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人间蒸发(1 / 2)

夜半笛声 蔡骏 19849 字 2024-02-19

<h3>一</h3>

6年以后——

2003年,春。

子夜12点整,张小盼睁开了眼睛。

辗转反侧了半夜,这个10岁的男孩始终都睡不着。眼前总是浮现起一片烟雨中的墓地,在薄雾中隐藏的墓碑,他仿佛能听到在坟墓底下发出的声音。那声音苍老而低沉,断断续续的传入张小盼的耳朵里。他脸上微微一凉,似乎感到有一双手在抚摸着他,那是一双从坟墓里伸出来的手,冰凉彻骨,轻轻地揉摸着张小盼白嫩的小脸。

那是30年前死去的祖父的手。

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祖父,在祖父死的时候,张小盼的父亲还是一个少年。在墓地里,他恐惧地大叫起来,他的哭声让父亲勃然大怒,父亲一边烧着纸钱,一边训斥着儿子,告诉他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清明。

10岁的张小盼终于明白了,今天是属于死者的日子。他已经隐约懂得了死亡的意思,他觉得,死亡就是如泡沫一样,蒸发在空气中。

已经子夜了,眼前依然被这些奇怪的幻影所占据着。张小盼没有意识到,一阵声波正缓缓飘入他的耳中——在进入耳道的过程中,这奇妙的声音被渐渐放大,耳鼓在中耳众多的细小嫩骨上产生振动,再传递给充满液体的内耳耳蜗。耳蜗毛状细胞上的振动变为电脉冲,传到了他的大脑,在这个巨大而神秘的空间里,被译成有意义的声音。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张小盼睁大着眼睛,直盯着漆黑的天花板。是谁在黑夜中召唤着他?是坟墓里的爷爷吗?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涌上了他的皮肤。冰凉苍老的手充满了皱纹,让他浑身结起鸡皮疙瘩。这只来自坟墓的手,将要把张小盼拖进坟墓里。

那是一个永远黑暗的世界。

他害怕。

不,他不想被拖进坟墓。他掀起了被子,从床上下来,然后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走进了外边黑暗的楼道。

那个来自坟墓的声音,继续追逐着他。

张小盼走下了楼梯,离开了这栋楼。他觉得爷爷就在他的身后。他甚至还能感到一股冰凉的气息,从死去了30年的爷爷的口中,直吹到他脖子后面,再顺着衣领渗入他全身每一根血管。他走在子夜的巷道中,周围是黑暗中摇曳的小树丛。清明的雨已经停了,只是地面上还是湿的。10岁的男孩捂住自己的耳朵,可是那声音还是如潮水一样涌进他的耳朵,在狭窄曲折的耳道中汹涌澎湃,飞溅起白色的泡沫。

他茫然地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多远,那声音似乎始终都跟在身后,就如同自己的影子一样。直到他走进一个完全的陌生的世界,他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前方一束幽幽的光。

终于,在那束光影中,他看见了30年前死去的爷爷,爷爷又高又瘦,几乎是一具骷髅,微笑着伸出一只没有皮肉、只剩下骨头的手。

张小盼向前跑去,当他即将要摸到爷爷那根只剩下骨头的手指时,那束光忽然消失了。

忽然,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10岁的男孩缓缓回过头去,他看见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笛声悠悠地响起。

<h3>二</h3>

叶萧又回来了。

他仰天躺在床上,在紧闭着的眼皮底下,眼球不断地转着,这表明他正在做一个可怕的梦。

梦醒了。

他睁开眼睛。房间里被一片昏暗的光线所笼罩着,他茫然地看着窗外,花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清醒了起来。他记得昨天自己去扫墓了,眼前浮现起那场清明的小雨,如同一张朦胧的纱布,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现手上沾满了汗珠。

是因为梦。

在梦中,叶萧听到了笛声。

他还梦到了其它许多东西。然而,梦醒以后他都记不清了,只有那凄厉的笛声,仍顽固地滞留在脑子里。他竭尽全力地回忆着全部的细节,可是除了笛声,还是笛声。

正当他回想着笛声的时候,门铃突然响了。

叶萧看了看时间,才清晨6点,这个时候谁会来找他呢?他急忙穿好衣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房门,原来是住在隔壁的邻居张名。

“叶警官,很抱歉那么早来打扰你。”张名是一个将近40岁的男人,说话的样子显得紧张而焦虑。叶萧已经和他做了一年的邻居,知道像他这个年纪的男人,最容易在各种压力下崩溃。

“没关系,我已经起来了,有什么事?”

“昨天晚上,你有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

叶萧的脑子里立刻掠过笛声——不,那仅仅只是一个梦,他摇了摇头:“不,我没听到什么声音。”

“叶警官,我儿子不见了。”

“小盼?”叶萧眼前立刻出现那个10岁小男孩的样子。

“昨天晚上,我是看着他入睡的,早上起来却发现他不见了。”

叶萧明白他的意思,他来到隔壁张名家的门外,仔细地看了看他家的门锁,他摇摇头说:“没有任何被撬的痕迹。”

“我想不会有人进来的,房间里一切东西都没动过。”

“你觉得是你儿子自己出去的?”

张名痛苦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们家在本地没有亲戚,他妈妈在日本,已经一年多没回来过了,他没有地方可去的。”

“你先别急。想想看,昨天,或者是最近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吗?”叶萧走到张小盼的房间里,看了看揉成一团的被窝。他把手伸进去,被窝里已经没有了温度,这说明张小盼是在好几个小时以前就离开了。他走到窗前,铝合金的窗户关得很好,外面是铁栅栏,不可能从窗户出去的。

“没什么特别的事,小盼是一个非常胆小的孩子,平时很少出去玩的,在家在学校表现都不错,我不相信他会自己出走。昨天是清明,我带他去给爷爷奶奶扫墓。回来以后,他就不太说话了,好像对墓地很害怕。”张名跟在叶萧身后,紧张地来回踱着步说,“不过,孩子害怕坟墓也是很正常的,我实在想不出他为什么会在半夜里跑出去。”

“会不会去学校了?”其实叶萧自己也不太信,哪家的孩子会三更半夜去学校?

“不知道,等一会儿我去学校看看。如果还是没有消息,我就只有报警了。”

叶萧点点头,这件事确实很蹊跷,一个10岁的男孩会毫无理由毫无预兆地离家出走吗?忽然,他的脑子里又掠过了昨晚那个梦。瞬间,产生了一种不祥之兆,在冥冥之中预感到自己又将被卷进一场离奇的漩涡了。他走出了房间说:“张名,如果你要报警,就马上通知我。”

“叶萧……”张名叫住了他,神色显得非常凝重,好像有什么话欲言又止。

“你说吧。”

张名咬着自己的嘴唇说:“昨天晚上,你真的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你什么意思?”

“别误会。”他摇了摇头,停顿了片刻后,忽然有些神精兮兮地说,“昨晚你做梦了吗?”

“梦?”

叶萧呆呆地看着对方,这似乎不应该是他来问的。他等了半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做梦了。”说话的人是张名。

“你梦到了什么?”叶萧问他。

张名用一种非常奇怪的鼻音回答道——

“笛声。”

<h3>三</h3>

眼睛显得有些紧张,嘴唇上的口红淡得几乎看不出了。她又把小镜子对准了自己的眉毛,她有一双天生的漂亮眉毛,这一直很令她自豪,特别是在与男人们在一起的时候。杨若子把镜子收了起来。脱下警服以后,她显得妩媚了许多,更像一个小鸟依人的美眉。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了,杨若子坐在一张露天的圆桌边上,呆呆地看着街口。晚上8点30分,他终于出现了。

他比杨若子想象中的要年轻一些,看上去只有二十七八岁左右,脸上却显得超乎年龄的成熟。他神色冷峻地扫视着周围,几乎就在一瞬间,他敏锐的眼睛在人群中发现了她。

他缓步来到了杨若子的面前,试探着问道:“你是杨若子?”

“是的。你就是叶萧?”

他点点头,坐在了杨若子面前,欠了欠身说:“真不好意思,今天我去了趟女子监狱。那里的路很远,下午没来得及赶回来。”

“女子监狱?”

“是半年前的一个案子。如果你有兴趣,下次会慢慢说给你听的。”叶萧招呼来了服务生,点了几个菜,“今天是你第一次到刑侦队报到吧?”

杨若子点点头,有些腼腆地说:“队长说从今天起,我就跟着你搭挡了。今后还需要你多多关照。”

“多多关照?听起来像日本人说话。对,你的名字也像日本人。”

“对不起。名字是父母起的,只是希望我能像男孩子一样。”她心里还是有些紧张,尽管是公安大学刑侦专业的高材生,她始终告诫着自己必须要谨慎。

“别害怕,我是个没脾气的人。”菜上来了,又是炒螺蛳,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第一次见面,请你吃这些……”

“不,我喜欢吃螺蛳。”杨若子夹起了一个螺蛳放到嘴里吸起来,她终于放松了下来,看着叶萧的眼睛说,“我听说你有过很多故事。”

叶萧淡淡地问:“对别人来说,那些故事或许是匪疑所思毛骨悚然。对我自己而言,不过是平凡的日常生活而已。”

接下来,杨若子似乎没什么话可说。叶萧也变得沉默起来,他好像有什么心事,或许是因为今天去过监狱了,也或许是因为昨天晚上的梦。

一个小时以后,杨若子告辞了。叶萧送了她一段路,分手的时候他说了些什么,但杨若子没有听清楚,好像是关于失踪的话题。她脑子里反复地想着这两个字,脚下踏着明亮的月光,独自走在一条偏僻的小路上。

因为四周的房子马上就要拆了,所以在晚上9点以后,这条路上就几乎见不到人影了。由于这里的偏僻,年轻的单身女子还不太敢走这条路。杨若子当然不会害怕,作为一个女警察,她有时候反而更加渴望,在这条路上遇到强盗之类的人。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影子出现了,从她视野的左侧一掠而过。

“谁?”

出于职业的习惯,杨若子叫了一声,偏僻的小路上没有人回答,四周都是待拆迁的房子,只有一条幽深的小巷。她快步转进了那条小巷,借助月光向里看去,果然有一个人影在巷道尽头晃动。杨若子向前追去,在离那影子大约10米左右的距离,才看清了那人影的轮廓,似乎像一个小孩子。

她紧紧地跟在小孩后面,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紧张,也许那只是一个晚上自己回家的孩子,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是,那孩子的背影却给人很奇怪的感觉,在月光下晃动着就像是诡异的魅影。

忽然,杨若子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道深深的阴沟,还有那只冰凉的小手……天哪!

她的心里一颤,忽然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杨若子继续向前追去,离那个孩子的背影越来越近,从背影的头发可以看出来,那是一个小女孩,不会超过10岁——是她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杨若子猛摇了摇头,可是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却涌上了她浑身每一根血管。她第一次意识到,这感觉是如影随形般的,永远都挥之不去。

眼前那个小女孩越走越慢,可是杨若子却感到越追越累,似乎永远都保持着一段距离。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追赶的是人吗?

忽然,小女孩的影子消失了,那是一堆已经被拆了一半的房子。瓦砾边上还停着一辆推土机,半年前这里的居民就已经搬出去了。

人是不可能在这里躲藏的。

除非是——

瞬间,杨若子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再想下去,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无畏的女警,而是一个无助的小女孩。她缓缓仰起头,看着那轮奇特的月光。

<h3>四</h3>

苏醒还没有醒来。

又是那个很深很深的梦,在梦里有一双很深很深的眼睛,像两个千年冰封的深潭,黑色的潭水凝固为冰块,那是一双神秘的瞳孔。

不,这不是梦!

他的额头渗出了一些汗珠,一些奇怪的感觉如电流一般,刺激着梦中的大脑皮层。他感到那双眼睛,还有那个影子,就站在他的床边,冷冷地看着他。

苏醒这才想起来,他正睡在自己的床上,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他的心跳越来越快,很快就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难,他必须睁开眼睛,必须——

黑暗的房间里,他看到了一双眼睛。

果然是那双梦中的眼睛,深邃明亮,清澈见底。电光火石的功夫,四目相对,两双眼睛都露出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恐惧。

这是一双女人的眼睛。

短短一瞬,苏醒的脑子里只掠过了这一个念头。这是他自己的房间,在漆黑的深夜里,他一个人睡在自己的床上。这个时候,却无缘无故地出现了一个神秘的女人。

她是谁?

与这强烈悬念相伴随的,是对未知的恐惧。苏醒的手颤抖着伸到了墙上,按下了开关。

灯亮了。

当光明重新回到苏醒的瞳孔里,他却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那双眼睛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这不可能,他确信刚才有一个女人的身影站在他的床边。虽然是在黑暗之中,但他清楚地看到了那双眼睛。他知道那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那双眼睛。

苏醒跳下了床,发现房门正虚掩着,刚才有人进来过。他匆忙地穿上鞋子冲了出去,跑下狭窄的木楼梯,来到下边的小巷中。

夜色是如此迷离,眼前的一切都有一种诡异之气,仿佛已是在另一个世界。他似乎看到前面有一个影子在晃动,于是便紧紧地跟在后面。他想起小时候父辈们总是告诫他,不要在深夜追逐来历不明的黑影,否则会撞到鬼的。但苏醒已经来不及多想了,如果真的是一个女鬼,他倒想见识见识。

他很快就靠近了那“鬼影”,却发现那好像不是一个成年人的体形,而是一个小孩。这样反而令苏醒更害怕。

当他就要碰到那个背影的时候,那个孩子忽然回过了头来。

旁边正好有一盏路灯,白色的灯光打在了孩子的脸上。苏醒看到了一个大约六七岁的小男孩,在一张削瘦苍白的小脸上,却长着一双传说中重瞳般的眼睛。

苏醒立刻定住了,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小男孩,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这是一个幻影,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意识有些模糊。

小男孩紧盯着他的眼睛,苏醒立刻产生了一种心被揪住的奇怪感觉。他活了28年,第一次被一个小孩子吓到了。

“你的笛子呢?”

小男孩发出了稚嫩的童声,但语气却是幽幽的感觉,似乎是来自另一个空间。

什么?苏醒长大了嘴巴,一时间没有明白过来。但很快就意识到了某些东西,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白色的路灯下,他的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煞白。

他还想问那男孩几句话,可喉咙里却像是吃进了一只苍蝇,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正当苏醒呆在那里的时候,那个小男孩扭头就跑,像森林里的精灵一样,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的笛子呢?”苏醒的心里默念着刚才小男孩的话,脑子里却不断地浮现起那双眼睛。

眼睛……笛子……眼睛……

<h3>五</h3>

整整一个后半夜,苏醒都没有睡好,心里的那根铉一直都紧绷着,他生怕那个黑影会突然出现在他床边。不到清晨6点,他就起来了,趴在窗口眺望着外面,远处正建起一座座高楼,也许用不了一年,这里就会被拆迁。半年前他买下了这套房子,也许自己是疯了,为什么要买一套说不定马上就要拆迁的老房子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至少不是为了要赚动迁费,而是一种难以控制的冲动。

苏醒来到房门前,仔细地检查了门锁,没有给撬过的迹象。他清楚地记得临睡前房门是锁好的,他不可能开着门睡觉。既然如此,那个女人又是怎么进来的呢?他又看了看窗户,也关得很好。然后,他甚至爬到了阁楼上面,窗户也关得死死的。这就奇怪了,既没有开门,也没有开窗,难道她能如魅影一般穿墙而过?

眼前又浮现起了她的眼睛,当他们四目相对的瞬间,苏醒立刻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身体仿佛被X光射线穿透了似的。他可以肯定,在深夜里有陌生人闯入了他的房间,他想他应该报警。但在打电话之前,他先翻了翻自己的存折和现金,结果一分钱都没有少,房间里看起来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苏醒犹豫了一会儿,最后他决定不报警了。

他还是心存不安,不禁想到了那个小男孩,怎么会出现在深更半夜的路灯下呢?究竟是真人还是幻影?但苏醒确实听到了小男孩对他说的话——“你的笛子呢?”

笛子?苏醒觉得似乎有一股电流通过了他的身体,而且还伴随着强烈的恶心感。

他不断对自己默念着:我的笛子呢?最后,他想到了一个词:潘多拉。

苏醒终于想起什么来了,记忆让那只潘多拉魔盒浮出水面。他冲到了一只大柜子前,打开了最底下的柜门,他的手在柜子里摸了好一会儿。谢天谢地,它还在。

那东西摸在手里的感觉是那样特别,7年前的那个夜晚仿佛又涌到了眼前,鼻子里好像闻到了那股医院里特有的气味。一切都开始腐烂,除了这只盒子。

他取出了这只宝蓝色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桌子上。

时间在盒子上仿佛凝固了,苏醒轻轻地抚摸着盒子表面,感觉那是一个老人身体和灵魂的一部分,它应该随着那老人一起走进坟墓。或者,盒子本身就是一座坟墓。

现在,是打开坟墓的时候了。

潘多拉魔盒又一次被打开了,然而——

盒子是空的。

苏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颤抖着捧起盒子。不,没有笛子,什么都没有,盒子里空空如也,这只是一只空盒子。

“千万,千万不能吹响这支笛子。”

他的耳边又响起了这句话,这是老师临死前的警告,可老师为什么不把它带进坟墓呢?现在,这支笛子已经不翼而飞了。难道它有独立的生命?自己会从盒子里飞走?

或者,是昨天晚上的那个女人。

<h3>六</h3>

张小盼还没有回家。

他失踪到现在已经将近48小时。尽管张名已经报了警,还跑遍了儿子可能去的任何一个地方,但令他失望的是,包括学校和同学们,没有一个人见过他的儿子。张小盼就像是泡沫一样,被风吹到了空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名给远在日本的前妻打了电话,还没等他说完,前妻就在电话里劈头对他一阵痛骂,然后挂断了电话。他不知道前妻会不会为儿子的事情回来,但他宁愿那个女人永远留在日本。他们离婚已经3年了,经过漫长的官司,张小盼最后留在了父亲身边。但儿子似乎对此无动于衷,他并不在乎照顾自己是父亲还是母亲,张名一直对儿子的冷漠感到忧虑,但他无能为力。这会是儿子失踪的原因吗?他不知道,在张名10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就死了,到现在已经30年了。清明节那天,他第一次带儿子去给爷爷扫墓,张小盼在爷爷的墓前却显得异常恐惧。

张名不明白,儿子从来没有见过爷爷,为什么会害怕呢?他的脑子里浮现起了30年前,父亲临死前的那一晚。父亲在不断地吐血,长年累月的肺病让早已让他奄奄一息,他抓住儿子张名的手,张名至今还清楚地记得父亲的手是如此冰凉,那感觉就像是骷髅。那晚,父亲贴着张名的耳朵说:“你还记得我说过的故事吗?”10岁的张名点点头,他当然记得,从他记事起父亲就不断地告诉他那个故事。父亲又咳出了一大口血,就连张名的手上也沾上了父亲的鲜血,他恐惧万分地看着垂死的父亲,明白死神已经趴在父亲的身上,随时都会把他带走。父亲继续说:“笛声会把你带走,把你的孩子带走,把你的孩子的孩子带走。”说完,父亲又吐出了大口血,几乎喷到了张名的脸上,然后就断气了。

“笛声会把你带走,把你的孩子带走,把你的孩子的孩子带走。”张名永远不会忘记父亲死前的话。现在,这个可怕的预言成真了。

他感到自己的喉咙被什么扼住了,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立刻冲到了窗边,打开窗户呼吸着外面的空气。月光出奇地明亮,照射在他惊恐的脸上,在一片银色中,他似乎见到了一个孩子的背影。

儿子回来了?张名睁大了眼睛,几乎把半个身体探出了窗户,他的手抓着窗外的铁栅栏,向楼下的花坛望去。在皎洁的月光下,他确实看到了一个孩子的身影。

不,那不是他的儿子。

站在楼下花坛里的,是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披着长长的黑发,穿着一身白色连衣长裙。冰凉的月光洒在她的眼睛里,反射出一道冷冷的光。

张名能听到自己牙齿之间碰撞的声音。要不是有铁栅栏在,他恐怕已经从窗户里摔下楼去了。那个小女孩正在冷冷地看着他,幽幽的目光绝对不是她那年龄的小孩所能有的。月光在她身体周围,覆盖上了一层奇特的银色,在一片漆黑的背景之下,宛如是黑色的舞台上表演的白色幽灵。

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恐惧,把身体从窗户里抽了回来,然后飞快地跑出了房间,按响了隔壁叶萧的门铃。

出乎他的意料,叶萧很快就打开了房门,他的眼圈红红的,好像还在熬夜。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张名说:“出什么事了?”

“叶警官,你去看看窗外。”

张名惊恐的神色和语气让叶萧莫名其妙,他缓缓地说:“你这些天是不是太紧张了?”

“不,你去看看窗外。”

叶萧拗不过他,只能走到窗前,低头向外面看了看。张名紧跟在他身后说:“看楼下的花坛。”

几秒钟以后,叶萧回过头来,皱着眉头说:“你看到了什么?”

“一个小女孩。”

“你自己看看吧。”

张名又把头探出了窗外,然而,楼下的花坛里却什么都没有。外面的月光依然明亮,除了花影婆莎,什么都没有。

“不可能!”

他又冲出了叶萧的房间,来到了楼下的花坛里,借助着明亮的月光,仔细地搜寻着。他就连花丛深处也不放过,结果只惊出了一只白色的野猫,从花坛中掠过。张名回头望着楼上自己的窗户,难道刚才真的只是幻觉吗?

虽然花坛里什么都没有,但张名似乎能感受到那个小女孩的目光,他伸出手在空气中猛抓了几下,只感觉一阵奇特的风从他的指尖划过。

他猛然回头,发觉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一双眼睛正盯着他。

<h3>七</h3>

2003年。地铁拥挤不堪,各种奇特的声音混杂在地下空间里,仿佛是一个巨大的音响。苏醒从乐团里出来以后,通常会在地铁里转一段时间,等到下班高峰过去以后,再进入站台坐车。他讨厌那种拥挤的感觉,他觉得在那种狭窄封闭的空间里,是最容易让人发疯的。

幸好,苏醒还没有发疯。他将此归功于每天下班后逛书店,这是一家设在地铁大厅内的书店,虽然不大但很安静,已经开了七八年了,居然还拥有了一批固定的读者群,苏醒也是其中一员。

下午6点,他踏进了书店,躲在最后一排书架里,看着一些没人看的书,其中有些书已经放了好几年都没卖出去。然而今天,他始终都没有看进去,半个小时过去了,在苏醒眼前晃动着的不是书里的文字,而是那个神秘女人的眼睛。她是谁?还有那个小男孩,这一切的问题都让他感到困惑。

苏醒决定离开这里,当他把一本书放回到书架里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那撩人的身影立刻就吸引了他,应该是个年轻的少妇,但更重要的是,那个女人把脸转了过来。

他看到了那双眼睛。

就是她。

真不可思议,她居然出现在这里!苏醒确信自己不会弄错的。他躲在一排书架后面,紧盯着那双眼睛,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

就像她撩人的背影,她果然是一个漂亮的少妇,年龄大概在30岁以内,这是最迷人的阶段。只是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套装,似乎仍有些不解风情。她头发略微有些卷曲,自然地披在肩头,巧妙地衬托着她的瓜子脸。肤色非常白皙,在东方人中几乎白得有些透明,那是她天生的。

她似乎意识到了有人正盯着她,眼睛在书店里横扫了一圈,然后就离开了书店。苏醒立刻走了出去,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

苏醒跟着她通过了检票口,现在的人比刚才少了一些,但依然显得嘈杂。他们来到了站台上,苏醒看到她等车的方向和他是一样的。很快,列车进站,他悄悄地跟在她身后走进了车厢。

车厢里人很多,苏醒靠在一根金属栏杆上,看着几米外的她。虽然中间隔着几个人,但仍能看清她的眼睛。那是一双忧郁的眼睛,瞳孔里仿佛埋藏着什么东西,她的嘴角和下巴都是非常古典式的,浑身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质,在地铁车厢里显得鹤立鸡群。其实她早已经察觉到了苏醒的存在,只是不愿意流露出来。对此苏醒也很明白,这是猫捉老鼠的游戏,彼此都必须有足够的耐心。

几站以后,她悄悄地下了车。巧的是,平常苏醒也是在这一站下车的,他依然小心地跟在后面。她走进了一条小马路,周围都是80年代建造的住宅楼,一栋栋看上去就像是火柴盒一样排列着。随着她的脚步,苏醒的心跳越来越快,怎么会在这里?他茫然地看着四周,眼前那个女人的影子始终飘荡着。

她来到了一栋清冷的6层楼房前,那房子楼上楼下几乎见不到一点灯光,透露出一股沉沉的死气。苏醒呆住了,命运是如此地捉弄人,又让他来到了这里。他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跟在她后面走进了楼里。

楼道里挂着几盏昏暗的灯泡,只够勉强看清楚眼前的路。除此以外,见不到其它房间里的光线,也听不到住户的声音。她走到了3楼的一扇房门前,从包里掏钥匙准备开门。

苏醒隐藏在后面的黑暗中,心紧张得要跳出来了。现在是时候了,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快步走到了那个女人身后。

她立刻回过头来。但苏醒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臂,虽然楼道里的光线昏暗,但他们都看清了对方的眼睛。四目相对的瞬间,宛如重演了昨晚的那一幕。苏醒确信无疑,就是她。

“快放手。”她也有些紧张,轻声地说。

她口中的气息直冲到苏醒的脸上,立刻让他心猿意马起来,手仿佛已不受自己的控制,马上就松了开来。

“我知道你要干什么。”

苏醒愣了一下:“你是谁?”

她的声音柔和了下来:“我们进去谈吧。”

苏醒看了看四周,眼前的一切都似曾相识。他能相信眼前这个女人吗?他不知道,但无法拒绝。

他跟着她走进了房间。客厅不大,但非常干净,她摆了摆手,先请苏醒坐下。然后,她幽幽地说:“你不会把我当作小偷吧?”

苏醒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无论如何也不像小偷或是强盗。他不置可否地说:“那你是承认了?”

“是的,我承认。那天晚上,是我闯进了你的家里,但不是故意的。”

“一不小心闯进了别人的家?”苏醒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我的房门可是锁好的。”

“我有钥匙。”

苏醒很意外,他没有料到这一点。

她继续说:“我想,你搬进那房子以后,就一直没有换锁吧?”

“是的。”苏醒开始明白什么了,“原来,你过去就住在……”

“你猜得没错,你现在住的房子,就是我过去的家。”

“原来如此。”苏醒点了点头。

“可我并不知道那房子早已易主了。我离开家已经有六七年了,前天晚上是我第一次回家,我以为……”她忽然停顿了片刻,仰起头说,“我以为我父亲还住在那房间里。”

苏醒想,那晚她一定是把自己当作她父亲了,结果在他身边站了半天,当他一睁开眼睛打开灯以后,她立刻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于是就夺路而逃。他的语气也柔和了许多:“我是在半年前,通过中介公司买下这房子的。搬进去的时候,房间里几乎没什么东西,只有阁楼里还剩下一点,过几天我给你送过来。”

“不用了,我不想再见到那些东西,随便你处理吧。”她又轻轻吐了一口气,显得有些忧伤。苏醒从她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她所承受的生活的压力。她的脸颊上有了些血色,用平稳的语调说,“昨天早上,我已经通过街道办事处了解到,我的父亲在6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你父亲去世都6年了,你居然到现在才知道?”苏醒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低下了头,好像是做了错事的小女孩一样。她犹豫了片刻,然后轻声地说:“是的,也许在你眼中,我是一个非常糟糕的女儿。没错,六七年前我离开父亲以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也从来都没有和他联系过。”

“你出国了?”

“不,我一直都在本市生活。”她扫了苏醒一眼,眼角露出了某种淡淡的哀愁,“由于某种原因,我始终都不能回家。直到前天晚上,我才回去看了一次,却没想到打扰了你的休息,实在对不起。”

苏醒看着她的眼睛,知道自己不应该再追问下去,她一定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一刹那,他联想到了很多,不禁感到自己心里隐藏的龌龊。他站了起来,轻声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再见。”

当他刚转身要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童音:“妈妈。”

苏醒回过头去,看到客厅里突然多出了一个小男孩,还有那双传说中重瞳般的眼睛——就是他。

前天晚上,他跟着眼前的女人追了出来,结果却追到了这个小男孩。更重要的是,男孩对他说的一句话让他不寒而栗:“你的笛子呢?”

女人回过头去,看着小男孩,用责备的口气说:“小弥,妈妈没有叫你,就不要自己跑出来。”

小男孩似乎没有听到妈妈的话,冷冷地看着苏醒的眼睛,那目光让苏醒浑身不自在。

“小弥,你忘了妈妈的话了吗?不要盯着客人的眼睛,这不礼貌。”女人又在训斥儿子。

苏醒看着这对母子,觉得这个母亲似乎过于年轻了一些。

忽然,小男孩对苏醒说:“你的笛子丢了。”

“什么?”

苏醒奇怪地看着这个叫小弥的7岁男孩,眼前却浮现起了那只宝蓝色的潘多拉之盒——那是一只空盒子,笛子失踪了。

“你的笛子丢了。”他轻轻地念了一遍小男孩的话,小弥并没有说错。

苏醒对小弥的眼睛点了点头,轻声说:“我的笛子确实丢了。”

“对不起,小孩子就会胡说八道。”女人不好意思地说。

“不,他说得没错。”苏醒半蹲下来,盯着小弥的眼睛,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说,“你知道我的笛子在哪儿吗?”

小男孩茫然地摇了摇头。

“求求你,别问了。”母亲忽然显得很激动,蹲下去抱紧了儿子,她不想让苏醒对儿子提问,或许,她根本就不想让苏醒打扰她的生活。

苏醒知道自己该走了。走之前,他先取出了名片,郑重地交到女人手里。

她接过名片,发现上面只印着一个头衔:“笛手”。旁边印着名字“苏醒”,下面就是地址和电话。这是一张奇怪的名片,只有头衔(更确切地说是职业)和名字,就连单位都没有印。她半信半疑地问:“你是吹笛子的?”

“是的,过去我是民族乐团的笛手,现在主要是为报社撰稿,偶尔也到外面去表演。”

“你吹的是中式的竹笛?”

“当然是吹竹笛。”他尽量使自己显得谦恭一些,后面特意还加了一句说明,“民乐团里没有西洋长笛。”

她挤出了一丝敷衍的笑意:“这个我明白。”

“这里离我家非常近……”本来他还想说:下次有机会我会来拜访的。但转念一下,还是别引起她的误会的为好,毕竟她是个漂亮的少妇。苏醒中断了这句话,他尴尬了一会儿,忽然注意到客厅里面的房门紧关着,他随口问道:“你的先生不在家吗?”

她的面色隐隐有些不快,咬和嘴唇回答:“不,我没有先生。”

原来她是单身女人,还带着个孩子,这让苏醒感到非常意外。他略带歉意地回答:“对不起,我走了。”

“再见。”

他回过头去,看到那个小男孩在向他挥手。虽然他依然对那男孩的眼睛感到奇怪,但还是对男孩也挥了挥手做回应。

苏醒离开了这女人的家,但没有立刻下楼,而是沿着3楼的走廊,一直走到了最里面的一扇门前。他在门前停了下来,楼道的灯泡照不到这里,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他深呼吸了一口,他已经一年多没来过这里了,一切都像风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犹豫再三之后,苏醒终于按响了门铃。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门开了以后,那个男人立刻就会打他一拳。他暗暗告诫自己不能还手,现在,他已经做好了挨揍的准备。

可是,门没有开。

他又连续按了好几下门铃,却始终都没有反应。从门缝里看不到一丝光线,他大着胆子把耳朵贴到了门上,也听不到任何声音。然而他却没想到,这扇房门居然是虚掩着的,当他把耳朵贴上去的时候,门被推开了一道细缝。

苏醒的心里一跳,这道门缝宛如一张微启的红唇,引诱着他进入。他记得自己上一次进入这扇门时,同样也是无法抗拒诱惑,但这一回呢?

他还是推开了房门,小心翼翼地踏进了黑暗的房间。他不敢开灯,就这样在黑暗中穿梭,他轻声地叫着这里主人的名字,可是没有人回应。

苏醒对这房间很熟悉,便伸出手向前摸索着。突然,他摸到了一小截冰凉的手臂。

那感觉像是死人。

他后背心的汗毛立刻竖直了起来,立刻转身跑了出去。他冲出房门,一口气跑下了楼梯,一直冲到了住宅楼的外边。不管房间里是个什么东西,他不敢再停留,径直向他现在的家里跑去。

从这里跑回去只需要5分钟的路。有时候半夜里在那边吹笛子,而这边就可以听到。苏醒几乎是玩命地跑着,一眨眼的功夫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他大口地喘息着,仿佛自己真的见到了鬼。

<h3>八</h3>

清晨的光线,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身上。她的身体不断地起伏着,白色的天光如水一般,在她的背脊上流淌着,仿佛是一场沐浴。

池翠是需要一场沐浴了。6年过去了,她的内心如同一间永远封闭的房子,积着厚厚的灰尘。她需要一场彻底的清洗,把自己的灵魂和肉体,从漫长的尘封中解脱出来。

一切都仿佛是在昨天。那时她还是一个少女,身体是那样洁白无暇,宛如这清晨流动的光。到了晚上,她已经成了一个年轻的孕妇,一个幽灵的孩子正在她体内孕育。清晨,那个小小的胚胎就已经发育成了一个6岁的男孩。她也不再是22岁了,到明年她就是30岁的女人了,青春就像泡沫,一夜之间就消失在了空中。

儿子刚生下来的时候,池翠根本就感觉不到任何初为人母的幸福,她只觉得一件异物被排出了体外。然而,将儿子拥抱在怀中时,她却感到了一股电流般的暖意,第一次感受到了母亲与孩子之间,某种神秘的联系,那种联系已经远远超越了肉体,进入了灵魂。不,他不是从她体内排出的异物,而是她灵魂和肉体的一部分,她想,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母爱吧。尽管,每当儿子睁开眼睛,就让池翠想起他那幽灵父亲。她明白,这孩子的一半属于她,而另一半则属于幽灵。

在产房里,所有的孩子都有父亲,而惟独池翠的儿子没有。她一个人在医院里坐月子,没有人来看她,她孤独地抱着儿子,在别人指指点点的目光中。护士们都知道了,池翠是一个未婚妈妈,她的儿子没有父亲,她们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池翠。但这个时候,她反而更加坚强了,她的奶水很足,儿子贪婪地吮吸着母亲的乳汁。儿子有着极其顽强的生命力,当他还是一个胚胎时,他就已经能够保护自己了。

从医院出来以后,池翠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给新生儿报户口。在孩子的姓氏一栏里,她添上了“肖”这个姓,毕竟是肖泉的儿子。至于他的名字,池翠则想了很久,她觉得这孩子能够来到人世,绝对是一个超自然的奇迹,就像耶酥的诞生。虽然,这孩子更有可能是魔鬼,但池翠宁愿相信儿子是个小救世主——弥塞亚。所以,她给儿子取名肖弥塞,如果不加解释的话,这确实是一个奇怪的名字,就和这生命的产生一样奇怪。

池翠叫他“小弥”,这样的称呼可以让他更加平凡一些。是的,她希望儿子成为一个平凡的普通人。在怀着小弥的时候,她害怕自己会生下一个魔鬼或怪物。当儿子出生以后,她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然而,随着小弥的渐渐长大,她却越来越感到某种恐惧。或许,那来自地狱的阴影,依旧隐藏在儿子的体内,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会突然暴发出来。对池翠来说,那一天就是世界末日。

这一天很快就要到来了。

6年了,她一个人带着孩子长大,既是父亲又是母亲,尝遍了人间的所有辛酸,那是无法用语言来叙述的。她换过了无数个工作,3年前在一家公司做文秘的时候,曾经有一个男人喜欢过她,那个男人很有钱,愿意娶她为妻,甚至愿意接受小弥,只是他并不知道关于小弥父亲的秘密。池翠犹豫了很久,差一点就答应了那个男人,但在最后的时刻,她放弃了,并且主动辞职离开了那家公司。她是为了肖泉才放弃的吗?池翠自己也无法解释,她感到肖泉那双眼睛,随时随地都在背后紧盯着她,她不能,不能……

她离开了卧室,到厨房里打开煤气,她要煎几个鸡蛋给小弥做早餐。厨房里的一切都很简单,她是一个星期前才搬进来的。第一次来看房子的时候,整栋楼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楼道里飘荡着一股腐烂的气味,前后只传来她自己脚步声的回响。但她需要这样的环境,她觉得自己就像霍桑的小说《红字》里的女主人公海丝特,小弥是一个永远的耻辱印记,就像那绣在衣服上的红色的“A”,必须隐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这样他们母子才能获得安宁。

但最让池翠不能安宁的,是她的父亲,6年来她没有去看过他一次,也没有打过一个电话。她一直在想,如果自己带着小弥去见他,一定会让他蒙受更大的羞辱和痛苦。但自从一周前搬到这里以后,她就再也按捺不住,从这里到父亲那边只有几分钟的路程,她有好几次都路过了父亲的家门口。她必须去看一看,哪怕是在半夜里也好。于是在那天晚上,她带小弥去看他外公。她用过去的钥匙打开了房门,一片黑暗中,她只觉得有一个男人躺在床上睡着。她静静地看着那个男人,还没有意识到那个人是苏醒。当苏醒睁开眼睛以后,她才发觉情况不对,带着小弥迅速地离开了房间。苏醒紧紧地追出来,最后见到了小弥,然而却被小弥的一句话吓坏了。

第二天早上,池翠就去了街道办事处打听,这才知道她的父亲早在6年前就死了,死因是心肌梗塞,他死的那一天,正好是小弥诞生的那一晚。

她难以置信,小弥的出生,与他外公的死亡,居然是在同一天!她当场就哭了,她相信这不仅仅只是巧合,而是残酷命运的安排,小弥与他外公,他们只能活一个,最终,命运选择了小弥。他就是传说中的克星之命吗,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杀死了自己的外公?池翠不敢再想下去了,作为女儿,她只感到深深的内疚和羞耻。

鸡蛋煎好了,她端着盘子走进了小弥的房间。几秒钟以后,她的目光呆住了,鸡蛋从她的手里掉到了地上,发出一阵轻脆的响声。

——小弥不见了。

<h3>九</h3>

“肖弥塞。”

那是一个稚嫩的童声,充满了魔幻般的味道,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这声音不必通过耳朵,就直接进入到了他的大脑深处。

她在呼唤他——

“肖弥塞……肖弥塞……”

肖弥塞是一个6岁小男孩的名字,妈妈总是叫他小弥,他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现在,这双眼睛被那奇怪的声音唤醒了。

他睁开了自己的眼睛。他总是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病,有时候视线过于模糊,有时候视线却过于清晰。不论是在黑暗还是光亮中,他总能发现一些别人发现不了的东西,也许那些东西仅仅只存在于他的脑子里,就像现在他所看到的。

他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

现在是清晨时分,小弥独自走在昏暗的楼道里。搬进来已经一个星期,除了妈妈和自己,他还从来没有在这栋楼里看到过一个人影。但此刻,他(她)出现了。

楼道里一片寂静,除了那奇特的脚步声。小弥紧紧跟在后面,他的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所见的一切都是灰色的景象,并且在逐渐地模糊。只有前面的白色人影越来越清晰,在昏暗的楼道里,小弥跟着那个影子跑了起来。他快步跑上扶梯,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楼里发出奇特的回音。

终于,小弥看清楚了,那是一个小女孩的影子,穿着一袭白色的衣服,裙裾在楼梯上飘起,不知道是从哪里射进来的幽光,如水一般笼罩着她周身。

小弥跟着她向楼上走去,不知道走了多少道楼梯,一层层楼面永无止尽,仿佛走上了巴比伦通天塔。小女孩眼看就在眼前了,小弥向前伸出手,却怎么也摸不到她,那究竟是一个幻影,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突然,她停了下来,然后缓缓地回过头来。

小弥睁大了眼睛。

<h3>十</h3>

此刻,池翠也睁大了眼睛。

这是一间只有7个平方米大小的房间,小弥的床占了一半的空间。床上零乱地摊着被子,小弥却无影无踪。面对空空如也的房间,池翠感到了一阵毛骨悚然的恐惧,她立刻就冲了出去,找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发现小弥。

池翠穿好衣服冲到了门外。清晨的楼道里空空荡荡的,见不到一丝人气。她茫然地看着四周,一种难以抗拒的孤独感包围了她。正当她心乱如麻的时候,一阵奇怪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她立刻静下心里侧耳倾听,那声音既像是脚步声,也像是小孩的哭声。自从搬进来以后,她就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仰头向楼梯上面看去,只有一道微弱的光线,从上面直落到她的眼睛里。

她循着那声音,快步向楼上跑去。她已经分不清,那是自己的脚步声,还是从楼上发出的。每踏上一层楼面,池翠都会在黑暗的走廊里呼喊着小弥的名字,可回应她的只有可怕的回声,那些声音从空旷的楼道里传来,让她想起7年前那个夜晚的地铁站台。她离楼顶越来越近,只感到自己的脑子里掠过了许多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前浮现起了分娩小弥的那一刻。那些幻影不断地折磨着她,已经6年了,它们始终都伴随着她,毁灭着她。

突然,她听到了一声惨叫。

这是小弥的声音。池翠也忍不住叫了起来,她不敢想象小弥遇到了什么,只是继续向上跑去,直到这栋的顶层6楼。6楼的走廊里一片死寂,她什么都看不清,除了天台的大门。

她看到天台的大门开着一道缝,一线刺眼的天光从门缝里射进来,几乎让池翠的眼睛睁不开来。也许是在阴暗的环境里时间太长了,她觉得自己都要被这线光融化了。她小心地走上一道楼梯,推开了天台的门。

池翠来到了天台上,天空清澈地就像她的眼睛,十几栋高层建筑环绕在周围。她把眼睛眯了一会儿,才适应了露天的光亮——她看见了小弥。

“小弥!”

她激动地叫了一声,儿子却没有任何反应,依旧侧对着她站在天台中央。她跑到了儿子身边,一把抱住了他,在儿子的耳边说:“小弥,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乱跑?”

小弥的目光呆呆地直对前方,那张小脸的表情特别凝重,这不是他这个年纪的小孩所有的。小弥缓缓地伸出了手,他修长而光滑的手指,对准了正前方。

池翠沿着儿子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在天台的边缘,正躺着一个男人。

她奇怪地看着那个躺在地上的男人,然后又看了看小弥,发觉小弥的眼睛里露出了恐惧。她抚摸着儿子的脸庞说:“小弥不要害怕,妈妈过去看看。”

池翠小心翼翼地向天台边缘走去,她忽然闻到了一股让人恶心的臭味。停下来仔细地闻了闻,好像是某种腐烂的味道。在夏天的垃圾箱边上,经常可以闻到这种气味,有时候是一只死猫的尸体,通常还伴随着一大群苍蝇和蛆。

她捂起了鼻子,走到那个男人跟前。终于,她看到了——蛆。

池翠几乎要呕出来,她看到有一大群蝇蛆,正在那个男人的身上爬着。男人——不,应该说是男尸,仰天躺着,那张脸就像恶鬼一样,已经完全扭曲了。男尸的七窍中隐约有暗暗的血迹,正在腐烂的眼睛睁大着,几只蝇蛆从破碎的瞳孔里爬进爬出。

她捂紧了自己的嘴巴,转身跑回了儿子身边。她抱紧了儿子,用手挡住了他的眼睛,不让他看到眼前这一幕。池翠抱着儿子蹲在天台的中央,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胃了,低下头把昨天的晚饭全都吐了出来。

<h3>十一</h3>

天色开始阴沉下来,眼前这栋6层的住宅楼,被一层灰色的东西所覆盖着,在朝东的一面墙上,还长着几根绿色的藤蔓。杨若子穿着一身黑色警服,脑后扎着一个精神的马尾,显得英姿勃勃。她站在楼下向天台仰望,但什么都看不到。她知道自己迟到了,楼下停着好几辆警车,倒给这栋死气沉沉的大楼添了些人气。

刚一踏进这栋楼,她就感到一股特别的气氛,她没有立刻上楼梯,而是在底楼的走廊里转了一圈。在楼梯的后面几乎照不到任何光线,她匆匆地退了出来。然后,杨若子快步跑上了顶楼。

通往天台的门口已经守着一个警察,杨若子刚到刑侦队没几天,那个警察还不怎么认识她。于是她特意亮出了证件,还勤快地打着招呼。她来到了天台上,一眼就看到鉴定组的人正围着那具尸体。她快步走到了他们跟前,昨天她已经见过鉴定组的成员了,其中有两个人还没结婚,他们对新来的杨若子很是殷勤,刑侦队已经很久没来过年轻的女警了,更重要的是她很漂亮。

杨若子一一向他们打了招呼,忽然一个人对她说:“杨若子,你看之前要有心理准备。”

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说:“谢谢。”

然后,她看到了那具男尸。

杨若子看了足足有30秒,她呆呆地站在那具尸体跟前。天台上风很大,她的大盖帽底下露出几缕发丝,被风吹了起来。

鉴定组的小伙子注视着她的表情,有人暗中打赌杨若子不会挺过10秒钟,现在他输了。杨若子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终于后退了几步,然后闭上了眼睛。这是她第一次在案发现场看到死尸,过去在公安大学的时候,也经常见到尸体解剖的示范。对此她从来不感到恶心,她只觉得那是一具无生命的标本,和一把报废的步枪没什么区别,她的这种冷静常让女同学们感到惊讶。但现在,她真的感到了恶心,胃里一股东西直往外翻涌。刚才坚持了30秒,她知道自己不能流露出半点恐惧,就算面对着最恐怖的尸体。

“你真了不起。”一个鉴定组的小伙子在她身后说,“知道吗?我第一次看到现场尸体的时候,吐得一踏糊涂。”

“够了。”她摆了摆手说,“现在能知道死因吗?”

“这可没那么容易。从尸体的腐烂程度,还有蝇蛆的生长状况来分析,死亡时间大概在10天以前。死者的身上还未发现有外伤,但眼耳口鼻都有流血的迹象。”

“七窍流血而死?”

“可能算是个原因吧,腐烂程度太高,现在还说不清楚。你怎么总是低着头?”

现在杨若子的面色煞白,一股恶心的感觉直冲咽喉,她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这副样子,淡淡地说:“我要下去了,是谁发现了尸体?”

“住在3楼的一对母子。”

杨若子点点头,她忽然发现自己的脚边有一滩污迹,看起来像是人的呕吐物。她捂住了嘴巴,快步离开了天台。走下黑暗的楼梯,她的眼前不断浮现起那具尸体的景象,还有那些恶心的蝇蛆。在4楼的一个拐角,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趴在地上呕了起来。幸好她早饭吃的不多,只吐了一点点胃里就空了。现在额头都是汗珠,她用纸巾擦了擦嘴,喘息了好一会儿才来到3楼。

呕出来以后,感觉反而好了一些。她看到3楼的一扇房门打开着,便自己走了进去。在昏暗的客厅里,她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少妇。

虽然穿着警服,但她还是自我介绍了一下:“你好,我是刑侦队的杨若子。”

“刚才已经有一位姓叶的警官询问过我了。”少妇点了点头,很有礼貌地回答,不过从她的语气里可以看出一丝疲倦。

原来叶萧已经来过了,但杨若子还是想再询问一下,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锻炼,她柔声道:“对不起,打扰你了。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再对我说一遍呢?”

杨若子知道人们通常会很信任女警察,特别是像自己这样的。不出所料,少妇回答:“当然可以,我叫池翠。”

“池小姐,是你最先发现死者的吗?”

“不,是我的儿子。”池翠停顿了一下,她看着杨若子的眼睛继续说,“今天早上,我发现儿子不见了。然后,我来到楼道里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奇怪的声音?”

“对,后来还听到了我儿子的叫声。我循着声音直到顶楼,看到天台的门开着,我儿子站在天台中央,接着就发现了那具尸体。”

杨若子感到很奇怪:“请问你儿子为什么会跑到天台上去呢?”

池翠摇着头回答:“我也想知道这个原因。”

“对不起,我能见见你儿子吗?”

池翠看起来面有难色,她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同意了,她敲响了儿子的房门说:“小弥,你出来一下,有一位警察阿姨要见你。”

门打开了,一个6岁的小男孩出现在了杨若子面前。她立刻注意到了小弥的眼睛,当她与小弥四目相对的时候,一股触电的感觉涌上了她的皮肤。她先让自己镇定下来,用柔和的声音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弥。”他细声细气地说。

池翠在旁边补充了一句:“他叫肖弥塞。”

“肖弥塞?真是奇怪的名字,是弥塞亚的弥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