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瑾(2 / 2)

边疆 残雪 9338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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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戴上眼镜,注意地看六瑾的反应。

六瑾使劲点了点头,说:

“我想我是明白的。那种格子布,一下子就卖完了。那是什么蓝?我说不上来,你是知道的吧?”

他的菜篮子里有一只蛙在跳,跳了几下,终于跳出去逃跑了。六瑾暗想道,原来这个文质彬彬的人还吃蛙,真怪,真残忍。他俩沉默着时,那只久违了的张飞鸟又出现了,它迈着细碎急促的步子在花丛里穿梭,却不叫。六瑾感到很窘,很不礼貌,就勉强开口说:“你的蛙……”

“跑了吗?”他脸上浮起笑容,“说明你这里有地下水流过,它听到了,蛙最有灵性了。”

他将菜篮子往地下一扣,那些蛙全都挣脱草绳跑了,四面八方全是它们。他哈哈大笑,笑得很天真。六瑾的心很紧。

“我听说你不光卖布,还帮老板进货,你很识货,对布匹的知识掌握得不少。好多年了,雪山一直在慢慢地融掉。我在晴天里摘下眼镜看雪山,反而看得清。我想,我这是什么类型的近视眼呢?”

六瑾没料到这个人这么关注她,于是心里悸动了一下。她觉得他那双外凸的近视眼的确有点怪异,似乎对有些东西有视力,对有些东西又完全没有。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那个同他争吵的年轻女人是他的情人吗?看情形很像。那么,他到自己这里来又是为什么呢?也许是心里寂寞,想随便找个人诉说。这时张飞鸟跑到她脚边来了,而老石,正从厚厚的镜片后面欣赏着这一幕。六瑾甚至觉得他的眼里流露出爱,但她又警告自己说,这是错觉。

他弯腰拾起篮子,说要走了。“你的院子真清爽。”他显得精神了好多。

他离开后,六瑾想去找那些蛙,可是一只也找不到了,它们全都躲藏起来了。六瑾想象着雨天里这个院里将会有的大合唱,想得心醉神迷。他的这个举动是表明了他的心意,还是恶作剧?六瑾总是区分不了二者,就像那天夜里在胡杨林里头一样。老石的确是个不同凡响的人。他说雪山在融化,这大概是事实,天气的确在变暖,环境在变脏。在市场里,她老是闻到腐烂的动物尸体发出的臭味。有一回,竟在角落里扫出一大窝死老鼠。他们并没有去毒老鼠,老鼠就死了,太可怕了。六瑾觉得每个人身上都像有尸臭味。

于是,在认识了很长时间以后,六瑾第一次想念起老石来。她用力地想,可是想得起来的只有那副厚厚的镜片后面闪烁的目光。有时蓦然看到老石,她会觉得这个人很丑,俗不可耐;有时又觉得这个人很有男子气概,形态上有种少有的美,坚韧又果决。张飞鸟又在窗外叫起来,六瑾想,这只小鸟是她和他之间的使者。刚才在葡萄架下的那一幕如暖流一样冲击着她的心。孟鱼家做杂役的女人又在唱了:“雪莲花,开在深山的雪莲花……”那喑哑的嗓音像不祥之兆呢。这位美女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两位孟鱼老头都恋着她,想要控制她?一年前的一天,六瑾看见她默默地出现在孟鱼家院子里的羊群中,她还以为她是来走亲戚的呢。不知怎么,六瑾感到小石城有宽阔的胸怀,无论什么样的古怪人物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在此地土生土长的六瑾不知道别的城市(比如父母的大城市)是否也是这样的。这是个优点吗?也许是,如果她心里对那些人的困惑能解开的话就是。

六瑾朝女孩弯下身,问道:“你看什么呢?细玉?”

“看你家的院墙。你不知道吧,有人在上面打洞,是那个男孩。”

“知道了。不用担心的。葡萄给你带回去。”

“谢谢六瑾姐姐。”

小女孩走路一跳一跳的,很像蛙。那些蛙从院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也可能它们是进入了老石提起过的地下水里面。女孩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站在那里看她。六瑾问她看什么,她说六瑾身后站着一个人。

“细玉,你又胡思乱想了。你看见什么人啦?”

“我没看见,我听到了。”

六瑾皱着眉头寻思了一会儿,再要问她,她已经走了。她开始查看院墙,一段一段地仔细看,但她并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看来小女孩在逗她玩啊,她眼中的六瑾是什么样的呢?35岁的老闺女,怪得不像样吗?她回到房里,拿起笔来给母亲写信。她写了一些家常事,忽然写不下去了,抬眼看见雨打在窗玻璃上。外面艳阳高照,哪来的雨呢?她走出门去看,发现那穿树叶的少年在用一把喷壶对着她家的窗户浇水。

六瑾又好气又好笑,冲上去夺了他的壶,呵斥他说:“你不卖茶叶,来这里捣蛋来了啊。你家到底在哪里?你叫什么名字?”少年不回答她的问题,眼睛还是紧盯那把老式浇花壶。六瑾脑子里生出个调皮的念头,她高举那把壶,朝男孩兜头浇下去。男孩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被她浇了个通透。他用手抹着湿漉漉的脸,好奇地打量她的房子里面的摆设。

“进去换衣服吧。”

六瑾拉着男孩的手往里走。

她先让男孩去浴室洗个澡,她给他准备了她父亲的旧衬衫和一条灯笼裤。

可是那孩子在里头洗了好久好久还不出来。六瑾感到蹊跷,就敲门,里头也不回答。她推开门,看见人已经走了,可能是爬窗户出去的。那套旧衣服还放在椅子上。

六瑾呆呆地在书桌前坐了下来,对着桌前的墙壁说:“你看,我有多么落寞。”可是不知怎么,她却在信纸上写道:“……妈妈啊,这里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那封信她写了很久很久,总是感到写不下去,感到自己想象不出母亲那张脸。这封信到底是写给谁的呢?母亲本人真的给她回了信吗?六瑾的抽屉里有很多母亲的信,但她坚信那些句子不是母亲的本意,而是母亲背后那个黑影——父亲的意思。因为母亲一贯不怎么管她。可写信的偏偏又是母亲!一般,信上从来不询问她的个人生活,只是描述了她和父亲老年的希望。“我和你爹爹希望在一个雨天徒步环城一周。”“我们希望重返雪山,同雪豹对话。”“我们幻想自己能化为这个烟城里的一缕黑烟。”“我们今天去河里游了泳,我们想锻炼踩水行走。”“我们……我们决不消失。”然而这类句子都插在大篇的、关于那个城市的混乱描述之中,只有像六瑾这样的人才能将它们的意思从那里头分辨出来。偶尔,她会问自己:这种通信是为了什么呢?父母似乎一点都不惦记她,不关心她的婚姻,连问都没问过一句。不过却有另外一种关注从字里行间,从模棱两可的表达中透出来,说明他们还是惦记她这个女儿的。那么,他们关注的到底是什么呢?六瑾想不清楚,只觉得怪怪的。所以当她拿起笔来的时候,就给母亲写下了那种怪怪的句子。她写这些句子的时候,想到的是胡杨林,肮脏的绵羊,穿红裙子的神秘女郎,星光下搓麻绳的老人。“妈妈啊,我,我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人?那么她是几个人?她想起了儿时的一次奇遇。她同父亲去戈壁滩,他们一直沿着戈壁滩的外围步行,突然,几十只沙滩鸟从天而降,落在他俩的头上,肩上,脚边。小东西们叫着,啄着他俩的脑袋和衣服,好像同他俩有什么恩怨似的。六瑾注意到那个金红的太阳一瞬间就暗淡了,风呼呼地吹起来,有很多人在喊她和父亲的名字。就是在那时,十二岁的她第一次感到她是被许多看不见的人包围着。她挥着两只手用力赶鸟,完全茫然不知所措,而父亲,竟离开她独自一个人往西走去。内心的黑暗袭来,她觉得自己要被遗弃在这蛮荒之地了。那些鸟儿像突然来到一样,又突然消失了。“喂——”她绝望地喊道。幸亏父亲很快又出现了,背着手,从从容容地朝她走来,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此刻,当她写下这句话时,她便听到了地心的回响。她感到她所在的小石城是一座沉睡的城市,每天都有人和物在风中苏醒过来。是的,出奇不意地苏醒过来!六瑾想起她的街坊邻居,想起她那几个在孤独中挣扎的情人,想起新结识的老石。她觉得他们每一个都像是从地心走出来的,身上有那么些古老的东西,一些她没法看透的东西。想着这些谜,她又觉得信没法写下去了。“风照样吹,太阳照样升起。”她赌气似地写道,“雪山间的那个岩洞里到底还要出来多少东西?”她的信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了尾,因为又有人进屋来了。是女孩细玉。从侧面看去,细玉的嘴唇完好无缺。难道有这种事?再从正面看,还是完好无缺。可是她一开口就不行了。

“六瑾姐姐,你见过蒙古狼吗?”

六瑾看见她小嘴里头的黑洞。她偏过脸,不想再看她的嘴。

“我,我要去邮局了。”她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说。

细玉爬上桌子,又将那张嘴正对着她,仿佛逼着她看。

“蒙古狼把我弟弟叼走了。”

“你在幻想。”六瑾看她一眼,“蒙古狼不存在,蒙古离这儿远着呢。你的弟弟,我今天早上还见过他嘛,他在你妈怀里吃奶。”

“你说他在吃奶吗?我刚才正在想,他被狼叼走了呢。”

她的两条细腿从桌边垂下来,她用双手捧着下巴想心事。本来,六瑾是想问她关于那穿树叶的男孩的事,现在看见她这副模样就打消了念头。这个小女孩,心里装着巨大而沉重的心事吗?她是如何度过每一天的呢?但是六瑾又感到她一点都不悲观。

“啊,六瑾姐姐,我看见了,你房里好多它们!”

“谁?”

“蒙古狼啊。这边墙上全是它们的影子,有一只特别大,蹲在那里像座小山。”

“我要去邮局了。”

女孩跳下来,飞跑着出去了。六瑾若有所思地封好信,贴上邮票,可是又不想去发信了。她觉得,这个小鬼头细玉分明是在提醒她什么事情。六瑾没见过蒙古狼,但小的时候听过很多关于它们的传说,其中最多的是带走小孩,然后将小孩在狼群里养育的传说。最近窜到城里来的,会是蒙古狼吗?它们翻过雪山来到了这里?小石城的孩子们总是在小街小巷里游荡,深夜也不归家,所以被狼叼了去是很自然的,那些大孩子也许就被吃掉了,小的则变了狼孩吧。六瑾想得入了迷,开始虚构起狼孩的生活来。

那封信躺在桌上,很扎眼,六瑾看着看着就将它同狼群的事联系起来了。在她的想象中,烟城里头也有蒙古狼在出没。如果干巴瘦小的父亲骑在一匹狼背上飞奔,那才是好玩的事呢。“爹爹,爹爹,您可不要下来啊!”她在心里喊道。这个想象使得六瑾对自己的这封信产生了一点信心,她将它放进提包,决心上邮局去了。她锁房门时的确听到房子里头有些响动,她不想细究了,就头也不回地到了街上。

她将信扔进邮筒之后就碰见了邻居路姨。路姨是母亲的好友。

“我怎么总觉得你妈妈回来过啊?”路姨说话时揉着那双浮肿的黄眼睛,像没睡醒似的。

“没有啊,路姨,您去哪里啊?”

“我?我四处走走看看,琢磨琢磨这些小孩的问题。那些狼,夜里真的来过了呢。我家孙女也是一夜未归,早上冲进家里直喊肚子饿!”

六瑾眼看着路姨消失在拐弯处,心里一下子变得特别空。看来在路姨的心中,母亲仍然时常出现。这个土生土长的路姨,不知道是怎么看待母亲的。六瑾的记忆中闪现出这两个扎着头巾的老阿姨一块去上班的情景,那时的路姨有些神经兮兮,总是回过头看身后。为什么这位老阿姨会觉得母亲回来过了呢,难道……她不敢想下去了,她觉得她的话不可理解。她想回忆自己在信中给母亲写了些什么,可是想啊想的,一句都记不起来了。

快到家的时候,六瑾看着孟鱼家那个女人在院门口痴痴地盯着马路上的行人,这是很少有的事,因为平时她总是尽量躲着人。六瑾心里一好奇就迎着她走过去了。“你在想家吗?”六瑾被自己这句问话吓了一跳,立刻感到别扭。阿依抿嘴一笑,摇摇头说:“不。”六瑾想,阿依抿嘴笑的样子可以令男人神魂颠倒呢。她又问她:“你家在什么地方?”没想到女人一点也不躲闪地说了好多。她说她家在雪山的那一边,家里有父亲和兄弟。她家没有正式的房子,只有几间草屋。家里靠打柴为生,像她父亲和兄弟那样的砍柴人现在几乎绝迹了,可他们就是爱好深山里的工作,不愿换掉这个工作。那时她母亲每天傍晚都在紧张不安中度过,担心这父子俩遭到雪豹的袭击。她家生活的清苦是难以想象的,有时连点灯的油钱也没有呢。好几年了,她一直想跑出来见世面,可又害怕。直到有一天孟鱼老伯来到她家,她才同他一道来到了这里。

“你在这里很寂寞,对吧?”

“不对不对!”她很激烈地反驳六瑾,“我最喜欢的是——这里!”

六瑾看到阿依的美目像两朵花一样开放了,里头涌动着纯洁的气息。回忆起她夜间歌声里头的凄厉,六瑾心里的谜团更大了。她不知道要同她说什么,只好道别。阿依始终在微笑,一种带有雨后松树清香的微笑。六瑾感到自己真傻。

六瑾无端地感到老石要来了,就起劲地收拾了一遍花园。奇怪的是她连一只蛙都没找到。现在她分明意识到了老石放走青蛙的举动是有预谋的。虽然她同他已经是好朋友,他也到她的园子里来喝过好多次茶,但六瑾对于这个吸引她的男人一点实实在在的感觉都没有。而且她也没有梦见过他。她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所有的客人坐进她家那把旧藤椅时,椅子都要吱吱嘎嘎地响老半天,坐的人越重,响得越厉害。可是老石却完全不同,他一坐进去就同椅子融为一体,年代悠久的椅子只是细细地呻吟了两声便沉默了,他和它配合得那么完美。这个结实的中年男人就仿佛是同她的椅子长在了一起似的。就因为这件事,六瑾对他的情意不由自主地加深了。葡萄已经快摘完了,夏天接近了尾声,六瑾感到自己的心灵深处竟然有一份急切。但是那一天老石没来。他是第二天才来的。六瑾看见他闪现在院门那里时,她就如同俗话说的“干涸的大地渴望着雨水”。她居然脸都红了,也许是因为血冲上了脑袋。

“蛙全跑到下面去了,六瑾。”他说话时脸上掠过一丝恍惚。

“真的吗?我这个地方?”六瑾的声音很欢快。

“真的,就在你院子的下面。要不我干吗将它们放到这里来。”

“那么,你知道出口在哪里吗?下面是什么情况呢?”

“不,不知道。也许在你房子下面的通风口那里?我没有把握。”

由于他执意要站在那里,六瑾也只好站着。他们就这样倾听想象中的蛙呜。天色在渐渐暗下来,老石的脸又变得模模糊糊的,她觉得他那条扶着院墙的手臂特别长,像猿猴的一样。六瑾突然想起了远方的父母,心里涌出一股腼怀的情绪。通风口?很久很久以前,在夜里,她的确常和父亲一道蹲在房子下面的通风口那里倾听过,然而那时就像现在一样,什么都没听到。也不对,不是什么都没听到,她和父亲听到了母亲在房里发出的梦呓。每一次,母亲都是笨拙地学公鸡啼鸣,她听了只想笑。她的态度使得父亲很不满。老石对蛙的所在地并没有把握,凭什么说蛙在地底下呢?他必定精通很多六瑾没有接触过的事,在胡杨林里头她就领教过他的怪异了,当时她觉得他神出鬼没,心机极深。或许就因为他心机太深,六瑾才没有对他产生长久的激情,她有点恐惧。她有意要拉开距离。

“我真想有个园子啊。”老石一边说,一边摘下镜片厚厚的眼镜来擦拭。那两块镜片在月光下晃动着,像妖镜一样闪光。六瑾看在眼里,心中的激情沉下去了。她又怎能揣摩到这种人的念头呢?这时老石轻轻地笑出来了。

“你笑什么?”六瑾有点恼怒了。

“想起小时候赤脚追青蛙了。青蛙是我的好朋友,可他们老是嘲弄我。”

然后他戴好眼镜告辞了。六瑾记起,连泡好的茶也忘了端给他喝了。她对这个人有些什么了解呢?他老家是染布的,住在雪山那一边。这是他自己告诉她的。六瑾回到葡萄架下坐下来,喝完了那杯冷茶。有一刻,她似乎听到了水响,但那只不过是幻觉。她一回头,看见自己房里的灯亮了。这是自己先前打开的,还是自动亮的?她先前并没开灯啊,再说那时天还没黑嘛。她不愿意老想这类事了,她感到自己很疲倦。也许,她应该想一些欢乐、明确的事。那么什么是明确的事呢?孟鱼老爹家的美女似乎是,那条大红的裙子是那么艳丽,还有那张精致的,梦一般的脸。那就是美。还有她半夜的歌声,那也是美。喜鹊和张飞鸟都没有出来,院子里静得让人有点发慌。她决定下次遇见阿依时,要问她一些事。阿依这样的女人会让她接近吗?她那么美,根本不像这个世界的人。还有孟鱼老爹院子里那种杀气腾腾的氛围,分明是拒人于千里之外……邻居啊邻居,你们是些什么样的人呢?她又感到疲倦了。房里的灯不那么亮,看上去像蒙着一层纱一样,六瑾知道灯光下总有几只小飞虫,而那只大壁虎大概也出来了。里面,又是一番天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