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昙花(2 / 2)

🎁美女直播

尉迟剑慌忙点头,谨慎地答道:“是。狄大人,四方馆对所有贡物的进出,一直都采用双人复审的方式,也就是由鸿胪寺正、少二卿共同来执行这个过程,因此可以保证没有任何一人会单独处理贡物。”

“哦?”狄仁杰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微笑道,“这倒是头一次听说,尉迟少卿可说得更详细些吗?”

尉迟剑正要继续往下说,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本子来,双手呈给狄仁杰,道:“狄大人,下官身上恰好带着本四方馆的贡品册子,请狄大人边看,下官边解释。”

狄仁杰满脸堆笑:“如此甚好,甚好……”似乎无意间,他的眼角扫到一旁端坐的周梁昆,只见他脸上白一阵青一阵,眼神游移,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看上去非常紧张。

尉迟剑浑然不觉上司的异状,只全心全意要把事情呈报清楚,他站到狄仁杰身边,指着账册说:“狄大人请看,所有的贡品在入库之前,都由少卿刘奕飞大人记录在册,注明贡品的来源、日期、品相、外观和收藏在府库的具体地点等。正卿周大人核对无误之后,签上名字,一件贡品才算正式入库。如果贡品被征用,借出,或者被圣上收纳,也要同样由刘大人在贡品的记录旁边注明其去处、出库日期和理由,再由周大人审核后签了名,贡品才能出库。因此,所有的出入都是二位大人共同执行的,一旦发生意外,可以相互对证。”尉迟剑侃侃而谈,完全没有注意到周梁昆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了。

狄仁杰却听得津津有味,一边小心地翻阅着账册,还伸出手指在上面点点戳戳。他指着其中的一条问尉迟剑:“这件贡品旁的批注是圣历元年置换入鸿胪寺正堂摆放?就在十多天前归还入库?”

尉迟剑仔细看了看,点头道:“是的,这柄南诏进贡的浪人剑是前年放入鸿胪寺正堂的,去年年底,也就是十多天前,刘奕飞大人更换贡品的时候才归还入库的。”

狄仁杰皱眉道:“可是归还入库的时候,怎么就只有刘大人一个人的签名?”

尉迟剑答:“如果是出借归还的贡品,就只要刘大人验看后签字认可就行了。”

“这又是为何?”

“这个……下官也不太清楚,我想可能是因为贡品本身已经经过查验在册,归还的时候就把手续省俭了。”

狄仁杰把疑问的目光投向周梁昆,后者赶紧低头,搁在膝上的双手不停地张开又捏紧。

狄仁杰想了想,将账册还给尉迟剑,正要开口说话,狄忠来报,沈槐和宋乾一起过来了。话音未落,沈槐和宋乾气宇轩昂地踏入书房,向狄仁杰以及二位鸿胪寺卿见礼如仪。这厢周梁昆忙忙地起身,口称官署事务繁多,就要告辞。

狄仁杰微微一笑道:“烦请周大人再留片刻,本官还想与周大人探讨一下刘奕飞少卿的案子。正巧,大理寺卿宋乾大人也在这里,机会难得。不会耽误周大人很长时间的,尉迟大人可以先去处理公务。”

尉迟剑询问地看看周梁昆,周梁昆不耐烦地朝他挥挥手,尉迟剑赶紧识相地退出了书房。狄仁杰又朝沈槐使了个眼色,沈槐也起身出门,顺手关上书房门。房内只余下狄仁杰、宋乾和周梁昆三位当朝三品大员,默然相对,气氛紧张而沉重。

周梁昆如坐针毡,等了很久,才听见狄仁杰悠悠地开口道:“关于刘奕飞大人的死,梁昆有何要说的吗?”

周梁昆苦着脸摇摇头,干脆连嘴都懒得张了。

狄仁杰抿了口茶,淡淡地道:“本官这里倒有些话要说。”顿了顿,再度瞥了一眼周梁昆惨白的脸色,狄仁杰继续道,“本官一生中断案无数,见过各种大案小案奇案怪案。要是把刘奕飞大人的案子归个类的话,恐怕可以归入怪案。那么,这怪在何处呢?怪,就在于其相关的线索似乎都要把这件案子引入幽冥一类!”

宋乾赞同地道:“是的。案发现场雪地上的血迹,一路画出‘死’的字样,还有周大人所说的,在刘大人死后,周大人向前奔跑时身后的脚步声和耳边的‘生’‘死’的声音,都令人听之悚然。本官在案发地点勘察时,除了周、刘二位大人的足迹之外,没有发现任何其他足迹,同样十分诡异。种种迹象,似乎都在指向冥冥之中!”

狄仁杰轻哼一声:“指向冥冥之中?呵呵,也许这算是一种看法。但是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去想,又会发现什么呢?首先,雪地上的血迹,完全可以是人为滴上去的,隔一段路画个‘死’字,也不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吧?至于周大人奔跑时候所听到的脚步声和耳语声,则完全是周大人的一面之词,假使本官说这都是周大人臆造出来的,想象出来的,甚至是编造出来的,周大人是不是有足够的理由来反驳我呢?”

周梁昆转动着眼珠,脸上的汗珠已经开始往下淌了,但仍然紧咬着牙关低头不语。

狄仁杰冷冷地注视着他,继续道:“今天我请大理寺卿宋乾大人过来,是为了有个见证人。现在这书房里面就只有我们三人,不算正式的审案,本官还是希望能与周大人开诚布公地谈谈。我方才说了,有关幽冥的种种迹象,看似蹊跷诡异,实则疏漏百出,实不足道也!”

周梁昆嚅动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狄仁杰也不理会,接着往下说:“根据宋乾对刘大人尸体的分析来看,刘奕飞是被人从背后用匕首捅死了。哼,这个杀人的方式反过来验证了幽冥之说的虚妄。难道鬼怪杀人还需要用人间最普通的凶器吗?杀人之后,凶器被扔在了发生凶案的宫墙之外,并有足迹逃至宫城南边的洛水边消失,因此直接的推断便是凶手杀人后越墙逃走。但这时候另一个问题出现了,凶手只有逃走的路径,却没有来到案发现场的途径,我和宋乾曾经分析过,不论是越墙而入,还是事先进入宫城后等待在案发的甬道旁,都有其不合理之处,那么这个凶手究竟是怎么来到宫城里,又怎么恰好在周刘二位大人经过那条甬道去东宫的时候,等在甬道之间,并恰好杀死了刘大人再翻墙逃跑的呢?”

说到这里,狄仁杰突然和颜悦色地看看周梁昆,问道:“周大人,圣上授权太子主持新年庆典,本该由你去向太子汇报准备情况的,怎么刘大人也会与你一起去呢?”

周梁昆神情木然地答道:“那日本官突感身体不适,便叫上刘大人与我一起去。”

“所以这是一个临时的决定咯?”

“是临时的。”

“那么凶手就更不可能事先知道二位大人会一起去东宫,从而等待在那里杀人!”

宋乾越听越糊涂了,不由脱口问道:“恩师啊,这么说了半天,学生怎么越加摸不着头脑了?又不是幽冥,凶手又不可能未卜先知,那刘大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狄仁杰抬高声音,正对着周梁昆道:“周大人,本官希望听到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周梁昆面如死灰,一把山羊胡子不住地颤抖着,隔了半天才挤出一句:“本、本官不明白狄大人的意思,本、本官回答不了这个……”

“行了!”狄仁杰晴天霹雳似的低沉吼声,把周梁昆震得全身上下都哆嗦起来。

宋乾惊诧不已地看着这二人,似乎有点儿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

狄仁杰努力平息了下心情,换上稍稍平缓的语气道:“梁昆啊,初四那天本官去天觉寺进香,还碰上了府上的千金靖媛小姐。她告诉我每个新年都要去寺里进香,为周大人祈求福寿安康。梁昆真是个有福气的人,身边有如此孝顺乖巧的女儿绕膝承欢,诚让本官羡慕不已。”

“狄大人!我、我……”周梁昆终于呜咽着叫出声,“大人救救梁昆吧。”

狄仁杰长叹一声,示意宋乾把哆嗦着就要拜倒在地的周梁昆搀回到椅子上坐好,低沉地道:“周大人请将实情和盘托出,是非自有天理公道,非我狄仁杰个人能够臆断。当然,周大人应该知道我狄仁杰从来不是食古不化、拘泥条文的人。我,还懂得酌情处理这四个字。”

周梁昆听了狄仁杰这番话,本已绝望的眼神才重新焕发出一点点神采,他努力振作了一下精神,开始叙述:“狄阁老,宋大人,其实刚才狄阁老问起四方馆贡品收藏的规矩时,我便知道,狄阁老心中对刘大人的死,已经有了计较。只可叹我还心存侥幸,兀自不肯理会狄阁老几次三番抛给我的机会,实在是辜负了狄阁老的一番苦心。梁昆无地自容啊。事已至此,我也只有如实供述,至于如何处置梁昆,也就凭阁老一句话了。”

狄仁杰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周梁昆咽了口唾沫,继续道:“狄大人,事情要从一个多月前说起。当时,刘奕飞像往年一样来请我示下,看从四方馆中换出哪些新鲜的贡物陈列在鸿胪寺正堂。往年这些事情都是刘奕飞一手操办的,这次我却一时兴起,让刘奕飞陪着亲自去四方馆看了看。万万没有想到,这一看却看出了个天大的问题!我当时拿着前年的贡品账册,无意中查对了一件记录上已经还入四方馆的贡品,却遍寻不着,我便起了疑。于是又抽查了其他若干件曾被调出过四方馆的贡品,结果却令我大为震惊!记录上已经归还,而事实上根本没有还回来的居然十之有三四。这岂不是意味着每年都有为数不少的大周宝物,从我鸿胪寺四方馆无端流失,还从未有人发觉?我急了,立即找刘奕飞查问。这厮起初还百般推搡抵赖,可贡品进出从来只经过他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最后他发现瞒不过去了,终于承认说,自从他开始负责四方馆的这几年来,每年都会趁着贡品出借或者陈列的机会,贪墨下其中数件,由于贡品归还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的签字,所以操作起来十分方便。只要没有人对所有的贡品进行查对,就发现不了这个问题。”

宋乾听到这里,震惊之余不由插嘴道:“可是四方馆的管理上,怎么会出这么大一个漏洞呢?周大人,你这个鸿胪寺卿也未免太疏忽了吧!”

周梁昆苦笑道:“宋大人谴责得太有道理了。当时,我听完刘奕飞的一番话,心中的惶恐和愤怒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怪只怪我对他太过信任,将归还贡品的过程全部交给他负责。其实说到头来,还是我从来就不相信有人真的会打这些贡品的主意,要知道这可是欺君之罪,要凌迟处死的啊。”

狄仁杰此时方冷冷地插话道:“可惜周大人忘记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只要诱惑足够大,这个世上从来都不乏铤而走险之人。”

周梁昆重重地叹息道:“狄阁老说得太对了,只叹等梁昆明白这个道理,大祸已经酿成了。”

宋乾急问:“那周大人既然发现了刘奕飞的罪行,为什么不及时上报朝廷呢?”

狄仁杰冷笑:“宋乾啊,你觉得周大人如果就这样上报了朝廷,他自己能脱得了干系吗?”

宋乾愣住了。周梁昆频频点着头,满脸苦涩地道:“狄阁老真是一针见血啊。我当时气得几乎昏了头,立即拉着刘奕飞就要去吏部,可是刘奕飞随之的一段话却让我顿时浑身冷汗,完全泄了气。刘奕飞说,四方馆的贡物进出从来就是鸿胪寺正、少卿两个人共同的职责,如果贡物出了问题,两个人谁都不能免责,这是原则。因为贡品的进出都有我的签字,谁都不会相信偷盗贡品是他一人所为,而我完全不知情。”

宋乾皱眉道:“可是归还贡品确实只有他一个人核对签名啊,这扯不上你吧?”

周梁昆苦笑着摇头道:“话虽如此说,但是这个授权也是我给他的,如果他反咬一口说是我主谋盗取贡品,又要他签字承担责任,我也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反驳。别人反倒会怀疑我授权刘奕飞的目的究竟何在。另外,这厮为了将我拖下水,早有预谋,在账册上捏造了若干条子虚乌有的贡品名录,还仿制了我的签名。这些贡品本就不存在,如果有人来查对的话,还是都要落在我和刘奕飞两个人的身上,而我却是百口莫辩哪。”

狄仁杰点了点,沉着地道:“因此周大人你就起了杀心?”

周梁昆低头不语,良久才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不愿被刘奕飞胁迫,任他继续恣意妄为,监守自盗,偷取珍贵的贡品,但上报朝廷,我又实在没有勇气。思之再三,别无良法,我才痛下杀手。”

宋乾大声喝问:“周大人!难道你不知道这叫私用极刑,也是欺君啊?”

狄仁杰忙朝他使了个眼色,宋乾这才气鼓鼓地住了口。狄仁杰缓缓道:“因此腊月二十六日夜间,你假意要求刘奕飞与你一起去东宫,在黑暗的甬道中间刺死了刘奕飞。为了伪造外人进入宫城作案的现场,你翻越宫墙,将匕首扔在墙外,又一路奔至洛水旁,随后再踏着原来的足迹返回甬道,做出惊恐万状的模样,跑向宾耀门呼救。我说的这个过程正确吗?”

周梁昆感慨万状地回答道:“丝毫不差!狄阁老,梁昆无话可说了。”

狄仁杰依然面沉似水,想了想又问:“那么跟随在你身后的血迹和雪地上的‘死’字,也是你特意布置的?”

周梁昆道:“是的。我将袍服的袖子浸透血迹,一路跑一路滴,并留下‘死’字,都是为了故意引向幽冥之说,从而混淆视听,干扰办案。”

宋乾问:“所谓脚步声和耳语声?”

周梁昆道:“也都是我臆造的。”

狄仁杰突然问:“周大人,你怎么会想起来假托‘生死簿’呢?”

周梁昆一愣,转了转眼珠,方才答道:“年关以来,神都屡有幽冥之使凭‘生死簿’索命的谣言,连小孩唱的歌谣都编成了相关的内容,我便想到了假托生死簿,实是无奈之举。”

话说完了,书房里面骤然安静下来,周梁昆仿佛也放下了心理的重负,满脸木然地坐在椅子上,只是发呆。宋乾焦急地盯着狄仁杰波澜不惊的脸,猜不透这位恩师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狄仁杰终于长长地吁出口气,低声道:“周大人,鸿胪寺公务繁杂,本官就不多留你了,请回吧。”

周梁昆猛地哆嗦了一下,抬起头,询问地看着狄仁杰。

狄仁杰疲惫地微笑着,挥手说道:“本官有些倦意,老了,不中用了。宋乾啊,你替我送送周大人。”

宋乾站起身来,犹豫再三,看狄仁杰掉头喝茶,完全不理会其余二人了,这才冷着脸招呼道:“周大人,请吧。”

周梁昆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朝狄仁杰一揖到地,随宋乾离开了书房。

送走周梁昆,宋乾刚返回书房,便急不可耐地发问:“恩师,您就这么放过周梁昆了?”

狄仁杰淡淡一笑:“宋乾啊,你相信他方才所说的那些话吗?”

“啊?”宋乾愣住了,皱眉道,“听上去严丝合缝,没有什么破绽。而且他都承认了杀人罪行,还有必要说谎吗?”

狄仁杰摇摇头:“刘奕飞是他所杀,这一点毋庸置疑,他根本没办法否认,承认罪行是唯一的选择,这我早就料到了。问题是杀人的动机。宋乾啊,其实你仔细想想就会发现,他所说刘奕飞偷盗贡品的罪责,他自己确实是摆脱不了干系的。就算他刚才的那一大通供述,仍然只是他的一面之词,没有任何佐证。如果我坚称说周梁昆就是和刘奕飞合谋盗取贡品,由于某种原因起了内讧,才为自保而杀了他,你觉得有什么破绽吗?”

“这……”宋乾无言以对,想了想,又忙道,“既然如此,恩师您为什么还要放他走呢?难道、难道不该把他立即收押,彻底查清楚事实的真相吗?”

狄仁杰笑着摇了摇头,拍拍宋乾的胳膊,示意他坐下,才慢悠悠地道:“收押就能查清楚事情真相吗?手上没有进一步的证据,就只能靠严刑逼供。周梁昆年事已高,弄不好就死在刑台上,他又是朝廷重臣,鸿胪寺新年节期时缺少他的管理,已是伤筋动骨,所以我看收押他不仅于事无补,只能适得其反。”

宋乾无奈地道:“可是恩师,那这案子就没法办下去了吗?”

狄仁杰轻叹口气,安慰道:“当然要办下去,只是不能用寻常的手法。周梁昆要么与贡品丢失无关,那他手刃刘奕飞,虽说做法欠妥,但情有可原,我不建议继续追究。如果他实际上是偷盗贡品的主谋,那么从现在开始,他也绝对不敢再轻举妄动,鸿胪寺的剩余贡品还是安全的。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从暗中密切监视他,一来防止他畏罪潜逃,二来可以继续收集贡品案的相关证据。我刚才已经让沈槐安排人手了,你尽可以放心。”

宋乾点头称是,又犹豫着道:“恩师的安排甚妥,可学生总觉得这样做……”

狄仁杰轻咳一声,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宋乾啊,鸿胪寺的贡品都是我大周朝最珍贵的收藏,丢失任何一件都令人心痛。我在想,查清楚这些贡品流落到了何处,想办法把它们重新找回来,这和严惩罪犯一样重要。现在刘奕飞已死,周梁昆是我们唯一的线索,留着他,才有可能寻访出贡品的下落;而严守消息不外泄,才能防止握有贡品的人狗急跳墙破坏贡品。我也是左思右想,反复斟酌之后,才做出这个决定的。”

宋乾这才恍然大悟,不由感佩道:“恩师,您考虑得太周详了。”

狄仁杰淡然地摇头,又笑道:“只是这种不上报朝廷的做法,已算是私自行事。为师今天叫你参加进来,就意味着让你与我一起承担责任,为师让你这个大理寺卿为难了。”

宋乾忙道:“恩师不要这么说,学生应当承担这个责任!”

狄仁杰微笑颔首,稍后又皱眉道:“我总觉得这件案子还有其他内情,周梁昆并没有全部坦白。”

“什么?”宋乾再次摸不着头脑了。

狄仁杰道:“有一个疑点,周梁昆和刘奕飞是亥时不到离开鸿胪寺正堂的,这点已经得到鸿胪寺守卫的证实。而周梁昆被羽林卫发现的时候已近丑时,被送回家的时候都过了三更。这样其间就有整整两个时辰,这段时间给周梁昆杀人再加布置现场,也绰绰有余,余得太多了,让人不禁疑惑,他花了那么多时间到底在做什么?”

宋乾思索着道:“会不会周梁昆年老体弱,翻越宫墙至洛水来回,花了很长时间?”

狄仁杰沉吟着摇头:“说不好啊。我总觉得,这其中的水很深。”吸了口气,狄仁杰又道,“此事就先议到这里,无端猜测是没有意义的,我们还是等待沈槐那里的监视结果,静观其变吧。我累了,你先忙去吧。”

“是,学生告退。”宋乾拱手退出书房,回手带门时,他无意中瞥见狄仁杰的脸,心中不禁一颤,这是张多么苍老而疲惫的脸啊。曾几何时,他这位被无数人视作为当世神人的恩师,连女皇帝都百般推崇,尊称为国老,似乎永远拥有最旺盛的精力和最清明的智慧,竟然也悄悄地衰老了,而且衰老得如此迅速、如此彻底,不禁叫人悲从中来。更让宋乾揪心的是,从未在这张脸上见到过的伤痛和怅惘,现在竟长久地呈现在上面,难道这真的就是人之将……宋乾连连摇头,不敢再想下去了。

太初宫内,登春阁下,澄华殿中。濡润的雾气弥漫在整座殿宇间,层层纱笼隔不住水汽的蒸腾和凝结,镏金立柱上一滴滴水珠汇聚,再悠悠滑下,“嘀嗒”声声,落入汉白玉雕砌的浴池里,在空荡的大殿中勾起隐约的回音,迟缓凝重,催人入梦,又逼人窒息。

张易之匆匆忙忙地走进来,瞥了眼硕大的温泉池中那唯一的一名浴者,冷笑道:“六郎,你再这样泡下去,就不怕把你那一身细皮嫩肉给泡烂了?听内侍说你都快泡了一天了。”

张昌宗微合双目,脑袋靠在铺设于池边的一袭锦襦之上,不以为然地哼道:“这个冬天太冷,全身上下都是寒气,不多泡泡怎么祛得掉?哥,你也来泡泡吧,好享受。”

张易之将肩上披的裘袍往地上一甩,两名青衣内侍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伺候他宽衣解带。

张易之皱起鼻子嗅了嗅:“你熏的这是什么香?一股子怪味。”

张昌宗依旧合着眼睛,半梦半醒地答道:“吐火罗新近进贡的什么‘乾陀婆罗香药’,说是能镇静精神,消除梦魇。”

张易之沿玉石台阶踏入温泉池中,大声打了个喷嚏,抱怨道:“味道太怪,半香不臭的,你就爱搞这种古怪的东西,我闻不惯。难道你还需要消除梦魇吗?”他挥了挥手,两名内侍抱着衣服鬼魅似的又倏忽消失了。

张昌宗闻言睁开眼睛,瞧着张易之慢慢将身体浸入温泉,便抬手划了划水,将满池的玫瑰花瓣推到张易之的身边,笑道:“多闻闻就习惯了,其实我倒觉得五哥你比我更需要消除梦魇呢,对不对?你这些天焦躁得很,圣上都觉察出来了。昨晚上还问我呢,你是不是最近碰上什么烦心事了。”

张易之冷笑:“我有什么烦心事?我还不是在为咱们俩的前途操心。你以为每天缩在圣上的怀里就万事大吉了?不看看周围那一双双眼睛里的凶光,简直恨不得将你我千刀万剐!”

张昌宗哀叹一声:“唉,人活百年终有一死,我算看透了,还是过一天算一天,及时行乐吧。五哥你是有志向有谋略的人,我不像你,我认命。”

张易之气得笑起来:“你好,你认命!可惜全天下的人都把你我看成一体,咱们两个要死要活肯定是在一处的!新年以来,圣上的精神越来越差,不早做打算恐怕真是来不及了。”他又看了看张昌宗那张泡得酡红的俊脸,打趣道,“我看你也不要装腔作势了。平日里掉根头发都要紧张半天,天天泡汤就为了这一身凝脂肌肤,你会不惜命?你会不怕死?说出来谁信!”

张昌宗被说得有些尴尬,讪讪地岔开话题:“五哥,我劝你也不用太过忧虑。此次百官守岁,咱们不是已经试了试群臣的态度?效果还不坏嘛。咱们安置进朝廷的人自不必说,一些个老滑头、骑墙派,这回不也跟着咱们婉拒了守岁宴?情愿不给太子面子,也不敢得罪我们,这不就说明咱们势力正盛,威望日高嘛。”

张易之脸色一沉,阴阴地道:“这样才更糟糕!那些骑墙派最可恶,今天倒向我们,明天就可以倒向别人,根本靠不住。咱们在朝廷中的人数还是不够多,势力也不够大。你看看那些衷心李唐的老臣,还有投靠梁王的武派,不都在权衡利弊,蓄势待发吗?现在这两派人是互相牵制着,所以才暂时都不敢动到咱们。”

张昌宗撇了撇嘴,道:“五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嘛。他们闹腾得欢,都想拉拢咱们,咱们不是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吗?”

张易之紧锁双眉道:“当然要利用。你我年前劝说圣上迎归太子,就是一着好棋。你看现在太子对咱们恭敬有加,梁王也对咱们百般奉承,至少表面上看,咱们占着一定的先机。”

张昌宗好奇地问:“为什么说表面上?”

张易之冷笑一声:“当然是表面上的。在心里,这两方面一定都对我们恨得咬牙切齿,一旦他们之间的角逐分出了胜负,对我们必然是除之而后快。”

张昌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再度哀叹道:“照你这么说,不论李、武,任何一方继承大宝,都没咱好果子吃,那咱们岂不是死路一条了?”

张易之没好气地道:“死路一条,死路一条,新年节期,除了死你就说不出什么好话了吗?活路当然有,只不过要靠我们自己走出来!”

张昌宗来了劲,双眼发亮地问道:“什么活路?”

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惊诧地倒吸口凉气:“哥!难道你真的在打那个主意?”

张易之冷笑着点头:“就是这个主意!我不仅要打主意,而且还要把它付诸实施。六郎,我告诉你,我左思右想了很久,除了这个办法,你我再无生路!”

张昌宗大张着嘴,瞪着张易之看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道:“可是……我们真的能成功吗?”

张易之斩钉截铁地答道:“不成功则成仁,你我别无选择。”

张昌宗耷拉下脑袋不吱声了,张易之又好气又好笑地看了他半天,叹道:“你啊,还是尽心把圣上伺候好便是,其他的事情就交给我去办。到时候,别给我添乱帮倒忙就行了。”

张昌宗闷闷地回嘴道:“你别瞎说,我什么时候给你添乱帮倒忙了?”

张易之冷哼一声:“你不添乱?怎么就有把柄让狄仁杰捏在手里了?要不是圣眷正隆,我看你的小命早就休矣。”

张昌宗听他这么一说,顿时目露凶光,咬牙切齿道:“狄仁杰!这个老不死的东西!我总有一天要让他死在我的手里。”

张易之冷笑道:“光在这里发狠有什么用?要实现我们的计划,狄仁杰这个老家伙是最大的障碍之一。必须要想办法扳倒他,否则咱们的主意绝对打不成功。”

张昌宗又恨又怨地道:“我何尝不想扳倒他?可惜圣上对他始终还是信任的,不好办啊。再说狄仁杰实在太老奸巨猾了,这么多年来在朝廷上下安插了不少亲信,动得不妥反伤自身,我是已经吃过苦头了。哥,你要办他,必须要做好计划,我全力配合你!”

张易之笑了笑:“意气用事是要不得的。要干就得谋划周详,最好能一箭多雕。这些天我一直在做准备,前几日事情进展得不太顺利,所以心烦意乱。不过这两天又有了转圜……我也稍稍多了点信心。否则,我今天哪会有心情来此和你闲聊?”

张昌宗这才松了口气,冲张易之献媚地笑道:“哥,张弛有道才是正理,你也别太过操劳。要不要弟弟给你按按背?”

张易之斥道:“你少恶心我了,还是留点儿力气伺候圣上去吧。”

张昌宗讪笑道:“哥,你以后也把计划多和弟弟叙谈叙谈,我多少也可以帮上点忙不是?”

张易之点头:“嗯,需要的时候自会让你出面。”

两人一时无话,都仰面靠在池边,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张昌宗问:“哥,你说的前几天事情不太顺利,指的是什么?怎么最近又有好转呢?”

张易之睁开眼睛,压低声音:“这是绝密,你可不能对任何人说。我在和突厥的默啜可汗谈判合作。”

“啊?”张昌宗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咽了口唾沫道,“那……那怎么不太顺利呢?”

张易之一撇嘴:“本来有个中间人,居间传递消息。可是过年前几天突然失踪了,弄得我十分被动。这中间人肩负绝密,一旦落入他人之手,麻烦就大了。而且此人一直是谈判唯一的桥梁,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便再也无法联系上默啜,也不敢联系。故而过年那几天我简直是度日如年,这才真叫噩梦连连。好在昨天默啜终于又派人送来了信件,确定说消息并未走漏,我才算是放了心。”

张昌宗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问:“哥,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办?”

张易之朝他一笑:“当然是按计行事,你附耳过来……”

水雾迷漫的殿宇中恍惚一片,光影晃动,轻言细语,都渐渐消逝在薄幕轻纱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