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驿长迈入庭州刺史府正堂时,腿肚子直转筋。虽说驿站长也算个流外九品的小官吏,还直属兵部,但身居叶河驿这样的偏远小驿站,郭驿长连庭州城都没机会进,更别说面见钱归南这样的四品刺史了。
钱归南咂了口茶,瞥一眼站在堂前哆哆嗦嗦的郭驿长,不知为什么,他预感到此人将给自己带来性命攸关的重大消息。于是,他和颜悦色地询问起郭驿长的身份职务,几番对答之后,郭驿长慢慢放松下来。钱归南不再兜圈子,单刀直入地问他此行的缘由。
对此郭驿长倒是有备而来的,自那天袁从英骗出马彪以后,他就始终忐忑不安,总觉得事情不简单。考虑再三,他决定要向庭州官府汇报事情的经过,此时,距袁从英劫驿马和传符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郭驿长从叶河驿出发前往庭州,本来就要跋山涉水,再加上庭州附近这半个月来暴雨成灾,好多处山洪暴发,河流泛溢,他一路上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待赶到庭州城里,又过去了大半个月。
见钱刺史发问,郭驿长便把那天的情况原原本本地述说了一遍。钱归南脸上虽然还能保持波澜不惊,心中却早已随着郭驿长的叙述天翻地覆。郭驿长说得明白,当时那人是握着大周宰相狄仁杰的手书密令,要求动用“飞驿”来传递加急军报到洛阳。根本不用多加推敲,天底下能持有大周宰相狄仁杰的手书密令者,又恰在庭州的,除了袁从英还会有谁呢?
再听到袁从英特地要求驿卒避开庭州沿线驿站,钱归南只觉得头皮发麻,身上一阵一阵寒战,这分明就是要避开他钱归南的监控和辖制。这个袁从英,他哪来这么大的胆量和这么精明的手段,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又到底了解多少内情?
郭驿长还在唠唠叨叨地说着,他毕竟是朝廷任命的驿站长,懂得传驿的规矩,当然不会答应这样的无理要求……钱归南突然目光一凛,咄咄逼人地发问:“你说你不同意改换驿路?”
郭驿长吓得差点儿屈膝跪倒,期期艾艾地回答:“是,是,下官、我……没有同意。那人……也、也就算了。”
“你说他就算了?”
“是啊。我都给驿卒马彪交代清楚的,他绝对不会私自改换线路。”
钱归南紧锁双眉,三百里加急“飞驿”是重大军情,途经庭州的话他不可能得不到禀报,也就是说,这位郭驿长肯定还是让袁从英给耍了。想到这里,钱归南阴惨惨地咧嘴一笑,轻言细语地对郭驿长道:“郭驿长,你知道边关宁定,近几年来庭州一线都没有见过三百里‘飞驿’了。因此,你那驿卒马彪,要么就是违背你的命令,私自改换线路入京;要么就是早让人给杀了!”
“啊!马彪,小彪子他绝对不会违背我的命令的,他、他……”郭驿长急痛交加地望着钱归南,张大嘴说不出话来。山里人感情淳朴,马彪跟在他身边几年,他就当儿子看待,如今听说马彪生死未卜,郭驿长于公于私都更痛恨那个搅乱叶河驿平静的陌生人。
钱归南瞪着郭驿长,心里却在嘀咕着,谁知道那袁从英又耍了什么手段,也许就真的把马彪给说服了?或者就是找其他人代替马彪入京送信……他现在对袁从英产生了巨大的畏惧,觉得对方简直无所不能。而且,假如真的是袁从英把瀚海军的相关消息送到洛阳,直接传递给狄仁杰,那么朝廷派出钦差来查案就不足为奇,整个过程可以保持得如此机密也更加顺理成章了。
那么,袁从英到底是怎么侦得瀚海军的动向呢?刹那间,钱归南觉得头痛欲裂、天旋地转,原以为一切有了转机,哪想到杀机时时刻刻就潜伏在自己的身边,根本无从逃离。他无力地瘫软在椅子上,这辈子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这样的危局,钱归南觉得很累很迷茫,一时间四顾茫然,仿佛死到临头了。
良久,钱归南才勉强抬起眼睛,看到郭驿长还站在堂下发愣,便叫来差役,让他们带着郭驿长去关押袁从英的小院认人。虽然心里已经认定,在某种模糊的期望驱使下,钱归南还是想再验证一次。
差役很快又带着郭驿长回来了。钱归南遏制不住地紧张,忙问郭驿长认出来没有。郭驿长却挠了半天脑袋,支吾道:“看着……挺像的。不过没靠太近,看、看不太清楚。”
“什么意思?”钱归南望向两旁的差役,“为什么不靠近些认?”
差役也是吞吞吐吐:“唔,这个……袁校尉在睡觉……”
钱归南啼笑皆非:“睡觉?现在这个时候,睡什么觉?”
“唔,他都睡了一天了。”
钱归南气得脸通红:“他睡觉你们不会叫醒他?他是被关押在刺史府,又不是我请来休养的!你们这些蠢……”暴怒之下,他伸出手去就扇了差役一个大大的耳光,差役被打得嘴角顿时渗出血来,抬手捂着脸,又害怕又委屈地辩白道:“钱、钱大人,是伊都干说这袁校尉得了疫病,让我们不要靠近他。我们、我们叫他他不理,我们也不敢上前触碰,所以就只好隔得远远地看……”庭州人人皆知钱归南与裴素云的关系,差役见钱归南盛怒,慌乱中本能地就抬出伊都干来做挡箭牌。
钱归南一愣:“疫病?袁从英得疫病了?怎么会?”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嘴里念念有词,“伊都干说袁校尉得了疫病……”
差役凑过来补充:“伊都干让看守每天去府上取药,还给这袁校尉也带了药……”他还未及说完,就看到钱归南面如死灰,直勾勾地瞪着自己。差役再度被吓得接连倒退两步,垂首侍立,再也不敢开口了。
大约只有五内俱焚这个词,才能形容出钱归南此时此刻的感觉。疑虑、愤怒、恐惧,还是绝望?钱归南站不住了,双眼发直地跌坐椅上。他的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在反反复复地回响:裴素云认识袁从英,裴素云认识袁从英,裴素云,袁从英……半晌,钱归南才抬起血红的双眼,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刺史大人要静一静。
王迁忙了半天,总算把沙陀团和天山团在沙陀碛周边的防务安排妥当。由于连下了十天大雨,庭州的暑热消退了不少,现在的沙陀碛倒比大雨之前要凉爽很多。王迁带着瀚海军沿着沙陀碛的东侧走了一大圈,发现周边的几条大河水位均已暴涨。如果要穿越沙陀碛,现在倒成了最佳时机,天气凉爽,水源充足,当初敕铎要是能多等些日子,铁赫尔的五千铁骑也就不会毫无名堂地给梅迎春剿灭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有瀚海军的两个团把守住沙陀碛的东线,就算敕铎的人马顺利通过沙陀碛,来到庭州这侧也照样会遭到瀚海军的迎头痛击。以两军的实力对比来看,敕铎仍然没有胜机。
待王迁匆匆赶回刺史府向钱归南复命时,已到了掌灯时分。他走到正堂门口就发觉气氛不对,房门紧闭,两名侍卫肃立门旁,周遭鸦雀无声。王迁迈上两步刚要敲门,侍卫连忙伸手阻拦,又是挤眉又是弄眼,王迁不耐烦道:“我有要事回禀钱大人,怎么了?”
侍卫压低声音:“钱刺史谁也不让进,一个人待在里面很久了。”
“哦,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好像有大麻烦……”王迁不觉锁紧眉头,怎么大麻烦一个接一个的?他正犹豫着,门内传来钱归南嘶哑的声音:“是王迁吧?”
“啊,是,钱大人!卑职……”
“你进来吧。”
王迁定了定神,推开房门迈入正堂。堂内乌漆墨黑的,没有点灯烛,只有从窗纸上投入的昏沉夜色。他眯着眼睛仔细瞧,才看到端坐在案边,钱归南那一动不动的身影。
王迁有些摸不着头脑,硬着头皮抱拳:“钱大人,卑职来复命。”
“哦,沙陀碛防务都布置好了?”
“是的,都布置好了。”王迁回答着,心里却阵阵发怵,钱归南的嗓音听上去怨愤交加,又似乎有些万念俱灰,实在让人瘆得慌。
钱归南沉默了,王迁也不敢说话,等了好久才听到对面又传来阴森森的声音:“王迁啊,今晚还有件事要麻烦你。办完这件事,你便可以去休息了,这些天也辛苦了。”
“大人请吩咐。”王迁心中嘀咕,这钱大人一定出了大事!
又是沉默,良久,钱归南才悠悠叹了口气,道:“每天吃完晚饭,阿月儿都要到离家两条街的一户牧民家里,去取新做好的酸奶。你现在赶过去,应该正好能碰上。去,把她抓到这里来。”
王迁愣住了,抬起头困惑地望向钱归南那团黑黑的身影。
“小心,不要惊动任何人。来了以后就直接带到这里,哦,用黑布蒙上脑袋,把嘴堵上,别叫人认出她来。”
这天晚上阿月儿彻夜未归,裴素云急得在家里团团转,却又无计可施。裴素云的家中,平常除了她和安儿,也就阿月儿这一个小婢,除非钱归南过来,才会带来若干卫兵在外把守。如今阿月儿不见,裴素云又不敢撇下熟睡的安儿独自在家,只好望眼欲穿地傻等了一夜。她想不出来阿月儿会遭遇什么不测,眼睁睁地看着晨光透过敞开的窗户,照亮了床前的黄泥地。裴素云俯身看看安儿在睡梦中露出笑意的红扑扑的脸蛋儿,站起身来打算去请隔壁的大娘来照看孩子,她要去刺史府,让钱归南帮助寻找阿月儿。
刚掀起珠帘,猛见一人的身影堵在面前。裴素云吓得猛退一步,才看清楚是钱归南。她抚了抚胸口,轻声抱怨:“你一声不响地站在这儿干什么?差点儿吓死人。”
“哦,素云这么大的胆量,怎么还会受惊吓?”
裴素云听着不对劲,清晨的光线黯淡,钱归南的脸在逆光中黑乎乎的,看不清楚表情。裴素云放下珠帘,走到外屋,道:“安儿还没醒。咱们在外屋聊吧。”钱归南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来,裴素云不再看他,只低声道,“你怎么一大早过来了?正巧我打算去找你。”
钱归南冷冷一笑:“你我心有灵犀嘛,我知道你想我了,就特意过来看看你。”说着,他一把端起裴素云的脸庞,仔细端详,啧啧叹息道,“素云啊,这些天我俗事缠身冷落了你,白白辜负了这稀世的花容月貌,实在太可惜了。”
裴素云从他的手中挪开脸孔,正色道:“归南,阿月儿昨天晚饭后出去了就没有回来,我很担心。你能不能派人出去找找?”
钱归南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自顾自踱到墙边,天蓝色的粉墙上挂着把胡琴,钱归南举手触了触琴弦,怪声怪调地哼起来:“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素云啊,还记不记得十年前,我刚刚到庭州来任司马,当时的韦刺史宴请萨满巫师蔺天机,我在宴席上头一次见到你,歌班奏的曲子就是这首《凤求凰》。”
裴素云咬着嘴唇,她的心越沉越低,耳边仿佛也响起了多年前那幽怨的琴声。
钱归南还在哼下去:“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裴素云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她勉强镇定自己,不动声色地道:“归南,阿月儿不见了。我担心她出事,你让人去找找吧。”
钱归南总算停止了歌咏,仿佛还沉浸在回忆中,恍恍惚惚地答道:“阿月儿能出什么事情?十四岁的女子,也该春情萌动了,多半是去幽会情郎,保不准就此私奔了,我能去哪里找呢?”
裴素云忍耐不住,稍稍提高声音:“归南!你在胡说些什么?”
钱归南回过身来,一双眼睛里放出冷光,恶狠狠道:“我胡说?有你这样的风流主子教导着,她阿月儿偷个把男人算什么?至少她还做不到像你这样,偷一个出卖一个,偷两个出卖一双!”
裴素云全身哆嗦,少顷,才抬起晶亮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说的什么话,我听不懂。”
“你听不懂?你这么聪明的女人,你有什么不懂?”钱归南双眼里此刻已经冒出熊熊的烈焰来,他的脸色煞白,嗓音也克制不住地颤抖着,“多么美的容貌啊,十年了,我眼看着这副相貌越来越美,比之当初那清秀的少女更有韵味,可叹我却没有发现,这国色天香之下的蛇蝎心肠,还兀自做着天长地久的美梦!”
裴素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直勾勾地瞪着钱归南,脸上却并无怯意。
她的样子更加激怒了钱归南,他一把攥住裴素云的胳膊,鼻子已经快贴上裴素云的脸了,唾沫飞溅地嚷着:“瞧这双楚楚动人的眼睛,瞧这样孤傲凄婉的神色,想当初我就是被这眼睛这神色给迷得神魂颠倒,才会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我冒了多么大的风险,承担着被诅咒的恐惧,就为了得到你,硬是把一代萨满宗师蔺天机给整死在了伊柏泰!这十年来我庇护着你,供养着你,为你守着伊柏泰的秘密,几乎对你言听计从……我钱归南对哪个女人这样尽心尽力过,你说啊!你为什么还不满足?为什么还要背叛我?”
里屋突然爆发出一阵孩子的哭闹声,裴素云竭力挣脱钱归南的抓握,含着眼泪道:“你吓着孩子了,我去看看他,你放开我!”
“不许去!”钱归南大声怒吼,用尽全力扇了裴素云一记耳光。裴素云被打得仰身倒在桌前,嘴角边顿时淌下血丝,她也不管,仍然挣扎着想往里屋去,怎奈钱归南的双手好像铁钳子,抓住她拼命摇晃,大吼着:“你说啊!你回答我,到底是为什么?啊?你嫌我老了是不是,你嫌我本事还不够大是不是?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满足?”
裴素云的眼泪流了下来,她轻声说道:“归南,我没有不满足,我……也没有背叛你。”
钱归南稍稍冷静了点,讥讽地反问:“这么说来,我还错怪你了。好吧,既然你不承认,我倒想听听你的解释。”
“解释什么?”
钱归南满脸阴森地狂笑起来:“素云啊,我真的很佩服你。你若是个男人,一定是天下最毒辣最狡诈的阴谋家。不过也难怪,世上最毒妇人心嘛。都已经把我的底细全部透露给了我的敌人,却还做出这样一副无辜的模样。你是不是一定要我把话点明,要我把你那野男人的名字说出来?”
裴素云闭上眼睛,她实在无法再正视钱归南那张扭曲变形的脸。钱归南却凑到她的耳边,一字一顿地道:“袁、从、英,怎么样?听到这个名字很亲切吧,关于他,你真的不想说些什么吗?或者还是坚持说你对他完全不了解……”
裴素云摇了摇头,用低不可闻,却又不容置疑的声音说:“袁从英与我有什么关系,你对我提他做什么?”
钱归南冷笑:“你还真够固执的。要不要我让阿月儿来和你对质啊?怎么她说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故事?”
裴素云瞪着钱归南:“原来是你……你把阿月儿怎么了?啊?你不许伤害她!”
钱归南再次冷笑:“阿月儿很好,我只是让她把所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罢了,这也能算伤害吗?那么,你对我所做的一切,难道就不是伤害?”
里屋安儿的哭闹声越来越惊天动地,裴素云终于抬起头,对钱归南凄然一笑,又说了一遍:“归南,我没有背叛你。”
钱归南愣了愣,松开手,正在这时,安儿从珠帘里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一头扑进裴素云的怀中,含混不清地叫着:“娘……娘……”
裴素云将孩子紧紧搂住,轻声说着:“娘在这里,安儿不怕。”
钱归南看着他们母子相依的样子,眼里的狂怒渐渐被哀痛遮盖,忍不住长叹一声:“素云,我是多么希望,我所听说的都不是真的……”
裴素云只管低着头,又说了第三遍:“归南,我没有背叛你。”
钱归南走到裴素云身旁,抚弄着她的肩膀,换上温和的语气道:“好吧,素云,袁从英来过这里,阿月儿都告诉我了,你也不必再隐瞒,我只想听你说实话。”
裴素云搂着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安儿,幽幽地道:“你不在的时候,他来找我治病,我给他做了一次法,如此而已。”
钱归南叹息道:“你为何要瞒我?”
“怕你多心,本来也没什么,所以就没有提起。”
“哦。”钱归南又问,“那你在刺史府里也见过他,这又是怎么回事?”
裴素云垂下眼帘,沉默片刻才道:“他们告诉我有个外人关押在后院,似乎有病。我担心外人带疫病到刺史府才过去看的,我不知道那人就是袁从英。”
“是这样……”钱归南的表情深不可测,紧盯着裴素云逼问,“你说他得了疫病是怎么回事?还让看守都服药,嘱咐他们不可靠近袁从英又是怎么回事?”
裴素云注视着前方,平静地回答:“袁从英……他的身体的确很不好。让看守们服药,不与他靠近只是为了预防万一,没别的意思。”
钱归南连连点头:“你想得还真周到。不过,为什么你给看守的药会让他们在夜里一睡不醒,嗯?袁从英的身体很不好,在你的帮助下逃跑得倒很轻松!”
裴素云一惊:“袁从英逃跑了?”
钱归南慢悠悠地道:“是啊。跑啦,无影无踪啦,就在你的药让看守们睡死的昨天夜里。”他注意地观察着裴素云的神情,问,“怎么?很意外吗?”
裴素云不吱声,钱归南又凑上去,托起她的下颌:“袁从英跑了,你很高兴吧?”
裴素云喃喃道:“他还是走了……这样,便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了。”
钱归南追问:“你什么意思?”
裴素云仿佛在自言自语:“我原以为他走了我会高兴的,可结果……却很心痛。不过还是走了的好,走了我就不用再替他担心了。”她朝钱归南绽露温柔的微笑,“归南,我不愿意欺骗你的,我更不会背叛你。我、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
钱归南颇为玩味地看着她,片刻,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边笑边摇头:“裴素云啊裴素云,你以为你能把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可你根本就不了解男人。你不了解袁从英,你也不了解我!男人对你顺从,是因为宠爱你,纵容你,你却误认为自己技高一筹,真是蠢到了极点!”当他看见裴素云因为惊惧连嘴唇都变得煞白,便愈加心满意足地点头,“嗯,女巫毕竟还是聪明啊,醒悟得很快嘛。”
裴素云的眼中又涌起了雾气,但还是倔强地直视着钱归南。钱归南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从齿缝里挤出话来:“袁从英根本就没有离开。而且,现在他就是真的想走,也绝对走不掉了。这,就是你带给他的好处!”裴素云的脑海已经变得混沌,但此刻她不愿意在钱归南的面前表现出软弱,她微微眯起眼睛,将最鄙夷的目光投向钱归南:“钱归南,你骗我……”
“是的,你骗了我这么久,就不许我骗你一回吗?啊?”钱归南语音刚落,举手又是一掌,结结实实地打在裴素云的脸上。安儿被吓得“哇”的一声又哭起来。裴素云几乎要昏晕过去,可还是强撑着搂住孩子,沙哑着喉咙安慰他。
钱归南冲过去,粗暴地把安儿从裴素云的怀中推开,将她抵在桌前声色俱厉地说着:“整整十年了,我几次要纳你做妾你都不同意,我起初以为你是想做正室,可三年前程氏病故,我欲娶你为正房续弦,你还是不肯!现在我算明白了,裴素云啊,原来你委身于我不过是想利用我,你的心太高了,压根就看不上我!”
裴素云的眼中干涩,已经没有哀怨,只剩下刻骨的蔑视,就那么冷漠地望着钱归南,连安儿的哭声都不能引起她的注意了。
裴素云的冷傲更加激怒了钱归南,他近乎疯癫地说了下去:“你看不上我没关系。我懂,闻喜裴氏家族的女子,裴矩的亲侄重孙女,生来就是当王妃的胚子,当然不屑做四品刺史的夫人。那袁从英是什么人?背后是当朝宰相狄仁杰,自己被贬之前也是正三品的大将军,所以他就入了你的法眼了,对不对,对不对?”
裴素云终于冷冷地开了口:“可他现在只是个戍边校尉,你的阶下囚。”
钱归南拼命咽了口唾沫,冷笑着道:“说得没错,从七品下的小校尉,屁都不是的东西!可那副傲慢的样子,好像全天下人都不在他的眼里,居然敢把我往脚下踩!还别说,你们这两个狗男女真挺配的,一个落魄一个下贱,却偏偏又都狂妄至极,贼胆包天!所以你和他就一拍即合了是不是?所以你就故伎重演了是不是?当初勾引上了我害死蔺天机,如今又想借袁从英之手,害死我!”
“我没有!”裴素云嘶声辩白。
“你还想骗我!”钱归南圆瞪着血红的双眼,吼声震耳欲聋,“这回你骗不了我的,我不是蔺天机!那个袁从英,因为狄仁杰我一直对他留有余地,可是现在你们帮我下了决心,我发誓定要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我会让你二人眼睁睁看着对方受尽折磨,再让你亲自送他上路!哈哈哈哈,非如此不足以解我的心头之恨!”
裴素云一声不吭地滑倒在地上,晕厥了过去。安儿大叫着娘,抱住她的身子号啕大哭。
“沈槐啊,你是否听说过有这么几句诗?”
“大人?”
“雾里辕门似有痕,相传四十八营屯,可怜一夜风沙恶,埋没英雄在覆盆。”
“沈槐不曾听说过。”
“嗯。”狄仁杰点了点头,将远远眺望的目光从鸣沙山那金黄色的山脊上收回,落在近旁那矫健的年轻人身上。沈槐一身千牛卫将军的铠甲,和头罩的纱笼、脚上的虎头攒金靴,无一例外均在盛夏的骄阳下放射着夺目的光辉。从洛阳一路行来,他的装束似乎未曾沾染半点儿风尘,整洁如初,连狄仁杰也不禁暗暗称奇。
沈槐被狄仁杰看得有些局促,连忙抬头远顾。在他们的面前,一座蜿蜒的沙山在无垠的沙海中起伏,金黄色的细沙随着阵风泛起遮天的烟尘,耳边还时时响起哨音般的鸣响,时而如沉闷的雷声,时而又如悠扬的管弦,这鸣沙山果然是人间奇景,名不虚传。
狄仁杰接起方才的话头,道:“这首诗所说的是关于鸣沙山的一个传说。相传,此地原来是座绿树成荫、水草和美的青山。汉代时候有位将军,率军西征,扎营此地时遭到了敌军的偷袭,因为没有做好准备,将士们只得赤手空拳地与敌人拼杀,直到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就在汉军将要全军覆灭之际,突然刮起一阵黑风,卷来铺天盖地的黄沙,犹如暴雨倾盆而下,将两军人马尽数掩埋在黄沙之中。从此,青山变成了随风而鸣的沙山,据说那是将士的英魂,至今还在搏杀,所发出的最悲壮的呐喊!”
沈槐直听得心情澎湃,良久才道:“大人,您刚才念的诗,说的就是这个故事。”
“是啊,”狄仁杰感慨万千道,“一代代戍边的将士们,就是这样用他们的血肉,守护了中原疆土的平安。而我们这些朝堂中人,就更要给他们最大的支持和信任,唯如此,方能对得起将士们的抛头颅洒热血,也方能对得起天下苍生和我们自己的良心!”
沈槐默然。飓风骤起,沙山轰鸣,仿佛在与狄仁杰铿锵有力的话语相应和。
“狄阁老!”
“狄大人!”几声急切的呼喊从沙鸣中钻出,紧接着是整齐的马蹄声,一小队人马从沙州城的方向疾驶而来。刚刚靠近,领头之人翻身落马,紧走几步来到狄仁杰的马前,恭恭敬敬地作揖道:“崔兴见过狄大人。”
沈槐一怔,此人倒是言简意赅,半个头衔都未提,半点儿官场虚礼都不讲究。一边想着,一边赶紧下马,赶到狄仁杰身边,未及伸手相搀,狄仁杰已经自己跳下马来,沈槐连忙扶住,忍不住低声抱怨了一句:“大人您小心,等卑职来搀啊。”
狄仁杰轻拍沈槐的胳膊,大踏步来到崔兴面前,握住对方的双手,道:“崔大人,你立了大功啊!”声音竟有些哽咽。
崔兴脸涨得通红,显然也是激动难抑,半晌才道:“狄大人年事已高,为国为民日夜操劳,如今还要劳动您亲赴陇右道安抚,实在是我们这些边疆官吏的失职啊。”
狄仁杰端详着崔兴被风沙吹得黝黑的脸膛,微笑道:“崔大人你哪里失职了?你在数日之内连下肃州、瓜州,而今又解了沙州一个月的围城之难,令突厥默啜贼子望风而逃。崔大人,你打了大胜仗,是大周的大功臣啊!”
崔兴被狄仁杰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四下望望,扯开话题:“狄大人,林铮将军一早就率大军入沙州城了。卑职是专程来接您的,请陇右道安抚大使来巡查沙州状况。”
狄仁杰点头,众人再度上马,边谈边往沙州方向而去。狄仁杰抬起马鞭,指了指鸣沙山的方向,高声道:“老夫今天已经在这周边看了看,一个月的围城战,突厥人烧杀抢掠,百姓生灵涂炭,更不要说牧场毁坏、牲畜遭殃,其状令人痛心啊。”
崔兴闻言也神色黯然:“是啊,不仅是沙州,被突厥短期占领的瓜州和肃州都遭到了可怕的劫掠,这些狄大人您也都看见了。”
“嗯,所以朝廷才要老夫沿途安抚,让百姓尽快从战争的创伤中恢复过来,重新开始安居乐业的生活。”
顿了顿,狄仁杰又道:“不过关键还是崔大人迅速瓦解了突厥的进攻,这场战争如果拖得再长些,沙州一旦被破,战局就将进入拉锯,到时候旷日持久地打起来,双方的损失都必然更加惨重,百姓也将遭受更悲惨的命运。”
崔兴连连点头:“谁说不是啊。好在肃州一战,默啜的爱子匐俱领身负重伤,逃回石国之后就一病不起,危在旦夕。默啜见瓜州、肃州俱已丢失,沙州久攻不下,爱子又病重,故而无心恋战,仓皇退兵而去了。”
狄仁杰沉吟着问:“那匐俱领的伤情很重吗?”
“据说是生命垂危,默啜正着急遍寻天下名医,拯救儿子的性命,所以再无心思作战了。”
狄仁杰重重点头:“也该他们付出代价了!”接着又问,“默啜的大军全部退到金山以北去了吗?”
“还没有,林大将军今天已和卑职商讨了剿杀的策略,一定要把来不及撤走的突厥军兵们斩尽杀绝。”
“好!”
边说边走,很快就来到了沙州城下,从这里往东望去,沿线的长城烽火台一座接一座,浓烟滚滚似乎与烈日的灼焰连接在一起,这景象太壮观,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崔兴不觉慨然长叹:“狄大人,此次战役胜就胜在这烽火上了。”
狄仁杰朝他点了点头:“嗯,我已听说了崔大人的连环妙计,果然妙啊!”
崔兴赧然:“那还得感谢狄大人,一份锦囊加一个高达旅正,成就了此次陇右大捷啊!”
“嗳,明明是崔大人指挥得当、有勇有谋,如今全赖在老夫的身上,老夫可不认,不认!”
狄仁杰说得众人朗声大笑起来,胜利的喜悦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笑声落下,狄仁杰轻捋胡须,眯缝着眼睛转向西方,有些迟疑地问:“崔大人啊,那高达现在到了哪里?你可知道?”
崔兴连忙在马上躬身:“高达夺取瓜州诱敌烽火后,又带领大军进入瓜州,真是为瓜州之胜立下了汗马功劳!其后他随卑职一起来到沙州,突厥大军刚刚败退,往西的路途一通畅,卑职就立即让他赶往伊州了。”顿了顿,他又道,“狄大人,您放心。我派给高达随行的小队十人,都是最精干的士兵,他们一定能够安全迅速地抵达伊州的。嗯,估摸着行程,今天一早应该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