坚硬,她根本就没有力量捏死臭虫。于是,她像以前很多唐镇人一样,把臭虫放到嘴巴里,咬碎后,吐在了地上。李秋兰的这个动作让王春发惊叫起来,身体内部的那股欲望之火顿时熄灭。他惊惶地说:&ldquo;李秋兰,你完了,完了。&rdquo;李秋兰说:&ldquo;怎么完了?&rdquo;王春发恼怒地说:&ldquo;你怎么能把臭虫放到嘴巴里药,难道你没有听医疗队的医生说,臭虫会传染麻风病?罢,罢,我再不敢和你睡觉了。&rdquo;李秋兰说:&ldquo;没那么严重吧。唉,无所谓了,得了麻风病也好,早死早超生。&rdquo;王春发浑身发抖,仿佛李秋兰真的得上了麻风病。第二天,他就带李秋兰去医疗队检查,医生告诉他,李秋兰是健康的,王春发死活不信。

奇怪的是,对麻风病的恐惧并没有让他失去性欲,反而花痴得更加厉害了,而且还在大白天里,躲在房间里手淫,发出嗷嗷的叫声。他手淫时,也不顾及母亲和妻子的感受,旁若无人的样子。李秋兰常常躲在家里的某个角落里抹泪,戴梅珍也气愤得不行,说自己养了个畜生。李秋兰不敢骂他,戴梅珍倒不怕他,有时站在房间外破口大骂,骂累了就说:&ldquo;我要去郑马水那里告状,让他带人来把你拉到五公岭去枪毙。&rdquo;

王春生根本就不理她,继续干他喜欢干的事情。

完事后,他走出房间,对母亲说:&ldquo;你告我去呀,告去呀,把我拉去枪毙呀。&rdquo;

戴梅珍说:&ldquo;你以为我不敢去,枪毙你,就当我没有养你这个儿子。&rdquo;

王春生就狂笑,然后说:&ldquo;告诉你吧,你告我也没有用,我自己搞事,没有侵犯任何人,他们凭甚么抓我去枪毙,老子还是无产阶级,贫下中农呢,凭甚么抓我去枪毙。&rdquo;

是的,他是没有侵犯别人,也没有让其他人的肉体受到伤害,他自己却受到了伤害,因为过度的手淫,他的眼睛越来越不行了,经常看着某件东西,眼睛就模糊起来,有时还特别酸痛。

<h3>

5</h3>

郑雨山家里弥漫着浓郁的草药味。他祖上传下了不少治疗无名肿毒的方子,龙冬梅鼓励他拿出来,他有些犹豫,说不知道那些方子对麻风病有没有效果。龙冬梅温情脉脉地望着他,柔声说:&ldquo;雨山,你不是常说,医者仁心,悬壶济世是你们家的祖训吗。我们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可是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善良的人。你我都不愿意看到那些麻风病人受尽折磨,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就要努力去做。我是这样考虑的,每个方子都拿出来试一下,只有试了,才知道有没有用。你说呢?&rdquo;郑雨山望着她,手心捏出了汗。龙冬梅微笑着说:&ldquo;雨山,你别紧张,我知道你的那些方子不能传给外人,我以我的人格保证,绝不告诉任何人,你应该相信我。&rdquo;

郑雨山自从父亲郑朝中死后,一直孤身一人,也没有娶妻生子。并不是他不想,而是没有碰到合适的女人。镇上许多人都给他提过亲,漂亮贤惠的姑娘不少,他愣是没有看上一个。有人说他心比天高,也有人说他那方面没有用&hellip;&hellip;对于各种说法,他都置之不理。自从龙冬梅出现,他却有异样的感觉。这个长着大脸盘,并不是很漂亮的年轻女医生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东西吸引着他。郑雨山是个内敛之人,不会轻易把内心的想法说出来。就是说出来,龙冬梅也不一定会有什么回应,在他眼里,她迟早会离开唐镇,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唐镇不应该是她的归宿。白天,他们在一起,晚上,龙冬梅和他分开,住在他卧房旁边的房间里,那个房间以前是他父母亲的卧房。夜深人静时,郑雨山会失眠。他躺在眠床上,辗转反侧,想着心事。有时,他会竖起耳朵,倾听隔壁房间传来细微的声音,那是龙冬梅发出的声音,直到沉入寂静,他还在想象着龙冬梅睡眠时的姿态。他的内心有点甜蜜,更多的是酸涩和痛苦,因为龙冬梅对他来说,是梦中花,水中月。

最终,他还是答应了龙冬梅。

他们在大宅中找了个叫胡宝森的麻风病人,准备用各种方子在他身上做临床实验。每种方子,都用外敷和内服两种方法给胡宝森治疗。胡宝森是个重症麻风病人,他的头脸上满是暗红色的结节,凹凸的包块有的溃烂,流着脓血,散发出恶臭;他双手和双脚都因为结节和包块,导致畸形糜烂,看上去惨不忍睹。而且,天热时,出汗受到障碍,十分痛苦难忍。他的内脏也受到了严重损害,导致他经常疼痛得发疯般嚎叫。

熬好草药,郑雨山和龙冬梅就把汤药送到大宅里去。

龙冬梅来时,带了些口罩,她给了郑雨山两个,换着用。在唐镇,也只有他们俩有口罩,连郑马水都没有。

他们走进大宅。

麻风病人们围过来,央求郑雨山和龙冬梅,也给他们用药。

龙冬梅说:&ldquo;你们别急,只要有效果,我们一定会救治你们的。&rdquo;

性情温和的麻风病人就会悄悄退去。

有些性格暴烈的病人,就大声吼叫,责备他们偏心,还要抢汤药去喝。他们保护着汤药,不被抢走。郑雨山看到这些丑陋脏污的麻风病人扑过来,吓得瑟瑟发抖,仿佛他们就是恶魔。好在龙冬梅不怕,她瞪着眼睛,大声喝斥:&ldquo;走开,走开!我警告你们,你们再如此无礼,我们就不管你们了,你们就等着死吧!不知好歹的东西,我们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们!&rdquo;麻风病人见她凶悍,也就不闹了,退到一边。

其实,龙冬梅十分理解他们的痛苦和无奈,不忍心呵斥他们,可她没有办法。麻风病人退到一边后,郑雨山还站在那里瑟瑟发抖。龙冬梅笑了笑,柔声说:&ldquo;雨山,我们进去吧。不怕,没有问题的。&rdquo;郑雨山战战兢兢地跟在她身后,来到了胡宝森住的房间。

胡宝森背靠黑乎乎的墙,半躺在沾满脓血的席子上,哼哼唧唧,痛楚的样子。其他几个麻风病人有的躺着,有的坐着,有的像胡宝森那样靠在墙上,他们都用怪异的目光打量着龙冬梅和郑雨山,沉默不语。

龙冬梅走到胡宝森旁边,轻声说:&ldquo;老胡,今天感觉怎么样?&rdquo;

胡宝森有气无力地说:&ldquo;不行,还是那样。&rdquo;

龙冬梅说:&ldquo;你要有信心,配合我们治疗,这种病,和心情也有关系,心情好,治疗效果也会好的。现在才吃几天药,看不出效果是正常的,中草药比较慢,你要坚持,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好的。好吗?&rdquo;

胡宝森说:&ldquo;我这样,心情怎么能够好?&rdquo;

龙冬梅说:&ldquo;无论如何,要往好处想,天无绝人之路。&rdquo;

胡宝森不说话了,闭上了眼睛。

龙冬梅就招呼郑雨山过来,先给胡宝森用外敷的草药。他们都戴着橡胶手套,尽管如此,郑雨山的眼睛里还是流露出惊恐的神色。龙冬梅鼓励他说:&ldquo;雨山,放心,没事的。&rdquo;郑雨山点了点头,他发现龙冬梅身上有种惊人的力量,这种力量同时也在支撑着郑雨山。给胡宝森敷完药,龙冬梅就把陶罐里的汤药倒出一碗,递给他,说:&ldquo;老胡,把药喝了吧。&rdquo;

胡宝森睁开眼,没有伸手去接那碗汤药,只是用迷离的目光注视着龙冬梅。

龙冬梅像对待孩子一样对胡宝森说:&ldquo;老胡,我知道,这药很苦,可是,不喝,也许你会更痛苦,喝了,也许就慢慢好起来了,你乖乖的喝吧,咹。&rdquo;

胡宝森摇了摇头。

这时,房间的某个角落里传来气愤的声音:&ldquo;真不知好歹,我们想喝都喝不上,他还不喝,甚么东西!龙医生,他不喝,给我喝吧,我不怕苦,只要能治病,屎我也可以吞下去。&rdquo;

听了这话,胡宝森突然伸出手,抢过那碗汤药,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

龙冬梅暗暗地笑了。

龙冬梅说:&ldquo;药罐里还有一碗汤药,晚上你自己倒出来喝。我们走了,明天还会来的,要好好休息,这样抵抗能力会增强,对康复有好处。还是那句话,打起精神来,和病魔作斗争。&rdquo;

胡宝森呐呐地说:&ldquo;谢谢你,龙医生。&rdquo;

他们离开大宅后,郑雨山说:&ldquo;龙医生,我佩服你。&rdquo;

龙冬梅笑笑:&ldquo;佩服我什么?&rdquo;

郑雨山说:&ldquo;佩服你的地方多去了,比方说,你勇敢、冷静、善良、耐心&hellip;&hellip;很多了,一下子说不完。&rdquo;

龙冬梅说:&ldquo;把我说得那么好,都被你捧上天了。&rdquo;

郑雨山诚恳地说:&ldquo;我说的是心里话。说实在话,如果没有你,我不可能这样做。我没有你这么无私。我想问个问题,你真的不怕这些麻风病人吗?&rdquo;

龙冬梅说:&ldquo;说不怕是假话,可是,怕又怎么样呢,谁让我们是救死扶伤的医生呢。以前,我在部队的野战医院待过,那时打仗,伤病员很多,看到那些被炸弹炸断手脚,或者炸得体无完肤肠子都流出来的伤病员,惨不忍睹,常常跑到没有人的地方呕吐,饭也难于下咽。时间长了,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rdquo;

郑雨山说:&ldquo;真不容易。&rdquo;

龙冬梅说:&ldquo;谁都不容易,活着就是受难。&rdquo;

郑雨山叹了口气。

他重复着龙冬梅的话:&ldquo;活着就是受难。&rdquo;

<h3>

6</h3>

张少冰让游武强暂时住在他家里。

游武强没有推脱,在唐镇,他没有投靠之人。那天晚上,张少冰买了瓶烧酒,吩咐老婆游水妹杀了只鸡,给游武强接风。游武强看了看桌子上的菜,说:&ldquo;少冰,现在日子过得不错嘛。&rdquo;张少冰说:&ldquo;是好是坏,你慢慢就晓得了。喝酒吧,别说那么多了。你一回唐镇,就说了太多的话了。&rdquo;游武强喝了杯酒说:&ldquo;还好了,不算多。&rdquo;张少冰说:&ldquo;这么多年,你到底去了哪里?过着甚么样的生活?&rdquo;游武强说:&ldquo;以后再告诉你吧。&rdquo;张少冰说:&ldquo;你不说,我也不会强求你,你活着回来就好。我就是担心你两件事,一是话多,二是你的火爆脾气。现在不比从前了,管不了自己的嘴巴和脾气,要吃大亏了呀。&rdquo;游武强说:&ldquo;放心吧,没有甚么事的。&rdquo;张少冰压低了声音说:&ldquo;武强,你和我说实话,你那证明是不是伪造的?&rdquo;游武强说:&ldquo;怎么连你也不相信我。&rdquo;张少冰说:&ldquo;不是我不相信你,我只要你说句实在话,我好安心。&rdquo;游武强喝了杯酒说:&ldquo;少冰,我发誓,如果是假的,我不得好死!&rdquo;张少冰说:&ldquo;真的就真的,发甚么誓呀。&rdquo;游武强说:&ldquo;少冰,你胆子还那么小。&rdquo;张少冰说:&ldquo;没有办法,天生的。对了,以后不要和郑马水红脸了,惹不起他呀。&rdquo;游武强说:&ldquo;他有甚么了不起的。&rdquo;张少冰说:&ldquo;不要这样说,郑马水到区里去,不一定会把你说成甚么牛鬼蛇神呢,你还是小心点,我现在还担心着呢。&rdquo;游武强说:&ldquo;少冰,别担心,就是有甚么事,也是我一个人的事,和你没有关系,我不会连累你的。&rdquo;张少冰叹了口气说:&ldquo;话不能这样说,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就应该好好的过日子,不要再浪荡了。对了,你有甚么打算?&rdquo;游武强说:&ldquo;唉,你看我这个样子,能做甚么,能走到哪步就哪步了。&rdquo;张少冰说:&ldquo;实在不行,就和我一起卖棺材吧。&rdquo;游武强说:&ldquo;这样也好,可是,会不会给你添麻烦呢?&rdquo;张少冰说:&ldquo;喝酒吧,一家人别说两家话,就这样定了。&rdquo;喝了几杯酒后,游武强说:&ldquo;水妹和孩子们呢?怎么不出来一块吃,你看,那么多菜,我们能吃完吗。&rdquo;张少冰说:&ldquo;武强,你在外面受了这么多年苦,应该好好吃一顿。他们在厨房里,有吃的有吃的。&rdquo;

游武强见他说话时目光闪躲,觉得不妙。他站起身,朝厨房间走过去。

厨房间的门关着。

游武强推开门,怔住了。

游水妹和两个孩子看见游武强,也怔住了,他们手中都端着一个碗。

游武强走近前,发现他们碗里盛着的是照得见人影的没有几粒米的稀粥。游武强从张少冰大儿子张开规的手中拿过那还剩下半碗稀粥的碗,说:&ldquo;你们就是这个?&rdquo;张开规望着母亲,不说话。游水妹笑了笑说:&ldquo;武强,你快出去喝酒吧,我们吃过了,喝点稀粥清清油腻。&rdquo;两个孩子的脸都呈菜色,游水妹的脸寡黄惨淡。

突然,张少冰的小儿子张开矩轻声说:&ldquo;我要吃鸡肉。&rdquo;

游武强明白了什么,一阵心酸。

他拉起两个孩子的手说:&ldquo;走吧,跟我出去吃。&rdquo;

张少冰站在厨房门口,说:&ldquo;武强,不要管他们,他们以后有的是东西吃。&rdquo;

游武强说:&ldquo;他们不吃,我也不吃。&rdquo;

张少冰的脸色十分难看。

游武强说:&ldquo;怎么会这样?&rdquo;

张少冰说:&ldquo;年景不好哇,再过两个月,说不定有钱也买不到东西吃了。还不让人离开唐镇,到时不知道该怎么办。&rdquo;

&hellip;&hellip;

因为麻风病的流行,唐镇很多店面都关门了,包括胡二嫂的小食店。只有几家店还开门,比如杂货店,人们离不开油盐酱醋;还有粮店,再怎么样,人们还要吃饭&hellip;&hellip;张少冰的棺材店照样开着,因为死人频繁,需要棺材。三癞子的画店也开着,本地人死了,还是希望能够留下一张画像,可是,麻风病人的死状十分可怖,许多人家就不找三癞子画像了,直接放进棺材,抬到山上,挖个坑埋了,连葬礼都省了。

游武强在棺材店打杂的第一天,就没有用布条把脸蒙上。

他好像对令人谈虎色变的麻风病不以为然,没有丝毫的恐惧。

张少冰给他弄了布条,递给他说:&ldquo;蒙上吧,凡事还是小心点好。&rdquo;

游武强把布条扔还给他,说:&ldquo;我不用。&rdquo;

张少冰无奈。

这时,有个女人哭着走进棺材店里,外面还有两个男人拖着板车。板车上还放着一箩筐的石灰。女人用布条蒙着脸,眼睛里流着泪。她对张少冰说:&ldquo;张老板,给我买口棺材吧。&rdquo;张少冰说:&ldquo;现在解放了,不要叫我老板了,叫我名字好了。&rdquo;女人说:&ldquo;叫甚么都没有关系,我现在最重要的是要买口棺材,我男人死了,要去收尸。&rdquo;张少冰说:&ldquo;你节哀呀,棺材马上给你搬出去。&rdquo;女人说:&ldquo;多谢你了,少冰。&rdquo;

张少冰对游武强说:&ldquo;武强,过来帮个手,给她把棺材搬出去。&rdquo;

游武强应了声:&ldquo;好咧。&rdquo;

这是口薄棺,他们俩人还是抬得动的。他们把棺材抬出了店门,放在板车上。和女人一起来的那两个男人打开棺材板,把那箩筐石灰均匀地撒落在棺材里。女人望着张少冰,眼中的泪水涌出来,蒙面布已经湿透,她嗫嚅地说:&ldquo;张老板,我现在拿不出钱,你看&mdash;&mdash;&rdquo;张少冰叹了口气,说:&ldquo;先把棺材拉走吧,钱以后有了再说吧。&rdquo;

女人深深地鞠了个躬,说了声:&ldquo;恩人哪&mdash;&mdash;&rdquo;

然后,她带着那两个男人,拖着板车朝大宅的方向走去。

游武强说:&ldquo;少冰,我现在晓得了,为什么你守着棺材店,还喝稀粥。&rdquo;

张少冰说:&ldquo;没有办法,乡里乡亲的,谁家没有个难处。现在又是非常时期,不能光想着钱哪。&rdquo;

游武强点了点头。

过了不久,他们就看到那两个男人拉着板车,从棺材店门口经过,往镇西头走去。板车上的棺材装着女人丈夫的尸体,散发出腐臭气味。女人哭哭啼啼的跟在板车后头,披头散发,悲痛欲绝。

张少冰说:&ldquo;这样的日子甚么时候才能到头。&rdquo;

游武强无语。

郑马水朝棺材店走过来。

张少冰见到他,点头哈腰,说:&ldquo;郑委员,你来了。&rdquo;

郑马水笑了笑说:&ldquo;我刚刚从区上回来。游武强在吗?&rdquo;

张少冰看他和昨日判若两人,心里落下了一块石头。他说:&ldquo;在,在,刚刚进去,我唤他出来。&rdquo;

郑马水笑了笑。

张少冰喊道:&ldquo;武强,快出来,快出来。&rdquo;

游武强走出来,说:&ldquo;甚什事?&rdquo;

张少冰说:&ldquo;郑委员找你。&rdquo;

游武强看了看郑马水,脸上毫无表情。郑马水也用布条蒙着脸,从他的眼睛上可以看出和颜悦色。对唐镇人都蒙着脸,游武强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他们是没有嘴脸的人。他不知道是谁让人们蒙着脸过日子的,如果那人出现在他面前,非痛快淋漓地臭骂他一顿。游武强说,郑马水,你调查清楚了吗?郑马水说,调查清楚了,陈烂头是你杀的,没有错,还是你厉害,佩服,佩服。游武强脸上露出了笑容,说,你怎么调查清楚的?郑马水说,我到区里去,向区长汇报了你的情况,区长就打电话给了县委张书记,问了你的情况,张书记证实了这事,还要区长多关心你呢。

游武强说:&ldquo;郑马水,你杀了猪牯,弄了个农协委员当。我杀了陈烂头,该给我个甚么官当呢。&rdquo;

郑马水皱了皱眉头,说:&ldquo;我这算甚么鸟官,只是个跑腿的,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rdquo;

游武强笑了,说:&ldquo;郑马水,你别紧张,不会和你争官当的,我这号人当不了官,就是给我当,我也不当,懒散惯了,就是去要饭也比当官舒坦。&rdquo;

郑马水的眼珠子转了转,说:&ldquo;区长让我告诉你,有甚么困难,和我说,我千方百计给你解决。&rdquo;

游武强朝他抱了抱拳,说:&ldquo;感谢,感谢。对了,我还真有个困难,不知你可不可以帮我解决一下。&rdquo;

郑马水想,这兵痞虽然说难对付,可是十分讲义气,要把他笼络住了,以后当自己的帮手,唐镇的事情就好做多了。于是,他拍了拍胸脯说:&ldquo;武强,你有甚么事,就尽管说吧,能做到一定解决。&rdquo;

游武强说:&ldquo;你看我现在回来了,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是不是能够给我找个住的地方。现在住在少冰家里,多有不便。&rdquo;

郑马水说:&ldquo;这是个问题,镇上地主豪绅的房子都分完了,那大宅子原来是区政府办公用的,现在住满了麻风病人,让你和麻风病人住一起显然不合适。容我考虑考虑,看谁家的房子多,能够调一间给你住。&rdquo;

游武强说:&ldquo;那就拜托了。&rdquo;

郑马水说:&ldquo;那是我应该做的,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你等我信吧!&rdquo;

<h3>

7</h3>

从夏天开始到入秋,天上就没有落下一滴雨水。田野上的水稻和地瓜都枯死了,看着干枯的禾苗和瓜秧,人们眼泪都流不出来,加上麻风病的威胁,唐镇人正在步入一个极度危难的时期。

这是一个清晨,太阳还没有从东山坳露出头,龙冬梅就起了床。旁边房间的郑雨山还在睡觉,她怕吵醒他,就蹑手蹑脚地开了门,走了出去。清晨的空气还算比较好,少了些古怪的臭味。唐镇小街上十分安静,偶尔有个人匆匆走过,一会就没了踪影,像一块小石头投进水塘,冒个泡后就无声无息。听郑雨山说过,原先的唐镇,早上十分热闹,卖菜的,杀猪的,早起挑水的&hellip;&hellip;充满了生活气息。可是现在,冷冷清清,落寞凄凉。龙冬梅无法想象以前的情景,同样也无法想象未来会怎么样。她十分担心,麻风病会在唐镇继续蔓延下去,那样,唐镇也许就真的成了一个死镇。

沿着小街往西走,细碎的鹅卵石砌成的路面还是有种特别的风情,但是,在这个时候考虑什么风情,有点不合时宜。龙冬梅想,要不是因为麻风病的肆虐,来到这样古朴的小镇住上一段时间,也是件惬意的事情。一天到晚,龙冬梅为那些麻风病人操碎了心,觉得身心都很疲惫,难得这样的早晨起来,吹吹清爽的风,让自己紧张的情绪得到些许的缓解。走出镇子,龙冬梅来到了唐溪边上。因为长时间的干旱,唐溪断了流,两岸的田地龟裂,庄稼枯死,一片肃杀。龙冬梅抬头望了望瓦蓝的天空,长长地叹了口气。

龙冬梅在干枯的河道上慢慢走着。

河道上,有些原来比较深的地方,还有些积水,里面还有些小鱼在游动,它们不知道面临着渴死被阳光晒干的命运,龙冬梅心里隐隐作痛。

在离一个水潭不远的地方,龙冬梅发现了一朵小花。

那是一朵野菊花。

晨风拂过,野菊花在颤动。

龙冬梅内心突然充满了感动。

她蹲下来,凝视着这脆弱的生命。

她看到花瓣的周边已经有干枯的迹象,心里针扎般疼痛。

龙冬梅站起来,来到水潭边,弯腰掬起一捧清水,来到野菊花跟前,浇在了它的根部,她希望野菊花不要过早地凋零,就像那些麻风病人,不要过早地被死神夺去生命。

靠近水潭的地方,还有一小片一小片的草地还没有完全干枯,如果来一场大雨,或许那些地方还会长出鲜嫩的青草,无论是龙冬梅,还是那些靠种地为生的唐镇人,都渴望一场大雨,把旱魔赶走。

这时,不远处走过来一个手上挎着竹篮的女子。

龙冬梅在唐镇待的时间比较长,镇上的很多人,她都认识。

女子走近了,龙冬梅看出来了,她就是花痴王春发的老婆李秋兰。他们家的事情她都清楚,李秋兰还找过她,企图让她治好王春发的病,李秋兰认定,王春发一定有病。龙冬梅知道王春发的心理有病,这种病不好医治,需要专门的心理医生,可是,哪来的心理医生。

李秋兰的脸色苍白,一看就是营养不良。

她朝龙冬梅笑了笑,说:&ldquo;龙医生,你早呀。&rdquo;

龙冬梅说:&ldquo;你怎么也那么早起。&rdquo;

李秋兰说:&ldquo;没有办法,命苦。&rdquo;

对于她的身世,龙冬梅有所了解。她说:&ldquo;会好起来的。&rdq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