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扇门(1 / 2)

旋转门 蔡骏 11905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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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词解释之“六扇门”:中国古代的衙门都是三开间,每间各安两扇黑漆门扇,总共有六扇门,所以衙门俗称“六扇门”,俗谚“衙门六扇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衙门差役、书吏之类的工作也被称为“六扇门里的勾当”。

<strong>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6月1日凌晨零点</strong>

伦敦的子夜。

小径分岔的花园门口,春雨吓得浑身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地上的白发老人——他真的死了吗?

夜风吹透了她的衣衫,刚才的恐惧让她后背心满是冷汗,寒意彻入了骨髓。她摸了摸自己手腕,还留着一道明显的握痕,腕口的静脉处隐隐作痛。再度晃晃悠悠地蹲下来,手电筒照着老头死不瞑目的眼睛,仿佛还在凝视着她,要把什么重要的话告诉她。

但春雨必须要确定他是否死了,要是老头还剩下一口气,她就要想办法救活他。她伸手轻轻摸了摸老头的脉搏,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又摸摸老头的颈动脉,就像一条干涸的河流,再也不会流动了。

终于确凿无疑了,老头已变成了一具尸体,灵魂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下春雨坐倒在了地上,她的灵魂仿佛也要出窍了。几天前弗格森教授猝死在她身边,此刻又有一个老人在她面前死去,难道自己真是厄运的化身,谁碰到她就会被诅咒吗?

半夜的花园里万籁俱静,只有晚风摇动树叶的声音,旁边是个中国式的凉亭,后面是道生锈的大铁门,前面还有道半敞开的月亮门——小径分岔的花园就在门里,那弯弯曲曲的迷宫小道在等待着她。

这一切都宛如博尔赫斯的小说,春雨似乎成为了阿根廷老头的女主人公。

泪水悄悄从眼眶滑落,与其说是面对死者的恐惧,不如说是身处绝境的无助与凄凉。

现在该怎么办?深更半夜一个老头死在这里,春雨唯一可做的就是报警了——让警察来处理这些事情吧,或许他们会发现更多的秘密。

但她出来时并没把手机带在身上,必须得到饭店大堂里打电话。她回头看了一眼死去的老头,便循着来路往回跑了。

春雨飞快地跑出小树林,好像后面有个幽灵在追逐着她。

回到饭店里,大堂依然空无一人,她径直跑进前台,拨通了英国的报警电话:999。

在说清了地址和具体情况之后,警方让她在原地等待。

春雨放下电话便没了力气,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仿佛天花板就要塌下来了。

忽然,她感到脸上还有些异样,才想起刚才老头嘴里吐出来的脏东西,可能还有一些没擦干净。她挣扎着又站起来,跑到底楼的卫生间,看了看镜子里自己可怕的脸,果然还有些白色的残渍。想到那是死人嘴里吐出来的,就让她对着池子干呕起来。

她终于呕出了一些胃液,冷汗又冒上了额头。她打开水龙头,拼命冲洗着自己的脸,头发也湿掉了很多。当她重新把头抬起来时,镜子里的女人就像个疯子似的,让她联想到了可怜的吉斯夫人。

这时外面传来警车的声音,春雨来不及擦脸就跑了出来,大堂里走进一男一女两个警察。春雨这副样子让警察也吓了一跳,已经没有时间多说话了,她赶紧带着警察跑向饭店后院。

警察对这里也很陌生,走进黑暗的小树林,都不免提高了警惕,男警察还掏出了一把手枪。女警察一路拉着春雨,关切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能以为春雨遭到了什么侵犯。

到了那扇生锈的铁门,中国式凉亭已在眼前了。春雨喊道:“就在这里!”

男警察率先冲了进去,用手电照了四周一圈,但地上什么都没发现。接着女警察也过来了,她又照了照旁边的凉亭,没有什么异常的东西。

“就在这里吗?”

“是啊!”

春雨有些糊涂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睁大了眼睛,在两只大号手电的光束下,方圆十米之内被照得一清二楚。地上全是一片空白,除了泥土就是鹅卵石,旁边是凉亭和树林。

男警察甚至还钻到树林里,非常仔细地找了一圈,最后钻出来耸耸肩膀:“什么都没有!”

老头到哪里去了?死人不可能自己走路?春雨茫然地注视着地上,抓了抓已经浸湿了的头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警察。

女警察搭着她的肩膀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确定这里真的有人死了吗?”

忽然,身后传来又一阵脚步声,乔治·艾伯特和服务生杰克都跑过来了,想必是被刚才警车的声音惊醒的。他们惊慌失措地问警察怎么回事。

在得到警察的回答后,艾伯特摇了摇头:“我是这家饭店的老板,绝对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

警察又问春雨那个老人长得什么样?

春雨便在现场详细描述了老头的模样,以及他死时的情况。

可艾伯特又一次摇摇头:“真是莫名其妙,我们这里没有这样的客人。”

这句话让春雨有些急了:“可我明明在前几天还看了他的呢!”

“也许你看错了吧,虽然最近这里是住了很多老年人,不过他们不是秃头就是剃光头,没有你说的长发老头。而且这里的老人都很注意穿着体面,怎么会穿成嬉皮士的样子呢。”

“不对,你为什么说谎?”

这时春雨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激动地后退了几步,女警察扶住了她的肩膀。

艾伯特也对她现在这个样子感到很惊讶:“今晚你怎么了?看看你的头发啊,像什么样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我不知道!”

春雨低下头抽泣起来,女警怕有不测继续搂着她。

然后,艾伯特对男警察耳语了几句。只见男警察会意地点了点头:“没事了,我们走吧,艾伯特先生会照顾好这位小姐的。”

女警有些疑惑,但还是放开了春雨,跟着男警察走了。

艾伯特拉起春雨的手要离开。忽然她大叫了一声:“等一等!”

她夺过艾伯特的手电,跑到半开的月亮门里。警察也跟着跑了过来,只见门里是一条幽深的小径,两边茂密的树丛,其他并无任何东西。

现在女警察也摇摇头说:“什么都没有,我们走了,再见。”

艾伯特冷冷地看着春雨,然后扶着她的肩膀往回走去。

杰克在前面用手电开道,而春雨再也没有力气了,跟着他们一同回到了饭店大堂。

艾伯特又与警察们寒暄了几句,最后顺利地把他们打发走了。

随着警车的声音渐渐远去消失,春雨瞪大了眼睛盯着艾伯特:“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这几天太累了,应该好好休息。”

但春雨并不甘心:“他是从小径分岔的花园里跑出来的,那个迷宫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杰克,送她回去休息吧。”

说毕杰克就抓住了她的左手,但她开始挣扎起来,艾伯特摇摇头又抓住了她的右手,就这样两个人把春雨架上了三楼。

回到春雨的319房间,艾伯特按着她的肩膀说:“可怜的Spring rain,看看你自己的头发啊,你不应该是这个样。快点洗个澡吧,明天我要看到你美丽的样子。”

当他们全都离去,春雨一个人坐在门后,绝望地看着天花板。

那个老头真的死了吗?难道他又活过来自己走掉了?或者真的是她的幻觉和臆想?还是她到了英国以后,遇到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

子夜零点40分。

春雨深呼吸了几下,走进卫生间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容颜苍白再加湿乱的头发,果然像个女疯子啊。

现在她可以猜到了,刚才艾伯特对警察的耳语,大概是“这女孩精神错乱了”的意思吧。

赶快打开莲蓬头,热水冲刷着身体,快点把那一切不干净的东西都洗掉。

几分钟后,当热气弥漫在浴室时,耳边响起了老头死前说的那句话,正与飞机上弗格森教授临终的话相同——

<strong>“地狱……地狱……门……要开了!”</strong>

<strong>北京时间2005年6月1日上午9点15分</strong>

上海。

这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坐上孙子楚的越野车,驶往沪宁高速公路的方向,我们的目的地是苏州西山。

孙子楚最近没有课,不用每天都到S大教书,正好利用今天出门踏青,故而兴致不错,穿着打扮就像去户外登山似的,开车的同时嘴里还哼着小曲。

上午出门前,我收到了春雨从伦敦发来的电子邮件,她详细记述了这两天来发生的奇遇,尤其是她和龙舟在档案馆里,发现的一次大战时期余准的自述。这更加证明了我的推断——《小径分岔的花园》确有其事,原址就在今天伦敦郊外的旋转门饭店,而小说里的汉学家艾伯特也确有其人,他的后代乔治·艾伯特至今仍是饭店和花园的主人。

余准在他的审讯记录里,也提到了他的曾祖父“Ts&#39;ui Pen”公,他的材料都是用英文写成的,春雨自然不知道那就是余问天的字“崔鹏”。同时,也证明中国版“小径分岔的花园”确实存在,就在余氏家族的故乡——苏州西山。

现在我们的越野车,就是要赶往“人间天堂”苏州,太湖中的美丽小岛西山。不知在那里会发现什么新的秘密?

孙子楚看起来心情不错,我却一直忐忑不安,越野车驶上高速公路了,窗外景色也渐渐由城市变成了郊区。

这就是博尔赫斯一生向往的国土,可惜他从未踏上过一步,不知如果他从坟墓中醒来,面对今天的中国又是怎样的感觉?博尔赫斯喜爱中国文化,尤其崇拜庄子,他还将《红楼梦》称为“优于我们近三千年的文学中最有名的一部小说”。

不过,昨晚我又仔细读了两遍《小径分岔的花园》,还是发现了其中一些虚构成分——

比如小说里余准是青岛大学前英语教师。但我查了青岛大学的资料,青大是二十世纪20年代始建的,德国殖民时代青岛并没有大学,所以这一点肯定是博尔赫斯虚构的。

小说还写到:余准小时候住在Hai Feng的老家。中国叫“Hai Feng”的地名,应该是广东省的海丰,距离苏州西山非常遥远。博尔赫斯笔下的小径分岔的花园,位于英国中部的Stafford(斯塔福德郡),距离伦敦有几百公里之遥,这很有可能是作者的障眼法。

另外根据余准自述的内容,艾伯特的古董房间应该是在饭店二楼。但在小说里,博尔赫斯为了让场景更加集中,把那个房间从饭店搬到了花园——其实小说里并没有写到旋转门饭店,更从未出现过<strong>“Revolving door”(旋转门)</strong>。

或者,“旋转门”本身就是博尔赫斯所要表达的重要内容——就像他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写的那样:

<strong>“设一个谜底是‘棋’的谜语时,谜面唯一不准用的字是什么?”</strong>

<strong>“‘棋’字。”</strong>

根据这一理论,如果一部小说通篇都没有提到某个词,那么其主题很可能就是这一未被提到的词!这个古怪的阿根廷老头,就是用了这种方式,透露出了隐藏在《小径分岔的花园》背后的重要道具——旋转门。

博尔赫斯还借小说人物之口,道出了自己的心声:“写小说和造迷宫是一回事。”

那么春雨在伦敦经历的是小说还是迷宫呢?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

就这样在车上胡思乱想了一个钟头,直到我们的眼前出现一座彩虹般的大桥,这是从苏州通往西山的太湖大桥,桥下就是烟波浩渺的美丽太湖。

孙子楚把着方向盘啧啧称奇:“景色真好啊,幸亏带上了照相机,跟你出来果然没错。”

西山岛是丘陵地形,山上山下种了许多果树和茶树,记得以前曾带过很多话梅回家。按照老马给我们的地址,转过两道弯就到了一间村口——余家村。

相比附近许多旅游景点,这个村子显得冷清落寞,全村都是余氏家族后代。孙子楚把越野车停在村口,带着照相机和一大包旅游用品下车了。

我们找到村子里一幢老宅,宅子主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也是余家村的村长。

孙子楚向余村长介绍了来意,听说我们是老马的朋友,村长就显得比较热情了,因为老马经常向他收购古籍和明清家具。

余家老宅显得很破败,许多雕花的门窗都已经被拆掉了,厅堂里没有留下多少古物。如果余问天泉下有知,一定会斥责这些不肖子孙吧。虽然老宅风光不再,但仍是大户人家的格局,特别是一栋藏书楼,不过里面一本书都没了,文革时期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村长翻出一个厚厚的大本子,这是西山余氏的族谱。他戴上眼镜查了十多分钟,果然查到了余准的名字。

族谱上赫然记录着“余准”这个姓名,竟和《小径分岔的花园》里的译名一模一样。原来我还估计可能是“余顺”、“余村”等名字呢,这个应该就是冥冥中的巧合了吧。

根据族谱的记载,余准出生于光绪十年,没在家乡娶妻生子,卒于民国五年(1916年)。这些记录和春雨在英国档案馆里发现的材料全都相符。

余村长还告诉我们,将近一个月前,有个英国教授带着翻译到过余家村,向他打听一本叫作《迷宫梦》的书。

这立即让我提起了兴趣:“真有这本书吗?”

“听祖上说确实有这本书,是我们余家大名鼎鼎的崔鹏公所著,你看族谱上还有他的名字——余问天。”

我注意到他称余问天为“崔鹏公”,看来“崔鹏”这个字,要比余问天的名字还有名。

村长还想再讲述一下先辈的显要事迹,却被孙子楚打断了:“谢谢你的介绍,这些我们大多已知道了。《迷宫梦》这本书现在还有没有呢?”

“哎呀,我也从来没看到过,就连我的父亲和祖父也没看到,据说在崔鹏公归天之后,那本书就再也没出现过了。关于书中的内容,倒有许多神乎其神的传说,有说读了这本书就会飞黄腾达,也有说读了就会死掉,还有说这是本‘无字天书’,尘世的凡人是看不懂的。”

孙子楚悄悄对我耳语了一句:“简直是扯淡!”

余村长继续说下去:“我也是这样对英国教授说的啊,但他看起来还是很感兴趣,并要我带他去看一看后面的花园。”

“后面的花园?是迷宫花园吗?”

“对,就是过去传说中的迷宫花园,可惜现在已经毁掉了啊。”

我的心头马上一沉:“怎么会毁掉了呢?”

“还是我带你们去看吧。”

余村长带我们穿过一道院子,便来到后面的一片空地上。

这里就是迷宫花园吗?一片好几亩大的地,但到处堆满了乱石,还竖着一些残垣断壁,并没有庄稼或果树,看来像个建筑工地。几百米外的中心,有栋破旧的老屋孤独地伫立着。

“哎,抗战的时候,日本军队到了西山岛。日本人也想得到崔鹏公的《迷宫梦》,他们认为这本书就藏在迷宫花园里,就派人进花园去搜查。所有进去的日本兵,没有一个能够活着出来的,全都在迷宫里被活活困死了。日本军曹一怒之下,便放把火将花园烧掉了。”

孙子楚急得直跺脚:“太可惜了啊!”

时间已近正午,阳光照射在这片荒凉的乱石堆上。从太湖吹来凉爽的风,弄乱了我们的头发。忽然,我感到自己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似乎有什么声音从脚底下传来,那是烈火中绝望的挣扎,还有某个灵魂的仰天狂笑。

我独自走了进去,脚下残留着当年烧焦的瓦跞,四周长着一些野草,许多树桩的根基还留在原地。心里古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背后有座几十米高的小山丘,再往前几千米就是无限的太湖了。当年余氏族人就是在这里诗书耕读,培养出了余问天这样的大文人,最后又默默地败落下去,一如这座被大火毁灭的迷宫——它吞噬过多少人的肉体和灵魂。

忽然,脚下出现了一条鹅卵石铺成的路,卵石底下则是大块的青石板,与周围丛生的野草形成鲜明反差。

我意识到这就是当年迷宫中的小径。虽然花园已经烧毁了,但道路看起来却愈发清楚,因为所有遮挡视线的屏障都已消失。孙子楚也跟我走过来了,我们向前走了几十米,小径弯弯曲曲确实很特别。

眼前出现了一道岔路口,分成左右两条小径,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怎么走法。孙子楚看了看远处的那栋房子,但因为平视的缘故,所以也看不清道路走向。我们随机拐向左面那条路,没走多远又碰到了一个三岔口。走了七、八个路口,却发现几乎还在原地打转,那栋房子离我们却更远了。

终于感到了迷宫的威力,像现在这样走下去,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到头?不禁想到一百年前,当这座花园还完好无损时,小径两边应该都是茂密的树木和围墙。没有人能够看到五米以外,所有的视线都被遮挡了,一进来就会迷失方向,如果找不到出去的路,恐怕就会永远留在这里了。

也许整个迷宫花园就是个大坟墓,埋葬了许多好奇心过分强烈的人。

能制造出这种迷宫的余问天,究竟是杰出的文人,还是残忍的魔鬼呢?

孙子楚拉住了我:“不要再沿着小路兜圈子了,索性直接向那栋房子走去吧。”

他说得确有道理,反正所有的遮挡物都没了,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最有效的。我们离开鹅卵石小路,走到荒草地里。十分钟后顺利走到那栋房子前,只是鞋子里落进了许多小石子。

这是栋用青石条垒砌起来的房子,而不是一般砖木结构的瓦房,所以有幸逃过了大火的劫难。但门框和窗户都被烧光了,房顶差不多也被烧穿了,可以用徒穷四壁来形容。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子,阳光直接从头顶射下来,仿佛走进了上古某个遗址。屋子里已没有任何东西了,只剩下几根石头柱子——这里就是当年余问天写小说的书斋吗?

仰头看着焦黑的墙壁,我似乎感到了某种气场,一百多年这里应该有张书桌,后面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珍稀图书。一个辞官回乡的老人,将稿纸铺在桌上,他自己磨好了墨,在纸上写下他的书名——<strong>迷宫梦</strong>。

是的,我确信这里就是《迷宫梦》的诞生地,无数的想象力汇成迷宫中心的灯光,照亮了太湖边的每个黑夜。

“注意看你脚下!”

孙子楚突然叫了起来,还让我以为踩到了古代陷阱呢。我低下头一看,却发现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露出了某些深刻的线条。

赶紧蹲下来仔细端详,原来地面是用光滑的石板铺成的,虽有些被烧过的痕迹,但基本上还完好无损——石板上刻着许多线条,像某种奇异的图案,只是被一层厚厚的灰尘蒙着。

墙角正好有把扫帚,大概是现在的村民留在这里的,孙子楚立刻拿起扫帚扫了起来。

这样子实在有些搞笑,他全副武装穿成攀岩的样子,却拿着把烂扫帚在拼命扫地。一时间屋子里满是灰尘,我赶紧退到房子外面。几分钟后,只听到屋里传来孙子楚憔悴的声音:“好了……我扫好了……”

我又等了片刻才走进去,只见在阳光下尘土飞扬,整个屋子简直成了工地,而孙子楚还在不停地咳嗽。我蒙着鼻子走到他身边,眯起眼睛看着石板上的图案。

“这些弧线和球体是什么意思呢?”

地上刻出了几十个球体,彼此间用巨大的弧线连接起来,看起来就像地球运行的轨道。

可地上有许多根弧线,球体分布在不同的位置,此外还有许多个小点,是用凿子在地上凿出来的,就像是夏夜里的满天星斗。

瞬间,我想到了中国古代的浑天仪,想到了张衡的宇宙说,想到了北京古天象台上的那些仪器。

我几乎半跪在地上,仔细看着那些球体的分布,果然发现了七颗星体,它们以勺状连在一起,明显就是北斗七星的形状。

这个发现证明了我的推测,地板上刻着的图案竟是天象图!

孙子楚也已经看出来了,他目瞪口呆地回退一步,顾不得满天的灰尘说:“太难以置信了!地板上刻着整个宇宙!”

过去在天文台看到过中国古代天象,但明显不如眼前巨大的图案,以我有限的天文知识来看,这幅地板上的天象图非常精确,包含的星系也非常全,把黄道十二宫都标识出来了,我甚至认出了自己所在的摩羯座,孙子楚也看到了他的双鱼座。整个三垣二十八宿都在地板上,此外还有一些中国古代天文学里从没出现过的星座,简直就是包罗万象。

看着地板上的宇宙,我的头都有些晕了,似乎那些星星和轨道都旋转了起来,把我带到了浩瀚的太空里。

灰尘让喉咙很难受,后退几步,忽然发现脚下还有文字,就是刻得浅一些。我俯身念了出来——

<strong>出生入死 生之徒 十有三 死之徒 十有三 人之生 动之于死地 亦十有三</strong>

这段文字好奇怪啊,听起来像是某种先秦的典籍。我又拉着孙子楚蹲下来,仔细地看了看这几块地板,才发现密密麻麻刻满了字,粗粗估计下竟有好几千字之多。

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全篇文字的开头——

<strong>道可道 非常道 名可名 非常名 无名天地之始 有名万物之母 故常无 欲以观其妙 常有 欲以观其徼 此两者 同出而异名 同谓之玄 玄之又玄 众妙之门……</strong>

天哪,居然是……居然是……

我和孙子楚彼此看了一眼,表情都是不可思议,随后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道德经》!”

<strong>“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strong>

这十二个字正是老子的《道德经》的开篇,接下去的文字也与我们的记忆相符,从头到尾总共是五千多个字,却几乎是一部中国古代哲学的百科全书。

老子是与孔子同时代的人物,也是影响中国两千多年的大哲学家。民间传说老子母亲怀孕八十一年,他生下来就须发皆白,故名“老子”。老子晚年在函谷关留下一篇五千多字的奇文,之后便往西方远游去了。这篇奇文上篇以“道可道,非常道”开头,被后人称为“道篇”;下篇以“上德不德,是以有德”开始,被后人称为“德篇”,总共八十一章合称《道德经》,又称《老子》。

太不可思议了,老屋的地板上竟镌刻着宇宙图和《道德经》,余问天还是个道家信徒?

越来越感到诡异,当年这里是迷宫花园的中心,余问天用了十三年的光阴,完成了巨著《迷宫梦》,然后便随着他的小说一同消失了。他的曾孙余准竟成了一次大战的间谍,而这对祖孙的故事,都被博尔赫斯写进了《小径分岔的花园》。

趁着现在还看得清,孙子楚掏出数码相机,将地板上的天象图和《道德经》都拍了下来。

走出这间令人窒息的屋子后,我们马上深呼吸起来,再晚几分钟恐怕要活活呛死了。

径直走出迷宫遗址,余村长一直在外面等着,看到我们灰头土脸的样子,他还拿来了毛巾和水杯。擦了擦脸和头发,总算像个人样了,又喝了几杯水,仿佛刚做了激烈的户外运动。

村长摇着头问:“你们发现屋子里的地板了吗?”

“对,地板上刻着天象图,还有老子的《道德经》全文。”孙子楚依然在大口喘气,“这些图案和文字是什么留下的?”

“在我出生之前就有了,传说是崔鹏公留下来的。谁都看不懂那些奇怪的图案,但《道德经》我还是知道的。”

我忽然问道:“你带英国的弗格森教授去那看过吗?”

“是的,英国教授一定要看看迷宫花园,我就带他过来,还陪他到了那屋子里。”

“他也看到地板上的天象图和《道德经》了吗?”

“嗯,英国老头看到那些以后,也是非常吃惊。那个翻译还把《道德经》解释了一遍给他听。然后,我就把他们送走了。”

我和孙子楚互相看了一眼,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余村长留我们下来吃了顿午饭,农家饭菜特别香甜,竟是这几个月尝到的最佳美味。原来,他还想请我们多写写文章,给他们余家老宅宣传一下,这样就能吸引外面的游客,把这里开发成旅游景点了。孙子楚满头应承了下来,不知是认真还是敷衍。

与余家村作别后,我们来到村口的越野车旁。我拉住孙子楚,指着旁边一座小山丘说:“想不想爬上去看看?”

孙子楚摇了摇头:“这个山没有攀岩的价值啊。”

“哎呀你想到哪去了,我们先爬上去再说吧。”

说着我就把他给扔下了,自顾自地跑向了那座小丘,孙子楚也跟在后面过来了。

山丘上种了许多枇杷果树,坡度也不是很陡,我们很快就怕到了丘顶上。

顶上是一小块平地,没种什么果树,四周望去视线开阔。正前方是浩浩荡荡的太湖,对岸隐约可见东洞庭山,山脚下正好就是迷宫花园的遗址。

从这里看下去一马平川,迷宫所有的道路都一览无余,感觉像坐在飞机上,俯视某个战争工事。

孙子楚已明白了我的意思:“怪不得你要上来啊,这下整个迷宫都暴露在我们眼前了。”

其实,刚才我在下面时,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小山丘。

果然不出所料,正午的阳光照在遗址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光。迷宫中心的那个屋子特别显眼,有一条小径正好通到它的门口。我从孙子楚手里接过望远镜,仔细看着那条小径,它弯弯曲曲地绕着屋子,还有许多条岔路从旁边伸出去,其中有的路就成为了死胡同。但那条小径始终没有中断,经过无数个圈子和岔路之后,终于通到了迷宫花园的最外面。

就是这条路!

如果站在底下是绝对看不出来的,也只有站在这个小山丘上,居高临下俯瞰,才有可能发现这条路。但在迷宫被烧毁以前,花园里一定种满了高大茂密的树木,还有许多高墙,即便站在小山上,视线也会被树木和墙遮挡,小径也会被庞大的树冠覆盖住。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就这样我们找到了通往迷宫中心的道路。

我让孙子楚用数码相机,把下面的遗址全都拍下来。他用了最大的图像尺寸,模仿航拍的角度,将整个迷宫花园都收入了镜头里,尤其是那条最关键的道路。

虽然没找到《迷宫梦》这本书,但破解了中国版“小径分岔的花园”的迷宫道路,也算是一项额外的收获。

我们迅速下了小山丘,孙子楚发动他的越野车,想要开往最近的旅游经典,却硬被我拉到了最近的小镇上。

当孙子楚一百个不满意时,我已找到了一家网吧,将数码相机里的照片,全部输出到了电脑上。

我仔细看了看丘顶上拍的那些照片,整个迷宫花园的遗址都进来了,而且拍得非常清晰详实,凡是道路都有卵石或石板铺着,旁边则长满了荒草,看上去一目了然。

随即我打开了电脑里的PHOTOSHOP软件,使用画笔功能编辑那些照片,将通往迷宫中心的那条小径勾了出来,这样就可以尽量方便观看了。

孙子楚坐在我旁边,摇着头说:“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我有一种预感,这些图片将会对春雨有帮助。”

接着我又检查了一遍,将图片编辑到最方便查看的程度,几乎等于画了一张迷宫路线图。

然后,我打开我的电子邮件,将今天孙子楚拍的那些照片(包括小屋地板上的宇宙图与《道德经》),连同刚才编辑过的迷宫地图,一同发到了春雨的邮箱里。

我拍了一下大腿,今天算是大功告成啦!仰头靠在座椅上,感觉都快要累趴下了。

接着,我被孙子楚拖出了网吧,坐上越野车,开始了今天的西山半日游……

<strong>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6月1日上午10点整</strong>

伦敦以南的萨塞克斯郡。

距离大都市区有几十英里了,两边的景色也由工厂和别墅,变成了乡村和田野。春雨坐在空旷的巴士上,整辆车只坐了不到十个人。她撑着下巴,注视着英格兰南部的天空,一些雨点正打到车窗上,远方的视野渐渐在雨雾中模糊了。

经历了昨晚之后,她对旋转门饭店更感到恐惧了——明明亲眼目睹了一个老人死去,几分钟后尸体却不翼而飞了,真不知道还会再发生什么?显然那老人是从小径分岔的花园里跑出来的,奇怪的是他是如何走出迷宫的呢?但也有可能他刚进去就出来了,但不管怎么说,他的死至少印证了艾伯特的话:小径分岔的花园“极度危险”。

清晨醒来的时候,她一度想要离开旋转门饭店。但她确信高玄就在这里,已经跨越了几万公里来寻找他,现在几乎已近在咫尺了,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

该怎么办?忽然又想起了龙舟,他昨天来告诉春雨,今天上午就是弗格森教授的葬礼,还给了她一个地址,是伦敦南面萨塞克斯郡的一个公墓,距离旋转门有数十英里之遥,实在是太远了。

春雨思前想后了半天,还是决定去参加葬礼,因为教授生前最后接触到的人就是她,在教授身上还有许多谜没有解开,或许都会对她有用。至于昨天龙舟对她说的那句话,就当作是普通的赞美吧。

巴士开了将近一个钟头,在上海都快到苏州了。终于巴士停了下来,黑人司机提醒春雨该下车了。

下车后是条宽阔的岔路,春雨远远地望见了教堂的十字架。在英格兰乡野的小路上,她穿着一身黑色的正装,撑着伞孤独地走了十分钟,来到了一座静谧的公墓。

这片墓园并不大,大约矗立着几百个十字形墓碑,有十几个人正围在其中一处,全都穿着黑色的西装,看来是在举行葬礼仪式。

走近果然看到了龙舟,他在一群洋人中特别扎眼。春雨悄悄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龙舟吓得乱叫了一声。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他们,当龙舟看到是春雨以后,表情也特别尴尬,急忙把她拉到了旁边,低声说:“哎呀,你可把我给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