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兰说:“原来以为嫁人了,会有好日子过,最起码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老被人抓去批斗了,可是现在,比以前更惨了。”
龙冬梅知道她信任自己,才说这样的话,可是,怎么劝慰她呢。
龙冬梅一时无语。
李秋兰说:“龙医生,我想问个问题。”
龙冬梅说:“你说吧。”
李秋兰的目光变得迷离:“人死的时候会很痛苦吗?”
龙冬梅说:“看什么样的死法。”
李秋兰说:“人死后会怎么样?”
龙冬梅说:“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连希望也没有了。秋兰,你还年轻,还有希望,你看看那朵小花,在如此干旱的日子,也要开放,这就是希望。我想,困难是暂时的,总会过去的,你个人的困难,家庭的困难,唐镇的困难……都会过去的,要相信未来。”
李秋兰说:“龙医生,你的话太深奥,我理解不了。我活得很没意思,很没意思——”
看着李秋兰的泪水流出来,龙冬梅在这个秋天的清晨,心又一次被刺痛。
她茫然地望着眼前这个被命运折磨得绝望的女子,浑身无力。
李秋兰抹了抹眼睛,说:“对不起,龙医生,我乱说的,乱说的。”
龙冬梅说:“没有关系。对了,你现在去干什么?”
李秋兰说:“家里快断粮了,我想省下点粮食,给他们母子俩吃,我自己去采点野菜垫肚子。你看,那水潭边上还有些没有被晒枯的野菜,再过几天,就没有了,我得赶在别人前面采了,过些日子,连野菜也吃不上了。”
龙冬梅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
这时,太阳从东山坳露出了头,又开始了对唐镇大地的残暴。龙冬梅想,现在的阳光充满了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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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h3>
胡二嫂开始唉声叹气,不是因为小食店无法开张,而是家里的米缸很快就要见底了,近来又很少有人找三癞子画像,没收入,怎么活。三癞子不像胡二嫂那么悲观,还是每天把店面打开,人模狗样地坐在画店里守株待兔。他是吃过大苦的人,觉得没有什么能够难倒自己。胡二嫂并不后悔嫁给三癞子,不仅仅是因为三癞子救过她的命,在她落难时无微不至的关怀,可是,她还是抱怨,这样下去,都有可能会饿死。
胡二嫂担心饿死,同样也担心染上麻风病。
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担心,是大部分唐镇人的担心。
胡二嫂希望三癞子通过别的门道,弄些养家糊口的钱和粮食,她看清楚了,靠给死人画像越来越不可靠,还不如从前去给死人挖墓穴呢,而且,现在给死人画像的风险极大,如果麻风病人死了,让他去画像,说不准就染上麻风病了,据说,麻风病人死了,毒性更大,更具传染性。
这天,三癞子穿戴整齐,打开了店门。
胡二嫂走出来,阴沉着脸,说:“把门关起来。”
三癞子说:“你发癫了,关门做甚?”
胡二嫂说:“你去看看米缸,马上见底了,你说该怎么办?你成天坐在这里,有甚么用。”
三癞子说:“妇人之见。”
胡二嫂说:“那你就等着饿死吧。”
三癞子说:“胡说八道,现在是甚么年代,怎么会饿死人,要相信政府。”
胡二嫂说:“我不管,反正我要你把门关上,我不想让你画像了。”
三癞子说:“看来,你真的发癫了,我不画像干甚么?我现在除了画像,甚么都不会做了。”
胡二嫂说:“你要是给麻风病的死人画像,染上了那肮脏的病,我可怎么办?下半辈子,我就靠你活了,你要负责任的。”
三癞子拉下了脸,说:“好了,好了,别说那么多鬼话了。”
胡二嫂说:“你关不关门?”
三癞子说:“不关。”
胡二嫂撒起泼来:“你不关,我关。”
说着,她就走出去,要关店门。三癞子急了,站起来,朝她扑过去。他抱住胡二嫂,说:“求求你了,好老婆,说不定你一关店门,生意就来了,那多亏呀。”
胡二嫂说:“谁是你老婆,我是你妈。”
三癞子说:“好,好,你就是我妈,别关门了,好吗。”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有人在嘀咕。
他们的目光同时朝店门外望去。一个形象怪异的麻风病人站在小街中间,细眯着眼睛,看着他们,长满脓包的嘴唇蠕动着,说着什么。三癞子松开了抱住老婆的手,胡二嫂惊叫一声,跑进屋里去了。三癞子不怕麻风病人,对他说:“你说甚么,能不能说大声点?”
麻风病人努力地大声说:“你,你能不能给我画个像?”
三癞子笑了:“你要画像?”
麻风病人点了点头。
三癞子说:“画像是要钱的,你有钱吗?”
麻风病人说嘟哝道:“有,有。”
三癞子说:“有多少钱?”
麻风病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叠纸钞,走到他面前,递给他,嘟哝道:“够,够吗?”
三癞子退后了两步,说:“你把钱放在地上。”
麻风病人艰难地弯下腰,颤巍巍地把钱放在了地上。
三癞子的目光落在了钱上,就想屎壳郎落在了臭狗屎上,粘住了。
麻风病人说:“够,够吗?”
三癞子好不容易把目光从那钱上拔出来,说:“够,够,我马上给你画。”
麻风病人说:“那,那就好,要,要把我,画得好看点,好看点……”
三癞子说:“好吧,好吧,你站远点,站远点。”
麻风病人就往后挪。
三癞子挥挥手:“再远点,再远点。”
麻风病人又往后挪了挪,嘴巴里说着含混不清的话:“站远了,你,看得清吗,不,不要把我,画,画成,影,影子了……”
三癞子心里说:“能给你画就不错了。”
三癞子在桌子上铺开一张纸,拿起画笔画将起来。麻风病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泥塑。偶尔有路过的人,躲避着他,匆匆而去。胡二嫂坐在阁楼里的床沿上,瑟瑟发抖。她不敢站在窗前,往下看,麻风病人使她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见鬼了,说麻风病就来了个麻风病人,胡二嫂心里骂自己:“你真是长着张吃屎的嘴。”她还懊恼地扇自己的耳光:“让你以后再乱讲,再乱讲。”
好不容易,给麻风病人画完了画像。
三癞子走出去,离麻风病人几步远,给他看画像,说:“你满意吗?”
麻风病人说:“我,我眼睛不好,看不太清楚。”
三癞子说:“放心吧,给你画得很好,基本上画出了你得病前的模样。”
麻风病人说:“真,真的?”
三癞子听出了他内心的激动,说:“我三癞子是甚么人,能骗你吗,放心把画拿走吧。”
麻风病人说:“那,那,你说,说我是谁?”
三癞子挠了挠头,不知怎么回答他。
麻风病人说:“你,你说呀,我,我是谁?”
三癞子根本就没有看出来他是谁,有点紧张了。
麻风病人明白了甚么,说:“唉,我是,是不成人样了,可,可是你三,三癞子不能,不能骗我,骗我说画出了,我,我从前的模,模样……”
说完,麻风病人转身摸索着走了。
三癞子手中拿着那幅画像,呆立在原地,望着麻风病人渐渐远去的背影。三癞子想,这个麻风病人一定是唐镇人,而且是个熟悉的人,怎么就认不出来了呢,他的声音和面貌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麻风病人不要蒙遮面布,也让人见面不识,唐镇所有人都面目模糊,这让人无可适从。
过了会,三癞子才发现麻风病人没有拿走画像,赶紧追上去,说:“你的画像——”
麻风病人回过头,说:“你给我儿子吧,我要给他,他会觉得脏。”
三癞子说:“你儿子?”
麻风病人说:“我是原来洪福酒楼的朱福宝。”
三癞子说:“原来是朱老板呀,怎么就没有一点当年的样子了。”
……
三癞子朝楼上喊叫道:“老婆子,下来!”胡二嫂吃了狗屎般难受,想吐又吐不出来。尽管知道朱福宝走了,她还是不想下楼,也许朱福宝身上散发出的臭味还在楼下弥漫。三癞子想上楼去,又怕朱福宝放在地上的钱被人拿走。他继续喊道:“老婆子,快下来,你再不下来,钱就没有了。”听到钱,胡二嫂马上想到了将要见底的米缸,干什么也不能和钱过不去呀,饿死事大。她压抑住内心的恶心,蒙上遮面布,磨磨蹭蹭地走下楼。三癞子见她下楼,赶紧说:“快去烧盆滚水过来。”胡二嫂说:“烧滚水做甚么?”三癞子指了指地上的钱,说:“你看到没有,那钱上面还粘着朱福宝烂手上的脓血,不消毒,你敢用手去拿吗?”胡二嫂迟疑了一下,说:“能不能不要这钱了?我怕——”三癞子来火了:“怕你老姆,还不赶快去烧水。”
胡二嫂在心里做了会思想斗争,还是到后屋的厨房里去烧水了。
她把一盆滚烫的水端出店门时,三癞子还守着那叠纸钞。
三癞子说:“把盆放下,去把火钳和勺子拿出来。”
胡二嫂进去拿东西。
三癞子见她再次走出来,说:“你怎么老是慢吞吞的,水凉了怎么给钞票消毒。”胡二嫂没有说话,眼睛里还是充满了惊恐,尽管她很喜欢钱。见她惊恐万状的样子,三癞子有点生气:“去去去,没钱时老唠叨赚钱,有钱了又怕这怕那,回你的楼上去吧,不要烦我。”胡二嫂巴不得他说此话,扭头就往里走,上楼梯时,她说:“三癞子,你要把钱弄干净点哟。”三癞子没有理会她。
三癞子右手拿着火钳,左手拿着勺子,蹲在街边。
他用火钳夹起一张钞票,舀了一勺子滚烫的水,慢地浇在钞票上面,反复浇了几遍后,就把钞票放在磨得光亮的石板台阶上,阳光照在钞票上面,闪着迷幻的亮光。三癞子清洗完,得意地看着一张张铺在石板台阶上的钞票,喜形于色。等钞票晒干,他立马就去粮店里买米。他想,这叫车到山前必有路,死人家属不来找他去画像,麻风病人自己也会找上门来,虽说有点恶心,却是好兆头哇。他觉得自己早就时来运转了,不是当初那个挖坟坑的邋遢鬼了。
就在这时,郑马水走过来,站在三癞子面前。
三癞子谄媚地说:“郑委员,你好。”
郑马水瞄了石板台阶上的钞票,嗡声嗡气地说:“干他老姆,你钱多得发霉了呀,还拿出来晒。”
三癞子笑着说:“不多不多,就这些了。”
郑马水眼珠子转了转,说:“你还是把钱收起来吧,现在很多人家都断粮了,你不怕人家打你的土豪。”
三癞子悚然心惊,连忙说:“多谢郑委员提醒,晒干后,我马上就收起来。”
郑马水说:“你家胡二嫂呢?”
三癞子说:“她在楼上困觉。”
郑马水说:“哦,你们家的小吃店不开了,那房子空着吧。”
三癞子说:“空着,空着。”
郑马水说:“你画像那么赚钱,以后小食店也不会再开了吧。”
三癞子连声说:“不开了,不开了。”
郑马水笑了笑,说:“那就好,那就好。”
三癞子转念一想,郑马水问小食店还开不开,有什么意图?他试探着说:“郑委员,你的意思是?”
郑马水口气生硬起来:“你们家就两个人,就有两处房子,有人还没有地方住,你说这公平吗?”
三癞子说:“谁没有房子住?”
郑马水说:“没房住的人多去了,如果外面再有麻风病人送进来,就更多人没有地方住了。”
三癞子说:“小食店可是胡二嫂的房子。”
郑马水说:“你讲得没错,是她的房子,那可是你们登记结婚以前的事情了,现在,那房子是你们一家人的,不能算两家了。那有一家人有两处房子的,成地主老财了。”
三癞子说:“我们可不是地主老财,我们也不要做地主老财。”
郑马水说:“算你还明白事理,你以为地主老财是那么好当的,搞不好要杀头的。”
三癞子听了他的话,两腿发软,说:“那,那你看怎么办?”
郑马水说:“还能怎么办,匀一处房子出来交公,然后再分给没有房子住的人。我再和你说了,这就算是政府正式通知你了,腾一处房子出来,越快越好,腾好了告诉我。留画店还是留小食店,随便你,你和胡二嫂商量清楚,到时不要反悔。听清楚了吗?”
三癞子说:“听清楚了,听清楚了。”
郑马水扬长而去。
一只癞皮狗跑过来,用鼻子去闻钞票的味道,三癞子举起火钳,愤怒地嚎叫:“滚开,滚开——”
癞皮狗无聊地慢吞吞地走了。
郑马水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朝三癞子投来凌厉的目光。三癞子陪着笑脸说:“郑委员,对不起,我不是说你的,我是说狗的。”
郑马水咬咬牙,说:“谅你也不敢!”
三癞子心里骂道:“狗都不如的东西。”
钞票晒干后,他拿着钱到粮店里去买米,粮店的工作人员说:“没有米了,过两天看看有没有进来。”三癞子心里异常失望,说:“米都没有了,你店门还开着干甚么?”工作人员说:“粮店是公家的,你以为是私人的店呀,我们有上班制度的,没有米了,店也照样要开,否则上面来检查,发现了要开除的。”三癞子说:“规矩还真多。”工作人员斜了他一眼,说:“和你讲不清楚,回吧,等有米了再来。”
三癞子心里十分不爽。
怎么会没有米了呢,难道是那个工作人员故意不把米卖给自己?
本来,他想把米买回去后,博得胡二嫂的开心,然后再和她谈房子的事情。他很清楚,要胡二嫂让出一处房屋来,她肯定不会答应的,会和他闹翻天。另外,也可以把那麻风病人拿过的钱花掉,免得拿回家,让胡二嫂恶心。米也没有买到,钱也没有花出去,还要交出一处房屋,这真是屋漏偏缝连夜雨呀。
他回去该如何向胡二嫂开口。
三癞子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回家,等着胡二嫂拿着锅铲砸自己的脑袋了。
<h3>
9</h3>
就在三癞子给麻风病人朱福宝画像的这个晚上,三癞子的命运又遭遇了一次根本的改变。
夜幕降临,秋风乍起,空气中漂浮着浓郁的粉尘,每一粒风尘仿佛都带着麻风病毒。每家每户的门扉和窗门都关得紧紧的,可是,被呜咽的秋风搅动的风尘还是无孔不入,它们肆无忌惮地通过房屋的各种缝隙,侵入那些贫苦家庭。
这些日子以来,很多人家都是每天吃一顿饭,三癞子家也一样。晚上,三癞子和胡二嫂的晚饭是地瓜干熬的稀粥,里面只放了一点点米,只看得见地瓜干,看不到米粒。地瓜干稀粥就着酸腌菜,没有一点油水,难以下咽。胡二嫂强忍着把地瓜稀粥咽落肚,不久就烧心反胃,想要呕吐。见她要吐,三癞子就焦虑地说:“老婆子,忍住,忍住。千万不能吐,吐掉了就白吃了,浪费粮食呀。”胡二嫂说:“不能吐,不能吐,吐掉了这个长夜怎么熬过去。”三癞子说:“对,对,千万不能吐。”
胡二嫂实在难以忍受。
三癞子掐住了她的人中,说:“忍住,忍住。”
胡二嫂说:“好些了,好些了,别掐了,皮都掐破了。”
三癞子松了手,胡二嫂的人中被掐出了一道深深的指痕。三癞子说:“躺下吧,躺下会更好受些。”胡二嫂躺在床上,三癞子把手放在她胃部,轻轻揉搓。胡二嫂说:“别揉了,这样更加难受。”三癞子守在她旁边,欲言又止的样子。胡二嫂说:“你有心事?”三癞子叹了口气说:“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胡二嫂说:“那你就说呗,叹甚么气呀。”
三癞子说:“我说不出口。”
胡二嫂说:“你有甚么说不出口的,快说吧,别卖关子了。”
三癞子说:“我说可以,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胡二嫂说:“甚么事情?”
三癞子说:“不许生气。”
胡二嫂说:“那不一定,看你说甚么事情了。”
三癞子说:“那我还是不说了。”
胡二嫂又要吐的样子,三癞子又掐住了她的人中,这次掐得更狠了。胡二嫂痛得忘记了呕吐,叫道:“三癞子,你这个挨千刀的,要掐死我呀。”三癞子松了手,说:“不用力点,没用。”胡二嫂痛得眼泪都出来了,抹了下眼睛说:“你去死吧。”三癞子笑笑:“我死了,谁照顾你。”胡二嫂说:“大不了一起死。”三癞子说:“死很容易,活着难哪!”胡二嫂说:“好啦,别死呀活呀的了,快说吧,你要和我说甚么事情。”
三癞子叹了口气,就把郑马水的话告诉了她。胡二嫂一听就火了,大骂郑马水不是东西。骂完后,抽泣起来。三癞子不知所措。胡二嫂抽泣着说:“小食店那房子是我前夫的啊,他带着我们的孩子走了,就把房子和店面留给了我。叶落归根,他们终归有天要回来的,要是房子被收走了,他们回来后就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三癞子说:“莫哭,莫哭,我晓得你心里还记挂他们,可是眼下的事情更急呀,要是不交出一套房子,把郑马水惹恼了,给我们戴上土豪劣绅的帽子,那就麻烦了。”胡二嫂说:“他正会这么干吗?”三癞子说:“我可不吓唬你,你想想,猪牯以前也对他不错,到头来,他还不是把人家一刀捅了,何况是我们,我们和他非亲非故,下起手来不更狠。”胡二嫂浑身打颤:“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呀,怎么就不能让人过几天安生的日子。”三癞子说:“只要我们交出去一处房子,就没有问题了,你考虑一下,交哪个房屋出去?”
胡二嫂不说话了。
三癞子吹灭了灯躺在她身边,也不吭气。
空气中充满了粉尘的味道,还有种隐隐约约的臭味。屋外风紧,吹得窗棂嘭嘭作响。三癞子伸出手,摸了摸她干瘪的乳房,胡二嫂把他的手拿开,侧过了身。三癞子从背后抱住她,胡二嫂说:“你让我清静点,好不好。”三癞子没有说什么,放开了手,平躺在床上,瞪着双眼,看着黑乎乎的屋顶。
三癞子无法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胡二嫂竟然打起呼噜来了。三癞子心里说,女人就是没心没肺,那么容易就睡着了。三癞子听着胡二嫂的呼噜声,觉得身上发冷,有种孤独感袭上他的心头,他想哭,却哭不出来。
窗外的风声中,夹带着细微的脚步声。
耳朵从来都很灵敏的三癞子,听出了那细微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阁楼的窗户底下停止了。
狗在呜咽,是那条癞皮狗在呜咽?狗在夜晚呜咽,证明它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三癞子从小就混迹在黑夜的神鬼之中,一个人睡在土地庙里,也敢在月黑风高的深夜,独自走向鬼气森森的五公岭。可是今夜,他感觉到了恐惧,越来越浓重的腐臭味从木格窗户的缝隙中透进来,这和一般死人的腐臭味不太一样,它可能具有传染性。三癞子的心一阵一阵狂乱地跳动,双手使劲按在心口也压不住。
他听到有人在窗外攀爬的声音。
他想爬起来,点亮油灯,推开窗,看个究竟。
但是,他不敢起来。
深重的恐惧压迫着他的身心,的确,三癞子从来没有如此恐惧。他曾经是唐镇的活神仙,什么也不怕,现在时过境迁,他也过上了正常人的日子,而且还是个穿长衫的画匠,似乎高人一等。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一无所有的人是无所畏惧的,拥有了一定的物质和地位后,恐惧感就随即产生,因为害怕失去。
窗户门好像被一只手推开。
三癞子听到了叽咕叽咕的声音,这种声音三癞子仿佛在哪里听过,那是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从这种声音中,三癞子可以判断出,这个喉咙是有毛病的喉咙,最起码是喉咙红肿,声音受到了限制,甚至有更加严重的毛病。三癞子想起来了,白天给麻风病人朱福宝画像时,他的喉咙里就多次发出这样的声音。三癞子觉得不可思议,就是朱福宝晚上偷偷的溜出来,他畸形的手脚也很难从外面爬上阁楼里来。
如果不是朱福宝,那么会是谁?
窗门果然被打开了,里面的插销竟然自动脱落,掉在杉木楼板上,当啷一声。
插销掉在楼板上的声音没有吵醒死睡的胡二嫂,她的呼噜声还在继续,对将要发生的如何事情都无动于衷。三癞子企图弄醒她,这样两个人都醒着,或者不会那么恐惧。三癞子来不及把胡二嫂弄醒,一个黑影就来到了床前。
风从洞开的窗户灌进来,把蚊帐口吹开了,蚊帐布在三癞子头脸上掠过来又掠过去,让三癞子眨巴着眼睛。月光也从窗外漏进来,他可以看到床前站着的人的轮廓。三癞子颤声说:“你,你是谁?”
站在床边的黑影说:“我是朱福宝。”
他的声音如此清晰,就像是得麻风病前一样。
而且,从喉咙里发出的叽咕叽咕声也消失了。
三癞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病好了?那么快就好了,就那么一天的时间?三癞子说:“你不是朱福宝,不是。”朱福宝阴测测地笑了,说:“我怎么不是朱福宝,难道你是朱福宝?你忘了,你给我画像,忘了让我把钱放在地上?”三癞子说:“那,那你要怎么样?”朱福宝说:“你看不起我,别人看不起我,没有关系,你是甚么东西,也敢狗眼看人?你还嫌我的钱脏,甚至骗我,说把我画得和得病前一样好,你连我的左眼上角的那颗小痣都没有画进去,那是我吗?我得了麻风病那么可怜了,你还要骗我,侮辱我,你还有点人味吗?”
三癞子说不出话来了,浑身冰凉。
朱福宝又说:“你不是说我不是朱福宝吗,来,我让你摸摸我左眼上角的痣。”
说着,他把手伸进了蚊帐,抓住了三癞子的右手,低下头,让三癞子摸痣。朱福宝畸形了的手还那么有力,三癞子无法挣脱。他摸到的是粘粘的东西,那是朱福宝脸上的脓血吧,三癞子大叫起来:“不要——”
朱福宝笑了,笑得十分开心。
接着,他把三癞子的手腕掰了一下,三癞子疼痛极了。
朱福宝说:“三癞子,你不是神气吗,会画像吗,是唐镇的画师吗。告诉你,你不是宋柯,甚么也不是。从现在开始,你再也画不出东西来了,你还是回去挖你的墓穴吧,你只能干那下贱人干的活。”
三癞子浑身被冷汗湿透了。
朱福宝松开了手,走到窗户边上,跳了下去。
窗门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月光也被关在了外面,阁楼里留下的只是浓郁的腐烂味儿。
三癞子嗷嗷大哭,像个受惊的孩子。
胡二嫂的呼噜声终于停了下来,她听到了丈夫的哭声,连忙说:“三癞子,你怎么哭了?”三癞子颤抖着,说:“我怕,我怕——”胡二嫂有点吃惊:“好好的,你怕甚么?”三癞子说:“朱福宝,他,他来过,还掰断了我的手腕。”胡二嫂惊叫了声:“啊——”她赶紧下床,点亮了油灯。她在阁楼里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朱福宝来过的如何痕迹,而且,她检查了三癞子的手腕,完好无损。她松了口气说:“三癞子,你一定是做梦了。”三癞子还在嗷嗷大哭。胡二嫂说:“唉,你怎么长不大,总是这么孩子气。”她吹灭了灯,上了床,把三癞子的头抱在怀里,轻声说:“我的好孩子,别哭,别哭,妈姆抱你,乖乖——”
……
第二天,三癞子听说朱福宝死了。大宅里的麻风病人吃的很差,因为粮食紧张,也每天吃一顿饭,负责他们伙食的郑马水,让人在米里掺了糟糠给他们熬稀粥吃。朱福宝让三癞子画完像,就来到了自己的家门口,对里面的儿子说,他想吃鸡。儿子在里面门也不开,也不搭理他。他默默地走回到了大宅。晚上,麻风病人开饭了,他没有去打饭,而是跑到后院专门给麻风病人建的厕所里,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有个麻风病人吃完饭去屙屎,发现他已经倒在厕所的地上奄奄一息,没多长时间,就流血过多而死。他死前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能够吃上一顿鸡肉,却没有如愿,想当初他开洪福酒楼时,许多山珍海味吃得都不想吃,这就是他的宿命。
三癞子惊恐的是,夜里朱福宝进入小阁楼时,他其实已经死去多时了。三癞子坚信,他不是做梦,一切是那么的真实。
更让三癞子惊惶的是,正如朱福宝所说,他再也画不了像了,从那以后,只要他拿起画笔,手腕就会疼痛异常,不停地颤抖,而且怎么也找不到画画的感觉了。而做其他事情,那手腕却好好的,什么问题也没有。
<h3>
10</h3>
龙冬梅异常的忧伤,因为她和郑雨山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还是徒劳无功。饥荒已经袭来,有些老人撑不住,饿死了,唐镇即将变成一个死镇。
她和郑雨山最后一次去给胡宝森送药,发现胡宝森已经奄奄一息。和胡宝森住一个房间里的那些麻风病人,饿得东倒西歪,连看他们的力气也没有了,苍蝇在他们面前飞舞,就是苍蝇扑满了他们的脸面,也懒得去赶。整个大宅里的情况都是一样的,麻风病人们躺在席子上,等待死亡。
胡宝森艰难地睁开眼,凝望着他们,什么话也不说。
龙冬梅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端着盛满汤药的碗,说:“老胡,你喝了吧。”胡宝森突然伸出手,把她手中的碗拍落在地,艰难地说:“你,你们走吧,再,再不要来了,你们救不了我,让我安安心心死掉吧。看到你们,我心里更难受,死也不得安生。你们快走吧。”
龙冬梅的眼泪流淌出来,哭出了声。
郑雨山也哭了。
胡宝森说:“你,你们是好人,好人哪,我死了也会记住你们的——”
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眼角渗出了泪水,那是他最后的泪水。
一个麻风病人见胡宝森死了,坐起来,说:“龙医生,老胡是饿死的,你是公家的人,你能不能向政府反映反映,让我们有东西吃,比治病更重要,否则治好了也得饿死。”
龙冬梅这才知道,他们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了。
龙冬梅和郑雨山走出大宅。
阳光如此灿烂,唐镇如此悲凉。
龙冬梅擦干了眼中的泪水,说:“雨山,你先回家休息,我去找郑马水。”
郑雨山说:“我和你一起去。”
龙冬梅说:“我看你很累。”
郑雨山说:“没有关系,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龙冬梅说:“有什么不放心的。”
郑雨山没有说出不放心的理由,只是坚定地说:“我和你一起去。”
龙冬梅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些什么,说:“好吧,一起去。”
路过棺材店门口,龙冬梅看到了游武强。游武强坐在店门口的板凳上,低着头,用根干稻草逗一只蚂蚁。龙冬梅停住了脚步,看着这个古怪的人。他逗蚂蚁的样子,像个小孩,完全不是那个杀气腾腾的传奇人物。郑雨山说,走吧,冬梅。龙冬梅迈动了脚步,边走还边回头张望。游武强仿佛没有发现他们,他们走过去后,也没有抬起头看他们一眼。郑雨山说:“游武强这个人惹不起。”龙冬梅听出了他话中有话,说:“我没惹他。”郑雨山说:“嗯,嗯,最好不要惹他。”
他们来到郑马水的家门口。
龙冬梅伸出手,敲门。
郑雨山说:“他不会不在家吧。”
龙冬梅说:“人命关天,到哪里也要把他找出来。”
郑雨山也上去敲了敲门。
过了好大一会,里面传来郑马水的声音:“谁呀——”
龙冬梅说:“是我,龙冬梅。”
“哦,龙医生啊,等等,我马上来。”郑马水打开门,“进来坐吧,进来坐吧。”
门开后,龙冬梅闻到了米饭的香味,她皱了皱眉头,说:“我们不进去了,只是来和你说一件事。”
郑马水其实也不想让他们进屋,堵在门上,说:“甚么事,龙医生说吧。”
龙冬梅说:“你是怎么搞的,大宅里的麻风病人都三天没有吃饭了,有的病人已经饿死了。政府不是每月都有粮食配给他们的吗,怎么会断炊呢?”
郑马水面露难色,说:“龙医生,你有所不知,政府是有粮食配下来。你看现在唐镇的情况,正常人都有饿死的了,要不要先顾及正常人的生命?那些麻风病人缓缓吧,这两天看看有没有粮食拨下来,再考虑他们。”
龙冬梅说:“你这话就不对了,那些粮食是专门拨给麻风病人食用的,你们不能另作他用。”
郑马水拉下了脸,说:“龙医生,就那么一点粮食,够谁吃的。我晓得,你关心麻风病人,你找我没有用,你去找区里找区长吧。”说完,就把门用力关上了。龙冬梅气得浑身颤抖。郑雨山说:“冬梅,我们回去吧。”龙冬梅没有理会郑雨山,而是大声对着郑马水家的大门说:“你以为我不敢去,我这就去区里,如实把情况向上面汇报!”郑马水在里面说:“去吧,去吧,别在我家门口叫了,像只死鬼鸟。”
龙冬梅气呼呼地走了。
她没有回郑雨山的家,而是朝镇东头匆匆走去。
郑雨山一直跟在她身后。
快走出唐镇时,她回过头,说:“雨山,你回去吧,你身体虚弱,走不了远路,我去李屋村,办完事情就回来。”郑雨山坚持要和他一起去,龙冬梅拉下脸,冷冷地说:“我让你回去,你就回去,你要是不回去,我就再不理你了。”
郑雨山无奈,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
……
郑雨山落寞地回家。
他看到三癞子和胡二嫂从画店里往外面搬东西,就问:“你们这是干甚么?”
三癞子说:“我们住回胡二嫂家去,这个地方腾出来,给游武强住。”
郑雨山:“哦——”
胡二嫂有气无力面黄肌瘦的样子,看来是饿得不行了。郑雨山想,三癞子他们能坚持多久,自己又还能坚持多久?
郑雨山回到家里,心里空落落的。家里还是充满了苦涩的草药的味道。阳光从天井落下来,那棵盆栽的滴水观音早已干枯,郑雨山的心在哀鸣。他颓然地坐在厅堂的椅子上,环视着凄清的家。自从父亲过世,他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这个家,龙冬梅住进来后,他才感觉到了生气,女人的气息使这个房子有了些活力。几个月来,他和龙冬梅一起吃饭,一起熬药,一起去大宅给胡宝森治病,他已经熟悉了她的品性,习惯了听她说话,心里早就接纳了这个女人。可是,他不敢和她表白,因为,他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事情。现在,屋里只剩下他一人,郑雨山莫名的黯然神伤,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龙冬梅还会不会回来?
如果龙冬梅再也不回来了,他会怎么样?
远处传来哭丧的声音,郑雨山浑身抽搐了一下,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有种不祥的感觉。
他不希望这种感觉变成现实。
郑雨山呆呆地坐在厅堂里,默默地等待龙冬梅的回归。
太阳沉入了西山,龙冬梅没有回来。
黑暗覆盖了唐镇,龙冬梅还是没有回来。
深夜了,龙冬梅还是没有回来。
郑雨山的忍耐到了极限,他点燃了火把,走出了家门。他喊了几个人,想让他们和自己一起去区里寻找龙冬梅,可是,那些人都饿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怎么能和他去走那二三十里的山路。其实他自己也饿得形销骨立。他想,就是死在路上,也要去把龙冬梅找回来,这个晚上见不到他,他会死掉的。
他举着火把在小街上,往镇东头走去时,一个人跟在了他身后。
郑雨山回过头,发现跟着自己的是游武强。
他说:“你这是?”
游武强沙哑的声音:“你是去找龙医生?”
郑雨山说:“嗯。”
游武强说:“我和你去。”
郑雨山看他手中拿着一根扁担,说:“还是我自己去吧。”
游武强笑了笑说:“郑雨山,还是我和你去吧,路上碰到甚么,还可以帮你抵挡一阵。”说着,他挥舞了一下手中的扁担。郑雨山说:“我不怕,甚么也不怕,还是我自己去吧。”游武强说:“放心吧,我不会抢走你的心上人的。”此话说中了郑雨山的要害,郑雨山慌乱地说:“我们清清白白的,没有任何事情。”游武强说:“走吧,别说了。”
这个秋夜,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光,天上乌云密布。
游武强说:“要是能下场雨就好了。”
郑雨山说:“是呀,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下雨了,再这样下去,人都会像庄稼那样枯死了。”
进入山里后,郑雨山边走边喊:“冬梅,冬梅——”
游武强说:“你喊有甚么用,注意看看路两边就可以了,如果她在回来的路上饿昏,也听不到喊声的。不过,她晚上会不会住在区里呢?”
郑雨山说:“她应该回来住的。”
游武强不说话了。
不一会,郑雨山又喊了起来:“冬梅,冬梅——”
浓重的黑暗一次次地把郑雨山焦虑而深情的喊声吞噬,郑雨山的喊声一次次地把黑暗的铁幕撕开,这是斗争,可是人的声音是多么的渺小,根本就无法和自然抗衡。郑雨山喊得眼冒金星,浑身无力。就是这样,他还是继续一路喊叫,生怕错失了寻找到龙冬梅的机会。
游武强被郑雨山的喊叫感染了。
他也情不自禁地喊起来:“龙医生,龙医生——”
他的声音沙哑却富有穿透力,在山林里传播,远处的山谷还有回音。
他们的喊叫声此起彼伏,凄凉而有情有意。
当他们来到一个山坳时,一道闪电张牙舞爪地划破了黑沉的天空,紧接着是惊天动地的炸雷响起来。郑雨山和游武强停住了脚步。游武强抬头望了望天,惊喜地说:“天要落雨了,天要落雨了。”郑雨山也兴奋地说:“真要落雨就好了。”他们的喜悦没有持续多久,就变成了无边无际的哀伤。
他们在路边的枯草丛中发现了龙冬梅的尸体。
龙冬梅的衣服被撕碎了,七零八落地散在尸体周围,衣服的碎片上全是血。她的脸被抓得血肉模糊。身体上是体无完肤,肚子被掏了个窟窿,里面的内脏都不见了,惨不忍睹……见此情景,郑雨山怔在那里,浑身颤抖,张大嘴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游武强见的死人多了,没有像他那样惊惶,长叹了声,说:“龙医生是碰到了饿急了的豺狗,是豺狗掏空了她的肚子。”
游武强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龙冬梅的尸身上。
郑雨山突然嚎叫了一声,弯下腰,一把抓起盖在龙冬梅尸身上的衣服,扔还给游武强,声嘶力竭地说:“她不要你的衣服,不要——”游武强十分理解他,知道他的心被戳了一个窟窿,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他也感觉到了,郑雨山对龙冬梅用情深重。游武强替龙冬梅哀伤,也替郑雨山难过。
郑雨山扔掉手中的火把,枯草被点着了,呼呼燃烧起来。他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衣,盖在了龙冬梅残破的尸体上,然后抱着她的尸体,哭嚎起来。
又一个闪电张牙舞爪地划破黑暗的天空,闪电过后,雷声隆隆。
不一会,天上落下了密集的雨点。
雨越下越大,最后变成了瓢泼大雨。
大雨把火浇灭了。
雨水冲刷着枯草丛中的血迹,也冲刷着郑雨山脸上横流的泪水,却无法冲刷掉无边无际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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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h3>
这个清晨,对于唐镇人来说,是喜悦的。尽管他们还是饥肠辘辘,还是兴高采烈的走出家门,享受着盼望了几个月的珍贵雨水。唐镇的小街,一片欢腾,据说,解放的时候,也没有如此欢腾。有人甚至拿出了锣鼓,使劲地敲打。这么多蒙面人在雨中狂欢的情景,真是十分罕见。
郑雨山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浑身湿漉漉的。他背着龙冬梅的尸身,默默地走进了唐镇。满脸肃杀的游武强跟在他身后,手中还拿着那根防身用的扁担。在回来的路上,游武强要替郑雨山背龙冬梅的尸体,郑雨山没有让他背,并且对他说:“这是我和冬梅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一路上,郑雨山摔了几跤,跌破了膝盖皮……饥寒交迫,也没有放下龙冬梅的尸体,咬着牙把她背回了唐镇。游武强被他感动了,心里说,郑雨山,别看你像个文弱书生,可你是一条汉子。
疯狂的人们起初并没有理会郑雨山他们。
他们在小街上穿过疯狂的人群,默默地来到了棺材店。
其实,有很多日子,棺材店没有卖出棺材了,那些死人的家人,连饭都吃不上,哪有钱去买棺材,只能用个破席子,把尸体裹了,抬上山,挖个坑,埋了。游武强打开棺材店的门,一股木头和油漆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
郑雨山说:“挑副最好的上过漆的棺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