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何大娘不见了。”沈槐刚走进家门,沈珺就急匆匆地迎上来,满脸忧虑的神情。
沈槐一愣,皱眉反问:“什么意思?什么叫不见了?”
沈珺轻轻叹息一声,伸手接过沈槐摘下的佩剑,低声解释:“哥,自打盂兰盆节前夜何大娘出门之后就再没回过家。起先我还想等等看,也许是她终于找到儿子就和儿子一起住了,可连着两三天都没见她回来,我就着慌了。无论如何,她也该回这里来取东西关照一声啊。恰好你从盂兰盆节后就一直住在宰相大人府上,也始终都没回过家,我怕打搅你干正事,也不敢去找你,只让杂役老丁出去找了找,可是……大海捞针似的,能去哪里找呢?唉,到今天都满五天了,何大娘依然是音讯皆无,哥……你说大娘会不会出什么事啊?”
沈槐阴沉着脸听完,冷笑一声道:“何大娘,何大娘,她到底算你哪门子大娘?阿珺,坦白跟你说,我一直觉得这个老妇人来历不明、行迹鬼祟,要不是看你孤身一人住在此处不妥当,有个老妇陪伴照料多少好些,我根本就不会容她留下。说什么找儿子,找了都快大半年了,既然还没找到,早就该打道回府。如今要是她真这么走了也好,反倒省了我赶她的麻烦。”
“哥……”沈珺讪讪地叫着,硬生生把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
沈槐站在院中略作思索,突然声色俱厉地问道:“阿珺,你检查过吗,家中有没有少什么物件?”
沈珺吓了一大跳,吞吞吐吐道:“我……我没想过,哥你是说?不、不会的……何大娘她……”
沈槐一扭头,直冲到何淑贞此前所住的西厢房前,一脚就把门踢开了。
屋内窗明几净,收拾得十分利落。东墙下的土炕上被褥铺得纹丝不乱,沈槐板着脸环顾四周,没看到什么可疑的状况,除了土炕,屋中只有一副桌椅和一口衣柜,衣柜并未挂锁。他走过去劈手便将柜门甩开。柜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几身老妇人的换洗衣服和一些绣样,沈槐面露厌恶之色,随手翻了翻,就扔了回去。
“这倒有些奇怪,”沈槐紧蹙双眉,喃喃自语,“似乎她原本没打算一去不回。”
沈珺远远地站在门口,淡淡地道:“哥,何大娘肯定不是坏人,你太多心了。”
沈槐这才一愣,走回到沈珺身边,将手搭在她的肩上:“阿珺,我也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你心里也清楚,咱们家那老爷子做了多少孽,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贻害……”
沈珺垂首不语,沈槐搂着她的腰走回院中,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道:“我至今还把老爷子年前运过来的那些东西藏在他处,就是为了以防万一。看看吧,假如这个何氏老妇真的再不出现,我倒是打算把那些东西再挪回这里来。”沈珺仰起脸,询问地望着沈槐。沈槐沉吟着又道,“那些东西倒真是值不少钱,但毕竟来路不正,我怕一旦见光的话会招来麻烦,再说暂时也用不上,还是收着吧,留待关键的时候再说。”
沈珺点了点头,语带悲戚地说:“盂兰盆节你没回家,我一个人给爹爹烧了纸……”沈槐紧绷着下颚不说话。沈珺迟疑了一下,还是注视着他道:“哥,爹爹过世已经半年了,至今还在咱家后头草草掩埋着,你、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沈槐的脸色变得灰暗,咬牙切齿地道:“还能怎么打算?老爷子死得那么蹊跷,你以为我不想查个水落石出吗?你以为我就忍心让他一直在那荒郊野地里待着,连个上坟的人都没有?他、他到底还是我的……”
“哥!”沈珺一阵心酸,情不自禁地握住沈槐的手。
沈珺的抚慰让沈槐稍稍平静下来,他喟然叹息:“阿珺,自从我来洛阳当上这个宰相卫队长,在外人看来是一步登天,威风八面。可只有我自己心里最清楚,这大半年来的日子,我哪一天不是小心谨慎,步步为营……阿珺,你知道我心头的负担有多重吗?”
沈珺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我知道,我知道的……哥,你太不容易了。”
这时两人已缓缓走入正房,沈槐回手关上房门,顺势便将沈珺搂入怀中,在她的耳边低语:“多亏了有你啊,阿珺,有你在身边,我才能有个地方可以尽享安逸,才能熬过这日日夜夜……阿珺,我该怎么报答你呢?”
“哥!我……你是知道的……”沈珺在他怀中发出低不可闻的声音。
沈槐轻抚她的秀发,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无论为了什么,我都不愿意舍弃你的,我要你一直留在我的身边。”
不知不觉,沈珺的眼里已噙上细微的泪花,两人紧拥着沉默片刻,沈槐轻轻放开她,神态恢复往日的从容自信:“老爷子的事情暂时还不着急,我原本最担心的是他过去的那些劣迹被人发现,影响到我身上,尤其是……哼,去年除夕去咱家的那几个人,都是极有心计的,我为此还真是胆战心惊了很长时间。不过现在看来,应该是彻底没问题了。”
“其实……其实我当初就觉得,肯定不会有问题的。”沈珺好不容易憋出这么句话。
沈槐挑起眉毛端详她,嘴角牵出一抹嘲讽的冷笑:“阿珺,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梅迎春是好人,狄景晖是好人,袁从英更是好人,他们绝对不会为害于我,是不是?哼……在你的眼里,全天下的人都是好人!”
“哥……”沈珺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上去相当窘迫。
沈槐轻轻托起她的面孔:“阿珺啊,你真是太善良了。这世道人心的险恶远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不,我们不能依赖任何人的好心,我们所能靠的只有自己!”
看到沈珺愈显困惑的神情,沈槐露出踌躇满志的微笑:“阿珺,我所说的彻底没问题,是到陇右道走了一趟的结果,并且收获之大更甚于我的期望,看来,我沈槐终于是要熬出头了。”顿了顿,他仿佛揭晓什么谜底似的,一字一句地道,“阿珺,袁从英死了,死在了庭州!”
“袁先生死了?”沈珺惊呼一声,“怎么、怎么会?”
沈槐哼道:“什么怎么会?死了就死了呗,嗬,还死得不明不白,连狄仁杰都没办法替他邀个身后的追荣,说起来还真是挺凄惨的。”
沈珺的脸色变得很苍白,紧盯着沈槐便问:“哥,你在陇右道的时候就知道了吧?可你、你为什么等了这么久才告诉我?”
沈槐神色一凛,反问:“怎么?他的死活和你有关系吗?我为什么要一回来就告诉你?”
沈珺被他逼问得垂下双眸,咬着嘴唇低语:“既然……没关系,你现在也不必告诉我。”
她的反应倒让沈槐颇为意外,看了她好几眼,才略带尴尬地问:“阿珺,你不会是真生气了吧?为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至于吗?”
沈珺这才抬起头来,对沈槐勉强一笑:“是我不好……这太突然了。哥,你接着往下说。”
沈槐也不好再计较,伸手把沈珺搂在怀中,慢吞吞地道:“阿珺你知道,袁从英被贬戍边,我才得到机会来当这个宰相卫队长。但那袁从英是狄仁杰的心腹,两人相处十年,彼此的感情和信任牢不可破,我又怎可能轻易取代袁从英在狄仁杰心中的位置?因此狄仁杰对我一直都有种种猜忌和顾虑,这半年多来我的日子其实很不好过,这些我从未向你明言,你又怎知还有这样一层内情。”沈珺轻抚着沈槐的胸膛,兀自无言。
少顷,沈槐继续道:“陇右战事,狄仁杰这古稀老人还亲赴前线,咳,我这一路随行也是感触万千,难以尽述。有时候真不知道自己的心里,对这位大人是怨还是敬……不说也罢!总算天佑我也,陇右大胜,我作为狄大人的随行将官,也沾光获功不说,袁从英这一死,让狄大人彻底断了念想,他对我的态度,自那以后才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沈珺讷讷地问:“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
沈槐将她扶直坐好,双手拢住她的肩膀,两眼放出无比兴奋的光芒:“阿珺,盂兰盆节之后这些天我滞留狄府不归,就是因为狄大人夜夜都与我推心置腹地交谈,把他对于大周天下的全部观感和判断向我和盘托出,这表明,他已经将我作为他真正的心腹来看待了。”
沈珺含糊应了一声,还未开口,沈槐又迫不及待地往下说了:“最最重要的是,阿珺,狄大人对我说,他要帮我在禁军中谋个郎将的位置!”
“禁军?”沈珺有点儿迷糊地问,“哥,你原来不就是羽林卫吗?再说,你不当狄大人的卫队长了吗?”
沈槐讥讽地笑起来:“阿珺,说起这些来你就糊涂了是吧?呵呵,羽林卫确是天子亲率,上层军官都是最得皇帝亲信的皇亲国戚,我沈槐一没出身二没背景,当初在羽林卫里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长期不得重用,否则我也不会去了并州……唉,往事就不提了。可是阿珺,今天我再入羽林卫,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今天我已是四品的千牛卫中郎将,为狄国老当过卫队长,在陇右道战事中也立了功,再加狄国老不遗余力的举荐,所以我想,这次我若是调任羽林卫成功,至少也是个中郎将!”
沈珺听得愣愣的,她对这些事情实在没什么感觉,眼里心里只有沈槐那张眉飞色舞、激动得有些变形的脸,她费力地想了又想,才问出一句:“可是哥,你现在不也是中郎将吗?这个……有什么区别吗?”
沈槐无奈地看看她,长叹一口气:“你呀,和你说这些真是对牛弹琴……”不过他的心情太好,满肚子的话止不住地往外冒,“虽说官品没有变化,但是手中的权力有着天壤之别!给狄大人当卫队长,不过就是管管那些侍卫,有职无权空挂个好听的名头罢了,可羽林卫的中郎将负责的是皇城的宿卫、天子的安危,可谓举足轻重,其权势和威慑,比其他各卫的大将军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还在其次,最最关键的是……”说到这里,沈槐猛然停下来,似乎自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震惊了。
时值午后,僻静的小院周围基本没有行人经过,偶尔几声犬吠带来市井生活的气息,夏季正在悄悄离去,骄阳映照下的庭院依旧炎热,屋内的青砖地踩上去却已经凉意森森。沈槐沉默片刻,站起来走到门前,注意地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小小院落,转回身面对沈珺,逆光暗影让他原本端正的面孔看上去有些扭曲。
再度开口时,沈槐的声音变得干涩冰冷,让他不再像个被激情所鼓舞的年轻人,反而更像一个老谋深算的阴谋家。
“阿珺,你知道咱家老爷子对我所寄予的厚望,他不遗余力地敛财,并不是为了他自己的享受,而全是为了我能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光宗耀祖。他总说自己早就是半个死人,这辈子已经完了,因此他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然而,你也知道,我却是始终不赞成他那些不择手段的做法的。过去我一直认为,身为大丈夫,应该有自己为人处世的准则,不忠不义的事情,即使能够带来极大的好处,都绝不能去做。因此老爷子为助我谋取前程所准备的种种方便,我统统不屑一顾,何时又曾动过心?我习武从军,十几岁起就背井离乡,虽不能说受了千般万般的苦,但也是步步艰辛,可最终我得到了什么?在羽林卫的那段日子让我看穿了官场的黑暗,方知忠孝节义全是骗人的鬼话,世人所追逐的无非是权和利,为之屈服的也无非是权和利,这才明白自己过去是多么迂腐、可笑!果然,当我痛下决心去并州赌一把以后,我就真的得到了千载难逢的机遇,在仕途之上向前跨了一大步。这大半年来,我看得更高更广更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近大周权力的核心……”
沈槐又一次停下,闪着锐光的双目紧盯在沈珺的脸上,竟令她心悸气短、寒意丛生,但沈槐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慌乱,实际上他早已对沈珺视若无物,难以扼制的强烈欲望牵引着沈槐的视线,穿透拘束狭小的空间,投射在庞大而虚无的目标之上。
“现在我完全认定,老爷子是对的。这根本就是个尔虞我诈、恃强凌弱的世界!你知道狄大人为何突然对我如此信任吗?”
“我……不知道……”
沈槐表示宽容地摇了摇头,继续在自己的思绪里驰骋:“我一向的表现固然是重要的原因,但真正促使他下决心的,还是局势的紧迫。狄仁杰已年逾古稀,不可能不考虑自己身后的安排。他自诩以天下为先,虽对当今圣上竭尽效忠之能事,但也从未忘记过要恢复李唐神器。而今的朝堂之上,人人称颂狄公桃李满天下,其实就是他遍植党羽,在各部的重要位置均安插了自己人,所图的不过是在当今圣上龙驭上宾之后,这些人可以力保太子顺利登基,从而将江山交回到李姓手中。但是,在他的布局之中,还缺少若干关键的环节,尤其是在至为重要的禁军里,尚未形成足够的掌控。反而由于武家和二张近年来的得势,禁军统领的层面上各方人物混杂,若真到了那千钧一发的时刻,恐怕无人能够一举定乾坤,而这,恰恰是狄仁杰现下最大的忧虑!哼,我知道他曾经寄希望于袁从英,但是他失算了……到了今天,他已经来不及再多花时间去物色更加合适的人选,所以他才不得不选择了我!阿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啊?”沈珺本来听得神思昏乱,让沈槐这么突然一问,惊得几乎从榻上跳起来,勉强定了定神,方期期艾艾地道,“哥,你说的这些我、我也听不全懂,只是……”她抬起头时,双眸已莹莹湿润,“我听出你要去担当的是特别大的责任,并且也是特别凶险的……哥,我……”
沈槐心中一动,这份至柔至真的情愫像一缕清风,暂时让他脱离出权力那冷酷黑暗的漩涡,他不由自主地来到沈珺跟前,将她苍白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前:“阿珺,不要担心,我明白你对我的好,只是生为男儿,总要有些抱负,才不辜负了这堂堂七尺之躯。我沈槐绝不甘于平庸,要做就做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要夺就夺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柄,非如此,不足以告慰老人家九泉之下的冤魂!”
沈珺喃喃:“哥,你所说所做的都有道理,可阿珺不求别的,只求你能平安。那狄大人,他既要委你这样的重任,也一定、一定是给你想好了保全自己的法子吧?”
沈槐愣了愣,旋即冷笑:“阿珺,这个问题你倒是问得很好,很切中要害。”
沈珺局促而又迫切地注视着他,似乎是要从他的脸上寻到那份心安、那份慰藉,然而……她注定是要失望了。
沈槐思考了片刻,再开口时他的语调里剥离了所有的情感,变得出奇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狄大人是不会为我考虑后路的,他要顾及的是大周社稷、天下苍生,与这些相比,小小一个卫队长的生死荣辱算得了什么,根本无足挂齿。不仅仅是我,那些由他一手提拔起来,口口声声尊称他为恩师的官员们,他真的放在心上吗?无他,不过是一些棋子罢了。假使不是看穿看透了这一切,袁从英又怎么会毅然离他而去?说起来,狄大人还真不能算是个无情之人,只是在这朝堂之上,人人都身不由己……更何况,大人他也并没有强迫任何人,他给出的条件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为此而付出代价,其实很公平。只是,那后路……就得自己给自己留了。”
沈珺又低下了头。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的心正在渐渐变冷、变空,并不是她对沈槐的爱产生了任何变化,这爱是永远不会变的,从生而起、至死不渝。但她分明看见,在自己所爱的人身边,那越来越浓重的黑雾,吸走了所有的光明,连这个她自小就熟识爱慕的形象,也变得模糊不清、难以辨别……只有恐惧,越来越深重的恐惧,像一个巨大的黯色牢笼,将他和她紧紧地绑缚,压迫得她无法呼吸。
“……狄仁杰力图把我安排在禁军统领的位置上,当然是希望我能在关键时刻出力扶助太子,但是,当今之朝堂,觊觎皇位的有李、有武,甚至还有张,这几方势均力敌,很难说最后鹿死谁手,到时候少不了有一番血肉厮杀。假如我秉承狄仁杰的意愿,一门心思辅佐李唐,太子顺利登基也就罢了,万一武姓,甚至那两个惺惺作态、半男不女的张氏兄弟篡取了皇位,我必定要被作为李姓党羽而剪除,绝对不得好死。可是,假如我不死保太子,那么我这个禁军统帅,对所有势力都将是不可或缺、不容忽视的。我在他们的殊死搏斗中反能审时度势、待价而沽,不仅为自己谋求到最大的利益,还能全身而退、毫发无伤。阿珺你说,我为什么不做一个聪明人呢?
“假如袁从英早想明白这一点,他也不会落到这样悲惨的下场。当然,有了他的前车之鉴,我要还像他那样犯傻,就真是愚不可及了。再说……阿珺,我还有你呢,就算是不为了我自己,想到你,我也断不愿为了狄仁杰那老家伙肝脑涂地,他还能再活几年?阿珺,你我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沈槐终于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换上一副亲昵温情的面目,坐回到沈珺的身旁。他把额头轻轻贴在沈珺的耳边,低声问:“阿珺,你赞成我的想法吗?你明白我的这一片苦心吗?”
沈珺只觉心中一股说不出的酸涩难忍,喃喃道:“哥,你做什么我都赞成的,其实你不必为了我……都是我、我拖累你了。”
沈槐宽宏大量地笑起来:“傻丫头,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你再等等,等到我飞黄腾达的那一天,我定要让你过上最显贵的日子。到时候,咱也让那些说你土气的人瞧瞧,我家阿珺有多么气派多么高贵!”
若不是院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敲击声,沈槐最后的这几句话,大概真的会让沈珺无地自容。沈槐警惕地一把将搁在榻上的佩剑抓在手里,这才听到门外千牛卫压低的声音:“沈将军,我们奉国老之命来请您过去。”
“你们且在外头稍候,本将马上过来。”沈槐朝外招呼了一声,沈珺已替他取来甲胄,帮着他穿戴齐整,又轻声问:“今天还回来睡吗?”
沈槐不在意地道:“不一定了,这些天我还是想在狄府多待待,呵呵……”
沈珺点了点头,从枕边取出一个荷包,塞在沈槐的手里:“前几天去寺院里给你请了个护身符,你带着吧。荷包也是我新绣的……”这回她没有提绣荷包所用的退晕绣,是她新近从何淑贞那里学会的。
沈槐笑着接过荷包,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随口赞了句:“嗯,不错。”就揣入怀中。两人并肩穿过小院,站在院门口,沈槐突然皱起眉头,自语道:“那老妇人一走,就剩你一个人在这里住了,我又不常回来,甚为不妥。”
沈珺忙道:“还有杂役老丁……”
沈槐的眉头皱得更紧:“可他白天才来,晚上怎么办?”
沈槐想了想,又朝紧闭的院门望一眼,神色坦然起来:“这样吧,阿珺,从今天开始我每夜安排两个千牛卫来这里值守,你不用多管他们,只要让他们待在西厢房就行了。”
“这……”沈珺有些蒙了,“哥,你这是干什么?这样行吗?”
沈槐道:“怎么不行。我管的人我就可以差遣,你放心,我会特别关照他们,他们都对我毕恭毕敬的,绝对不敢造次。再说,让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我也实在不放心,谁知道那老婆子到底是什么来路,还是多加防范为好。”
沈珺无奈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哥,你用狄大人的侍卫来给我看门,狄大人知道了……”
沈槐轻哼一声:“我这就去告诉他,没什么大不了的。如今他拉拢我还来不及,又能乘机做好人,必然百个应承。我也正好再试一试他对我的态度。”
沈槐走了,沈珺精疲力竭地呆立在院中,仿佛刚刚的谈话耗光了她全部的气血。愣了好久,直到太阳渐渐西沉,她才缓缓来到西厢房前,望着空落落的屋子,沈珺在心中默念着:“何大娘,但愿你是找到了儿子,一切安好吧,没事儿就不要再回这里了……”
还有一件事沈珺没有告诉沈槐,何淑贞虽然走得匆忙,连换洗衣服都没来得及带走,但那卷漂亮奇异的地毯却不见了。尤其让沈珺疑虑不安的是,她终于想起来在哪里看到过相似的地毯,那就是金城关外沈宅的地窖里。
沿着镜池的北侧有一排参天的古柏,据裴素云所说,都是裴冠亲手所栽,到今天也上了百岁的年纪。苍翠的柏林环抱之下,一栋简朴的木屋就是裴家在此世代休憩的处所。由于多年无人光顾,木屋的许多地方都有破损,绝对是又透风又漏雨,因此哈斯勒尔和阿威来了这几天也不曾闲着,每天都忙着修缮屋子。这两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几天忙乎下来,把木屋倒打理得焕然一新了。
当然,这个季节在弓曳,其实并不需要屋子,即便每夜露宿也没有任何问题。白天,与镜池相映的碧空里,日日都只飘浮几缕微云,温暖的阳光毫不吝啬地将热力泼洒到每一个角落。入夜,镜池又敞开胸怀,把积蓄在一泓湛蓝中的暖意源源不断地挥发出去,繁星闪耀的夜空下,湖面上升起成片成片的萤火虫,幽淡晶莹的光芒伴着青草的清香直接飞入梦中。
突厥人本就是天为被、地为床的民族,面对这样纯美而安谧的夜色,哈斯勒尔和阿威是拖也拖不进屋子里去了。就连阿月儿和安儿也跟着凑热闹,非要在户外过夜,哈斯勒尔和阿威便干脆将两辆马车的车篷拆下来,居然做成了个简易的小帐篷。阿月儿和安儿往里面一爬,睡得正合适。这样木屋里头,每晚就只有裴素云陪伴着袁从英,哈比比偶尔来访,照例对二人视而不见,趾高气扬地在屋子里绕上一圈,就又从敞开的窗户轻盈跃出,融化在神秘莫测的夜色中。
日子过得像飞一般,他们来到弓曳转眼已是第十个夜晚了。与庭州一样,此地日落得很晚,天才暗下不久,就该休息了。裴素云在小帐篷里看了看刚睡熟的安儿,便沿着镜池边洒满月光的草坡,往木屋走去。阿月儿和阿威坐在湖边窃窃私语,她从他们身边经过,两人谈得起劲也毫无察觉。来到屋前,正碰上哈斯勒尔从里面出来,裴素云笑着和他打个招呼,哈斯勒尔嘿嘿一乐:“伊都干,我正想找您问一声呢,您看明天是不是再放只信鸽出去?”
裴素云愣了愣:“再放一只?咱们来的第二天不是就放了一只出去吗?”
哈斯勒尔连忙解释:“伊都干,那时咱们刚来,怕王子殿下惦记,就放了只鸽子回去报平安。可现在已经过了十天,当初我们在马车上匆忙带的面和油什么的,都不太多,眼看着就没了,是不是……”
裴素云打断哈斯勒尔:“嗯,你说得很有道理。这样吧,等我们先商量一下。”
“好嘞!”
她走进木屋,袁从英安静地躺在靠窗而置的木榻上。裴素云在他身边坐下,轻轻握住他的手,小声埋怨:“就是不肯好好休息,这么晚了,还找人聊天。”
袁从英闭着眼睛回答:“他是来找你商量事情。”
裴素云叹了口气:“你呀……嗯,我也正想跟你说,你的药也快用完了,是该想办法从外面再带些东西进来。”
袁从英把眼睛睁开了,月光从敞开的窗户照在脸上,让他看上去比白天更加苍白一些。裴素云皱了皱眉:“算了,你还是别管这些了,快歇着吧,杂事我来处理就好。”
“哦?你打算怎么办?”
“我……”裴素云急急地道,“我把过沼泽的方法在书信里写清楚,乌质勒接到飞鸽传书,只要去邻居大娘那里找到合适的猫,就可以派人穿过布川沼泽来送东西了。”
“这样不行。”袁从英的声音十分低哑、无力,但语调无疑是坚决的。
裴素云困惑地看着他:“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行?”
袁从英冲她微微一笑:“第一,布川沼泽对于不明就里的人来说根本是恐怖的死亡之谷,仅仅凭你在信上所写过沼泽的方法,恐怕别人难以置信;第二,就算乌质勒读了信后按照指示行事,但他毕竟从未穿越过沼泽,你能肯定整个过程不会出什么差错?邻居大娘家的猫以前也没有过沼泽的经历,真的如哈比比一样可靠吗?更何况还有毒气的因素……”
“这……”裴素云有些发急,才动了动嘴唇就被袁从英严厉的眼神制止了,他继续费力地说着:“最后……一点,也是最主要的……乌质勒收到飞鸽传书后,肯定会产生我说的两点顾虑,当然他必定要尝试,只是绝不会亲身前往。我想……他会找人先入沼泽。可是……”袁从英停下来喘了口气,落在裴素云脸上的目光至为温柔,“弓曳是你家族的圣地,为了我你不得已才把外人带进来……既然如此,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裴素云垂下眼睑,千言万语全堵在心口,半晌才问出句:“那你说怎么办?”
“很简单,明日一早我亲自写封短信给乌质勒,请他来弓曳相会。如果明天不刮风,就让阿威带上哈比比,返回庭州去送信,并尽快把王子接过来。阿威到底走过一次沼泽了,应该有把握。”
裴素云怔住了,情不自禁地抓紧袁从英的手,嗫嚅道:“带走哈比比,万一……”
“万一他们一去不回,我们就再也走不出弓曳了,对吗?”这话令裴素云打了个冷战,她求助地盯住袁从英的眼睛,却见到那清朗平和的目光中隐含一丝戏谑。
“弓曳是人间仙境,假如从此老死在这里,不也挺好?到处都是禽鱼花果,反正也饿不着……”
裴素云脱口而出:“可是没有药!”
沉寂片刻,袁从英抬手轻抚裴素云的面颊:“乌质勒不希望我死,他一定会来的。我在信中写明,请他一人前往,他必不会违背,这一点我还是有把握的。阿威也不会泄露半点儿消息出去,你……就放心吧,这是最好的办法。”
裴素云频频点头:“你怎么说就怎么做,我都听你的。”她说着喉头便有些发紧,眼前一阵模糊。
袁从英勉力半坐起身,将她揽入怀中,低语道:“怎么又伤心?我早对你说过,只要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裴素云的泪水悄悄滑落:“你还病得这么重,就要成天操心这些,都是我不好……”
袁从英托起她的下颚:“哦?你不好?你哪里不好?”
裴素云慌乱地避开他锐利的目光,支吾道:“是我没用……”
袁从英追问:“素云,你在怕什么?”
“我、我没有怕……”
袁从英长吁一口气,轻声道:“你是在惧怕那些将你逼来弓曳的人,对吗?”
裴素云浑身一震,呆呆地瞪着袁从英,看见他的眼角聚起细密的皱纹,目光里全是深重的疲倦。他冷冷地说:“你不告诉我来此地的真相,我就不能问旁人?”
裴素云惊道:“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你、你相信我吗?”
袁从英将嘴唇贴了贴她的额头,安慰道:“我当然相信你,只是有人处心积虑做下这样凶残的罪行,目的究竟是什么?难道就是要把你置于死地吗?”
裴素云低声喃喃:“我真的不懂为什么……伊柏泰沉入沙底,神水的配方上交了官府,钱归南的亲朋同党都获了罪,陷害我这样一个人,又能得到什么?”
袁从英冷笑道:“假如不是因为你的缘故,那也可能是冲我来的?”
裴素云更是惶恐,道:“可是从英,乌质勒把你送来我家是极机密的,根本就没几个人知道……”
袁从英默默地点头,许久方道:“没事,都交给我吧,我会查个水落石出的……无论如何我都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
裴素云含泪颔首,感觉到他的胸口起伏不定,呼吸十分乏力,忙道:“快睡吧,很晚了。”她扶着袁从英躺好,自己也侧身躺在他的旁边。
万籁俱静的夜里,皓月从镜池上反射出莹白的微光,好似透明的巨大蝉翼罩在半空,脆弱而缥缈,缕缕清辉徐徐拂过窗沿,落在他俩的身上。裴素云毫无睡意,只凝神注视着身边人的动静,许久,听到他闷哼了一声。裴素云悄声问:“从英,睡不着吗?还是哪里不舒服?”没有回答,裴素云等了等,伸手到他的背后,悠悠地叹息,“我给你按按背吧。”
她的手轻轻抚过他瘦削的脊背,手指触摸到新创旧伤的累累痕迹,心又无法控制地痉挛起来。她认真按摩了好一会儿,袁从英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笑道:“就是没有斌儿按得舒服。”
裴素云也会意地笑了:“你想小斌儿了。”
“嗯……也不知道这小子在洛阳过不过得惯?”
裴素云道:“斌儿那么聪明乖巧,一定没问题的。”
“但愿吧……”袁从英若有所思地说,“他在我身边野惯了,是该有人管管他。有大人管教着,他今后一定会很有出息……肯定比我强多了。”
裴素云犹豫了一下,问:“狄大人会不会很严厉?”
“不会。大人这人说起来,既难相处也容易相处,我觉着斌儿能应付得了他。”
袁从英挪动了下身体,狡黠地看着裴素云,问:“大人见过你?他对你很严厉吗?”
裴素云有些发窘,支支吾吾道:“见过两次。狄大人他、他挺威严的……也挺和善。”
袁从英眼中的笑意更深,慢吞吞地问:“什么叫挺威严也挺和善?”
裴素云轻轻捶了他一下:“你的大人你最熟,他怎么样还要问我?”
袁从英搂紧她,正色道:“你知不知道,大人平生最恨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巫婆神汉,在他说来都是邪佞。要是放在过去我还在他身边的时候,是万万不敢与你深交的。”
“啊?原来你这样怕他?”裴素云不觉蹙起秀眉,回忆道,“唔,他头一次见到我的时候,确实非常严厉。不过我觉得那是因为钱归南……还有瘟疫的事。后来,他离开庭州前亲自去看我时,就非常和蔼。他还、还问起我裴氏的身份,问我要不要回中原,真的很亲切。”
袁从英微笑着点头:“你不说我倒忘了,山西闻喜裴氏,高贵的门第,算起来你和大人还是同乡……嗯,这么看来大人还是接受你了。”
“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