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州的攻守战结束了第三个白天的僵持。入夜时分,肃州城外的夜幕再度被成群的乌鸦霸占。乌鸦的叫声不绝于耳,令匐俱领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焦虑和压力。大周的进攻越来越粗疏草率,前两天好歹还有云梯步兵冲锋到肃州城墙外侧,今天干脆连步兵都不出动了,只派上投石车和箭塔,在城下虚张声势地攻击一番。匐俱领今天巡视战况的时候还发现,大周投过来的石块比前两天还要小,射来的箭镞打造得也很劣质,假如换了平时,匐俱领一定会由此推断大周的武器后备已然枯竭,并为此兴奋不已,但是今天他体会到的只是愈加强烈的不安。
现在情况已经很清楚了,崔兴的部队就是在佯攻肃州。匐俱领思之再三,决定做好最坏的打算。这天下午开始,他就离开城楼,不再亲自指挥这毫无意义的攻守战,而是转去排兵布阵,做好了尽速驰援瓜州的准备。根据这几天的所有迹象,匐俱领断定,崔兴很有可能已把主力部队派往瓜州方向,因此匐俱领将自己手下的总共三万人马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两万人马是最精锐的主力,由匐俱领总领,一旦瓜州有变就立即奔袭去救援。另一部分一万人马则由骁勇善战的偏将阿史那坚指挥,在匐俱领他们离开后继续镇守肃州。有将领提出,只留一万人马镇守肃州是否太少,但匐俱领想来想去,没有更好的方案。因为假如崔兴真的去攻击瓜州,一定势在必得,突厥方面必须使用最强的力量与之抗衡,否则只怕不仅于事无补,反倒贻误战机。至于肃州嘛,到底易守难攻,况且崔兴的主力部队不在这里,武器辎重也差强人意,匐俱领认为还是有把握守住的。
布置停当,匐俱领终于松了口气。许多天没有睡好觉了,这个晚上他决定放松一下。攻入肃州城后,部队洗劫了城中的妓院,除了最美艳的头牌姑娘留给匐俱领享用之外,其余的早就给弟兄们蹂躏过无数遍了,匐俱领却一直没有心情,头牌姑娘他连碰都没碰。今晚上,匐俱领让人把这女人送来,在营帐里好一阵翻云覆雨,才算多少疏解了他这么多天来的困扰和重压。夜阑人静时分,匐俱领枕着那女人的酥胸进入了梦乡。
可叹梦才刚开了个头,匐俱领就被营帐外的喧闹吵醒。他猛然跳起身,心脏被巨大的恐惧牢牢攫住,他预感到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身边睡得懵懵懂懂的女人哼唧着来抱匐俱领,被他粗暴地抡起一拳,打翻在炕上。匐俱领敞着怀,赤足直奔帐门外,与匆匆赶来的副将撞在一处。“殿下,殿下!烽……烽火!”
匐俱领来不及答言,翻身跳上马背,朝城墙一路策马疾驶,转眼便直上西城门楼。果然不出所料,西方已是一长溜的烽火熊熊燃起,冲天的烟火把黑色的天空都染得赤红!夜风吹动衣裾,袒胸露腹的匐俱领却大汗淋漓,虽然隔着几十里的路途,那烈焰的热度倒仿佛近在咫尺。没有时间再犹豫了,匐俱领甚至觉得庆幸,还好自己已经有了准备,接过部下递过来的战甲和兵刃,他一边匆匆穿戴,一边下令集结那两万士兵。
由于早有布置,两万军兵片刻便集结完成。随着匐俱领的一声令下,肃州西城门大开。已经装束齐整,威风凛凛的匐俱领在战旗下举起马鞭,高声喊道:“弟兄们,汉贼去攻打瓜州了!咱们这就去收拾他们!定要让汉贼们有来无回!杀!”
“杀,杀,杀!”突厥士兵们群情激愤,随着匐俱领的话音齐声高呼,匐俱领满意地点了点头,双腿猛夹马腹,带头冲出城门,奔向西方的旷野。
在城头看着匐俱领带队烟尘滚滚而去,副将阿史那坚命人紧闭城门。从现在开始,他就要靠手下的一万人马来驻守肃州城了。不过,阿史那坚并不太紧张,这三天崔兴的攻城战打得实在拙劣,让阿史那坚十分不屑,认定这些汉兵都是些胆小无能的鼠辈,最多玩些个阴谋诡计,实不足惧!他将四千人马放在面对大周军队的东城,其余六千平均分配在南、北、西三面,便回帐休息去了。
随着匐俱领人马的远去,肃州城内外再度陷入深沉的寂静,这是塞外大漠包裹中的寂静,时间的威仪和生命的沧桑尽显其中,又隐隐蕴含着无法言传的骚动和力量。夜晚是漫长的,匐俱领已经离开将近两个时辰了,为了救援瓜州,他们是拼尽全力向西行军的,这时候必然已经翻越了肃州西面最近的金山山峰,进入独登山的山腹中,崇山峻岭阻挡在身后,匐俱领和他的部队已经看不见也听不到肃州的任何动静了……
大周营盘中,崔兴全身甲胄,精神抖擞地伫立在整齐列队的军兵之前,数万人的大军此时此刻没有半点儿声响,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等待那激动人心的刹那。狄仁杰送到军前来的瀚海军沙陀团旅正高达,被派往瓜州烽火台执行特殊任务。高达是好样的,果然不负众望,仗着他已走过一遍陇右道的优势,带着一小支敢死队跨越艰难险阻,如期夺取瓜州烽火台,在今夜点燃了诱走匐俱领的烽火。
四更终于敲响,崔兴瞪圆一双血红的眼睛,奋力挥舞手臂,令下如山倒,大周军营中骤然爆发出雷鸣般的喊杀之声,营盘大门敞开,在灯球火把的映照下,潮水般的进攻开始了!
起初,阿史那坚还很镇定地指挥着突厥的防守,但很快他就惊恐地发现,这回进攻的大周军队整个都变了样。抛石车呼啸声声,投上城头的全是巨大的石块,重达百斤,一砸一大片,所到之处血肉横飞,惨叫四起。石块撞上城墙时都带着千钧的重量,整座城楼都在连续不断的攻击下战栗。箭塔被推进到了离城楼咫尺的距离,双方士兵已经能清楚地看到对面那一张张充满仇恨决绝的脸了。暴雨般的箭和弩,支支燃着烈火,不停歇地发射,转眼间守军这边,城楼上下已成火海。大周的武器哪里劣质?哪来不足?反而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般!
阿史那坚晕头转向了,这还是三天来那支软弱无力的大周军队吗?不容他有暇思考,城楼之下铺天盖地的步兵已经架着云梯赶到近前。阿史那坚声嘶力竭地呼叫着,指挥反击。可是这些大周人发了疯似的,对头顶上如骤雨般倾泻而下的石块和箭镞毫不理会,不时有大片的兵卒被砸倒烧毙,但刚刚出现的空缺马上又被后来者补上。阿史那坚展目望去,肃州城下被火光点亮的整片旷野上,黑压压全都是大周的军队,源源不断,一眼看不到头。更可怕的是那决一死战的士气,那无所畏惧的豪迈,如重云压顶般地扑上肃州城墙。在这样的勇气和决心之前,即使再坚固的城防又有什么用?阿史那坚感到,脚下的城楼和他的信心都开始摇摇欲坠了。
战场的这一侧,崔兴目眦俱裂地指挥着一轮又一轮的冲锋。他志在必得的决心感染着身边的将领和士兵们,憋了好多天,为的就是这一夜的决战。从那些空落落的营帐下,钻出一队又一队大周军兵。这几天,为了麻痹匐俱领,崔兴下令在建立营帐之初就在许多营帐下部挖了壕沟,他早料到匐俱领会派探子来营内探看,便让一大部分的军队连同辎重一起躲藏在壕沟中,造成大周营帐空虚的假象。这实在是费尽心机的连环诈术,为的就是让诡计多端的匐俱领判断失误。
现在匐俱领果然中计,只留下小部队驻守肃州,崔兴以五万军兵的实力,攻打对方一万守军,他已发下毒誓,城不下人不亡,今夜哪怕就是用大周军队的血肉,也要在肃州城下铺出条坦途!一批批架着云梯攻城的士兵们都做好必死的准备,只要能打乱城防,抛头颅洒热血又有何惧!与此同时,上百架抛石机不断投掷出的巨大石块,在城外越垒越高,很快就搭起数座小小的石山,高度几乎和肃州城楼齐平了。新的冲锋就在这座座小石山上发起,大周士兵们肩搭背扛,登上石山顶与突厥守军开始惨烈的肉搏。
黎明的曙光渐渐升起在东方,这个夜晚很快就要结束了。肃州的四座城门已俨然成了人间地狱,尸横遍野、火光熊熊。突厥守军还真是英勇,一万人马杀到现在所剩无几,却还在拼死搏斗。东城楼上,阿史那坚的身边只剩下数十名兵丁,从城墙外翻越过来的大周兵卒越聚越多,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全是以命搏命的杀法,战斗已到最后一刻了。
城楼之下,崔兴的大军冲到了近前,他指挥着士兵用粗大的木棒猛烈撞击城门。“砰,砰,砰!”每撞一下,整座城楼便颤抖连连。阿史那坚身负多处重伤,脸上早被血糊成一团,透过眼前的血红,他根本辨不清来人,只是一味地举刀狂砍,还从喉咙里发出犹如垂死的野兽般绝望的咆哮。突然,随着又一声剧烈的撞击,他的耳边传来惊天动地的呼喊,阿史那坚的心感受到了最后的冰凉,他知道,肃州失守了。
就在阿史那坚一愣神之际,旁边同时砍来的几把刀,轮番砸在他的头顶和身上。最后时刻,阿史那坚的嘴里喷出血沫,瞪着双血红的眼睛,他朝向西方嘶喊着:“殿下!匐俱领殿下!肃州!肃……”没有能够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一柄宝剑插入他的胸膛,用力之猛竟穿透他的身体,阿史那坚低头看了看露在胸前的剑柄,仰面摔倒。
崔兴跨前一步,从阿史那坚的胸口拔出自己的佩剑,忍不住仰天长啸。一时间他泪洒前襟,这场胜利来得太不容易,也太及时了。然而战斗还远远没有结束,硝烟未灭战场也来不及打扫,崔兴已高踞肃州城楼之上发布了新的迎战计划。除了进入肃州城内布防的军队之外,面向瓜州方向的山岭间,崔兴布下三道伏兵。白昼到来,肃州城头烽烟不绝,匐俱领现在只要翻上山坡,回首眺望时就可以发现肃州的异状。崔兴断定,匐俱领一旦意识到自己中计,必定会恼羞成怒,拨转马头再袭肃州。肃州失守的恐惧、仓促奔袭的慌张,还有连番中计的沮丧将彻底打乱匐俱领的心绪,崔兴则以逸待劳,准备好关门打狗。
陇右战事,胜败就在此一举了!
对于钱归南来说,这几天恐怕是他一辈子中最艰难的日子了。庭州的雨自昨日起变得下下停停,淋漓不尽的样子更让人心烦。这天下午钱归南坐在刺史府正堂中,回想昨天晚上与裴素云的对话,他心中疑窦丛生,不知不觉地陷入沉思。
昨天上午将敕铎的急信遗落在裴素云处,起初钱归南还一无所知,待正午休息时他发现信件不在身上,顿时急得几乎昏厥。这样重要的东西,可以直接证明他与敕铎暗中勾结的凭据,如果落到旁人手中,他钱归南之命休矣!拼命镇定下来一想,钱归南觉得还是落在裴家的可能性比较大,想要立即找来裴素云询问,可她还在刺史府发放神水,不便打搅,钱归南只得勉强耐着性子等待,直等到录事参军来报伊都干已完事回家,钱归南才匆匆赶回裴家小院。
一脚踏进飘散着百合香味的屋子,钱归南还没有开口,裴素云就向他点头示意。钱归南顺她的目光往桌上一瞧,那封信端端正正地搁着,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几乎是奔扑上前,钱归南将信一把抓过来塞入袖中,坐在椅上连喘几口粗气,这才瞥见裴素云用略带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钱归南不由脸上青白交杂,讪笑道:“呵呵,还好,还好。这要命的东西还好让你给收了,若是落在旁人手中,我可真就……”
裴素云垂下双眸,她的神态让钱归南心中越发忐忑。钱归南咽了口唾沫,支支吾吾地道:“呃,素云,这个……我与敕铎,也是万不得已而为之的。”
裴素云毫无动静,良久才抬起眼睛,直视着钱归南道:“归南,我们曾有过约定,你在伊柏泰做任何事情,都要让我先知晓的。”
钱归南尴尬万分,眼神闪烁了半天,才下定决心道:“也罢,素云啊,事已至此,我就不再瞒着你了。你我相处十年,虽说没有夫妻之名,好歹也是恩恩爱爱,还有了安儿这个小孽障,而今之计,你我更要坦诚相见、互相扶持,方能共渡难关啊。”
裴素云仍然低着头。坦诚?他们之间有过坦诚吗?也许有过,但都是附加着条件的,哪怕是今天也依然如此。
钱归南看裴素云静默的样子,以为自己的开场白打动了人心,便声情并茂地继续往下说:“素云你知道,为了帮助你保住伊柏泰的秘密,我也算是煞费苦心了。将那个地方改造成地下监狱,组成编外队,派兵驻守,先是吕嘉后有老潘,我遣去管理伊柏泰的都是自己最信任的心腹……”
裴素云微微点头,过去十年她已经看惯了钱归南类似的表演,但不知为什么最近这些日子来,同样的面貌却让她越来越无法忍受,似乎她的内心已悄悄地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裴素云的唇边泛起一抹冷笑,第一次毫不客气地打断钱归南:“归南,这些年来你从伊柏泰也得到了不少好处,并不吃亏的。”
裴素云的态度令钱归南大出所料,不由自主地道:“唔,你是说……”顿了顿,他起身走到闲榻边,亲热地搂住裴素云的肩膀,半戏谑半认真地道,“素云,你最近是怎么了?是不是也太紧张了?咳,弄得古里古怪、一本正经的,叫人亲近不得。”
裴素云僵硬地绷着身子,一声不吭。
钱归南深感无趣,不觉沉下脸来,冷冷地道:“说到好处嘛,是有一些,可都是冒着风险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裴素云喃喃:“知道,我当然知道,我记得我还劝过你许多次,不要去做那种火中取栗的事……”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钱归南不耐烦了,恶狠狠地瞥了眼裴素云,厉声道,“该做不该做的,反正都已经发生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如今日夜焦虑的,说穿了也就是因为那些事情,不对你说透,就是怕你担心,你居然还如此不领情,真真叫人心寒!”
“我不领情?”裴素云低声重复一句,她的心猛然被莫大的遗憾和悲哀淹没。其实她再清楚不过,那个人一多半是为了自己才留在刺史府里,可得到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拒绝,对他,自己何止是不领情?应该是太狠心太绝情了吧。现在连她也开始怀疑,自己这样坚持的意义到底在哪里?想到这里,裴素云凄然一笑,柔声道:“归南,我当然领情的。只是你要告诉我,这敕铎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我还可以帮你出出主意。”
钱归南慨然长叹,捋捋裴素云的秀发:“敕铎的信你也读过了。这样说吧,敕铎是通过默啜与我达成的协议,利用伊柏泰作为中间桥梁,经沙陀碛进攻庭州。”
裴素云瞪大眼睛:“归南!你还真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钱归南捏起拳头,重重地砸在桌上:“我是被迫的呀!”
“被迫?是谁强迫你?难道……是默啜?”
钱归南闷闷地哼了一声:“除了他还有谁!我告诉你呀,素云,我这是让小人要挟了!本以为咱们在伊柏泰做的一切都是天衣无缝的,哪想到还真给人抓住了把柄,弄得我十分窘迫,只好与他们周旋。”
裴素云紧蹙双眉:“默啜要挟你的莫非就是咱们与他合作,在伊柏泰假扮土匪、劫杀过路商队的事情?”
钱归南唉声叹气道:“唉,说的就是这个。原本想的只是暗中协作,各取所需罢了。我负责扰乱沙陀碛里头的商路,把商队赶往东突厥借道,他们坐收路税,再瓜分好处,蛮好的生财之道,我也不用承担什么风险。可哪想到默啜这个突厥贼,胃口实在太大,前几年在大周河北道上烧杀抢掠不过瘾,如今又打上陇右道的主意!”
裴素云低头轻叹:“当初我提醒过你的,默啜是个出尔反尔的小人,与他合作无异于……”她看了看钱归南的脸色,把后面的话咽回去,过了一会儿才又问,“但敕铎又是怎么牵扯进来的呢?”
钱归南一副愤懑难当的样子,咬牙切齿地道:“默啜这厮想夺取陇右道又没把握,居然定出个东西夹击的奸计来。东面由他自己亲率的东突厥人马为主,一个月前就已攻取了瓜州和肃州,如今正在沙州和大周军队胶着。西面则联合突骑施敕铎可汗,由敕铎从碎叶出发,一路杀取庭州。而我,就必须要配合敕铎这边,在伊柏泰接应敕铎的人马,再开放庭州、纳其以入!”
“天哪!”裴素云盯着钱归南,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她的眼中湿气凝结,喃喃地吐出一句话,“归南,这可是死罪啊……”
“咳!”钱归南低下头,眼眶也有点儿发红,勉强笑道,“素云,你也不用太着急,这事情啊,目前看起来还有转圜的余地。”
裴素云哀哀地望着他,一时竟有些万念俱灰,始终不敢想不愿想的,终于还是要面对了。
钱归南长吁一口气,眼神空洞地说下去:“素云,你听我说,本来我盘算的是,与其让默啜揪住把柄,每日里寝食难安,倒不如干脆赌一把,配合他夺取陇右道。假使他能成功,我也换得个荣华富贵,大周朝廷于我无恩无惠的,我钱归南毫不留恋。至于庭州这种地方嘛,历来政属更迭频繁,老百姓们早习惯了胡汉交替统治的处境,就算庭州真让敕铎攻下,他也不会在此久留,到时候庭州的长官还得是我。并且默啜还许诺,事成之后将附近的其他州郡,包括伊州、西州都交给我。”
裴素云沉默着,钱归南的如意算盘实在让她无话可说。钱归南既已打算一吐为快,也就不管其他,继续道:“谁知那默啜一发兵就在沙州遇到了麻烦,久攻不下,而朝廷也已派出了几路大军挺进陇右道。据我看来,默啜在东路很快就要遭到败绩,他夺取陇右的计划必将破灭。素云啊,这就亏得我当初还留了一手,一直在与敕铎周旋,拖延了不少时间,就是为了等待东路战局明朗,以免身陷泥沼难以脱身。”
裴素云此刻方才抬起眼睛,问道:“那敕铎这信里说的?”
钱归南点头道:“敕铎等得不耐烦,终于还是派先锋队进了沙陀碛,谁知那先锋队却中了乌质勒和武逊共同设下的圈套,全军覆没了。这不,敕铎急怒之下,才发来这封书信声讨,向我兴师问罪呢!”钱归南皱着眉头住了口。
等了等,裴素云问:“你打算怎么应对他?”
钱归南思忖着道:“此次战役,大周必胜,我是绝对不会再去理会敕铎那边了。而今之际,反倒要管好庭州的防务,守住沙陀碛,找机会在朝廷面前立个功才是!”说着,钱归南倒有些兴奋起来,一边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一边道,“总之,经此一役,默啜在圣上面前彻底失信,我也不怕他再捏着我的把柄去上告朝廷。敕铎一击不中,没有我的消息更不会轻举妄动,我只要派瀚海军严加防御沙陀碛和庭州,再放出风声去,敕铎必不敢再次来犯。这样,我反倒成了大周的大功臣了!”
“大功臣……”裴素云掉开目光,内心充斥的荒谬感让她无法正视钱归南,同时却又觉得如释重负,毕竟,事情看起来真的有了转机,杀戮、背叛、灾难,这一切都可以避免了吗?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跳上她的心,假如庭州安然无恙,钱归南侥幸脱身,所有的危机都被化解,那么她也算对得起钱归南和过去的十年了,到那时候,也许她就可以再无愧疚、毫不犹豫地面对自己的真心……裴素云的手指痉挛地握紧裙摆,怎么会突然如此想念那个人,想念到心痛难耐、不能自已。
钱归南在片刻的自我陶醉之后,重又恢复了清醒。他从袖笼中取出敕铎的书信,举到焚着檀香的点彩白瓷兽头香炉前,掀开盖子,在书信的一角引上火头,全神贯注地看着信纸在火焰中卷曲、焦黑、散落。最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冒着青烟的纸灰全部归进熏香炉,这才拍了拍手,长叹一声:“这就算是毁尸灭迹了。”
裴素云毫无动静,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钱归南看着她神思恍惚的样子,突然皱了皱眉,抬高声音道:“素云,而今我就有一个最大的困惑,那突骑施的流亡王子梅迎春怎么会跑到伊柏泰去的?另外老潘居然失手,武逊完全控制了伊柏泰,我们却连一点儿风声都没得到,这两拨毫不相关的人还联起手来对抗敕铎,这也太匪夷所思了……素云,素云!”
裴素云浑身一震,讷讷道:“梅迎春、老潘……我不知道啊,你问我吗,归南?我怎么会知道?”
钱归南瞪着那双充血的眼睛,质问道:“就是要问你啊,那梅迎春前些天不是约你去邸店谈了一下午,你们到底谈了些什么?你就没看出什么端倪来?”
裴素云苍白着脸回答:“谈些什么我回来就都告诉你了,不过是些巫术神算之类,难道你以为他会与我商量如何夺取伊柏泰?”
钱归南愣了愣,忙换上安抚的语气:“唉,素云,你别多心,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想那梅迎春不早不晚,就在那几天约见你,多半是想从你这里探听些庭州官府的动静,所以才让你回想回想,当时他的言谈是否有异?”
裴素云摇头:“没有。”
“哦。”钱归南失望地点点头,又自言自语道,“这梅迎春怎么会认识武逊的呢?太不可思议了……”他的眼睛突然一亮,“素云,你记得吗?当初老潘诛杀吕嘉的时候,曾提到有位突骑施的蒙丹公主参与其中,蒙丹是梅迎春的亲妹妹,莫非……这里面有什么瓜葛?”
钱归南低头沉思起来,裴素云紧张地盯着他,只见他的面容越来越阴暗,渐渐变得狰狞,从齿缝里挤出话来:“袁从英,袁从英,又是他!老潘的报告写得明白,蒙丹和袁从英一行相识,那么梅迎春也很可能与袁从英早有交情。至于老潘说武逊与袁从英有嫌隙,估计就是让此二人给耍了……袁从英!细细想来,所有这些事情还真都与他脱不掉干系!”钱归南丝丝倒吸着凉气,咬牙切齿地道,“假如这一切真的是袁从英一手布置,那么这个人实在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素云,你怎么看?”
裴素云已然面无人色,勉强答道:“归南,我不知道,对袁从英,我一点儿都不了解,无从判断……”她本来应该能预料到,钱归南早晚会得知她去看过袁从英,这样的谎言太容易被戳穿。但是这一刻裴素云心乱如麻,失去了冷静。
思考了整整一天,傍晚时分钱归南开始分别起草给武逊和梅迎春的信件。对于武逊,他以刺史的身份表彰其击退敕铎部队的战绩;对于梅迎春,他则既感谢其出手相助,也明确要求其将突骑施的部队尽快撤出伊柏泰,因为整个行动未曾征得大周官府的许可,怎么说也是名不正言不顺,钱归南这个庭州刺史、伊柏泰的管理者,当然有权提出异议。
虽然对袁从英的怀疑越来越深,钱归南现在还不愿面对他。袁从英的背后是狄仁杰,目前的形势之下,钱归南对他是既忌惮又期冀,颇有些百转千回的复杂滋味。在自己没有做好全面部署的时候,钱归南不想轻举妄动,以免像上回那样,又在对方的面前露出什么马脚。写完了这两封书信,钱归南也不急着送出去,他还在等待一个关键人物的到来:王迁。
经过一天一夜的奋战,折罗漫山的大火总算给扑灭了。武重规在孔禹彭等伊州大小官员的陪同下,前呼后拥地来到了离伊州最近的火灾现场。夕阳西沉,凄艳的残红落在大片大片漆黑的焦土之上,凸显着难以名状的惨烈和悲戚。
本是盛夏时节,烧了一天一夜的火灾现场连空气都依然炙热滚烫,再加上动植物烧焦以后的臭气冲鼻而来,简直令人难以呼吸。武重规等人骑马而来,也只能走到火场的边缘,触目皆是焦黑的残枝枯土,其间还能看到些烧成焦炭状的动物尸体,连是牛是羊都辨认不出了。一时间大家的心情都无比沉重,有些官员的眼中泛起泪光,这折罗漫山是伊州最葱翠郁郁的一座青山,莫名遭此横祸怎能不叫人唏嘘。
武重规可没心情感叹,他担心的是能否找到瀚海军来折罗漫山驻扎的痕迹。沿着山道越走越深入,他的心也渐渐沉入谷底。焦土、烟尘、尸体……马匹摇晃得厉害,行走已经十分困难,武重规给颠得头昏脑涨,还有窒息和炎热,这一切足够让他打退堂鼓了。
终于大家停下来,前面已经没有路了。武重规强打精神问孔禹彭:“孔大人,咱们到了圣旨中所说的瀚海军驻扎的地点了吗?”
孔禹彭看上去比武重规精神还差,满脸沮丧地答道:“回钦差大人,圣旨上所说的瀚海军驻扎的地点,沿此向前还有五里左右山路。”
“那……”武重规询问地看着孔禹彭,后者声音嘶哑,几乎难以辨别地支吾道:“过、过不去了,前面都烧得一塌糊涂,就算硬闯过去查看,也必然什么痕迹都找不到了。”
武重规待了半晌,也实在受不了那个气味那个场面了,便道:“既然无法查看,就回去吧。要不然,孔大人你将那个什么杜长史唤来刺史府,他是头一个发现山火的,或许看到什么蛛丝马迹也未可知。本钦差今夜便在刺史府里讯问他……”
他的话音未落,就见孔禹彭泪如雨下,武重规大为讶异,忙问:“孔大人,你这是为何?”
孔禹彭哽咽着道:“钦差大人,这杜灏大人为了扑灭山火,身犯险地,已经、已经殉职了!”
“什么?”武重规也不由大吃一惊。
孔禹彭一边拭泪,一边叙述了前后经过。原来那杜灏前日凌晨发现山火后,除派人给刺史府送信之外,就只带了几个自己的贴身手下赶来火场。山火太过凶猛,他们几人进入山区后就被大火围困,而孔禹彭这边为了调动伊吾军,请示武重规又花了些时间,等大批人马赶至现场,那杜灏大人和手下早已不见踪影。本来大家还指望着救火的过程中能发现他们,结果却只是在山火扑灭以后,发现了几具烧得木炭似的尸体,连衣服鞋帽都烧得灰飞烟灭了。
武重规听得张口结舌,愣了愣才问:“那、那你们怎么断定那些就是杜大人和他手下的尸体?”
孔禹彭满脸悲戚、说不出话来,只是招手唤来一名副官,那人含泪捧上块黑色绸布,上面齐齐整整地排放着几个小小的物件,都被烧得黑黢黢的。武重规探头一看,也不由长叹一声,原来那些小物件都是文武官员革带上必佩的东西,包含小刀子、砺石、算带等,即“蹀躞七事”,这些小东西倒是质地坚硬没有被烧毁,却也由此证明了杜灏的身份。
一时间愁云惨淡、众心悲戚。暮色更深,眼看着面前焦黑灼败的景物越来越幽暗,死亡的气息遮天蔽日,恐惧攫牢心房,悲凉反而退居其位。武重规干咳几声,孔禹彭会意,强忍悲伤吩咐回城。
回到刺史府已是华灯初上。坐在亮如白昼的正堂上,武重规和孔禹彭的心情却犹如暗夜无光,两人都垂头丧气,长久说不出一句话来。不需要再探讨什么,下午之行他们都看得很明白,折罗漫山毁坏严重,肯定是找不到任何与瀚海军有关的线索了。武重规只顾头疼如何理清案子的头绪,而孔禹彭则要面对折罗漫山火和折损伊州第二号官吏的善后,也顾不上其他了。
枯坐良久,堂外有人来报,杜灏大人的尸首已运到刺史府中,还待孔大人定夺。孔禹彭惨然应承,忙问杜长史的夫人是否已请到,正说着,外面报说杜长史的夫人到了。孔禹彭询问地望向武重规,不知道钦差大人是否疲累了先去休息,还是愿意一同会见下长史遗孀。武重规叹道:“咳,就顺便安抚了吧。”
随着通报声,正堂门口袅袅婷婷地走入一个妇人。在二位大人面前深深地道了个万福,口称:“妾身吕氏,见过二位大人。”武重规正不自在,低头喝茶,这声万福颤巍巍地钻入耳窝,却是娇媚非常、柔情似水。武重规不觉瞩目细瞧,只见堂口红烛映照之下,侧身站定一名通体素白的女子,微低着头,薄施脂粉的脸上泪痕闪闪,还不时地举起手中的丝绢在鼻翼边擦拭,可不知怎么的,就是看不出有多么悲伤,通身上下倒有种别样的风情。武重规向来好色,乍一见这别有异趣的西域脂粉,钦差大人微张着嘴,有些看呆了。
孔禹彭显然认识这个女人,悄悄掩饰起一丝鄙夷之色,他郑重地起身施礼道:“夫人快请坐。”吕氏点头,刚刚坐下,便握着帕子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孔大人,妾身刚才听说,我那夫君,他、他……”
武重规不由自主地接口道:“夫人请节哀。那杜大人嘛,是为了扑灭山火而殉职,朝廷必会重重给予嘉赏!”
吕氏又抹了抹眼泪,从绢帕下瞟了一眼武重规,细声细气地道:“这位大人是……”
孔禹彭闷声道:“夫人,这位是朝廷派来的钦差大臣高平郡王爷武大人!”
“哎呀,是钦差大人啊,妾身冒犯了!”吕氏娇声连连,站起身来便拜,武重规差点儿就要欺身向前去搀,孔禹彭在旁咳嗽一声,武重规才稳了稳心神,装腔作势地道:“啊,夫人不必多礼,不必多礼。”说着,眼睛在吕氏的浑身上下滴溜溜乱转,那吕氏居然让他看得脸色绯红起来。
孔禹彭把此情此景看在眼里,心中真是说不出的滋味:“夫人,杜大人的尸身现在后堂,夫人要不要去辨认一下?哦,其实也……也面目全非看不出什么了,本官倒是劝夫人不看也罢,以免伤心过度。”吕氏听他这么一说,干脆举帕掩面大哭起来,武重规和孔禹彭面面相觑,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好呆坐着看她哭。
吕氏总算哭够了,又按着胸口娇喘片刻,才有气无力地道:“二位大人,妾身新丧,而今是六神无主、心胆俱裂。现妾身领回为夫的尸身,今后还要二位大人多多关照我们这孤儿寡母的一家人,呜呜……”
孔禹彭耐着性子道:“夫人请放心,杜大人乃为公事殉职,本官必会向朝廷禀报,请求朝廷好好抚恤。哦,恰好钦差大人也在,事情的原委这位武大人都很清楚了……”
他的话音未落,武重规就抢道:“对,对,夫人请放心,本钦差会为你做主的。”
吕氏闻言面露春色,含羞带怯地又瞟了武重规一眼,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道:“那么妾身就告辞了,还要去料理先夫的后事……”
孔禹彭道:“好,夫人还请节哀顺变,保重身体,不要过度劳累。哦,这里有杜大人的几件遗物,唉,水火无情,只抢出来这么几样小东西。夫人请收好。”说着,命旁边的差官将黑色绸包捧到吕氏面前。
吕氏盈盈拜谢,接过绸包打开,若有所思地将那几个小物件细细看过来。突然间,她的脸色大变,双手剧烈颤抖,绸包从手中掉下,“蹀躞七事”撒落在脚旁。孔禹彭和武重规十分诧异,互相望了一眼,再看那吕氏已经面无人色,整个人都摇摇欲坠起来。
孔禹彭忙唤:“快搀扶夫人!”一名差官犹豫着伸手过去,被那吕氏猛地甩开,这女人突然抬头盯住孔禹彭,双眼似要冒出火来,方才的娇媚容颜顷刻变成了母夜叉,只听她一字一句地问:“我、我那先夫的尸身现在何处?”
孔禹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含糊答道:“唔,就在后堂。本官这就命人护送杜大人的遗体随夫人回府。”
“不!”吕氏嘶声尖叫,状似疯婆,“我、我现在就要去看他!”
孔禹彭吓了一大跳:“夫人,这……尸身已成焦炭状,恐怕夫人要受惊吓……”
“让我去看!”吕氏猛扑过来,一把揪住孔禹彭的袍袖,孔禹彭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赶紧拉开她的手,边道:“这,夫人一定要看,本官就命人带夫人过去。”
吕氏跟着差官匆匆而去,留下孔禹彭和武重规冲着堂口直发呆。对方才吕氏的那番风云突变,两人都有点儿晕头转向,搞不清楚出了什么问题。孔禹彭想了想,还是走过去将那散了一地的“蹀躞七事”捡起来,重又包裹上黑色的绸布,揣入怀中。武重规本来倒对吕氏颇有些兴趣,经刚刚那一折腾彻底没了心情,打个哈欠,准备先行告退了。
还未等武重规开口,就听外面一声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惊得孔、武二人都直蹦起来,听声音就是吕氏的,紧接着后堂一片喧哗,夹杂着吕氏凄厉的呼号哭喊,犹如天塌下来一般绝望疯狂。两人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门口,一名差役满脸慌张地跑进来,大声叫道:“大、大人!那吕夫人她、她疯了!”
“什么?”孔禹彭张口结舌,武重规也叫:“这,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疯就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