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庭州刺史府的后堂中,钱归南坐立不安地面对着敞开的屋门。堂外,阴霾重重的天空仍然毫不止歇地向下倾泻着雨水,一副密密实实的雨帘垂挂在门口,令人望而生畏。
钱归南从几上端起茶杯想喝一口,可是手抖得厉害,滚烫的茶水泼溅到他的手指上,钱归南吃痛,把茶盏狠狠地往几上砸去。茶水四溅,细瓷的杯盖滚落在青砖地上敲得粉碎。仆人听见响动,刚从门边蹑足而入,就被钱归南大喝一声:“滚!”那仆人吓得屁滚尿流地跑进雨中。
王迁两个时辰前就出发去伊州了,天气不好,他的行程会受到些阻碍,估计最快也要明天晚上才能到达伊州。此刻钱归南遥想着伊州的状况,难以摆脱焦虑恐惧的心情。虽然他已经给王迁详细布置了应对之策,而且还做了几手准备,但只要抬眼一望外面的大雨,钱归南就从内心深处感到不祥。他对自己的谋略一向很有信心,这一次却每每如履薄冰、心惊肉跳,连绵不绝的大雨更加剧了他的不安,滂沱的雨声吵得他心烦意乱,似乎总有个声音在他耳边重复着:人力可逆,天道难违啊!
目前,钱归南还有件非常棘手的事情要处理:王迁奉命去抓狄景晖,结果却弄回来个袁从英,在正堂里等着刺史大人问话已经两个时辰了,而钱归南至今没有想好该如何面对他。这两个时辰里面,钱归南努力整理思绪,回想着自袁从英和狄景晖来到庭州以后发生的种种事件,越想越觉得蹊跷,似乎总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但又说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
现在,崔兴的先锋部队和林铮、狄仁杰的朝廷大军正在日夜兼程,向肃州挺进,钱归南几乎已经认定默啜必败了,他必须利用所剩下不多的时间,为自己从这团乱麻中抽身,做好充分的准备。当初钱归南不明不白、不情不愿地被拖上贼船,无非是抱着火中取栗的侥幸,目前看来诸多盘算就要落空,能够自我保全就是上上签了,所以他才让王迁去抓捕狄景晖,倒不是要为难这位宰相大人的公子,只是想当张王牌捏在手中以防万一。哪想袁从英早发现有人监视,找来个面貌身材和狄景晖相仿的人,而庭州官府里真正认识狄景晖的只有钱归南和王迁,居然被他轻而易举地蒙混过去。
快到正午了,钱归南想来想去决定不再拖延,和袁从英当面对峙下也好,可以摸摸他的底细。于是他唤来手下,去将袁校尉押,啊,不,是请来后堂攀谈。
时候不多,袁从英被带到后堂。因为刺史大人说的是请,两名兵卒一个头前引路,另一个还殷勤地给袁从英打着伞,可惜雨势太猛,进到后堂时,袁从英还是浑身湿透了。钱归南看着袁从英落汤鸡的样子,佯怒道:“你们怎么搞的?让袁校尉淋成这样?”
袁从英摆摆手:“没事,雨太大,他们也都淋湿了。”
“呵呵,好,好,袁校尉请坐吧。”
袁从英不动:“我还是站着吧。”
钱归南看一眼他湿透的衣服,会意道:“哦,也是。咳,袁校尉头一次来庭州,没想却碰上这百年一遇的涝灾,不巧,不巧啊。”啜一口香茶,他再次瞥了眼袁从英,故作关切地问,“袁校尉怎么脸色不太好?这天气反常,人就容易生病,我听属下说袁校尉在巴扎上日夜操劳,可得多注意身体才是。”
袁从英淡淡地道:“钱大人布置下来的任务,卑职即使日夜劳作也无法周全,实在没有闲暇注意身体。”
钱归南脸色变了变,本来只不过想套套近乎,袁从英却回答得针锋相对,钱归南嘿嘿一笑,正打算置之不理,哪知袁从英紧接着又开口了:“钱大人,说到天气反常容易生病,我正有件事情要禀报钱大人。”
“哦,什么事?”钱归南的心里咯噔一下,就听袁从英说:“钱大人,卑职这两天在巴扎上发现有些商贩病倒,都是上吐下泻的症状,病势非常凶险,我听人说似乎是疫病。不知刺史大人可有耳闻?”
“什么?你说疫病?”钱归南做出一脸的莫名惊诧,心中却懊恼万分,怎么袁从英连这事也盯上了?犹豫了一下,钱归南含糊应道:“唔,袁校尉是过虑了吧?夏季脾胃不适也是常有的,啊,本官前两天就吃坏了一次,更别说这天气了,怎么就扯上疫病了呢?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袁从英紧盯着钱归南,追问道:“可我确实听说庭州过去有疫病流行,因此每年官府都要发放神水给百姓,但今年至今没有发放,这又是为何?”
钱归南干笑道:“呃,疫病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近十多年来已经绝迹。那祭祀和神水,都不过是过去遗留下来的习俗,以此安抚百姓罢了,和疫病并没有实质的关系。袁校尉曾是狄仁杰大人的卫队长,该不会相信此等邪佞之说吧,哈哈!”
袁从英皱了皱眉,他今天来到刺史府就想和钱归南短兵相接,逼一逼对方的原形,可钱归南还是一味避重就轻地耍太极,按袁从英的个性,对这种虚伪作风简直厌恶至极,恨不得拿刀架在刺史大人的脖子上才痛快。既然提到了狄仁杰,于是袁从英继续挑衅:“嗯,狄大人确实憎恨巫婆神汉之流,可他对百姓的安危福祉更为看重。我想假若狄大人来到庭州,看到有数众百姓无故病倒,病势又如此可疑,他也必会着力探究缘由,确定是否和疫病有关,而绝不仅凭臆断就做出结论!”
钱归南没想到袁从英这样不依不饶,愣了愣才道:“袁校尉!你来庭州才多久,对庭州的情况了解多少,居然如此质问本官,你管得也太宽了吧。”
袁从英冷笑:“卑职只是好意提醒,庭州出现任何状况,刺史大人都逃脱不了干系,还请好自为之!”
钱归南胸口闷胀,冷哼一声道:“袁校尉,虽说你曾经是狄大人的卫队长,朝廷的三品大将军,可现在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戍边校尉,本官还不需要你来教导我该如何施政。更何况,袁校尉你居然让看管的流犯走失,本官还想听听你的解释呢!”
袁从英不慌不忙地回答:“狄景晖没有走失,我把他藏起来了。”
“藏起来了,为什么?”
“我怕他出事。”
钱归南气结,摇头反问:“你怕狄景晖出事?他和你好好地待在巴扎,连流役他都不用出,他能出什么事?袁校尉,你这话实在太令人费解了……”
袁从英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地道:“没什么可费解的,自从我和狄景晖来到庭州后就屡次犯险,因此钱大人,我不信任你!”
“你!”钱归南涵养再好,此刻也忍耐不住了,怒火灼灼直冲脑门,半晌才咬着牙道,“好啊,袁校尉,我知道,你如此目无尊上、肆意妄为,凭借的不过就是和狄大人的关系。哼,这样也好,待狄大人来到陇右道问及他的三公子,本官再不必费事,只将你这位过去的卫队长交出去即可,狄公子的一切本官就概不负责了!”一席话发泄完,钱归南总算舒畅了些,便等着袁从英的反击,哪知堂内骤然间鸦雀无声,耳边只有噼里啪啦的雨声,似乎比此前更加激烈。
钱归南狐疑地向袁从英投去目光,这才发现对方低着头,堂内光线暗淡,看不清他的表情,湿透的衣服贴在瘦削的身上,显得既狼狈又坚韧。钱归南心念一动,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怒火中烧,貌似失言了,糟糕!钱归南脑袋上猛地暴起青筋,果然失言了!怎么竟把狄仁杰要来陇右道的消息透露给袁从英了?难怪有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一瞬间,钱归南懊恼得简直要掀桌而起,一向自恃老谋深算,今天怎么竟会着了小鬼的道?
沉默继续着,钱归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袁从英进来之前的两个时辰里面,钱归南其实已经把狄袁二人来庭州以后的全部经过都想了个遍。要说这二人是朝廷派来的探子,钱归南始终认为可能性不大,他对两人的忌惮更多地还是因为他们在朝中的背景,所以一直只是在暗中试探,并把他们的行止限制在可控范围内而已。虽然袁从英在伊柏泰的所作所为令人惊叹,但也没有超出钱归南的掌握,自回到庭州以后的表现更是规矩,钱归南想来想去,认定袁从英不可能了解多少内情,他刚才的谈话应该不会有诈,不过是愚忠狄仁杰的表现罢了。那么,还是将计就计吧。钱归南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忙,不想再在袁从英身上浪费时间。
钱归南盘算停当,虚张声势地咳嗽两声,拉长了声音:“袁校尉,本官自认没有薄待你和狄公子二位,可惜你无法体会本官的一片苦心,本官也无意再多辩解。虽说袁校尉已对狄公子作了妥善的安置,但是本官对二位的安危也有责任,如果袁校尉执意不肯交出狄公子,那么就只好委屈袁校尉在这刺史府里暂住,本官丢了个狄景晖,可不敢再丢一个袁从英了,否则对朝廷对狄阁老都无法交代,哈哈哈哈!还请袁校尉谅解,谅解。”
袁从英始终一言不发,钱归南叫来手下,他跟着来人拔腿就走,没有丝毫犹豫和反抗。看着袁从英掩入疾雨中的背影,钱归南轻松地长舒口气:这样也好,袁从英太过机智,可比狄景晖麻烦太多,放在外头到底让人不放心,现在他来自投罗网,钱归南反倒安心了。
圣历三年五月十四日,肃州城外。
这似乎只是一个寻常夏日的清晨,从南部高耸的祁连山上刮来的阵风,仍带着夜晚的丝丝凉意,一轮旭日自浩远高邈的东方向大地遍洒金光,越发衬托得肃州城内外云山渺阔、大漠苍茫。脚下是亘古不绝的沙砾漫漫,眼前是变幻万千的蜃楼秀峰,更有纵跨在起伏山峦上的长城,连接着一个又一个威武的雄关烽火,这苍凉而激越的浩瀚气势,豪迈而悲凉的深沉情怀,除非亲身经历,亲眼看见,又怎么能够体会呢?
“吁!”大周朝陇右道前军总管、凉州刺史崔兴大人在这一刻勒紧缰绳,手搭凉棚,微微眯起双眼向前望去,肃州城青黑色的城墙已经清晰可辨了。他甚至可以看见,城头上黑衣皂甲的突厥士兵,在飘扬的黑色狼旗下肃穆列队,林立的刀枪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炫目的光芒。
此时此刻,崔兴的心情真是一言难尽。自五月十日从凉州集结大军出发,全军上下衣不卸甲、长途奔袭,只花了三天三夜便赶到这里。现在,崔兴离肃州城仅仅一步之遥了,却不得不在城外驻足。肃州,面朝广袤的中原腹地,背靠嘉峪关下的长城,一向都是大周西域商路上最重要的关隘之一,然而今天,它竟对着大周的军队设下最坚固的城防。作为大周骁勇善战的将领,崔兴对肃州这样的边塞雄关十分了解,他闭起眼睛都能想见厚达数丈的城墙之后,那布满射孔的延墙和女墙,士兵们密布其上、严阵以待;内城之后还有几道矮墙和壕沟,堆满蒿草火薪,随时可以点燃;城墙之上,床弩和抛石车居高临下,面向城外大片已被坚壁清野的荒芜地面,攻城部队的任何行动将无法隐蔽,会悉数暴露在守军的监视和攻击之下……所有这一重又一重坚固的防御工事,都是大周抵抗来犯之敌的最有力手段,现在却反过来用在大周军队自己头上,怎么能不叫人心痛!
到今天,沙州在突厥的猛烈攻击下已苦苦支撑了一个月。崔兴心急如焚,他必须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攻陷肃州,杀奔瓜州,随后尽速驰援,解沙州于水火。但是,面对巍峨坚固的肃州城,要想在几天之内攻克它,崔兴很清楚,用强攻是不可能的。刚刚抵达肃州城下,他已经观察到,城外方圆几里的戈壁荒滩上,竟看不到硕大的石块。很显然,突厥军队在攻下肃州城以后,就将周围的大石块全部运入城中,一方面增加城防的工事和抛石机的“弹药”,一方面也让攻城军队无石可用,看来目前驻守肃州的默啜之子匐俱领,对于汉人在攻守城池方面的战术颇有研究。
就在同一时刻,匐俱领高踞于肃州城楼之上,正扬扬得意地俯瞰着黑沉沉压境而来的大周军队。听说有十万大军?匐俱领面无表情,看上去人数是不少嘛,但匐俱领丝毫不感到畏惧,大周把肃州这座城市的防御修整得太坚固了,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攻破的?想到这里,他不觉再度为自己的足智多谋而感到骄傲,都说汉人善用谋略,可这次肃州却在自己的设计下一夜失守,落入手中。他藐视着大周军旗之下那匹枣红色战马上的将领:哼,我匐俱领倒要看看,你打算让多少大周士兵的血流在这座城下!
一个时辰过去了,立足方稳的大周军队已经排开了攻城的阵势。匐俱领极目望去,只见队伍的正前方摆开了一长溜的抛石车,粗粗数去,至少有百架。在它们的旁边,另有百架箭塔蓄势待发,紧跟其后的,是步兵扛着高耸的云梯,做好了进攻的准备。一丝冷笑浮现在匐俱领的唇边,他抹了抹微翘的唇髭,示意身边的偏将传下命令。
就在刹那间,这个早晨的寂静被隆隆战鼓击碎,肃州城下的旷野上,突然间人喊马嘶、大地震颤,惨烈的攻城战开始了。大周的百架抛石车一齐开动,肃州城前好像下起了密集的“冰雹”,落在城头城墙上的碎石四处飞溅。与此同时,百架箭塔在碎石攻势的掩护之下,齐齐向肃州城发出锋利的弩箭,一时间城楼之上血肉横飞,来不及闪避的突厥守军纷纷倒下。几轮进攻之后,大周步兵架起云梯开始冲锋,人群像黑色的水银朝肃州城快速流淌。
就在大周步兵冲到离肃州城五十步的距离时,只听得城楼之上号角齐鸣,突厥守军开始反击了!遍布城楼上的抛石机和箭垛一起朝战场泻下密如骤雨般的石块和雕翎,居高临下、占尽优势。黑色的水银顷刻变成鲜红的血河,攻城的兵士成批成批倒下,冲在前头的抛石车和箭塔也被纷纷击中,喊杀声中混杂了惨烈的嘶喊,血肉四溅、人仰车翻,眼看攻城一方明显落了下风,大周这边金锣鸣响,收兵了。
匐俱领冷漠地看着战场上迅速回撤的大周军队,这第一轮进攻浅尝即止也在预料之中,双方各探虚实,再看看战场上横七竖八的大周兵卒的尸体,想必对方的主将、那个叫崔兴的家伙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扫视一眼自己这方,虽然有些兵卒被石块和箭弩所伤,但伤亡微小不足为惧,特别是那些抛上来的石块,个头都不怎么大,按说大周的抛石车是可以抛起重达百斤的巨石的……匐俱领忍不住笑出了声,崔兴连大石块都找不到,这进攻还怎么打法?
还没等匐俱领乐完,对面阵内又是一阵鼓声,第二轮进攻开始了。和前次进攻方式差不多,仍然抛石车和箭塔打先锋,所不同的是,这次抛来的石块和射来的箭弩上涂了油点了火,攻势如火如荼,城头上火光四起。突厥这边也组织起新的反击,对着冲杀过来的大周军队更猛烈地抛石射箭,有几架云梯冲到了城边,刚刚搭在城墙边,城头上就浇下石灰,火把随之抛下,攻方也遭火袭,城上城下全都烧成一片。始终还是守方占优,眼看又有上千名大周兵惨烈地倒毙于肃州城下,大周军再度鸣金收兵了。
这一天就在反反复复的进攻和退却中过去了。日暮时分,战场上重归平静,残阳映着鲜红的断肢和焦黑的灰烬,血腥味随风飘散,空中忽然飞来成群的乌鸦,聒噪声声,令人绝望。漆黑的夜幕下,筋疲力尽的士兵们入睡了,但近在眼前的死亡即使在噩梦中也不放过他们,依然将他们紧紧缠绕。而对于两军的统帅崔兴和匐俱领来说,这一夜注定无眠。
肃州城内,匐俱领住在特别搭起的大帐里。帐内烛火通明,这位年轻的突厥首领,反复思考今天的战况,对崔兴的战术感到有些困惑。从表面上看,攻方损失数千人和若干架抛石车,在进攻方面毫无进展;守方损失更少,城池秋毫无犯。当然,肃州这样的城池本来就不是一两天可以攻克的,围城而攻,花上数月的时间也不足为奇,但问题是,崔兴根本就没有这么多的时间啊,这第一天的进攻,表面惨烈,实际上虚晃一枪,一副打算持久战的模样,匐俱领总感觉心里不安,似乎其中有诈。
从小就跟着父亲研究汉人的兵书战策,匐俱领自信精通汉人的谋术,这回用计在一天之内攻下肃州,就是他的得意之作。匐俱领觉得,汉人诡计多端,今天的战况只能说明崔兴别有他图,而匐俱领现在最担心的一点,就是崔兴佯攻肃州,却把主力部队迂回去攻克肃州以西的瓜州。突厥在瓜州的兵力大部分都被调去围攻沙州,瓜州几乎是座空城,全凭肃州在前面挡着,万一被崔兴算计到了这一点,突厥就被动了!
想到这里,匐俱领喊来几员偏将,大家围在地图前,又研究了一遍周遭的地形。从肃州到瓜州之间,除了崇山峻岭就是戈壁荒漠,成形的路不超过三条,匐俱领早已布置了重兵镇守,崔兴的大部队要想通过必然会被发现。如果不走现成的道路,那就要翻越祁连山脉或者穿越死亡戈壁,前者对大部队的调动来说太过艰难,而后者在夏季里就是送死,不会有人这样犯傻的。讨论来讨论去,大家都觉得崔兴没有可能实现悄然迂回的战术,因此匐俱领还是决定做好持久战的准备,同时加多人手在肃州到瓜州的必经之道上日夜巡逻,最后,他还吩咐多派几路探子出去,趁着夜色潜入大周营地,看看能不能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今夜的作战谋划到此为止,众人散去。匐俱领独自登上城楼,这次他面向西方远望瓜州,沿线的烽火台都已换上了突厥人,一旦瓜州有变故,这汉人们使用了千年的烽火台,就会向匐俱领传来求援的信息。月光皎洁,点缀得夜色斑斓,烽火台掩映在黢黑深邃的重峦叠嶂中,是看不见的。不知道为什么,匐俱领的心中总有隐隐的不安,对那些刁滑诡诈的汉人,他实在不敢掉以轻心……
第二天的战况并没有太大变化。崔兴的每次进攻都是看上去规模蛮大,但一遇上正儿八经的反击就立刻回撤,因此尽管战斗在局部挺激烈,但实际上的伤亡人数十分有限。匐俱领面沉似水地站在城楼上,一整天几乎都没说什么话,战局也不需要他做出什么特别的命令。等到快日落时,这攻守战打到双方将领都是一脸冷漠,本来他们对战场上死若干人就没什么感觉,现在更好像在例行公事,完全没有一点儿作战的激情。
这夜的肃州帅帐中,却不复白天的平静。匐俱领犹如一只困兽般地满屋子乱转,旁边站着几员突厥偏将,全是满脸困惑的神情。匐俱领总算兜完圈子,双目灼灼地瞪着众人道:“不对,崔兴这么打绝对有问题!”周围的将领面面相觑,又都低下头去,没有人敢说话。匐俱领知道,这表示他们都同意自己的看法,但又说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对策来。
匐俱领习惯地抹一抹翘起的唇髭,眼中精光四射。突厥将领擅长的是冲锋陷阵,让他们出谋划策确实强人所难了,不,匐俱领不需要这些草包们的帮助,他要靠自己的力量来粉碎崔兴的阴谋,打垮大周!他不由自主地再度来到作战地图前,又仔细地研究起周边的地形。突厥将领们对西北地域还是很熟悉的,大家还是一致坚持,崔兴找不到合适的道路绕过肃州去突袭瓜州,况且突厥的巡逻兵已经达到步步为营,即使小股敢死队能穿越,大规模的部队调动绝对不可能瞒天过海。
既然如此,那崔兴到底在玩什么花招呢?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一名偏将来报,有两个昨夜潜入敌方营地的探子回来了。匐俱领大喜过望,忙让带进来。未几,两名身穿大周军队服色的探子进帐,他们都是在边境长大的汉人,却被匐俱领花大力气收买下来。突厥攻破肃州城时,就是用了这些汉人奸细预先潜入城中,才演出了一场里应外合、出乎意料的好戏,否则肃州又怎么能一日易手呢?
谁知几句话问过,匐俱领吓出一身冷汗!原来这两个探子在大周的营地,只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号称十万人的大军营,其中有不少营帐内都没有士兵,是空的。另外,营地后面的补给和辎重区域戒备森严,探子没能靠近,但他们围着外部绕个圈后,还是估算出这个区域并不大,由此可以断定,崔兴部队所带的粮草和其他辎重也不多。
“果然有诈啊!”匐俱领摇头感叹,他心中的阴影变得愈加清晰,粮草、辎重的数量以及营地中的空帐篷,所有这些加起来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崔兴所谓的十万大军乃是虚报!他所拥有的实际兵力也许连十万的一半都不到。那么,这个事实的背后又意味着什么呢?匐俱领想到两种可能,一个对突厥是好消息,另一个则是大麻烦。
对突厥有利的可能是,崔兴虽然号称十万大军讨伐突厥,但在募集军队时遇到了困难,实际组织起的军队数量不足五万。为了壮大声势、不让敌方知道我方弱势,崔兴仍然搭起空的营帐,以此来迷惑突厥。崔兴这两天的进攻都是浅尝辄止,正表明他对自己的实力信心不足,也许还在多方调募,所以只是做出个姿态,并不真急着攻城。
可惜匐俱领的直觉告诉他,情况并不这么乐观。他心中反而隐隐地认为,那大麻烦的可能性更大。也就是说,崔兴率兵从凉州出发时,就把兵力分成了明暗两支。一支在崔兴的带领下,大张旗鼓往肃州进发,以吸引注意力。而另一支则暗中绕道前往瓜州,意图在不知不觉中突袭瓜州,攻击突厥防御的薄弱环节。正因为崔兴的这支部队是从凉州出发绕道的,就完全可以不经过肃州周边,匐俱领的人马当然也就发现不了了。
这么想来,匐俱领的额头开始直冒冷汗。假如真是后一种情况,算时间瓜州遭到攻击近在眼前了,自己该怎么应对?如果立即派兵过去支援,可万一崔兴确实是在等待更多的兵马到来,而自己却让主力离开肃州,一旦崔兴开始猛攻的话,岂不是肃州危殆?但如果不去支援瓜州的话,瓜州若是失守,沙州和肃州的突厥军队就被切断,也是作战大忌。一时间,匐俱领真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越想脑袋越大,恨不得立即杀几个人发泄。匐俱领今天算是领教了,和汉人玩脑子实在累死人也!
匐俱领兀自在肃州左右为难,同一个夜晚,伊州刺史也正彻夜难眠。面对从天而降的钦差大人武重规,就连为官多年、居功赫赫的伊州刺史孔禹彭大人,在刚收到禀报时也不觉有些惶恐。钦差大人拿着御赐金牌叫开城门后,就直奔刺史府而来。从床上被喊起来的孔大人刚来得及整好衣冠,气喘吁吁地跑到正堂门口,武重规已经一步跨了进来。
武重规二话不说,高举圣旨大喝:“伊州刺史接旨!”
孔禹彭慌忙跪倒在地。圣旨宣完,孔禹彭愣在地上,差点儿连叩头谢旨都忘记了。武重规也不管他,大摇大摆地往主座上一坐,满脸寒霜地质问:“孔大人,圣旨你都听见了吧?怎么样,你有何话说?”
孔禹彭这才回过神来,困惑地道:“钦差大人,圣旨里说瀚海军秘密调动至伊州,这是从何谈起啊?”
武重规鼻子里出气:“怎么?你的意思是说你不知道?”
孔禹彭一拱手:“非也。”
武重规神色一凛:“那么说确有其事?”
孔禹彭再度拱手:“没有的事。”
武重规气得吹胡子瞪眼:“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在搞什么名堂?”
孔禹彭不由皱紧眉头,他在边疆为官多年,政绩显赫、为人正直,打心眼里看不上武重规这种狐假虎威的样子。如今陇右道战事正酣,孔禹彭日夜操心的都是如何保障伊州的安全,哪里能想到突然来了这么道没头没脑的圣旨,还有这么一位以仗势欺人、刚愎自用著称的钦差,让孔禹彭真有如芒在背的感觉。
但此刻不是置气任性的时候,他还是耐下性子回答武重规:“回钦差大人,瀚海军是驻守庭州的军队,伊州有自己的伊吾军,两军各自为政、互无往来,说瀚海军来到伊州这根本是无稽之谈嘛。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瀚海军来到伊州,他们来伊州干什么?而我这个伊州刺史又怎么会一无所知呢?因此,下官可以向钦差大人保证,圣旨上所说之事乃是子虚乌有。”
孔禹彭的语气神情坦白而肯定,倒让钦差大人有些意外。武重规想了想,再度开口呵斥:“放屁!你说子虚乌有就子虚乌有?你的意思难道是这圣旨在诬陷你?”
孔禹彭气结,可又不得不强压怒火,尽量用和缓的口气辩解道:“钦差大人,下官怎敢声称圣旨诬陷,只是从下官的角度看,瀚海军秘密调动到伊州是不可能的。当然,既然圣上派来钦差大人,就是要彻查此事,下官自会配合钦差大人的调查,绝不敢有半点儿隐瞒。”
武重规一拍桌子:“本钦差来了就是要查!既然你矢口否认与此事有关,那么以后若是被本钦差查出来你有牵连,你可就别怪自己当初不识相了!”
“钦差大人尽管查,下官问心无愧。”
“哼!”武重规狠狠地白了一眼孔禹彭,对方这不卑不亢的态度着实让他不爽,他大咧咧地往椅子背上一靠,拉长了声音道,“就算你本人对此事一无所知,也不能保证伊州没有其他人了解此事吧?”
孔禹彭紧接着他的话道:“下官可以担保,整个伊州官府都不可能有人瞒着下官私自引入瀚海军。”
武重规猛拍桌子,指着孔禹彭的鼻子斥道:“好你个孔禹彭,你凭什么敢打这种保票?”
孔禹彭沉着地道:“就凭禹彭对大周朝的赤胆忠心,凭伊州这些年来的吏治清明!”
武重规仰头发出一阵狂笑:“孔大人就不要在本钦差这里自吹自擂啦,免得到时候自己打脸!”
孔禹彭直气得眼冒金星。像他这样的边境大员都是有些脾气的,本来就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才不会像京官对武氏子弟那么唯唯诺诺。尤其是他曾听说过很多武重规飞扬跋扈、草菅人命的故事,今日一见其为人果然暴戾粗疏,令人厌恶。圣旨里说瀚海军秘密驻扎在伊州附近,在孔禹彭看来简直是空穴来风,心下不禁怀疑是否武皇在借题发挥,但一时又参不透内情,急怒之下言行竟有点儿失控了。
武重规还在那里步步紧逼:“孔大人,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心虚了?”
孔禹彭咬一咬牙,闷声说道:“钦差大人既然要查伊州的大小官员,下官现在就命人把他们全部叫来,您挨个审吧!”
武重规冷笑:“怎么?孔大人想去通风报信吗?”
“钦差大人!”孔禹彭暴喝一声,终于还是硬生生克制住自己,低下头闭口不言了。
武重规看着孔禹彭铁青的脸,这才感到胜利的满足。他抬手揉了揉脖子,哼道:“唔,一路马不停蹄地赶来,本钦差也乏累得很了。这样吧,今天本钦差就在这刺史府里将就了。伊州的大小官员嘛,明早本钦差自会逐个查问,只是……”他故意停了停,瞥了眼孔禹彭,才又道,“孔大人今晚就哪里都不能去了,我的卫队会照顾你的。哈哈,这样也是让孔大人避疑嘛,孔大人,你说怎么样?”
孔禹彭这时稍微冷静了点儿,朝武重规作揖道:“全凭钦差大人安排。”话音中还遗留着一丝愤愤。
武重规也的确是累了。从吐蕃借道说起来只一句话,毕竟是要翻越祁连山脉,沿着高原的边缘行进,亏得武重规保养得当、身体强健,否则还真撑不下来。回到刺史府后院匆匆布置出来的卧房,武重规带着成功打击了孔禹彭的满足感,欣然入睡。
这一觉睡得香甜,可惜还是被急促的敲门声和喊叫声打断。武重规从床上跳起来,破口大骂:“他娘的,什么人!”
门外传来孔禹彭变了调的叫嚷:“钦差大人,伊、伊州城外的折罗漫山突发山火,火势极为凶猛,需、需要立即派人去救火啊!”
“折罗漫山?折罗漫山?”武重规一边穿衣服,一边怨气冲天地想,“哪门子的折罗漫山,烧就烧了吧……不对!”他几个箭步冲到门口,拉开房门瞪着孔禹彭,“就是圣旨上说瀚海军偷偷驻扎的那个折罗漫山?”
孔禹彭跺脚:“钦差大人!折罗漫山位于庭州、伊州和东突厥三地的交界处,山脉绵延几百里,这次着火的是最靠近伊州城的地方。伊州夏季干旱,山火一旦暴发就会烧得天昏地暗,山民遭殃不说,这些天盛刮西南风,若不及时扼制,很快就会烧到伊州城的!”
武重规还没完全睡醒,况且他擅长的是争权夺利,救火可从来没干过,听完孔禹彭的话一时也愣住了。他冲着孔禹彭翻了翻白眼,迟疑着问:“那、那就快组织人手去救火啊,你找我干什么?”
孔禹彭急道:“长史杜灏已经带了些人过去了。山火也是他先发现的,但火势太猛,需要动用伊吾军去救火才行。可伊吾军只有下官有权差遣,您的卫队又拦着我哪儿都不能去……”
武重规这才算明白了始末,阴沉着脸想了想,吩咐道:“孔大人不要太慌张!本钦差这就与你去正堂,你让他们请伊吾军将领过来吧。”
不仅伊吾军将领悉数到场,连伊州官府衙门上上下下的官儿,除了已经赶去救火的长史杜灏大人,其余能走得动的全到了,站满了刺史府大堂。孔禹彭安排救火的事宜,武重规这里便开审瀚海军的案子。结果不出所料,在场官员全部矢口否认知道此事,还个个赌咒发誓、振振有词。武重规一天审下来,没有丝毫进展,反倒弄得口干舌燥,心浮气短。华灯初上,武重规赶走众人,想想还是决定请孔禹彭一起吃个饭,来硬的不行就得来点儿软的。人家好歹也是伊州刺史、一方大员嘛,要在伊州查案子,没有孔禹彭的支持,恐怕还真不行。
酒菜上齐,两人都累了一天,几乎没吃过什么东西,可现在对着一桌的西北特色菜肴,仍然毫无胃口。没心没绪地喝了几杯闷酒,武重规寻思着该怎么对孔禹彭开口,毕竟昨晚上对人家太不客气,现在遇上麻烦又要找人家帮忙,武重规也怕对方借此刁难,正犹豫着,孔禹彭却先说话了:“钦差大人,请问今天审案有什么结果吗?”
“这……”武重规听他这么一问,又不想直接承认自己一无所获,“唔,暂时还没有确切的结果。”
孔禹彭沉吟着,全然没有了昨日初见武重规的自信气概,整个人都蔫头耷脑的,看上去比武重规还要懊丧。两人各自沉默,又过了好一会儿,孔禹彭突然站起身来,直直地就朝武重规拜下去,口称:“钦差大人,下官有罪!”
武重规大感意外,一口酒差点儿呛下喉去,咳了好几声才问:“孔大人你什么意思?你有何罪?”
“下官有失察之罪。”
武重规悟道:“哦,你是说山火的事情啊,这个天灾嘛,也是难免的。”
孔禹彭摇头:“钦差大人,下官只怕这场山火不是天灾那么简单啊。”
看到武重规不解的神情,孔禹彭苦笑着摇了摇头,道:“钦差大人,昨天您来宣读圣旨的时候,下官确实认定,所谓瀚海军私下调驻伊州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可今天这场山火,让下官改变了看法。这山火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在钦差大人抵达的次日凌晨烧起,首先就令人起疑,再加上起火地点,又恰恰在圣旨所称的瀚海军偷偷扎营的折罗漫山,实在太过蹊跷了。其实昨日刚接到圣旨,下官就想请钦差大人去折罗漫山实地勘查,以证清白,但那里山势险峻、地形复杂,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查出究竟的,所以下官才没有贸然提出。然今晨这把火一烧,倒让下官觉得、觉得这像是有人在刻意毁灭证据!”
武重规愣住了,半晌把酒杯往地上一砸,跺脚喝骂:“孔禹彭!你现在承认有问题了?可如今该怎么办?那山火扑灭了没有?折罗漫山上到底有没有瀚海军?你说,你说啊!”
孔禹彭肃然叩首:“钦差大人,有没有问题下官不敢断言。但下官正在命人全力以赴,将山火尽快扑灭。一旦山火熄灭,下官便立即陪大人一起去折罗漫山巡查。咳,下官还是希望能有证据证明,瀚海军并未到过此地……”
武重规愤然:“我看你还是希望能保住自己的脑袋吧!”
孔禹彭迟疑片刻,又硬着头皮提出:“钦差大人,折罗漫山的火势很猛,下官想请命去现场监督,指挥灭火的过程,尽快熄灭山火,避免更多的证据被销毁!”
武重规又是一愣,想了想,面露狰狞道:“孔大人莫不是别有他图吧?”
孔禹彭早预料到他会有这一说,果然是多疑狡诈又愚蠢的个性,便长叹一声,冷冷道:“钦差大人不信任下官,下官也无话可说。只是下官想提醒您,如果下官真的心中藏奸,刚才也不会把对山火的怀疑说出来了。”
武重规遭此抢白,脸上更是过不去,恶狠狠地瞪了眼孔禹彭,起身拂袖而去。走到门口,意犹未尽地抛下一句话:“孔大人,不仅你不能去折罗漫山,伊州的大小官员,除了救火必需的人员,今晚上全都留在刺史府里,哪儿都不许去!”
孔禹彭呆坐在桌边,他想趁着救火之际去勘察蛛丝马迹的企图,就这样破灭了。半晌,孔禹彭走到窗前,猛地一把推开窗户——黑沉沉的远山上空,一大片殷红触目惊心。
天亮了,庭州的雨在连下了六天六夜之后,总算停了。钱归南站在裴素云家的小院中,神清气爽地眺望东方那抹绚丽的曙光,不管怎么说,雨停了总是件好事。
还没容钱大人好好享受一番雨后清晨的宁静爽朗,院门上又响起一阵急促的敲击声。钱归南几乎要骂娘,但想到王迁不在,现在这个时候找上裴家院落的,一定是最紧急的事情,于是他强压怒气,叫人进来。
果然是最紧急的事情!来人送到的是一份敕铎可汗的急信,钱归南有段时间没得到伊柏泰的消息了,正在忐忑,看到敕铎的急信连忙展开,读着读着脸色变得煞白,持信之手哆嗦个不停,连裴素云走到他身边都没有察觉。
“归南,归南,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裴素云柔柔地唤了好几声,钱归南才如梦方醒,对裴素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嘟囔道:“没事,啊,没什么……”
裴素云也不追问,只是默默地牵过钱归南的手,道:“先吃了早饭吧。”
钱归南勉强掩饰道:“哦,好啊。素云,你看看,天放晴了,好兆头啊,哈哈!”
裴素云翘首望向东方,漆黑的双眸中似有雾气缭绕,悠悠地轻叹口气,她扶住钱归南的胳膊道:“归南,你看这朝霞的颜色,红得古怪,只怕很快还会下更大的雨。”钱归南已经煞白的脸色登时转青转灰,裴素云朝他投去又怜又憎的复杂眼神,垂下头等着他恢复平静。
总算钱归南收拢心神,抬腿往屋里走去,边走边道:“素云,我有急事要去刺史府,现在就走。”
“吃过早饭再走吧?”
“啊,来不及了,更了衣就过去。”
裴素云点点头,从架子上取来钱归南的官袍革带,一边替他换下常服,一边道:“归南,今天我也去趟刺史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