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定定地瞧着他,过了片刻方长叹一声,语气中有宽慰也有遗憾:“也许杨霖根本就是发急症而亡呢。只是可惜了……唉,老夫方才批阅他的卷子,倒已经写完了。他确实有些才学,如果不是突生变故,也许真能金榜得中。”
沈槐把头垂得更低,紧咬牙关再不吭声。
突然耳边响起报时差役嘹亮的嗓音:“三烛尽!”
狄仁杰举目向四下望了望,只见廊下考生们纷纷搁笔,有的还伸起懒腰,于是释然一笑道:“时间真是过得飞快,眼看着就散场了。沈槐啊,你还是去门口盯着,最后环节一切顺利才好。”
沈槐正要离开,狄仁杰又想起什么:“考生散了之后,我先与其他考官商定阅卷事宜,然后咱们便可回府了。明日起我留在府中阅卷,你左右无事,干脆代我去周梁昆大人府上走一趟,慰问一下靖媛小姐。”
沈槐稍作犹豫,还是应了下来。
选院门口,沈槐铁板着脸,望着一个个面容疲惫的考生在门房取出寄存的物品,松松垮垮地离开考场,看神色他们都累得够呛,但也如释重负。眼见人走得差不多了,沈槐正打算招呼千牛卫撤岗,一个身材矮胖、衣饰富贵的生员在门前徘徊几许,终于鼓足勇气来到沈槐面前,作揖道:“沈将军,在下兰州贡生赵铭钰。”
沈槐一愣:“你找我有事?”
“咳,是……”赵铭钰清了清嗓子,赔着笑脸道,“我想请问一下杨霖的情况。他可还好?”
沈槐上下打量赵铭钰:“杨霖?你和他什么关系?你认识他?”
赵铭钰慌忙解释:“小生乃贡生兰州同乡会的会长,杨霖是兰州考生,小生过去与他相识,故而特来询问他的状况。”
他看沈槐仍面带狐疑,便又道:“沈将军,上回小生曾在汇香茶楼见到过您和杨霖,您大概不记得了……”
沈槐把手一抬,打断他:“我知道了,我记得你。”随即又冷笑,“你是要打听杨霖如今的状况?”
“是。”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人已被送到医馆,正让郎中诊治呢,不过看样子病情不太妙。”
赵铭钰愁眉苦脸地点点头,嘟囔着:“这个杨霖,怎么这时候突然犯病……”
沈槐没心思再理他,转身就走,哪知那赵铭钰又紧赶两步拦在前面。
沈槐把脸一沉:“赵先生,本将还有公务!”
赵铭钰忙着作揖,道:“是,小生不敢叨扰沈将军,只是这里有样东西,似乎是杨霖的……”他双手托起,掌中赫然一个蓝布小包袱。
沈槐皱眉:“这是什么?”
“方才我离开考场时,门房给我这个包袱,说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可我昨日是空身前来,并未寄存任何物件。”
“哦?”沈槐探头过去端详小包袱,赵铭钰继续解释:“奇怪的是,这包袱上的确写着小生的名字,里面的东西我却从未见过。我仔细瞧了瞧,这仿佛是杨霖的字迹。”
沈槐神色一凛,从赵铭钰手中接过包袱,冷冷地问:“你对杨霖的字迹如此熟悉?”
“嗯,我与杨霖在同一个学馆念了五年书,彼此很熟识。”
沈槐随手掀开蓝布,里面又是个裹得紧紧的黑布小包。他鄙夷地再扯开黑布,一柄紫金剪刀的刀身不期呈现。刹那间,沈槐的心激跳起来,鬓角汗出如浆。他立即将包袱重新裹好,极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既然如此,这包袱就先放在我这里,我会找机会带给杨霖。”
赵铭钰连连点头:“是,沈将军费心了。”
八月二日清晨,沈槐将狄仁杰送回尚贤坊,便马不停蹄赶往周府。他到的时候,灵堂尚未搭好,府里哭声震天动地,局面混乱不堪。沈槐在门口通报名姓时,心中感觉十分无奈,若不是狄仁杰吩咐,他实在没有兴趣来凑这个热闹。本来满怀期望着最好吃个闭门羹,不料却等到了大管家周荣的亲自迎接,周荣披麻戴孝地来到门前,传话说小姐请沈将军到后院老爷的书房一叙。
沈槐只好跟着周荣进入周府,府里纷乱的情景让他心头一动,脑海中隐约浮现自己头一次来此地的记忆。圣历二年腊月二十七日那天,他随着狄仁杰来到周府,便是因为周梁昆和“生死簿”的案子,事隔八个月,今日再来,周梁昆终于命丧黄泉,那么,有关“生死簿”的一切真相又会如何呢?
就这样边想边走,转眼已来到后院书房。周荣轻敲房门,里头传来女子平淡的声音:“有请沈将军。”周荣弯腰推开房门,让进沈槐后便退了出去。
沈槐甫一抬头,周靖媛就站在他跟前。刹那间,沈槐有点儿恍惚,这青春贵媛的娇美容颜,正如他们初次相遇时一般妍丽,她显然彻夜未眠,两眼红肿,脸色苍白,但这一切都丝毫无损她的美貌,反而为她增添了几分难以形容的魅力,倔强、悲哀、决绝……
沈槐不得不避开周靖媛挑战似的眼神,低声招呼:“周小姐。”
她冷冰冰地回答:“沈将军。”
沈槐干咳两声,道:“突闻周大人身故,狄大人让卑职过来看望一下。生死有命,还请周小姐节哀顺变。”
“多谢狄大人费心。”周靖媛点点头,突然扬起脸来对沈槐怪异一笑,“沈将军,你请坐。”
沈槐迟疑着推托:“这个……周大人新丧,府中诸多事务需要料理,本将就不坐了吧。待周大人出殡之时,本将一定再来拜祭。”
周靖媛不慌不忙地伸手相让:“沈将军还请略坐片刻,靖媛……有要紧的事情与沈将军相商。”说着,她自己款款坐下。
沈槐不好再拒,只得落座在周靖媛的对面。两人坐定以后,周靖媛却不发话,只把一双黑宝石般的杏眼盯在沈槐脸上滴溜溜直转,沈槐浑身不自在,终于忍不住道:“周小姐,有话请快说。本将还有公务。”
“哦,是啊。”周靖媛煞白的双唇娇俏地抿起,向沈槐凄然一笑,“靖媛早就知道,沈将军是位大忙人。狄大人的卫队长,责任重大,不仅要护卫国老的安全,还要帮着他查案子。”
她手抚前胸喘了口气,娇声问:“不知道狄大人对我爹爹的惨死有什么见教?”
沈槐有些不耐烦了,皱眉道:“周大人出事的时候,我与大人都在吏部选院监督本次制科会试,对周大人的亡故经过一无所知,怎能有所见教?”
“狄大人不清楚倒也罢了,沈将军不应该不明白啊?”
沈槐的脸色阴沉如夜:“周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靖媛瞪大眼睛,竭力抑制就要喷薄而出的泪水,一字一句地道:“生死簿,这个沈将军不会不知道吧?”看着沈槐莫名惊诧的表情,周靖媛的泪终于流下来,她却并不擦拭,继续说着,“沈将军,我爹爹曾经去找过你,对吗?他向你提到过生死簿,对吗?你对生死簿也很感兴趣,对吗?”
沈槐震惊地望着周靖媛,一时哑口无言。周靖媛从怀里慢慢掏出一叠丝绢,抬头对沈槐再度绽开凄楚的笑容:“沈将军,想必我爹爹并没有让你见到生死簿的真容。今天,我就让你瞧一眼,这里头……还有沈将军你的事迹呢。”随着她纤细的手指轻柔拂过,那薄如蝉翼的丝绢在桌上慢慢展开,蝇头小楷如点点墨渍密布其上。沈槐的眼睛越瞪越大,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还未触到丝绢,周靖媛倏地一扯,丝绢滑落她的膝头。
“怎么样?沈将军,我爹爹没有骗人,真的有生死簿,并且一直都由他收藏着。靖媛看过方知,这东西确实有定人生死的力道,沈将军,你……想要它吗?”
沈槐把牙关咬得咯吱直响,沉默片刻,他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周小姐,沈某告辞了!”
“沈槐,你站住!”周靖媛扑过来拦他,脚步踉跄,整个人朝沈槐的怀中跌过来。沈槐只好将她扶住,周靖媛娇喘着,向他抬起泪水肆意的脸,哀哀乞求:“你、你不要走。爹爹死了,我再没有一个亲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求你帮帮我。”
沈槐深吸口气道:“周小姐,我能帮你什么?”
周靖媛颤抖着将“生死簿”托到他的面前:“沈槐,我知道爹爹去找过你,他一定对你提了生死簿,可你不相信他,或者是没有拿定主意。爹爹,他是为了我……我从小到大,不论想得到什么,他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去给我弄来。只是这一次,我想要的是、是你……”
沈槐避开她火热的目光,哑声道:“周小姐,你发的什么疯?”
周靖媛突然奋力推开他,声色俱厉地嚷起来:“不,我没有发疯!原本我只不过是看你顺眼,再兼你是狄大人的卫队长,我想、想从你那里打探些消息罢了。可偏偏你对我毫不在意,我周靖媛何曾受过这种对待,我不服气!我哪里不如你那乡下堂妹,她又老又丑又土气,根本一钱不值!”
“你给我住口!”沈槐大喝一声,举足又要往外走,却被周靖媛从身后死死抱住。
沈槐意欲挣脱,但周靖媛软玉温香贴在他身后,泪水淋漓沾湿他的脖颈,又叫他实在下不了狠手,两人正推搡着闹作一团,书案后的屏风突然“哗啦”倾覆,因有书案和椅子遮挡才算没有倒在地上。周靖媛和沈槐都吓了一大跳,扭头望去,就见浑身绑缚着布条的何淑贞从屏风后滚了出来,嘴里塞着布团说不出话,却还在拼命地呜呜呀呀。
周靖媛气得柳眉倒竖,冲过去劈手就是一巴掌,喝道:“死老婆子!害死了我爹爹还不够,你到底想干什么?”她抬腿又要去踢,却被沈槐一把拉住。周靖媛怒目圆睁:“这里没你的事,你为什么拦我?”
沈槐手上用力,周靖媛顿时痛得倒吸凉气说不出话来,却见他的脸色暗黑如夜,一字一顿地问:“这老妇人怎么在你这里?”
周靖媛愣住了:“你、你认识她?”
沈槐“哼”了一声,紧盯着周靖媛的眼里已是杀气毕露,冷冷地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周靖媛为他的神色所慑,脑袋倒似乎清醒了些,咽着唾沫道:“……起初、起初我不过是在绣坊碰上的她,她说她会退晕绣,我便让她来家里做绣活,来了两次而已。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前些天的一个晚上,我在爹爹的书房里又见到了她!”周靖媛手指蜷缩在地的何淑贞,悲愤难抑地诉说,“爹爹和她在一起鬼鬼祟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亲眼见到爹爹在她的面前取出生死簿,两人还商量了半天,爹爹就领她进了密室!今天爹爹惨死,我设法打开密室,果然这老婆子就在密室之中!”
说到此时,周靖媛已是声泪俱下,颤抖的手紧握丝绢,尖声道:“这生死簿,就是我从她的身上搜出来的!”
沈槐从齿缝里发出声音:“生死簿在她的身上?怎么可能?你爹爹竟会把生死簿交给这老婆子?”
“不可能!”周靖媛嘶声反驳,“一定是她偷的!”
沈槐死死盯住何淑贞,自言自语:“莫非她来到洛阳,徘徊数月就是为了得到生死簿?”他抬眼喝问周靖媛,“周大人为什么要给她看生死簿,你知道吗?”
周靖媛气喘吁吁地喊:“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你不是也认识她吗?你为什么不去问她?”
沈槐甩开周靖媛,箭步冲到何淑贞的跟前,将塞在她嘴里的布团一把扯落。何淑贞趴在地上大口吸气,嘴里吐出鲜血,看样子周靖媛打人的力气不小。沈槐也不顾这老妇喘息未定,猛揪住她垂落的灰白头发,将她的头向后扳去,恶狠狠地质问:“何淑贞!你这死老婆子到底是何背景,什么身份?你千方百计来到洛阳,阴潜在我的身边,又设法进入周府,你究竟是何目的?给我从实招来!”
何淑贞已被折腾得虚弱不堪,只能勉力用低微的声音争辩着:“沈、沈将军……我是来找儿、儿子……不为了别的……”
“你胡说!”沈槐摇晃着何淑贞的脑袋,“找儿子怎么找到这周府里来了?那生死簿又怎么会落到你的手中?周梁昆和你什么关系?”
何淑贞老泪纵横,脸上红一道白一道,断断续续道:“毯子……毯子,他找我把生死簿藏起来……”
周靖媛尖叫起来:“毯子!对,那天夜里爹爹就和她在一起看一幅毯子!”
“毯子?”沈槐狐疑地看着两个女人,周靖媛又双眼血红地嚷起来,“尉迟大人说我爹爹、我爹爹昨天在赛宝会上烧毁了鸿胪寺的宝毯!然后,然后他就冲入剑阵,暴死当场……”
周靖媛话音未落,一旁的何淑贞突然凄厉呼号:“天哪,天哪!周……这就是命啊!是命啊!”随即瘫倒在地上,泣不成声。
沈槐此刻也是心绪大乱,只得又把何淑贞从地上拖起来,凶神恶煞地追问:“你说说清楚,那毯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淑贞摇头痛哭,却再不肯吐露半个字。
沈槐无计可施,厌恶地将她推开,谁知这老妇人又自己扑过来,抓住沈槐的袍子嘶喊:“沈将军,我的霖儿,霖儿,他在哪里?你把他还给我吧,求你了,求你了!”
沈槐手足无措,一回头就见周靖媛紧盯着自己,漆黑的双眸中已没有了泪,却闪烁着奇异尖锐的光芒,好像要把他穿透。
何淑贞见沈槐不理她,又跪在他面前磕起响头,额上鲜血迸流,嘴里还一迭连声地哀求:“沈将军,求求你,求求你!还我霖儿,还我霖儿啊!”完全状似疯癫。
沈槐实在忍无可忍,终于低吼一声:“别喊了!你再也找不到儿子了!杨霖死了!”
此话一出,那何淑贞跌坐在地上,突然没了声息,只呆呆地看着前方,仿佛入定了一般。
周靖媛悄悄来到沈槐身边,在他耳旁低语:“沈将军,什么儿子,什么杨霖呀?你能解释给我听吗?还是……今后一起解释给狄大人听?喏,带上她一块儿去见狄大人?还有生死簿?”
沈槐全身一震,看看周靖媛,再看看何淑贞,少顷,脸上的仓皇渐渐褪去,嘴角边勾起阴森的冷笑,压低声音道:“这个老太婆知道得太多,绝不能再留她的性命了。否则,对你和我都将是祸害。”
周靖媛愣了愣:“你是说……”
沈槐若无其事地道:“杀了她。”
“啊?杀……”周靖媛的嘴唇哆嗦起来。
沈槐轻蔑地瞥了她一眼:“怎么?周小姐害怕了?平日里不是颇有女中豪杰的气概吗?再说……这可是你我同甘共苦、休戚相关的好时机。莫非周小姐的那些情意,都不过是嘴上说说?”
周靖媛的眼睛越睁越大,终于莞尔道:“我明白了。这样很好,此后你我便是一条船上的了,对不对?”
“很聪明。”沈槐抬手握了握周靖媛纤小的下巴,反问,“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
周靖媛惨白的脸上竟然隐现淡淡的红晕:“我爹爹为生死簿送了性命,我绝不能让它落到旁人的手中,除非……”顿了顿,她直视着沈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要靠它得到我想要的,也要帮你得到你想要的。只有这样,我爹爹才不白死。”
沈槐表情复杂地沉默着,许久,他终于下定决心,将头转向呆若木鸡的何淑贞,咬牙道:“何大娘,是时候送你上路,去与杨霖会面了。”
何淑贞已经听不见、看不见任何东西了,沈槐走到她面前蹲下,她连眼珠都未曾转动。沈槐捡起地上的布团,往她的口鼻上一覆,何淑贞的身子抖动了几下,眼睛往上翻起,随后便委顿下去。沈槐扔下布团,掏出块绢帕来擦擦手,抬头看看周靖媛,只见她站得笔直,眼望前方,胸口起伏不定。于是沈槐朝她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道:“看到了吧?杀人其实很容易。”
周靖媛通体冰凉,冷汗浸透衣裙。恍惚中,她感到一只有力的臂膀揽住了自己的腰,耳边响起他低沉的话语:“等我走了以后,你再把这老婆子的尸首妥善处理了。”她下意识地点头,便筋疲力尽地倚靠在沈槐的怀抱中,听他继续说着,“江湖人士结成生死弟兄,据说是要纳投名状的,也就是要在一块儿杀个人。今天你我就算纳过投名状,从今往后便要同生共死了。那生死簿……”
周靖媛猛然惊醒,将丝绢牢牢捏在手中:“这个,需得要等到那一天……才能给你。”
沈槐端详着她的面庞,讥讽地笑问:“那一天是哪一天?”
周靖媛反倒平静下来,也还给他一个娇媚的笑容,道:“我不是男人,做不了你的兄弟,若要和你生死与共,就只有天赐良缘……我们,总之是分不开了。”
沈槐扬了扬眉毛,将周靖媛搂得更紧,低声道:“这东西可是要害死人的,你爹爹已经送了命,你还非扯上我不可了?”
周靖媛轻笑:“不扯上你扯谁?再说,就算有人知道生死簿,也未必能想到它流转到了你我的手上,只要我们守口如瓶,又有什么可怕?”
沈槐一怔,哂笑起来:“真没想到,你不仅有胆量,还有些谋断。”
周靖媛将头伏在他的怀中,喃喃道:“沈槐,沈槐,我把什么都给了你,你一定要找出逼死我爹爹的真凶,除掉这个唯一的威胁,靠着生死簿,我们就能大展宏图了。”
狄仁杰回到府中略微休息了下,人老觉浅,正午未到就又起了身。狄忠伺候他用了些点心,看狄仁杰精神还不错,便问:“老爷,累了一整宿,您也不多睡会儿?”
狄仁杰在门前踱了几步,呼吸了几口院中的清新空气,问:“考生们的卷子都送来了?”
“送来了,都摆在您的书房里呢。”
“嗯,我是迫不及待想看看他们的锦绣文章啊,你又如何能体会老爷我的心情?”
狄忠撇了撇嘴,压低声音问:“老爷,我怎么听说,那个杨霖在考场里出事了?”
狄仁杰看了狄忠一眼,微微含笑道:“怎么?这也未曾出乎狄忠大管家的预料吧?”
狄忠搔了搔头:“老爷!我可没什么预料,只不过……随便打听一下。”
狄仁杰朗声笑起来:“你这小厮啊,杨霖已经给送去大理寺了,具体情况等宋大人查清楚了再说吧。”
“哦。”狄忠转动着眼珠小声嘟囔,“您可真沉得住气。”
狄仁杰佯嗔:“又多嘴!还不去把杨霖的屋子收拾收拾,找找有什么可疑的物件?”
“是嘞!”狄忠响亮地答应了一声,看着狄仁杰意欲出门,便不怀好意地凑上前问,“老爷,您这是打算去哪儿?”
“去书房啊,怎么了?”
“啊,现在就去啊?”狄忠满脸鬼祟,“那个,您经过小花园的时候可得小心着点儿……”
狄仁杰十分不解:“什么意思?小花园怎么了?”
“呵呵,您自己去看嘛。我去收拾杨霖的屋子嘞。”狄忠拔腿就走,狄仁杰还未及招呼,他就一溜烟没了影子。
狄仁杰连连摇头,自己背起手慢慢向小花园踱去。他的书房在花园的另一侧,是整个狄府中环境最静幽的所在。夏末正午的阳光还有些炎热,狄仁杰沿着小径旁的树荫下走着,慢悠悠绕过池塘,面前就是通向书房院落的月洞门。他抬腿正要往里迈,只听“吧嗒”一声,一个圆形的东西自头顶前方落下,正好砸在狄仁杰的脚尖前。
狄仁杰猝不及防,倒给吓了一大跳,刚要定睛看看那是个什么东西,“吧嗒”一声,又一个差不多大的圆物砸落地上。紧接着便是一声孩子的欢叫:“大人爷爷!”狄仁杰把头一抬,韩斌已冲到他的身前。
狄仁杰大喜:“斌儿,你肯说话了?”
“嗯,大人爷爷!”韩斌把手里的东西朝地上一扔,就扑入他的怀中。
狄仁杰喜不自胜地抚摸着孩子的脑袋,觉得手里汗津津的,这才发现韩斌满脸通红,满头大汗,便问:“斌儿,你在干什么啊?”
韩斌吐了吐舌头,指指地上。狄仁杰眯缝起眼睛仔细看,终于认出那原来是两只黄澄澄的大桃子,可惜都摔坏了。再往周围看,遍地都是砸烂的大桃子,足有好几十只。
狄仁杰正要问是怎么回事,旁边有人说话:“国老,我和斌儿比射箭,毁了您的桃子,您不心疼吧?”
狄仁杰扭过头去,苦笑着道:“临淄王殿下,你都这么说了我还如何计较?只不过这里的几棵桃树都是老夫亲手所栽,每年春赏桃红夏品果甜,今天你们就这么……”
李隆基一挺胸:“国老,怪我都怪我!明儿我让人给您府上送一百斤大桃子来?或者……我把斌儿带去相王府,咱也去毁毁我爹花园里的那些个桃树,给您出气,如何?”
“别,别!”狄仁杰连连摆手,“临淄王好气魄,哪天要是一时兴起毁到御花园里头去,圣上责怪下来,老夫可吃罪不起啊。”
李隆基笑道:“不会的,圣上才不会怪罪呢。昨天百戏大会,亏得斌儿给天朝赢回了脸面,圣上看见斌儿才这么小,又是国老收养的,喜欢得紧,赏了斌儿一大堆东西。嘿,结果这小子就要了一副小弓箭,我才知道斌儿除了骑术了得,还有射箭的绝技呢。昨晚上把我乐得大半夜都没睡着,今天早起就来找他比画射箭来了。”他咽了口唾沫,从地上捡起韩斌扔下的小弓,“国老您瞧,这好东西圣上连我都没舍得赏,就给了斌儿!”
狄仁杰接过那把精雕细作的御赐小弓看了看,递回到韩斌的手中,微笑道:“我倒也听说昨日则天门楼前出了大事,连鸿胪寺卿周梁昆大人都意外身亡了。可惜老夫未曾亲临现场,要不你们两个给我说说?”
“好啊。”李隆基一口应承,和韩斌一左一右扶持着狄仁杰,请他在园中的石凳上坐好,便站在他的面前,将赛宝和百戏盛会的全部经过述说了一遍。狄仁杰一边听着,一边在心中赞叹,这年方十五的临淄王果然名不虚传,头脑敏捷、口齿伶俐,整个事件的过程零散纷杂,却被他讲述得有条有理,又耐人寻味。
李隆基讲完了,狄仁杰沉吟片刻,轻捻长须道:“临淄王,既然你看得如此分明,能不能对老夫说说你的看法?你认为周大人是怎么死的?”
李隆基狡黠一笑,道:“国老肯教隆基断案,隆基求之不得呢。嗯……我认为,周大人肯定是自寻死路。”
“哦?为什么这么说?”
“是这样,周大人死后,我特地去场外准备透剑门戏的地方查看,原来的那名小骑士被人打伤昏迷于地,身上的麒麟战袍也给扒走了。虽然他伤势颇重暂时未曾苏醒,可事情已明摆着,一定是周大人乘人不备,将骑士打伤,自己换上战袍骑马上场的。”
狄仁杰点头:“这个推断合乎事实状况,老夫没有异议。那么,接下去的一个问题就是,周大人为何要代替受过训练的骑手去演透剑门戏?”
李隆基见狄仁杰望着自己微笑,也毫不扭捏,继续侃侃而谈:“国老,以周大人这副老迈的身手,怎么可能比得过专门的骑手?况且透剑门戏至为凶险,连受过专门训练的骑士一旦失手也必死无疑,周大人这一上场,心中必知是有去无回的。联系到前面赛宝时他烧毁宝毯,犯下大过,因此隆基认为,周大人必定是畏惧圣上的雷霆之怒,想要以死谢罪吧。”
“以死谢罪?”狄仁杰重复着,举目望向李隆基,“临淄王,鸿胪寺宝毯被烧毁这件事,老夫听下来也颇多蹊跷,你的看法呢?”
李隆基没有直接回答狄仁杰的话,却反问道:“国老,鸿胪寺的这幅宝毯您此前可曾见过?”
“去年老夫代行鸿胪寺卿之职时,倒是在鸿胪寺正堂上见过这幅宝毯。”
“那么国老知道这宝毯的奇处吗?”
狄仁杰微闭起眼睛回忆道:“记得当时鸿胪寺的尉迟少卿倒是给老夫解释过,说这宝毯的编织方式十分奇妙,其花纹和色泽会随着光线的变化而变幻多端,老夫看时,的确很绚丽夺目。”
李隆基从容对答:“国老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不过,这也难怪国老,毕竟此毯的真正妙处全大周没几个人知晓,那尉迟剑也不得而知,故而只能说出些表面的现象来。”
“哦?那么说临淄王倒知其中奥妙了?老夫愿闻其详。”
李隆基有些得意:“其实昨天周梁昆已经说出了实情,这宝毯最神奇的地方就是水火不惧!不过……”他皱起眉头,困惑地道,“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次居然不灵了?”
狄仁杰沉吟道:“世上真有水火不惧的织物吗?昨天大家眼见为实,那宝毯灰飞烟灭,临淄王如何还能如此确定?”
李隆基连忙解释:“国老,内情我也是昨晚才从我爹那里打听来的。据我爹说,此宝毯是在太宗朝时由波斯进贡而来的,常年摆放在鸿胪寺中。三十年余前,一名吐火罗的鉴宝专家来朝,看遍鸿胪寺的宝物,独独指出这宝毯乃是稀世罕见的珍奇,可又没有说明其奥妙所在。先皇也是心血来潮,命令鸿胪寺一定要把宝毯的奥秘研究出来,后来还是当时的四方馆主簿周梁昆破解了这个秘密。他发现编织这宝毯的材料火烧不着、水浇不湿,即便使用一般的刀剪,也剪不破!当时他还在宫里头给先皇演示了一番,当今的圣上和我爹正巧也在场,就都瞧见了。不过先皇看过后却吩咐说,这宝毯的秘密还是不要公之于众,依旧把它置于鸿胪寺保管,因此才放在鸿胪寺里直至今日。”他顿了顿,又道,“我爹明白说了,他亲眼所见,宝毯确有那番神奇,绝非虚妄。”
狄仁杰注视着李隆基,沉默片刻方道:“如此说来,昨天赛宝大会上宝毯被烧,就只有一种可能……”
李隆基瞪大了眼睛,仿佛难以置信,问道:“难道……这宝毯被调包了?可四方馆看守严密,调包之人是如何做到的呢?周大人究竟知不知情?”
狄仁杰冷然道:“周大人原先是不是知情,我们已无从求证,但在他换上麒麟战袍冲向剑阵时,定是心知肚明了。如你方才所说,周大人是畏罪自杀的,但他所畏的绝非烧毁宝毯之罪,而应该是……”
李隆基大声插话:“失落真毯之罪?抑或是,盗取真毯之罪?”
狄仁杰摇了摇头:“不好说,不好说啊。但他一定自认罪大恶极,才会以那般惨烈的方式求得解脱!”
沉默片刻,他又道:“另外,我总有种感觉,昨日的这场盛会似乎是个蓄谋的行动,目的就是要将周梁昆和宝毯的真相逼出来。”
李隆基附和:“我也这么觉得。不过……昨天的盛会是二张撺掇祖母举行的,逼着周大人摆出宝毯的也是他们。当时我就在则天门楼上,都看见了的。可二张肯定不知道宝毯的秘密呀,难道是圣上的授意?”
狄仁杰眯起眼睛:“假如圣上对鸿胪寺宝毯的真假有疑问,只要把周梁昆召去一问即可,又何必搞出这许多迂回的手段,更要冒在四夷来使前丢失脸面的风险,这可不像圣上的作风。”
“这也是啊。”李隆基讪讪地笑了,轻声嘀咕,“看来周大人这案子还真够难断的。”
狄仁杰慈祥地望着面前这英姿勃发的少年,饶有兴致地问:“真没想到,临淄王对断案这么有兴趣?其实这种事情,交给大理寺也就罢了。”
李隆基抬起头,郑重地道:“周大人的案子由大理寺来办理是没错,然隆基所关心的,是那波斯宝毯的真实下落。它是我朝的稀世珍奇,绝不能无故流失,更不能落入歹人之手!这事儿隆基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知道了,就一定要追查到底。哪怕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它追回来!”
一种无法言表的激动掠过狄仁杰疲惫的心胸,许久不曾体会到的欣慰令他神清气爽。狄仁杰在心中暗暗感叹,终于还是看到了啊,在李家儿郎的身上也有如此的豪迈,这,才是大唐的未来,太宗皇帝的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