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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案发后第四天深夜。
天马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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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亮说,起早贪黑是刑警的本分,技侦人员没必要掺和进来,于是要可欣和他一起赶去天马宾馆。虽然二亮的话不中听,有点卸磨杀驴的意思,不过连日来劳心劳力,我确实很累了,就搭徐白羽的车回家去了。
据二亮后来说,他和可欣直奔天马宾馆保安部,调出姚蕾遇害当天的监控录像。情况和预料的一样,下午两点整,马超走进天马宾馆,开了一个房间,是位于走廊转弯处的408号单间。二十分钟后,背着大书包的姚蓓走进天马宾馆,径直走向408房,推开虚掩的房门走进去。此后,两人再没露面,一直到晚上八点左右,姚蓓才先离开,十分钟后,马超退房离开。
事后查证,马超开房所使用的是一张假身份证。尽管事先已有心理准备,但录像记载的整个过程让二亮和可欣都有些惊诧——两个成绩优秀、外表普通、平日里毫无前科劣迹的高中生,竟然轻车熟路地在宾馆里开房共度春宵,除非亲眼看见,否则很难让人相信。
但是,随后两人心里一沉,二亮说,那一刻他的心情就像饿得抓心挠肝的人终于得到一块面包,才放到嘴边,却又被人一把抢走——马超和姚蓓在宾馆里幽会,直到晚上八点才离开,因而他们俩都没有作案时间。
此前马超硬抗着不肯说明当天的去向和姚蓓编造的谎言,都有了合理解释——他们在为自己的丑行作掩护。可是,无论他们的行为多么出格,都和刑警队无关,我们关心的,是谁杀害了姚蕾。
整整四天的劳心劳力,所有的嫌疑人都被排除,工作成绩归零。
二亮说,他和冯可欣感觉到虚脱般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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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案发后第二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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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蕾遇害案久侦无果,大家都有些泄气,于是渐渐把它搁置起来。新案不断上来,二亮和冯可欣都被抽调到其他案子里,姚蕾案的办案力量越来越薄弱。
姚蕾的遗体被火化了。由于尸体损毁严重,殡葬美容师花费了六个多小时,才把姚蕾尸体的腹部器官塞回去,又把脸、胳膊、腹部和腿开裂的皮肤缝合,再用肉色胶带和油彩进行修复,直到看不出破绽为止。
程佳跟踪报道了姚蕾的葬礼。据她说,冷慧和姚蓓在葬礼上一度哭得不省人事,姚铁心也因心脏病发作被送往医院急救。
程佳的话,像有形有质的东西卡在我的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一整天都郁闷得难受。
无疑,杀害姚蕾的人具有极强的反侦查能力。他不仅躲过了马路上密集的监控摄像头,而且轻易取得了姚蕾的信任,跟随他去到荒凉的苍莽山脚下。而犯罪现场未留下足迹、毛发、凶器或其他证据,这也显示出凶手心计之深沉、策划之周密。甚至案发当天晚上的大雨、苍莽山脚下的食尸野狗,看似偶然,其实都在凶手的计算中——大雨帮他清洗犯罪痕迹,野狗帮他毁坏尸体。
也许只有那个清晨骑车上班的养路工人,是整个案件中的偶然因素,否则,也许直到姚蕾的尸体变成一具白骨才会被人发现。到那时,也许连她的死因都将无法查明。
这个凶残而狡猾的人,为什么要如此谋害一个初中三年级的小女生呢?
又是雨夜,豆粒大的雨噼噼啪啪地敲打着我的窗棂,像在呼喊谁的名字。我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感觉悲凉而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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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案发后第二十五天。
市公安局技侦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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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出现场回来,我坐在办公桌前打开电脑,一封新邮件跳出来,是沈恕发来的。他被借调到省公安厅近两个月了,有消息说马上就要回到警队。几天前我给他发了封电子邮件,详述了姚蕾被害案的经过,并附带了与案情有关的几段视频,请他帮忙看看。这事我没敢告诉二亮,毕竟案子是他主办的,而且沈恕现在是否会离开市局仍是未知数,请他插手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对二亮似乎也不够信任和尊重。
沈恕在邮件里说他在公安厅的工作告一段落,下周一就会回到警队。这让我偷偷开心了一阵子,毕竟合作时间长了,磨合得很好,如果换一个主管刑侦的支队长,一切还得从头再来。一个人做刑侦工作时间长了,难免沾染上霸气和匪气,尤其是支队长这个级别的,一般很难相处。
沈恕把马超和姚蓓在天马宾馆里的视频重新编辑过,在两人入住一小时后的时段用标记锁定一名年轻男子。那名男子个子不高,穿着灰色连帽衫,帽子包着头,看不清脸面,下面穿一条牛仔裤、球鞋,正穿过宾馆大堂向正门走去。晚上六点五十五分,这名男子又回到宾馆大堂,低着头走向右侧楼梯口。
从体态判断,这名男子的年纪不会超过三十岁,身材较壮硕。有两个镜头拍摄到他脸面的下半部分,由于监控录像的分辨率较低,视频很模糊,看不出与哪一个已纳入侦查范围的嫌疑人有相似之处。
我不理解沈恕锁定这名男子的用意。
好在沈恕在后面作了解释,说他仔细观看了天马宾馆在案发前后两天的监控录像,所有的客人都有登记入住、在宾馆里活动以及退房的整个过程,人员虽然杂乱,但是只要细心辨认,都能一一对上号。唯有这名面目模糊的男子,除去在宾馆大堂里一出一进外,此前并未办理过入住手续,而此后也再没有出去,像是从天上掉下来又凭空消失了一样。而他出入的时间间隔又恰好是姚蕾遇害的时间段,所以这名男子的来历有必要查证清楚。
沈恕这样分析,我感觉不无道理,也佩服他观察细致和思维缜密。其实我们早就应该考虑到,如果凶手处心积虑地作案,一定会刻意制造不在现场的证明,这证明可能很拙劣,也可能很高明。
只是,这真是一个高中生能做到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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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案发后第二十六天。
天马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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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沈恕提出的疑点当成我自己的想法对二亮说了,他却不怎么起劲,说他手头上还有别的案子要办,如果我有兴趣继续侦查姚蕾案,他可以派可欣配合我。
二亮的冷淡态度多少影响到我,不过心里毕竟放不下,犹豫了一阵,午饭后打电话给冯可欣,问他有没有空跟我去天马宾馆走一趟,他满口答应了。
天马宾馆是一家中档宾馆,共四层楼,二百来个房间,建筑和设施都比较新,房费属平均水平。它位于案发现场、楚原二中和楚原实验高中的中心点,距三地的直线距离都不超过十分钟车程。
天马宾馆的保安部长姓李,人高马大,很有威严的样子,人们都叫他大李。大李和冯可欣此前已经打过几次交道,见面后很热络,也很配合工作。
大李查看了客房入住记录,没有发现视频中可疑男子的踪迹,就说:“如果是访客,基本没有可能查到。”
我说:“这人不会是访客,电梯里的视频没有拍到他的影像,说明他上下楼都在走楼梯,而且每个楼层的监控录像里也都没有拍到他,只有很熟悉环境并且刻意躲避摄像头的人才能做到这点。这人即使不是我们追查的凶手,也一定有其他问题才会躲躲闪闪,不敢光明正大地见人。”
冯可欣也充满疑问地说:“这人的行踪不太正常,在有经验的警察眼里破绽很多。可惜我们上次调阅监控录像时,居然忽略掉了,当时注意力都专注在马超和姚蓓身上,以致犯下这个低级错误。淑心姐,多亏你有心,不然这人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溜走了。”
我不想掠沈恕之美,又没法向可欣吐露真相,只好含糊地说:“凑巧而已,事情过去这么多天了,也不知道能查出什么结果。”
可欣说:“这么大个人,总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咱们一层层排查监控系统的漏洞,总能发现些蛛丝马迹。”
大李略显尴尬,自我解嘲说:“就是就是,这也是对我们工作的监督。”
录像中的男子没有乘电梯,我们三人也沿着楼梯走上去。
冯可欣问:“楼道里没有监控?”
大李说:“按惯例是不在楼道里安装摄像头的,绝大多数客人习惯乘电梯,楼道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使用。”
上到二楼,楼道门正对着208房。这间房孤零零地位于走廊拐角处,转过去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侧是客房,走廊尽头的棚顶悬挂着一个独眼龙似的黑色摄像头。
冯可欣问:“208房是监控盲区?”
大李说:“可以这样说,不过这间房很少有人住。天马宾馆的入住率一直在七成左右,客房住不满,服务员不会往208房安排客人。”
我心里一动,说:“这栋楼的格局都是一样的吗?楼上的308、408客房也是监控盲区?”
大李说:“都一样,你们如果觉得不妥,我回头向上面请示,在这几间客房的门前也装上摄像头。”
可欣说:“我们不是治安支队,管不到这块,咱们接着往上走。”
在天马宾馆里转了一圈,除去208、308、408三个房间,其他客房都在监控录像的范围之内,也就是说,视频中的可疑男子如果从其他房间出来,再走到电梯口或楼梯口的这段距离内,都会被摄像头拍到。但视频中的可疑男子却毫无先兆地出现在宾馆大堂,那么他一定是从上述三个监控盲区的客房中走出,沿楼梯走下来,几个小时后又走楼梯回到房间以躲避监控。
而马超和姚蓓在案发当天,入住的正是天马宾馆408房。
再次查看天马宾馆的入住记录,案发当天,甚至前一天,这三间客房除去408外,再没有其他人入住。
记录显示,案发当天408房住客登记的身份证姓名为冯宇,年龄十九岁,是在网上预订的,并直接选择了408房。
马超使用了假身份证。而且在入住期间,马超和姚蓓中有一人曾经乔装出去过,时间段和姚蕾被害的时间吻合。
这个侦查结果让我感觉身上一阵阵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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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发后第二十七天。
楚原市刑警支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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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欣几次向二亮汇报最新侦查结果,他都称自己脱不开身,只顾着忙他手头上的新案子。看起来二亮对这起茫无头绪的姚蕾遇害案有些抵触。直到黄昏时分,可欣才在走廊里抓住正要去食堂吃饭的二亮,可欣才汇报了几句,二亮的眼睛就瞪得更圆了,饭也不吃了。他把可欣拽到办公室,一边听汇报,一边反复播放那名可疑男子的视频片段。
听完可欣的汇报,二亮像傻了似的,坐在椅子上不说话,好半天才一拍脑门,说:“‘老家贼被小家雀给玩了’,这孩子太鬼道了。”
确实,就凭雨前作案、野狗毁尸以及制造不在场证明这些伎俩,就把经验丰富的老刑警哄得团团转。“这孩子”简直就是犯罪天才,不仅让人感到惊讶,而且也让人感到有些害怕。
只是,“这孩子”到底是谁?
假定视频中的可疑男子就是杀害姚蕾的凶手,而当时408房里只有马超和姚蓓两人,那么凶手就是应该是两人之一。
二亮和冯可欣在这一点上达成一致:凶手只是两人中的某一个,另一人并不知情,因此可以排除联合作案的可能。而另一个人在这起案件中的角色,只是凶手不在现场的有效证明,是整个犯罪计划的一部分。
视频中的可疑男子个子不高,但体格魁梧,可能是马超或姚蓓乔装改扮的,但是我认为也不能排除有第三人的可能。
马超和姚蓓的体形差别不大,乔装后在视频中很难辨别——也许这也是凶手安排的障眼法之一。
他什么都考虑到了,运筹帷幄,从容不迫。我甚至想,如果凶手没有犯罪该多好,他长大后,如果他愿意,将会成为一名难得的优秀刑警,甚至不会比沈恕差。
而接下来的难题,则是更大的挑战——如何突破马超和姚蓓的心理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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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案发后第二十八天中午。
楚原市刑警支队预审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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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马超和姚蓓交手了近三个小时,双方都有些疲惫。
一段模糊的视频并不能构成坚实的证据,所以警方并未执行传唤之类的强制程序。而且尽管心情迫切,也未连夜与嫌疑人进行接触,而是耐心地等待了一整夜,警方才在第二天上午以配合调查的名义把马超“请”到了警队。
在证据面前马超承认了曾用假身份证与姚蓓在天马宾馆开房,入住的正是408房。不过他对两人如何相识相爱却只字不提,坚称这是私事,与他人无关,警方无权打探。同时他一口咬定他和姚蓓整个下午都待在宾馆房间里,谁也没有离开过。
二亮和可欣都知道马超的供词不尽不实,但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让他交待。马超软硬不吃,认准一条路就走到黑,这种个性的人最难缠。他不说实话,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自己就是凶手,为制造不在场证明,他必须撒谎到底,没有板上钉钉的证据,不太可能让他坦白;二是他为爱情驱使,竭力保护姚蓓。鬼知道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为什么会把所谓的爱情想象得比天还大、比生命还重要、比上帝还神圣。有人鬼迷心窍,而十六七岁的孩子一旦情迷心窍,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作伪证也只是小事一桩。
姚蓓的供词和马超的供词一模一样,就像事先排练过一样。只是姚蓓更难对付,稍微问得深入些,她就害羞,掩面哭泣,半天不说一句话,好像电脑上那些放浪的对话、风骚的裸照和与男生开房的事,都和她没有关系。她的反差和神经质,把预审员折磨得哭笑不得、疲惫不堪。
我透过审讯室的监控录像观察马超和姚蓓的反应。我越来越感觉这是一起很有意思的案例。一个心机深沉、戴着面具的高中生,越来越具有挑战性。我猜不到结局,不知故事会怎样发展。也许案情终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一日,届时我希望能把它写进我的论文里去。
我正想得出神,忽然发觉背后有一个黑影,被灯光拉得很长,投射到对面的墙上。我一激灵,回头去看,沈恕正悄无声息地站在我的背后。
我噌地站起来,责怪他说:“你走进来倒是发出点声音啊,这样会吓死人的。你怎么连招呼都不打就回来了?”
沈恕把食指竖在嘴边,示意我别太大声。他说:“这案子办得一波三折,你表妹程佳又把它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我在省厅也待不安稳,回来看看你们的进展。”
我说:“你这是职业病,遇到曲折的案子就心痒手痒。”
沈恕笑着不接话,分别指指处在两间预审室里的马超和姚蓓,说:“人小鬼大,滴水不漏。”
我说:“是啊,态度倒不强硬,就是‘滚刀肉,软硬不吃’。二亮也不好留置他们,再问一两个小时,恐怕就得放人。”
沈恕摇头说:“不能放人,案子办夹生了,以后拿钳子也撬不开他们的嘴。”
我说:“不然你去试?像抡锤子砸在棉花上似的,二亮和可欣都愁死了。”
沈恕说:“我倒有个主意——挑拨离间,只要让他们产生矛盾,就会一股脑儿地全交代。这个年龄的孩子大都自以为是,把爱情看得比天还高,他俩现在觉得自己处在一段空前绝后的伟大爱情里,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这时候想让他们出卖对方,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是他们的感情也最脆弱,容易受到伤害,只要让他们相信对方已经背叛了自己,情绪就会在一瞬间崩溃,到时候不管让他们说什么,他们都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我翻着白眼看他,说:“这就是你的主意?伤害两个孩子的纯真感情,也太损了点,亏你想得出。”
沈恕不理会我的嘲讽,说:“谈不上伤害,他们的感情也不纯真,是其中一个在利用另外一个。何况只要能让他们开口,总比把他们放走要好。”
话音未落,支队内勤打进电话来,说马超和姚蓓的家长都来了,要把孩子领回去,而且他们已经把状告到市政府,说刑警队无凭无据扣押学生。
沈恕让内勤跟两个孩子的父母解释清楚,先安抚他们,然后再争取一两个小时。
正无可奈何的二亮、可欣和另外两名预审员,都接受了沈恕的馊主意,几个大老爷们开始对两个孩子挑拨离间。这件事操作起来并不难,因为我们曾经侵入过他们的电脑,掌握许多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秘密。
二亮在这边哄马超说:“你还扛着?真是傻小子,人家姚蓓可都说了,这事是你主动提出来的,你出的主意,她是受害者。到时候划分责任,你个傻小子要承担百分之百。”
接着,二亮把马超某月某日对姚蓓说过什么话,何时何地给姚蓓送过什么礼物,姚蓓怎样要求他保证不把两人的关系说出去,两人又怎样发誓地老天荒、永不背叛,都一五一十地兜了出来。
这些隐私原本只有马超和姚蓓两人知道,现在二亮如数家珍地一一道来,而且二亮这人的长相气质和“爱情”两个字毫不沾边,那些情意绵绵的话语经他一复述,或者滑稽可笑,或者像是嘲讽,就是不像情话。
马超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不一会儿汗就下来了,气得嘴唇发青,浑身哆嗦。二亮知道反间计起到了作用,就不依不饶,继续加码。马超终于精神崩溃,号啕大哭起来。
我在预审室外面损沈恕说:“你对付中学生倒挺有两下子。我算是看透了,表面越正经的人,原来肚子里坏水越多。以后要小心你了。”
沈恕笑笑说:“办案子还不忘做正人君子,讲道义,讲纪律,那是伪君子。只要不违法,又能破案,有什么招数尽管用。”沈恕去公安厅两个月,看上去有些黑了瘦了,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很深,像刀刻上去的。
预审室里,二亮正一手递给马超一块纸巾,一手拍他肩膀安抚。看起来二亮也很善于攻心战,该唱白脸时唱白脸,该唱红脸时唱红脸,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马超到底是个孩子,心理防线崩溃后,很快就一五一十地全盘交代。他在情绪激动之下有些表述不清,二亮就在一旁帮助他梳理头绪,费了好大工夫,终于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据马超说,他和姚蓓好上还是半年前的事,是姚蓓先追他的。那时他喜欢姚蕾,可是姚蕾对他很冷淡,让他一次又一次伤心绝望。在这时姚蓓给他送来温暖,她不仅热情、大方、主动,而且比姚蕾温柔体贴,很快就让马超深陷情网。
两人的恋爱关系发展很快,没到两个月就到宾馆开房。初尝禁果的马超仿佛进入了另一种人生境界,乐此不疲,对姚蓓也深深迷恋。
姚蕾出事那天,他和姚蓓又相约来到天马宾馆,一番云雨后,他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一直到晚上七点半左右才睡醒。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在警方调查时,他对自己在这段时间的行踪守口如瓶,就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姚蓓。
马超在这边交代的同时,可欣在另一间审讯室里也攻陷了姚蓓的防线。她的反应和马超一样,从震惊、失望到绝望、崩溃大哭。一个平日里大气懂事的女孩子突然失控,梨花带雨的模样格外让人同情。可欣过后说他自己有那么一瞬间非常内疚,觉得不该欺骗这个女孩子。
可是,姚蓓的交代却又让每个人都满头雾水。她所说的故事几乎和马超的叙述一模一样,只是两个角色调换了过来。
姚蓓说,其实是马超先追的她,她本来不同意,觉得马超用情不专。可是马超自从属意她后就和姚蕾断绝了来往,而且苦苦追求、锲而不舍,她才答应了他。案发那天他们确实在天马宾馆开房,可是进房后不久,她就感觉头脑昏沉沉的,睡了过去,一觉就睡到晚上七点多钟。
姚蓓虽然相貌平平,哭起来却格外能打动人。她边哭边痛斥马超不该背弃她,连这点秘密都守不住,不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可欣说他对姚蓓的交代深信不疑,以为顺着这条线追查下去,案子就会水落石出。凶手很可能就是马超,进房后想办法让姚蓓昏睡过去,他自己则乔装出去杀害了姚蕾,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又有不在场的证明,作案手法很高明。
可是两人一对证,冯可欣又糊涂了。一对少年情侣互相指证,明显有一人在撒谎,或者两个人都在撒谎,可是没有确凿证据,无从判断是谁在说假话。
这时马超和姚蓓的父母在外面闹得不可开交,市政府那边也有电话打来,询问审讯情况。办案受到干扰,不可能再继续留置两名嫌疑人,二亮和沈恕沟通后,作出释放二人的决定。
马超和姚蓓走后,我们几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案情越来越明显,马超或姚蓓作案的可能性有八成以上。可是这么多号称经验丰富、屡破大案的刑警竟然被一名或两名高中生耍了近一个月,连打法律擦边球的黑客手段都用上了,也未能破案。现在眼看就要真相大白,却因两名高中生互相指证,让案情再次陷入谜团。
大家都有些讪讪的。
沈恕打破僵局说:“别愣着了,都回去歇了吧,案子到这地步应该差不多了。两个学生把恋爱关系隐藏得这么好,说明他们的联系方式很隐蔽,除去网上交流,现实中几乎不在人前见面,不直接对话。这次互相揭发,不管是演戏,还是真的撕破脸,回去后一定会继续沟通,无论怎样,都难免吐露真相,至少会暴露些蛛丝马迹。你们不是能登录他们的私人电脑嘛,盯好了,很快就会有突破性的进展。”看来沈恕也是破案心切,并不反对我们监控嫌疑人的聊天内容。
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对策,大家郁闷了一会儿就都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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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案发后第三十天。
楚原市公安局技侦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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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出现场回来,在办公室见到二亮,他面带期待的表情坐在徐白羽身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摆弄电脑,就像贪吃的孩子盯着即将出锅的食物。
我凑过去问:“怎么样啊?该用的、不该用的招数都用了,就没个结果?”
二亮看看我,咧嘴苦笑,没说话。
徐白羽摊开手说:“盯了两天了,一点动静都没有,多半是两个人‘醒’了,换了号码,你们要想盯梢,就再把新号码弄来。”
二亮摇摇头,有点无奈地说:“费力不讨好。”
“在哪儿呢?”正叹息着,程佳的电话打进我手机。
我没好气地说:“在局里呗,还能在哪儿?”
程佳神秘兮兮地说:“你们不是把马超和姚蓓列为重点嫌疑人了吗?我看见他们俩了!”
我说:“你怎么信息这样灵通,又是哪个大嘴巴告诉你的?你在哪里见到了他们?”
“在通向苍莽山的岔路上,两人同坐一辆出租车,穿得像是要结婚似的。”程佳的声音压得很低,让人怀疑她故意制造神秘气氛。
我诧异地问:“怎么会像是要结婚似的?”
程佳把神秘气氛营造得十足,停顿了半分钟才说:“我正开车跟在他们后面,怕他们发现,必须小心谨慎,别怪我不敢大声说话。他们两个在车里搂在一起,看上去非常亲密。马超穿着白色西装,姚蓓穿着一件婚纱,看上去就像马上要举办婚礼。”
我被她的语气气乐了,说:“你别神神叨叨的好不好?你们在两辆车里,又隔一段距离,就是大声喊他们也未必听得见。”可程佳的描述还是让我感觉奇怪,听起来这两个人不仅没有因为上次在警局里互咬而产生嫌隙,反而关系更加亲密了。他们穿成新郎新娘的模样,难道要拜堂成亲?我对程佳说:“你跟好他们,千万别丢了,我一会儿再给你电话。”
我挂断手机,就把情况转达给二亮。
二亮也犯迷糊,说:“这两人搞什么名堂?要结婚也不够年龄啊。对了,苍莽山上有一座爱情桥,两人是不是到那里海誓山盟、私定终身去了?”
我说:“可能是这么回事,你说咱们要不要跟过去看看?”
二亮有些拿不定主意,说:“跟沈恕通个气吧。”
打通沈恕的电话,沈恕听过汇报后说:“马上派人跟上去,我随后就到。通知电视台的那个记者,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同时尽量跟紧两名嫌疑人,随时和警方保持联络。”
在我们犹豫不决的时候,沈恕却当机立断作出出警的决定,似乎把马超和姚蓓的浪漫之旅当成一件大事对待,这让我们感到有些意外。不过沈恕是支队长,他说出的话就是命令,二亮马上率人行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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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案发后第三十天黄昏。
苍莽山风景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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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边匆匆跑上警车,一边和程佳联络:“跟得怎么样了?”
“他们下车了,正往爱情桥方向走,我也下来了,怕被他们发现,不敢跟得太近。”程佳的声音压得很低,伴着山风吹拂,有些模糊不清。
我嘘了一口气,对二亮说:“你猜对了,他们真往爱情桥去了,可能就是玩一次小浪漫。”
二亮的表情很严肃,黑乎乎的脸膛像是罩着一层乌云,嗡声嗡气地说:“不出事就好。”
爱情桥是苍莽山的一个景点,桥长十几米,连接两段悬崖峭壁。每侧桥栏上都有十座心心相印造型的雕塑,充满浪漫气息。时常有情侣和夫妻来这里徜徉,留下一束玫瑰或一枚连心锁,当做感情的纪念。
“人怎么样了?”我们的车飞快地驶进苍莽山景区,我又拨通程佳的电话。
程佳有些焦虑地说:“不见了,他们到了爱情桥就摆姿势拍照,照了一会儿就下桥往树林里面走,树太密,我离得又远,就跟丢了。”
情急下我脱口埋怨道:“你可真笨,连两个大活人也能跟丢。”
程佳委屈地说:“不怪我啊,我又不是警察,没受过专业训练。”
挂断电话,车子已经停在山脚下,沈恕随即也开车赶到了,见到我劈头就问:“怎么样,程佳跟着他们吗?”
我说:“他们在爱情桥上拍照,程佳没跟住。”
我们来不及多说话,沿着上山的甬道向上爬。苍莽山景区尚未完全开发,对外宣传也不够,除去本地人,很少有外地游客。这时天已黄昏,甬道上只有我们几个人,风吹树梢,发出沙沙的声音,虽然已进入夏季,却仍有微寒的感觉。
我们爬上半山腰,眼前是一个偌大的平台,沿平台走过去,再拐一个弯,就是爱情桥。
这时程佳又打来电话,声音慌张得有些变形:“你们……到哪儿了?马超……马超掉下悬崖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好像全身的血都涌到脑袋上,问了句废话:“人怎样了?”
程佳说:“没……看见,这么高的悬崖,八成是不行了,姚蓓在悬崖边上哭得死去活来,要不是被我拽住,她也跳下去了。”
沈恕没听见电话内容,却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神情变了,加快脚步往爱情桥冲去,二亮他们紧随其后。
距离爱情桥约十几米远的树林里,姚蓓正伏在一块紧邻悬崖的巨石上哭泣,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程佳站在旁边手足无措,可能是怕失足跌落悬崖,她双手紧紧搂住一棵小树,脸色像灯光下的打印纸一样惨白。
沈恕示意几名刑警把程佳和姚蓓带到安全的地方安顿好,他打电话到市局技侦处和消防队请求支援。
这时天色渐渐黑下来,深不见底的悬崖像一张黑乎乎的巨口,可以吞噬一切坠落的物体。月色把树木的影子投射在地上,奇形怪状,张牙舞爪。一束苍白的百合花萎靡在地,在夜风中瑟瑟发抖。
消防队员在悬崖底寻找了很久,直到半夜,才在碎石中发现马超的尸体。从近百米的悬崖上坠落,成千上万的碎石刺进他的身体,骨断筋折,皮开肉烂,几乎分辨不出本来面目。原本雪白的白西装被鲜血浸透,染成大块的腥红色,散发出浓烈的死亡气息。
尸体的眼睛是睁开的,虽然蒙有一层死亡的白翳,却仍然流露出生动的情绪,似乎是惊恐、诧异,又似乎是对生命的眷恋和不舍。
惊魂未定的程佳说她并未见到马超坠崖的过程,她是循着姚蓓的哭声和尖叫声找过来的,那时马超已经伏尸崖底了。程佳虽然是法制栏目的记者,却是第一次成为命案现场的当事人,吓得说话都有些不连贯了。
情绪几近崩溃的姚蓓只是哭,哭到嗓子嘶哑、双眼红肿,几乎要把眼角擦出血来。把她断断续续的叙述连接起来,大致的事情经过如下:
她和马超从刑警队出来后,都急于为自己解释,更为对方出卖自己而感到愤怒。但是,在激烈的争吵过后,他们知道是中了警方的诡计。这反而让两名年轻有了同经风雨共患难的感觉,以至于感情更加亲密而难以割舍。
为表明心迹,两人在网上约定,于今天下午在爱情桥上举行只有两个人的婚礼,从此以后两人就是永生永世的夫妻,绝不分离。这疯狂的想法让他们激动不已,于是,穿上租来的白西装和白色婚纱,手持洁白的百合花,他们偷偷溜出家门,共乘一辆出租车,来到楚原市的爱情圣地。他们在爱情桥上放肆地笑、疯狂地呼喊,尽情释放青春的热情。
为留住这美丽的时刻,他们拍了数不清的照片。马超为穿上婚纱的姚蓓着迷,从各个角度拍摄她的各种造型。他们在极致的快乐中没有意识到,马超已经退到悬崖边缘,在他再一次按下快门的瞬间,失足滑落悬崖,从天堂坠落到地狱。
姚蓓的哭诉让听者动容。
闻讯赶来的马超父母伤心得几欲昏厥,他们迁怒于姚蓓,数次要扑过去打,都被警员拦住。姚蓓却不躲闪,说情愿为马超抵命。
苍莽山的深夜,弥漫着血腥和死亡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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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案发后第三十一天。
楚原市刑警支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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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具的马超尸检报告:
楚原市公安局法医学尸体检验鉴定书(2013)公刑技法尸检字99号
一、尸体检验
尸长169厘米。青年男性。穿白色西服套装,双脚皮鞋脱落。尸体仰卧,颅骨粉碎性骨折,骨盆粉碎性骨折,右肩峰粉碎性骨折,右侧七根肋骨骨折。背部、臀部、腿部有多处擦伤及割裂伤。
尸体肝脾破裂,腹腔有大量血液,双耳耳道流血。双眼睑结膜苍白,双侧瞳孔等圆等大。
余未见损伤。
二、分析说明
根据尸体检验,死者全身广泛软组织损伤,粉碎性骨折及内脏严重损伤,分析认为死因系创伤性死亡,符合高坠死亡特征。
三、结论
死者马超系从高处坠落死亡。
楚原市公安局技侦处法医:淑心2014年6月30日
沈恕和二亮拿着这份尸检报告,都直皱眉头,咧着嘴咝咝地吸气,像是牙疼。
我问道:“咋了?有问题?”
沈恕停止吸气,却也不说话。
二亮说:“报告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可是我们却有个大问题。马超是高坠致死,这很明显,但他是意外失足跌落悬崖还是被人谋害,报告里没有说明。”
我当然知道他们的意思,也知道他们在走投无路时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一把开启重门的钥匙,一线刺破黑暗的曙光。我从心底里也想帮助他们,可是再怎样也要尊重事实尊重科学,就说:“你的问题我没法回答,只能通过其他的途径和手段去寻找答案。”
沈恕说:“坠崖现场的勘查结果也没有任何收获,悬崖边没有搏斗痕迹。凭姚蓓的体格,如果和马超正面冲突,也不可能得手。”沈恕的语调低沉,似乎有些疲倦。
二亮看着我说:“死者被杀死抛尸的可能性可以排除,那么只有自杀、意外失足和被人推下悬崖这三种可能,从法医学角度,这三种情况有什么区别?”
我说:“一般人跳崖或跳楼自杀前,都会在现场遗留一些痕迹,因为自杀需要很大勇气,死者自杀前一般会在现场留下徘徊的足迹、大量烟头或遗书,极少有例外,这在法医学上是有效证据。可是马超显然不是自杀,姚蓓的供词也说他是意外失足死亡。”
二亮仍然不死心地问:“意外失足和被人推下悬崖,总会有些区别吧?”
我沉默半晌,才摇摇头说:“没有区别,这是法医学难题,无论是悬崖边的滑落痕迹还是尸体的外伤和内脏损伤,都没有任何区别。”
二亮叹了口气,缓慢而沉重。
我们都感觉有些无助。案情发展到现在,每个人都在怀疑姚蓓。她有作案时间,掌握姚蕾的活动规律,有能力把姚蕾骗到荒无人烟的凶案现场。她在人前表现的乖巧、冷静、大气,与她私底下表现出的放浪不羁形成鲜明对比和巨大反差,让人疑窦丛生。
她和马超在刑警队预审室里互咬,案情似乎已经到了揭开蒙头布的关键时刻,可是不知道她又用了什么手段,让马超冰释前嫌,甚至和她做出到爱情桥上私定终身的疯狂举动。
她有杀害马超的动机。马超曾是她洗清姚蕾案嫌疑的重要棋子,是她没有作案时间的证人。可是由于沈恕的非凡洞察力,察觉到监控录像中的疑点,让她在这关键一步里出现重大破绽,几乎翻船。她于是铤而走险,伺机杀害马超灭口,从此一了百了,这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能证实她杀了人。
我们纵然有一千种怀疑,可是证据呢?姚蕾命案现场被大雨和野狗破坏,连一枚足印、一根线头都没有留下来。马超又是死于高空坠落,现场没有监控录像,没有目击证人,这让我们束手无策。即使明知姚蓓是凶手,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逍遥法外。
这个十七岁的女孩,貌不惊人的高中女生,太可怕了。
此外,还有一个关键的疑点让警方的推理不能自圆其说,她杀害姚蕾的动机是什么?她们虽是同母异父的姐妹,却相亲相爱、和睦相处,这从姚蕾留下的文字里、她们父母和亲朋的叙述中,都可以得到证实。警方又凭什么怀疑她杀害了姚蕾?没有真凭实据的怀疑,只能显得警方无能。
我能想到这些,沈恕和二亮作为身经百战的老刑警,自然也都想到了,所以才会同时陷入沉默。
良久,沈恕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几年前我们办过一起坠楼案,你到北京公安部法医鉴定中心,用真空金属沉积法在被害人的衣服上取到凶手手印,能不能再如法炮制一次?”
我说:“我早考虑过了。一般来说,凶手手掌上的汗水、皮屑等组织与被害人的衣物直接接触,会有痕迹残留,可以采用真空金属沉积法提取到掌纹。可是在这起案件中,姚蓓在案发时戴着新娘的白色手套。而且他们俩是情侣关系,难免接触搂抱,马超的衣服上即使有姚蓓的掌纹,也说明不了什么。”
除非奇迹出现,否则此案永远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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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发后第三十五天。
市公安局法医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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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至中午为止,没有案子需要我出现场。
我不想去吃午饭,就呆呆地坐在窗前,隔着玻璃观察一棵繁茂的梧桐树,树枝上落着一只五颜六色的不知名的鸟,聒噪地叫着。
我和它一样无聊。
突兀的电话铃声吓了我一跳,又是程佳打来的。我有些烦她,这起案子里她一直没起到好作用,凡是她参与的现场都让我们铩羽而归。她的节目倒是爆了许多独家猛料,成为姚蕾和马超被害案的最大赢家。
不去接它,铃声却锲而不舍地响,我拿起电话,没好气地说:“连一顿午饭都吃不好,你能不能让我安静十分钟?”
程佳压根儿不在乎我的抱怨语气,按照现在流行的说法,她的情商非常高,有成功人士的潜质。她忽略我的话,自顾自地说:“淑心姐,快到柳条湖殡仪馆来,出事了。”
我懒洋洋地说:“你在殡仪馆?出什么事了?”
程佳说:“明天马超要出殡,我过来拍几个画面。”
我有点厌恶地说:“你真是‘阵阵落不下——穆桂英’啊。”
程佳急促地说:“马超他妈快把姚蓓打死了,你还有心情说风凉话。”
我诧异地问:“马超他妈和姚蓓怎么会和你在一起?”
程佳说:“是撞在一起的,大家前后脚。马超他妈本来哭得死去活来的,说抓不住凶手绝不许火化马超的尸体,大家正劝着,谁知道姚蓓也来了,马超他妈扑上去又抓又咬,谁也拦不住。”
我说:“打得好,等打死了我去出现场,你现在给我打电话有点早。不过就算快打死了你也应该先往派出所打电话,我去了又不能拉架。”
程佳终于有点介意我的语气了,说:“行,算你狠,我真是闲操心。对了,马超坠崖时穿的衣服还有身上的物品是不是都在你那里?马超的家人刚才还说要去取回来,明天一起烧了。”
放下电话,我心中一片茫然,死者就这样烧了?案子不明不白地撂下了。耻辱感像一条黏腻恶心、牙尖嘴利的虫子,啃噬着我的内心。
马超坠崖时穿的白西服以及他身上的戒指、钥匙、手机等小物件都装在一个透明塑料袋里。我把袋子从储物柜中取出来,放在桌上,等着马超的家人来取走。
忽然,血迹斑斑的白西服上的一块黄色污渍映入我的眼帘,触目惊心。
两小时后,马超家人还未出现,姚蓓却先行来到技侦处,说想把马超留下来的戒指取走,留作纪念。
姚蓓的脸上和脖颈上有几道明显的血痕,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看上去被打得不轻。
我对她的到来感到有些惊讶,定定神说:“马超的东西只能交给他的家人,不能给你。”
姚蓓说:“那枚戒指是我们在爱情桥上交换的信物,是我买给他的,我有权利留下来。”她说话虽不示弱,表情和语气却几近哀求。
我摇摇头说:“姚蓓,你成功导演一场大戏,已经赢了,最后还要演一幕情深意切的戏,有意义吗?”
姚蓓似乎很诧异,嘴微微张开,愣了一会儿才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马超是我第一个许诺终身的人,我来送他最后一程,留一件他的遗物,有错吗?”
我想了想说:“也许这次你是真的。虽然你杀了马超,可是你毕竟爱过他,甚至在他临死的那一刻,也许你还爱着他。哪怕是假戏真做,女人也会永远记得她曾托付身心的第一个男人。”
姚蓓哭了,泪水在眼眶里转动,嘴唇颤抖,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是激动、委屈还是恐惧?
沈恕和可欣从最里面的证物室走出来。他们是接到我的“喜报”于两小时前赶过来的,一直躲在证物室里讨论案情。忽然看见姚蓓,好像都感觉有些突兀。沈恕微微点头,像是在说“自投罗网”。可欣看向姚蓓的目光里却似乎流露出几许同情,毕竟是年轻人,还未修炼到心如铁石的境界。
二亮正在侦办另一起案子,未能亲眼见到这个折磨他一个多月的凶手落网,一定会引以为憾。
可欣走上前,把姚蓓按到椅子上坐着,取出手铐给她戴上。当然这只是例行程序,以姚蓓的体格,在藏龙卧虎的公安局里是没有攻击力的。
姚蓓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脸颊,声音颤抖地说:“你们……你们侮辱我。”
她话音未落,程佳跟着马超的母亲和她的两名亲戚走进来,是来领取马超遗物的。猛然间看见姚蓓双手被铐,马超母亲的情绪突然又失控,又哭又笑,扑过去打姚蓓,嘴里说道:“你这个小婊子,到底是被抓起来了,明天就枪毙你。你还我儿子……呜呜呜……”
她的亲戚忙把她拖开。姚蓓双手不能活动,却也不示弱,啐向马超的母亲,大声说道:“泼妇。”
程佳见局势又有变化,警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把姚蓓铐起来,于是立即打开摄像机的盖子就要拍摄。
沈恕走过去,关掉摄像机说:“犯罪嫌疑人是未成年人,你不能随便拍她的画面。”沈恕的语气并不生硬,却带有不容抗拒的威严。程佳乜他一眼,嘟囔着收起摄像机。
沈恕走到姚蓓面前,说:“你因为涉嫌杀害姚蕾和马超,公安机关现在对你实施拘捕,你仍保有申辩的权利。”
姚蓓继续抽泣着说:“为什么?你们诬陷我。”
沈恕凝视着姚蓓那看似无辜的脸庞,似乎要看穿她内心深处隐藏的秘密。“你是我见过的未成年嫌疑人里心机最深、手段最残忍的。你是与生俱来的犯罪天才,设计了每一个犯罪细节,隐藏了全部罪证。所以尽管我们早就开始怀疑你,却由于缺乏证据,始终不能把你绳之以法,也因此让马超无辜送命。”
最后这句话刺激了马超的母亲,她从椅子上跃起,撕心裂肺地嚎叫:“果然是你,我撕烂你这个小婊子!”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拉住马超的母亲,安抚她坐到隔壁房间。
姚蓓垂下头,在肩膀上抹了一下脸上的泪水,倔强地说:“你们没本事破案,就抓一个无辜的人来顶罪,我早看透了你们的伎俩。”
沈恕笑笑说:“我理解你的不服气。你作案前确实做了充足的准备,甚至自学了法医学知识,知道高坠案是法医学的难题。你以为把马超骗到荒郊野外,躲过目击证人,躲过摄像监控,再趁他不备把他推落悬崖,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案情如何,就全凭你一张嘴诉说,是不是这样?”
程佳目瞪口呆,显然压根儿没有预料到姚蓓就是真凶。
姚蓓不说话,恶狠狠地盯着沈恕,目光中充满仇恨。
沈恕无视她的反应,继续说:“可惜你百密一疏,虽然没在马超的衣服上留下你的指纹,却留下了其他抹不去、洗不净的痕迹。铁证如山,你抵赖也没有用。”
姚蓓微微扬起头,一直盯着沈恕。我相信在那一刻姚蓓忘记了恐慌,而是充满疑问和好奇,想知道自己精心策划的犯罪计划究竟在哪里出了破绽。
我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透明证物袋,放到姚蓓眼前。那里面是马超坠崖时穿的白色西装,现在已经千疮百孔、血迹斑斑。西装上衣的背部,赫然印着一对鹅黄色的手掌印,非常清晰,甚至可以辨识出手掌的优美弧度和纤细的手指。
姚蓓的脸色刹那间变得异常惨白,摇头喃喃自语:“不可能,这是假的。”
“难以置信?我理解你的心情,这真像是天意的安排。想不到这手掌印是怎么来的吧?就是你作案前手持的百合花花粉的痕迹。你和我有些相像,身为女人,却都不怎么喜欢花,所以并不了解花的习性。百合花花粉沾在衣服上会形成黄色斑痕,而且很难洗掉,这是一个生活常识。而你显然不知道这点,否则以你的精明,一定会换一种花束。你捧着百合花和马超上山时,花粉沾在手套上。你趁马超背对着你时,猛然把他推下悬崖,手套上的花粉又附在他衣服上。花粉沾在衣服上的第一天没有任何变化,所以我们都没有注意到。而在二十四小时后,衣服沾到花粉的地方就开始变黄,而且颜色越来越深。我已经对花粉形成的痕迹进行了检验,符合在背后用力推人坠崖时形成的掌纹。当然,为了把案子办成铁案,我还会提取你的掌纹和死者衣服上的花粉痕迹进行印证。”我忽然有些同情这个机关算尽的女孩。
我没有告诉姚蓓,其实我们是在她来公安局自投罗网的前两个小时才发现死者衣服上的花粉痕迹。这个失误是我的经验主义在作祟,几乎酿成大错。
以姚蓓的聪明,当然知道自己已经走投无路,辩解和抵赖都毫无意义。她的防线彻底崩溃,于是掩面痛哭道:“我不该害死马超,可我也没有办法,这都是姚蕾的错,姚蕾的错……”
姚蓓杀害姚蕾的动机让我们惊讶不已,竟然源于嫉妒。
姚蓓和姚蕾都曾是出色的女生,成绩优秀,但是容貌却相差许多。姚蕾虽然才上初三,却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容颜秀丽,再加上性格开朗、能歌善舞,无论走到哪里都像一颗熠熠生辉的星星,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但姚蓓却貌不出众,在人群里像大海中的一滴水,激不起任何波澜。
她们俩虽是同母异父的姐妹,相处得却很融洽。姚蕾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在姚蓓平静的外表下,嫉妒之火正在熊熊燃烧。姚蕾对姚蓓毫无戒心,常常向她诉说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以及那些少女情窦初开的心事。她不会想到,姚蓓把这些诉说当作她有意的炫耀,内心的嫉妒之火越燃越旺。
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矛盾,仅是日常琐事的日积月累,竟让姚蓓对姚蕾越来越憎恨,终于动了杀机。姚蓓隐藏得很深,表面上和姚蕾依然像亲姐妹一样,却在暗中策划着杀害她的每个细节。
姚蓓主动勾引了马超。马超原本是姚蕾的追求者之一,姚蓓却施展与生俱来的媚术把他抢了过来,于是她的内心有种报复的快意。当然,马超更重要的作用是为她制造不在凶案现场的证据。
一切都与计划好的一样,在那个大雨来临前的下午,她和马超去宾馆开房,选择了一间监控盲点的客房,再伺机骗马超服下安眠药,趁他昏昏入睡时,乔装改扮,从楼梯走出宾馆。
在姚蕾每天回家必经的柳条湖公园的甬道上,姚蓓拦住姚蕾,把她骗到苍莽山脚下。姚蓓早知道这里有野狗出没,于是她希望它们把姚蕾的尸体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她是从姚蕾背后动的手,一只手勒住姚蕾的脖子,一只手把刀刺进姚蕾的腹部,这样可以避免血液溅到自己身上。她把刀刺入姚蕾腹部后,还快意地搅了搅,直到姚蕾不再挣扎,身子慢慢地瘫倒下去,她才放开手。
姚蕾躺在地上,并没有马上死去,而是痛苦、不解地看着姚蓓。她一定是想问姚蓓,为什么要害她?为什么对她下毒手?可是她永远说不出话了。
姚蓓在她脸上啐了口唾沫,却仍不解恨。姚蕾虽然死了,但那美丽的脸庞仍让姚蓓嫉妒如狂。姚蓓像疯了一样,用刀在姚蕾脸上割了十几刀,直到姚蕾被弄得像魔鬼一样丑陋才停手。
然后,她匆匆赶回宾馆,途中把带血的刀子扔到了苍莽山的山涧里——这也是她预先计划好的,那深不见底的山涧,怪石嶙峋,草木丛生,刀子丢到那里,就像把一根针丢进大海,永远也不会重见天日。
大雨洗清了她的犯罪痕迹,野狗帮助她破坏了姚蕾的尸体,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中。当侦查员们怀疑到她时,还有一份完美的不在现场的证明让她又一次逃脱。
这个处心积虑的女中学生,让经验丰富的侦查员束手无策。当案情陷入胶着,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平安着陆,但是精明的沈恕却发现了监控录像中的破绽。警方与她短兵相接时,她知道已逼近最后决战的时刻,只有除去马超,她别无选择。
连这最后一步,都是她在杀害姚蕾前就策划好的,她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她什么都想到了,却唯独没想到百合花粉出卖了她,把她的手掌印永远地留在了雪白的西装上,证据确凿、无可抵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