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妖祸(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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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狄景晖忙问,“圣旨上怎么说?”

乌质勒冷笑:“大周皇帝对乌质勒在伊柏泰一役中的表现给予了嘉奖,特赏赐乌质勒及所辖突骑施兵马绢帛百匹,谷种千斛,以示天恩。”

狄景晖皱眉:“就这些?”

“就这些。”

狄景晖重重往桌上击了一掌,叹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景晖可以担保,我爹必已为乌质勒兄长做了最大的努力,但是朝廷中的事情太复杂,君心似海深,兄长恐怕一时难以如愿了。”说着,他向乌质勒作势一揖,“让兄长受委屈了。”

乌质勒连忙摆手:“景晖千万不要多心,狄大人的正义公心如皓月凌空,乌质勒景仰之至,怎敢质疑。至于大周朝廷和皇帝嘛,所做的决定当然是出于通盘考虑,乌质勒也没什么可委屈的。唯感遗憾的是,这一腔热血难以报效给大周,这满腹的抱负也难以为突骑施所施展。看来这次,乌质勒要令狄大人失望了。”

屋子里陷入静默,少顷,狄景晖慨然道:“兄长的心意景晖清楚了,此次回京,必会向我爹转达。另外,我们汉人有云:矢志不移,方能守得云开雾散。景晖还想劝兄长一句,兄长这么多年都坚持下来了,不怕再多等这一时!”

“说得好!”乌质勒激动地端起酒杯,“有景晖你这句话,别说再等一时,哪怕是二时、三时,乌质勒也等得起!”

缪夫人也笑着道:“就是嘛,我都劝他不要着急。不过我的话不管用,还是得听你的。”

狄景晖连连摇头:“王妃这话景晖可不敢当。哦,对了,朝廷新任命的庭州刺史崔兴崔大人没几天就要来上任了,上回就听我爹说此人很不错,待他来后,兄长可以与他多交往,应该对大业有所裨益。”

“好啊。”乌质勒的神情轻松了不少,笑道,“要说这庭州刺史还真不是个容易干的差使,不知这位崔大人是何方神圣,能否压得住阵脚。”

狄景晖也感叹:“谁说不是呢。”想了想,他突然问,“兄长说庭州刺史不好干,是有所特指吗?”

乌质勒一愣,随口应道:“庭州地处陇右要冲,作为一方官吏当然责任重大。不过……你这一问,我倒想起来昨天早上去刺史府时看到的热闹了。”

“什么热闹?”

乌质勒蹙起眉头:“许多百姓围在那里吵闹,似乎是什么走失小儿的事情?”

狄景晖喃喃道:“原来还是这事,我倒是好几天前就听说了……咳,庭州可真是不太平啊!”

缪夫人听到这里,突然插嘴道:“这事儿我倒也听说了,好像已经走失了几十个孩子,已经闹得人心惶惶了。”

蒙丹惊呼:“几十个孩子?天,那么多!”

狄景晖和乌质勒一起点头:“确有此事。”

缪夫人若有所思地道:“这几天我在市面上走动时,还听说了不少关于此事的流言蜚语,似乎都在传,孩子们是被某种巫术所掳……”

“巫术?”乌质勒阴沉着脸问,“庭州城内各派各教杂陈,我素来有些了解,从未发现过什么特别诡异的巫道妖术啊?缪年,街面上都怎么说?”

缪夫人面露疑惧之色,冷然道:“有传言说,这些丢失的孩子们之所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是因为被某些妖佞惑去做了牺牲,献了祭!”

“献祭?”屋内其余三人异口同声地惊呼。

乌质勒紧盯着缪夫人:“如此残酷的祭祀行为,在中原附近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

缪夫人坦然应对道:“乌质勒,在我们吐蕃确有以活人祭祀的风俗,但自松赞干布王时代就已严令禁止了。况且,即使有也都是用奴隶或囚犯来做牺牲,从来没听说过用孩子来献祭的。”

蒙丹脸色发白地问:“为什么要用小孩子做牺牲?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缪夫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冰冷的目光轮番扫过三人,一字一顿地道:“我只听说过,用幼童血肉做牺牲的祭祀,是为了能使死者复生!”

此话一出,其余三人的面色顿时大变,他们不由自主地相互看看,但又赶紧各自低头,因为他们都从旁人的目光中看到了类似的怀疑和惊惧。屋里的气氛骤然变得沉重。

少顷,乌质勒沉声道:“如此诡异邪祟之事,自会有大周官府替民做主,我们还是别胡乱猜疑的好。”他看了看面露不屑的缪夫人,又道,“王妃,你也不要滥传流言,这里不是碎叶,更不是你的家乡吐蕃,你我在此地尚需谨言慎行,小心为妙,千万莫牵扯到是非中去。”

缪夫人鼻子出气,随即又微笑道:“这本来就不关我的事,不过是给你提醒一句罢了。”

蒙丹突然惊叫起来:“哥哥,我记得乌克多哈的孩子还在裴素云那里呢……”

乌质勒打断蒙丹,道:“那小孩生了点儿小病,伊都干正给他诊治呢。你大惊小怪的干什么?”蒙丹还想说话,狄景晖在桌下一把攥住蒙丹的手,示意她冷静。

乌质勒看了看缪年,笑道:“缪年,我昨晚连夜起草了给大周皇帝的奏章,烦你去取来。”

缪年走出了房间,乌质勒轻吁口气,对蒙丹道:“我的好妹妹,你这回去神都,还要给我当使者呢,这么沉不住气可不行。”蒙丹噘了噘嘴,垂下眼睑。

已经沉默了好一阵子的狄景晖,从身边拿起个包袱放到桌上,长叹一声道:“今天早上我去了趟巴扎后的小院,找出从英的几件旧衣服……他也就这么点儿东西,现在只好请兄长暂时先保管着。还有我上回替他从大食药商那里弄来的药,还剩下不少,也都收在这包袱里。假如从英他还、还……或许能用得上。”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嗓子有些发哽。

乌质勒强抑伤感,抬手重重搭在包袱上,点头:“我知道了。哦,景晖,为兄还要拜托你一件私事。”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递到狄景晖面前,“这里……有封书信,烦请景晖帮我送给沈槐将军。”

“沈槐?”狄景晖有些纳闷。

乌质勒清清嗓子,神情少有地显出些微局促,支吾道:“只是些私事,咳咳……”

狄景晖连看了他好几眼,便不再追问,只将书信揣入怀中:“兄长请放心,小弟一定将书信带到。另外……”他迟疑再三,还是道,“我们都走了,裴素云那里,还请兄长务必多加关照,我想,这也是从英的心愿。”

“嗯,乌质勒心里有数。”

门扇轻响,缪夫人取来了乌质勒的奏章,乌质勒又嘱咐了蒙丹一番,让她代表自己到神都给大周皇帝上奏陈。时光飞逝,告别的叮咛还来不及说完,望望窗外,暗沉的天边已是曙光初露,短暂的庭州夏夜到了尽头。

“伊都干在吗?”

阿月儿听到院外的叫门声,抱着安儿迎出来,只见苏拓娘子缩手缩脚地站在门外,身后还有一个高大的女人,全身富丽堂皇的衣饰在明丽的日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苏拓娘子讪讪地介绍道:“阿月儿,这位是咱们的王妃,今天特意来看望伊都干的。”

“原来是王妃拨冗光临舍下,快请进。”说话间,裴素云一身素衣迎到院门口。

缪夫人与她微笑见礼,细细打量,只觉裴素云比前几日在乾门客栈初次见面时更加消瘦,便啧啧叹道:“哎哟,才几天不见,伊都干怎么越发憔悴了,看着都让人心疼。”

裴素云淡淡一笑:“盛夏溽暑,素云这几天略有不适而已。”

“哦?”缪夫人一步跨入小院,一边四下打量着,一边寒暄,“难怪乌质勒这两天都在念叨,说伊都干怎么突然不去乾门邸店了,他放心不下,今天特意让我过来看望。”

她在葡萄藤下站住脚步,透过斑驳的日影观察裴素云苍白的面容,关心地询问:“伊都干可好些了?”

“没事,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缪夫人的目光仍然盯牢在裴素云端秀的脸上,悠悠叹道,“都说伊都干乃是庭州第一的美人儿,果然名不虚传啊。即使憔悴至此,也还别有一种韵致。”

裴素云对缪夫人的话置之不理,镇定地伸手相请:“王妃请屋里坐。”

缪夫人答应着进到屋内,在桌边坐下,迅速地扫了扫屋子四周,目光重又盯回裴素云的脸上,不依不饶地道:“我说呢,能让乌质勒心心念念记挂着的女人可不多,伊都干这样的容貌,哪个男人见了会不动心?”

裴素云端上冰镇奶茶,淡淡地回答:“王妃此话差矣,想乌质勒王子殿下雄才大略、胸怀天下,怎会牵挂一个寻常女子。王子殿下的心中,必然只有王妃这样有胆识、有胸襟、有身份的伴侣。”

缪夫人干笑几声,突然回头对呆立一旁的苏拓娘子说:“你不是说要来带孩子回去的吗?怎么还不去抱?”

苏拓娘子忙问:“伊都干,上回抱来的孩子在哪里?我去瞧瞧。”

裴素云指了指里屋:“在里面睡午觉呢,阿月儿,你带苏拓娘子过去看吧。不过……”她看了看缪夫人,正色道,“孩子的病还没完全好,今天外面特别热,就不要抱回去了,免得又中了暑。再过两天,我亲自送回乾门邸店好了。”

阿月儿带着苏拓娘子进里屋,一会儿就听到里面传来婴儿咿咿呀呀的声音。缪夫人喝了口奶茶,似笑非笑地道:“哎呀,伊都干自己身体不爽,还要替我们照顾婴儿,实在不好意思。再说,最近庭州城里出了些可怕的怪事,我们也是怕给伊都干惹麻烦。”

裴素云眼波闪烁:“可怕的怪事?是什么?”

“怎么?伊都干不知道?”

“不知道。”

“真的什么都没听说?”

裴素云苦笑:“缪夫人,素云好些天都没有出门了。再说,如今在这庭州城里,素云再无亲眷朋友,市井流言传不到我这小院里。”

缪夫人又是一阵叹息:“啧啧,谁想到呢,庭州第一的伊都干,今日却沦落到这般可怜的地步。”

裴素云岔开话题:“缪夫人所说的怪事,究竟是……”

缪夫人答非所问:“伊都干,再过两天就是七月十五了,这盂兰盆节伊都干不会错过吧?”

“盂兰盆节?”裴素云蹙起眉头,有些困惑地反问,“庭州佛教不盛,历来都没有过盂兰盆节的习俗,缪夫人何来此问?”

“哦?”缪夫人的目光自始至终就没有离开过裴素云的脸,她一字一句地道,“可是每年七月十五日乃是新丧之鬼离开地宫,返回人间的日子,据说仅此一次机会可以抓住亡魂,只要施以恰当的法术,甚而可令新丧之人起死回生,难道伊都干没有听过这种说法?”

裴素云的脸色愈加苍白,她也直视着缪夫人,低声道:“不,素云信奉的是萨满神教,对佛学丝毫不了解。”

缪夫人连连摇头:“可惜,可惜。缪年听说伊都干刚刚痛失至爱,这盂兰盆节倒恰好可以寄托哀思,追忆逝者。”

“缪夫人!”裴素云厉声唤道,煞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缪夫人,对不起,素云身体有些不适,如果王妃没有其他的事情,就、就请回吧。”

缪夫人愣了愣,忙道:“都是缪年不好,触到伊都干的伤心事了。伊都干莫怪,我也是一片好心啊。”

裴素云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扑簌簌地滚下面颊,抽噎着问道:“王妃,是不是乌质勒王子也认定没有希望了,他、他让你来对我说……”裴素云以手握胸,脸上泪水纵横,她那痛不欲生的样子让缪夫人也不禁叹息着垂下眼睑。

片刻之后,裴素云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轻声道:“王子夫妇的好意素云心领了,从今往后,素云也不会再去打扰王子殿下。多谢了!”她边拭泪边站起身来,对着缪年款款一拜。

缪夫人赶紧起身还礼,这么一来倒真不好意思再坐,便劝慰道:“还请伊都干不要太伤心了,就算伊都干不信佛教,两天之后的‘鬼节’祭拜下亡灵还是应该的,尚可略微排遣悲情。”

裴素云只管低头不语。

缪夫人正有些尴尬,一眼看到苏拓娘子从里屋出来,便问:“你怎么不把那孩子抱来?”

裴素云忙道:“缪夫人,就让这孩子多留几日吧,我照料了他这几天,还真有些舍不得,况且,我也想有点儿事情做……”

苏拓娘子瞅着缪夫人,缪夫人想了想,意味深长地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让这孩子再留两天吧,等‘鬼节’过完,便让苏拓娘子来接他回去。”

“好。”

裴素云陪着缪夫人往门外走,经过窗下的神案,缪夫人停下脚步,盯住案上的黄金五星神符看了又看,耀眼的金光从她的双目中反射出来,似乎比她那满头满身垂挂的金饰还要焕彩辉煌:“请问伊都干,这是什么?”

裴素云无力应酬,只得勉强解释一句:“这是我们萨满的神器。”

缪夫人突然扭过头,厉声问:“为何用黄金制作?”

裴素云一怔,反问:“有何不妥吗?”

缪夫人话里有话:“缪年在吐蕃也见过萨满教的神器,都是用黄铜制成,从来没见过用黄金的,而且还是这样成色的黄金,简直稀世罕见。”

裴素云满心悲恸,此刻已头晕目眩支持不住,只好有气无力地答道:“萨满在吐蕃是无名小教,当然用不起昂贵的黄金。庭州萨满盛行十年,信徒甚广,平时供奉的财物也多,所以能制作纯金的神器。”

缪夫人冷笑:“恐怕没这么简单吧,伊都干语焉不详,叫人难以尽信。”

“那……还能是什么?”裴素云低声嘟囔着,抬手按上额头,身子摇摇欲坠,缪夫人忙伸手相搀,扶裴素云坐到桌边。她没有再追问什么,只安慰了几句,便带着苏拓娘子离开了。

裴素云呆坐在桌边,泪水静静落在没有半点儿血色的脸上,干了又湿、湿了又干。阿月儿这些天来已看惯了她这副模样,不忍心来打搅她,只默默地照顾两个孩子。白昼虽长终有尽头,夜渐渐地深了。裴素云抬起头,隐隐约约地看见天山峻伟的冰峰,在青白幽淡的月色下,展露出少有的柔和与温润之美。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失去知觉许久的心如刀绞般痛起来,直痛到眼前一片模糊……

猛烈的敲门声击碎寂静,裴素云惊跳起来,泪眼蒙眬地望向门口。隔壁屋里婴儿大哭声响起,裴素云定了定神,抬高声音向屋里说:“阿月儿,你管好孩子们。”

她自己快步走到门口,还未及询问,就听到门外一个男人焦急地唤着:“伊都干,伊都干!快开门啊,是我!”

是乌质勒!裴素云的脑袋“嗡”的一声,全身的血仿佛都冲到了头顶,她几乎是扑到门前,刚将门拉开,那乌质勒已经直冲进来,嘴里一迭连声地叫着:“快!快!他还活着,还活着!”裴素云刹那间头昏眼花,只隐约看到乌质勒身上似乎背着个人。乌质勒径直闯入点着蜡烛的正屋,他一眼看见正对着后窗的闲榻,一个箭步冲到榻边,方将所背之人轻轻地放平在榻上。

裴素云紧跟进屋,刚走到桌边,两条腿已哆嗦得再迈不开半步,只好死死撑住桌子站着,眼睛直勾勾地望向榻上。烛光暗影中只有一个人形,隔开几步都能看见浑身血污狼藉,她愣愣地低头看看地面,一路滴落的血迹,歪歪扭扭伸到榻边。

乌质勒埋首榻前,忙着掀开烂布片似的血衣,低声嘟囔道:“真糟糕,伊都干你看,这些伤口根本没愈合好,一动就全裂了。伊都干!”没听到裴素云的应答,他纳闷地回头张望,这才发现裴素云脸色煞白地呆立在桌边。乌质勒心下酸楚,只好低声又说了一遍:“他还活着……”

裴素云如梦初醒,慢慢挪到榻前,腿一软便直接跪了下来。他的脸就在她的眼前,现在她能看得很清楚了,真的是他,虽然披散的头发和长得乱七八糟的胡须盖住了大半张脸,但她还是能一眼认出他来。裴素云伸出手去,轻轻拨开覆在袁从英额头上的乱发,惨白的脸上双目紧闭,看上去几乎就是个死人,但当她颤抖的手指抚过他的嘴唇时,一缕游丝般微弱的气息让她立刻喜极而泣。裴素云不顾旁边的乌质勒,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搂住袁从英的身体,把脸紧贴在他的胸前,全神贯注地倾听那艰难而又顽强的律动——是的,他还活着。

乌质勒轻咳一声,俯首道:“伊都干,从英的伤势非常之重,我还没来得及仔细检查,不过看样子他只是一息尚存,咱们得赶紧想办法救治他,否则怕是凶多吉少。”

裴素云抬起头来,乌质勒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银盒子送到她的面前,轻声道:“就是这药盒子让我找到了他……也是里面的药让他支撑到现在。”

乌质勒将发现袁从英的经过对裴素云匆匆说了一遍。原来,袁从英是在一个半月前,被游牧到沙陀碛里的小队牧民偶然发现的。当时他已是伤势危重、奄奄一息,救下他的吉法母子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只是牧民生性淳厚,从来不会见死不救,就把他抬上一匹骆驼,跟着游牧的队伍一起往前走。吉法母子不懂医术,看到袁从英浑身是伤,便按着牧民的习俗找了些草药给他胡乱用上,也不过是尽个人事,估摸着他肯定熬不了多久。可没想到,袁从英虽然一直未曾清醒,却极其顽强地活了下来。看到他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竟然还整整挺了一个多月,吉法母子又是惊诧又是感动,这才下定决心离开草原,带着袁从英来到庭州城内求医。他们今天下午到达城里以后四处寻找郎中,可那些郎中要么一口咬定袁从英已无药可救,要么就漫天开价,吉法母子拿不出钱来,就想变卖袁从英带着的小银药盒子,先换些钱救人要紧。因为乌质勒在庭州城的突厥人中很有些影响,有人建议吉法母子去乾门邸店,把银药盒卖给突骑施王子,可以得个好价钱。就这样,在晚饭时分,小银药盒辗转来到乌质勒的手中,真如一个晴天霹雳在他的头顶炸响!

裴素云接过药盒,仔细察看其中所剩不多的黑白两种药丸,微微点头道:“这是底也迦和吉莱阿德,大食国最好的止痛药和解毒药。”回过头去,她轻轻握住袁从英冰冷的手,再度泪如雨下。

乌质勒的眼里也是光芒闪动:“伊都干,我从吉法母子那里找到从英,也没多想就直接送到你这里来了。我想着,还是由伊都干来照料他最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唐突了?假如伊都干不方便,我……”

“王子殿下,”裴素云声音清朗地打断乌质勒,“谢谢你把他送来。王子殿下的大恩大德,素云今生今世铭记在心!”

“哎,这是从何谈起。”乌质勒连连摆手,“只是从英的情况如此危急,伊都干一个人恐怕忙不过来,是不是需要人帮忙?要钱、要人,还是要药材,咳,不管什么,伊都干你说就是了,乌质勒定当竭尽全力!”

“多谢王子殿下费心。”裴素云淡淡地笑了笑,爱怜的目光一刻都离不开那张已脱了形的脸,“素云自己来照看他就行了,无须旁人。都过了三更天,王子殿下快请回吧。”

“这……也好。那我就先告辞了。”乌质勒略一犹豫,便起身往屋外走去,想了想又回头道,“伊都干,我把阿威留在这里,你可以随意吩咐他,打个下手跑个腿,他是最机灵可靠的。有任何事情,让他给我送信就行。我只要有时间,每天都会来探看。”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头顶上,苏拓娘子怀抱着乌克多哈的孩子,汗流浃背地在庭州城北行人稀落的小道上走着。裴素云的家和乾门邸店各自位于大巴扎的两端,直接穿巴扎走是最近的。可现在正是巴扎里头最热闹的时候,处处挤得水泄不通、气味呛人,孩子的病还没好透,苏拓娘子决定舍近求远,绕道城北。这里林木扶疏、人迹寥落,但空气清新,气温似乎也比城里要低一些。

本来缪夫人与裴素云说好,两天后过完“盂兰盆节”再把孩子接回去的,可是昨晚风云突变,乌质勒找到了垂危的袁从英,连夜送到裴素云的家中。乌质勒走后,裴素云忙了整晚,才算把袁从英全身上下的创伤收拾清楚。在伊柏泰的决战中,袁从英身负多处箭伤,后来在大漠中挣扎逃生,估计又爬行了不少距离,身上被沙石划得四处破损溃烂,总之是惨不忍睹。光为了把那些已经嵌入血肉的碎石沙粒洗掉,裴素云就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阿月儿和阿威给她当助手,三个人一夜无眠折腾到晨光熹微,总算把袁从英身上肮脏血污的破衣烂衫完全褪掉。深重的箭伤都裹上了纱布,至于那些密布全身的擦伤瘀痕,和一些看上去是被沙漠中不知名的毒虫咬啮的创口,由于天气炎热,为了保持清洁,也为了换药方便,裴素云都只上了药却并不包扎。凌晨时分,清新舒爽的微风自窗外徐徐拂入,裴素云展开轻薄的棉布,盖上袁从英不着片缕的身体。朦胧的晨曦中,他毫无血色的面庞显得既脆弱又平静,却令她感受到好多年都没有过的踏实和安全,尽管还危在旦夕,但只要他在这里,就足够了。

松了口气,裴素云准备打发也忙碌了一夜的阿月儿和阿威去休息,这才想起乌克多哈的婴儿还在自己家里。于是她让阿威去叫苏拓娘子来家里抱走孩子。毕竟她现在除了袁从英,再也无心旁顾了。

苏拓娘子赶来裴素云家时,已近正午。她和裴素云打过招呼,就抱着孩子转上城北僻静的小道,匆匆忙忙地前往乾门邸店。走着走着,小道边的树木越来越葱茏,绿荫掩映之下,日晕黝淡,凉意森森。苏拓娘子只觉通体热汗一瞬间就收干了,她紧了紧怀里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这突如其来的阴凉让她很不舒服,心中升起莫名的恐惧,脊背一阵一阵地抽搐。

环顾四周,不见半个人影。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泻下,耳边蝉鸣声声,苏拓娘子稍微定定神,心里想着光天化日的,自己怎么突然如此胆小?她加快脚步,继续闷头向前,脚尖前头的小径上突现暗影,苏拓娘子一惊,抬起头来。

看清楚拦在跟前的人,苏拓娘子长舒口气,不由抬起左手抹了把满脸的毛汗,嘴里念叨:“哎哟,吓了我一大跳,怎么是您啊?”

“嗯,庭州最近不太平,你抱个孩子独自赶路,我来瞧瞧。”

苏拓娘子乐了:“还真是的,我刚才正在发怵呢,您这一来我就不怕了。”

对面的女人露出笑容:“有我在,自然没什么可怕的。”她向苏拓娘子伸出双手,苏拓娘子会意,也笑着把怀里的孩子递过去。那女人低下头,嘴唇轻轻触了触孩子幼嫩光滑的小脸蛋,再抬起头时,笑容突然变得怪异:“有了这孩子,便齐全了。”

苏拓娘子摸不着头脑:“唔,您说啥?”话音未落,她的后脑遭到重重一击,鲜血渗出盘整的发髻,立即将乌发染红。苏拓娘子吭都没吭一声,便瘫倒在地上。从她的身后闪出一个黄袍的人影,对面的女人冷冷地命令:“再检查一下,绝不能留活口。”

“是。”黄袍人蹲下身,探了探苏拓娘子的鼻息,“她死了。”

女人点点头,又俯首看怀中的孩子,口中喃喃道:“多可爱的孩子啊,可惜命不好,还是早入轮回吧……”头顶上飘来大片乌云,金色的日影如残花凋零,消逝于幽深的树丛中。倏忽间,浓雾骤起即散,当青天白日重现之时,林中的小径上只余下苏拓娘子一具蜷曲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