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胡闪和年思(2 / 2)

边疆 残雪 9216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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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想如何形容那仙境般的地方,可是小贵打断了他。

“花园不是供人欣赏的,知道有这么个处所在您鼻子底下就行了。”

胡闪想,她怎么也像年思一样在责备自己呢?女人啊,太难猜透她们的想法了。他又想起躺在床上的小里,怀疑那个男人也许是被她折磨成了那副样子。他有那么严重的心脏病,不知道他是怎么工作的。而且今天又不是休息日,他们夫妇却呆在家里不上班。他俩就像长期休假的病人。

小贵将纸包里头的兽药倒进一个小陶碗里头,用暖瓶里头的水将药化开,端到小狗面前放下。小狗立刻睁开眼睛站起来。它将头伸到碗里,“哒哒哒”地几下就将灰白色的药粉舔光了。小贵轻轻地唤它:“秀梅,秀梅……”小狗昂着头,似乎精神起来了,胡闪觉得它要开始跑动了。可是它闷闷地叫了一声,重又趴在地上,闭上眼,搭拉下耳朵。“秀梅,秀梅……”小贵还在耐心地唤它。它毫无反应。

“这是什么药啊?”胡闪好奇地问。

“您看呢?”小贵用嘲弄的语气反问,“任何药都只治得了病,治不了其他,对吗?”

胡闪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他感到很不舒服,他觉得自己就像赤身裸体站在这个胸前戴白花的女人面前。他含糊地咕噜着“我要回去了”,就抬脚出了房门。他在走廊里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吐出胸中的秽气。有一只很大的白蛾从东头的窗户那里飞进来了。他心里一紧,用两只手抱着头往自己家里冲去,一进门立刻将房门闩紧了。年思在那里笑。

“你已经把它放进来了。它捷足先登。现在是白蛾产卵的季节。”

她用鸡毛掸子指着墙壁上的蛾子,问他:

“你说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将它弄下来杀死或扔到外面去。胡闪最恨蛾子了,一见就起鸡皮疙瘩,可是他也知道年思不会杀死小动物的。果然,她轻轻地走过去,用一张报纸包住了那个大家伙,将它请出了房间。年思做这类事的时候又认真又灵活,动作中透出妩媚。她到厨房洗完手又出来了。她坐下来,告诉胡闪一件奇事。她的丢了好久好久的日记本居然在旧旅行箱背面的口袋里发现了。那是她少女时代的日记,记录着她从虎口逃生的一个长梦。她说到这里就晃了晃手里那个棕色的旧本子。胡闪希望妻子谈谈那个梦,可是她却说起日记本的遭遇来。

似乎是,这个日记本几次丢失了,后来又重新出现在他们家里。“谁会去动这个东西呢?这里头又没什么了不得的隐私!”年思一脸迷惑。她一点都不屑于谈论那个梦,只是说那是“很幼稚的描写”。她当着胡闪的面将日记本重新放进旅行箱背面的口袋里,叫胡闪同她一块记住,因为“两个人的记忆力总比一个人的要强。”胡闪想了又想,还是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个旧本子。这个时候窗户上又响起了敲打声,一下一下的,他又忍不住到窗口去看。他看见的是浓雾,有一个角上雾化开了,显出一株椰树。啊,这不是那个花园吗?但很快,雾又遮住了椰树,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对年思说小石城的气候变幻莫测。“所以我才提醒你不要乱下结论嘛。”年思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小两口在边疆小城的第二夜了。虽然夜里有点冷,年思还是坚持要开着天窗。躺在那张宽大的床上,他俩都感到了身下的房屋在摇摆,而上面,有一队大雁飞过,悠悠的叫声令人神往。“是不是地震了?院长告诉我,小石城多发地震。”年思的声音仿佛从远方传来,墙壁发出嗡嗡的回响。往事在胡闪的脑海里拥挤着,他睡不着。他企图将患病的周小里的形象填进自己生活中的某个阶段,但一一失败了。越想,就越觉得自己同这个男子很熟悉。他终于忍不住起身到了窗前。夜里仍然有稀薄的雾,不过那个花园已经隐隐约约地显出了轮廓。胡闪又发现了花园里的亭子,园丁卧在亭子里的地上,身旁还有只黑猫。这个画面给他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年思在身后说话,声音还是激起嗡嗡的回音。她继续着地震这个话题,要他做好逃离的准备。“跑到花园里去就可以了。”胡闪却觉得她的这个说法有点怪异。他们根本找不到这个花园,又怎么跑到花园里去呢?什么东西猛地一下敲在窗户上,像响了一个炸雷,胡闪吓得转身就跑,扑到床上。惊魂未定中听见年思在告诉他:“那是风。”走廊里传来周小里歇斯底里的哭声。真是个喧闹的夜。

“我们要不要帮一帮他们?”年思说着开了灯。

“怎么帮?将死狗挪到我们家来吗?他们不会同意的。”

小里在诉说什么事,声音很清晰,似乎是说那只狗,又似乎是说一些久远的往事,同海洋之类的话题有关。难道他以前是一名海员?胡闪不愿出去劝他,他如果出去的话,夜里就别想睡了。他身上有股奇怪的气味,像檀香又不是檀香。胡闪一同他说话,就感到自己从这个世界退出了,轻飘飘的很难受。现在他需要休息,他让年思关了灯,他们重又躺下。黑暗中,听见哭声变成两个人的了。小贵的哭声尖锐而高亢,小里的却像怒吼,仿佛要反抗压迫似的。并且他哭一会儿又诉说一会,诉说之际就提到海。年思钻到胡闪怀里用颤抖的声音说:“海吞噬了一个男人的梦想。”他俩紧紧地抱着睡着了,也不知道哭声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后来又醒来了,因为双方的手都被压得发麻了。当时只觉得房里超常的黑,过了一会儿才明白是上面的天窗自动地关上了。天窗怎么会自动地关上呢?难道是风搞的鬼?年思说:“我们在海底。”胡闪伸手去开灯,糟糕,停电了。他下了床,感到脚步有点踩不到地上,有种鱼儿游动的味道。他游了一圈又回到了床上,因为年思在唤他。

在超常的黑暗里,胡闪向年思说起了自己来这里的决心。他说那简直不算什么决心,而是水到渠成似的。也许这事十年前就决定了吧。他俩被遗弃在乱岗上时,他心里甚至暗暗有种悲壮感呢。他反复地重复这个句子:“你说,我怎样才能落到实处呢?”这个明知不会有答案的问题,他还是忍不住要问。“边疆啊边疆,”年思答非所问地说。胡闪开始想象他们住的房子在小石城所处的方位,也就是院长所说的“地理位置”。有一瞬间,他一发力,就好像心里通明透亮了,整个小石城的模型居然出现在脑海里,他们住的房子正处在西北角上。但是这个西北角有点问题,有块乱糟糟黑糊糊的东西,像是沼泽地,那里头有只袖珍小狗在使劲从水洼里往岸边游,它想上来,可就是上不来,不知道什么阻止了它,它反反复复地掉下去。他暗暗着急,不知不觉地说出了声:“是小里家的狗吗?”他的声音一响起,幻觉就通通消失了,到处都变得黑洞洞的。也许那两个邻居哭累了,现在也同他们一样,变成了深海底下的鱼?他又想来假设东头房间里的情况。当他开始这样做的时候,那些房间就掉下去了。是的,坠入了虚空,不存在了。只有老园丁在下面的花园里喊些什么,听不清。“那种事常有。”年思轻轻地说,“我们要慢慢适应。”胡闪说:“好。”他们决心再睡一会儿,两个人都做了那种努力。黎明前,他们在似睡非睡的状态里挣扎,一同梦见了胡杨——这是醒来才知道的。胡杨是一个象征,因为胡杨的后面有光,胡杨才显出形状来。再后来,两人离得远远的,各自占据大床的一边,睡得死沉沉的。

他俩醒来时已经是到小石城第三天的中午了。他们梳洗完毕就一块去设计院的公共食堂吃饭。走在路上,年思不住地回头,说她看见热带花园里的那位园丁了。但是当胡闪也回头去张望时,却并没有看见园丁。“你总是看见我看不见的东西。”“因为你注意力分散嘛。”

上一次来这里就餐的时候,并没有这么多人,现在整个食堂里都挤满了人,买饭菜也要排队,排了好久才买到。胡闪站了一会儿队,就发现了问题。来吃饭的职工全都哭丧着脸,谁也不同谁打招呼。所以大堂里虽然人很多,却像鱼儿一样没有声音。他看见院长从窗口那里买了菜出来了,他想同她打个招呼,正在这时前面那男的往后一退,重重地踩在他的脚上。他“哎哟”了一声,忍着痛轻拍那人的肩,但那人无动于衷,还是踩着他。“你怎么啦?!”胡闪生气地说。那人回过头来,胡闪看见一张出过天花的大脸,密密麻麻的坑坑洼洼。他松了脚,挨近胡闪低语道:“我没有恶意,我是想提醒您一些事,您难道没感觉到您在这儿是受到注意的吗?”胡闪的气消了,他感到了这个人的友好。看来,他刚才不该生出同院长打招呼的念头。现在院长远远地坐在食堂的后端,一个人坐一张桌子,默默地吃饭呢。也许院长在设计院居于一种十分奇特的地位。可是年思是怎么回事呢?她怎么同那老女人打成了一片的呢?年思已经买好饭了,她坐在一张圆桌旁等他。当他端了菜去到那边时,他看见那张桌子旁没有别的人,而其它的桌子全是挤得满满的。“我看这里井井有条啊。”年思边吃边悄声对他说。她感到很满意。胡闪想,他同年思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了。一直到吃完,也没有人到他们这一桌来,而其他人都挤在一块,甚至还有不少人站着吃呢。院长和他俩,是食堂内被孤立的三个人。

吃饭的时候,窗外飞着很多鸽子,有的飞进来了,有的停在窗台上。飞进来的那些都停在碗柜上,它们一点都不怕人,好奇地看着满食堂的人。有一只身体稍大的灰鸽停在院长的桌子上,正在啄她手上的馒头。院长很高兴,自己咬一口又递给灰鸽啄一口。胡闪呆呆地看着,饭也忘了吃。后来还是年思推他,才醒悟过来。年思说:“我喜欢鸽子。老妈妈真有边疆人的风度!”院长吃完了,起身去洗碗。不知为什么,那只鸽子追着她,攻击她,将她的头发都啄乱了,拍打着翅膀很疯狂的样子。胡闪这才注意到,几乎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吃饭,注视着这一幕。清洁工老启突然出现,他将碗往他们这一桌一放,鬼头鬼脑地看看周围,说道:

“你们觉得奇怪,对吧?鸽子是来传递信息的。院长的儿子早年在小河里出事了,但是没找到尸体。也有人说他坐一条小船出城了。那一天胡杨林里到处是鸽子,那种野鸽。不过这些全是家鸽。院长年轻时是工作狂,儿子也不管。”

说到这里他感到有些不妥似的,就拿着自己的碗加入到别的桌子上去了。

年思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一直到他们离开食堂,也没人再过来同他们打招呼。胡闪暗自思忖,如果天天来吃饭时都是这种情形,年思作何感想?以前在烟城时,那些人可比这边的人热情。年思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催着他快吃完,说要去找找那个热带花园,还说自己心里已经有点把握了,是刚才看到这么多鸽子来了灵感。“就在你眼皮底下,一些东西藏起来了。”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看那花园不在宿舍区,在外面。”

他们一走出宿舍区就置身于城外了。眼前零零星星的有些农家小院,但是土地却一律荒废着,大片长着野草的荒地伸向远方。年思在荒地里走着,兴致很高,她说她已经“嗅到”了那个热带花园。忽然,胡闪看见院长坐在路边的农户家里喝茶。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设计院的工作就是喝茶吗?院长也看见了他们,但似乎不愿叫他们进去。那院子里有很多鸡,她一边喝茶一边喂鸡。他俩不情愿地过去了,院长终于没有叫他们。年思坚持认为他们已经靠近那个热带花园了,因为她闻到了花香。“要不院长怎么会坐在这里呢?”她说。就是在这一刻,胡闪深深地感到年思是个有信念的人。但他无论如何想不清楚,为什么在他家窗前看见的花园(那么近!),会地处这郊区的荒野之中。那里和这里至少隔了有七八里路啊。一群乌鸦摇摇摆摆地朝他俩走过来,这些乌鸦也像那些鸽子一样,一点都不怕人。也许小石城的鸟类全这样?

“胡闪,你看到园丁了吗?”年思问。

“哪里?”

“就是刚才那农家小院里啊。他在窗前晃了一晃,又缩进去了。我看啊,那个花园是他同院长两个人搞的。他们选择这荒郊野地做实验,是想蔽人耳目啊。你看,你看!”

年思脸色泛红,指着远处的天边,她的食指一直在移动,仿佛在追随某种幻象。胡闪想,妻子真是走火入魔了啊。起风了,风夹着雨,周围光秃秃的,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他俩只好奔向那农家小院。

门是虚掩的,屋里空无一人。他们将每个房间都检查了一遍,厨房都没放过,还有后面的猪栏屋。年思说院长这会儿在花园的凉亭里看雨呢,她早看出来院长的心不在设计院。年思一边说话一边从桌子上拿起一个椰子壳放在另一只手握成的拳头上,让它不住地旋转。胡闪感到那椰子壳太像一颗人头了。

“那么,院长的心思在哪里呢?”

“不知道啊,我正琢磨呢。”

说话间外面天一下子暗下来了,看来有大雨。胡闪的心情有几分沮丧,他一点都不想呆在这个农家屋里头,他不习惯猪栏里传来的气味。年思似乎没有他这种感觉,她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碗橱也被她打开了,她还从里头拿出一瓶米酒来喝了几口。她又让胡闪喝,胡闪喝了两口体内立刻升腾起火焰。两人都有点晕晕乎乎的。这时一个炸雷落下来了。年思冲到窗前,高声叫喊道:

“快来看,快看!”

胡闪看见院长雪白的长发被风吹得飞扬起来,她和园丁在风中狂奔。可是他们的身影只闪现了一下就不见了,他们到哪里去了呢?年思在窗前发着愣。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要找到那个花园。”

“胡闪,你在这里等我好吗?我去找找看。”

“外面这么黑,要下暴雨了啊。”

“不对,雨已经停了。我们都已经到这里来了,我能不去吗?”

她说着就到了院子里,她是个说干就干的女人。她消失在院门外时,胡闪听到东边一声巨响,那不是打雷。房里那张大木床上,被子散乱着,像是有人刚睡过一样。也许院长同园丁原来就是夫妻?一个居住在北疆,一个从南边来,在这里建起热带花园……那花园是真有,还是仅仅是大家的幻觉?胡闪往一张木椅上坐下去,可是那看起来很结实的木椅突然变得十分柔软,他慢慢往下塌陷,最后坐到地上去了。他的周围散乱着木棍和木板。他窘迫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灰,他一下子感到这房里的东西都是不真实的。连那些鸡的眼神,也是阴阴的,显得很怪。他不敢再坐椅子了,就坐到那张床上去。床倒是很结实,也不像会垮的样子,只是有种嗡嗡声响起来,像什么人睡在那里谈话。胡闪听了一会儿,感到心烦,就站起来向外走去。

乌云已经散了,院子里变得敞亮起来,什么人在外面吹笛子呢。那笛声让人想起鲜花盛开的田野和山岗,胡闪都听呆了。不知怎么,他心里设想这是园丁在吹,他站在院门那里向外张望,看见的却是院长。院长肥胖的身体靠着一棵大槐树,已经不吹了,笛子也被她扔到了地上。她垂着头,那侧影看上去很悲哀。胡闪轻轻地走过去。

“院长,院长!”

“你想干什么呢,胡老师?你们不远万里跑了来,可是此地已经变样了,你们想找的东西早就没有了。你瞧,连我都在找呢!”

她那忧伤的眼睛变得暗淡无光,果敢的嘴角也变得下垂了。

“可是我和年思要找的,同您要找的东西是不一样的。我们只不过是要找那个热带花园罢了。我们在家里看见过一次,正是您安排我们住在那个位置……”

他有点语无伦次,说不下去了。院长没有回答他,她的目光射向天空。胡闪觉得,她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这个世界了。她的嘴唇蠕动着,不知在默念着一些什么句子。在离她身后五六米远的地方,出现了园丁阴险的脸,他猫着腰在灌木丛里头捡什么东西。胡闪想过去同园丁打招呼,可是老头背转身去不理他。胡闪忽然又觉得这个人不太像那个园丁,那个园丁似乎年纪更大一点,完全是外乡人的派头,这个人却是一个本地人的样子。他直起腰来了,手里抓着一只蜥蜴往农家小院走去。胡闪正准备跟了去,院长在身后开口了。

“不要去,胡老师,他神出鬼没,你追不上他的。他成日里在这野地里抓这些活物,给他的花园输送新鲜血液。”

“花园到底在哪里?”

“到处都可以看到它。可是我,我真难受。”

她顺着树干滑下去,坐在了树下。她抓着胸口又说:“我真难受啊。”胡闪问她要不要帮忙,她摇摇头,坐在地上喘气。胡闪捡起那根竹笛看了看,心里纳闷,这么粗糙的小东西,竟吹出那么好听的声音,真是高手啊。她伸出手,让胡闪扶她起来。那双手的寒冷令他打了一个冷噤。他们一块回农家小院。胡闪惦念着年思,所以总东张西望的,但望也没用,她根本就没在这附近了。

“我真想看看老伯的花园。”胡闪鼓起勇气说。

“他不会带你去的。因为他不是这个地方的人。他啊,说一口奇怪的土话,谁都听不懂。我和他是用手势交流。”

说话间他们就进了屋。园丁正坐在屋里默默地抽旱烟,垂着眼不看人。他的毛发很发达,好像满脸都是灰色的胡须。胡闪暗自思忖:明明这个人是个本地人的样子嘛,院长为什么要将他说成一个异地土人呢?院长一进屋就不管不顾地到那张大床上面去躺着了,那副派头好像屋里这两个男子都是她的家人。胡闪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或许他自己真是院长的亲人?不然怎么会看了她登出的小广告就不远万里地跑了来呢?还有这个园丁,也有可能是这种情况。园丁抽完了烟就开始打扫房里的卫生,他用抹布抹房里的家具。胡闪发现被他坐垮的那张椅子又恢复了原状,还是显得很结实。他好奇地用两只手压了压椅面,椅子纹丝不动。于是他又小心地坐上去——一点问题都没有。坐了两分钟,胡闪突然又觉得呆在房里不合适——万一他俩是夫妇呢?他站起来要走,院长在床上说话了。

“胡老师啊,你别走开,等一会儿年老师会来这里呢。”

“她会来吗?”

“嗯。她找不到就会回来的。”

“她找不到吗?”

“当然。她到哪里去找?她到哪里去找?!哈哈哈哈……”

她在床上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完全不像个有病的人,弄得胡闪心里很害怕。院长笑的时候,园丁也在一旁做鬼脸,那是胡闪看过的最丑的脸了。当他将脸皱起来时,乱草一样的灰色胡须将五官遮得全部没有了,看了就恶心。胡闪一下子感到年思和自己都被这两个人愚弄了,他们不知搞了什么手段,搞出一个热带花园的骗局来,而年思,这会儿还怀着痴心妄想在他们撒下的网里乱钻呢。胡闪的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一件事,那是好多年以前,有一天,年思兴致勃勃地告诉他说,她要去码头接她的姨妈。姨妈住在东北,她和她这个侄女还从来没见过面,所以她带了很多礼物来看她。年思激动得红着脸,将那张照片看了又看,还让他也仔细看清楚。后来海轮靠岸了,稀稀拉拉下来一些乘客,他们连姨妈的影也没见着。他满心的失望,看看旁边的年思,一点也不在乎,仍然是容光焕发,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一路上她都在向他描述东北的大马哈鱼是多么好吃的美味。胡闪对自己在这个时候联想起这件事感到吃惊,难道过去的事同眼下的情况有什么联系吗?“年思啊年思。”他在心里叹道。

院长笑完了,就对着墙壁嘀咕去了。园丁似乎生气了,指着胡闪,口里发出奇怪的声音,他说的话胡闪一句都听不懂。他将自己的手举起来对着自己的脖子做了一个砍的手势,眼里射出凶狠的光。这时胡闪站在窗户边上,心中打不定主意,走还是不走呢?他突然看见了年思,年思也像院长一样披头散发地跑过,好像被什么东西追着呢。她跑到院长呆过的大槐树那边去了。一会儿功夫,院子里就响起了年思的呼唤,“胡闪!胡闪!”胡闪走出去看见年思背对着他,正在编自己的辫子。他急匆匆地走过去。

年思脸上有好多道血痕,靠嘴角那里都裂开了,流着血。她嘻嘻一笑,牙齿上面也有血,可她满不在乎,她总是这样的。

“我被好几只疯狗围攻,幸亏地上有砖,我就捡起砖投向它们。该死的,把我脸上咬成这个样,我不会得狂犬病吧?也可能不是疯狗,只不过是野狗罢了。啊,胡闪,我看到那个花园了,还有忧郁的园丁,我是从狗的眼睛里看到的。当时它扑上来。它那么大,我一蹲下它就将肥大的前爪架在我肩上……”

年思的眼睛闪着异样的光,脸涨成了紫色。

“那个花园……那个花园怎么会在野狗的眼珠里头!?”

她大声喊了出来,她的嗓子哑了。

这时院长和园丁都从房门口探出头来,可是年思的目光直愣愣的,她已经不注意他们了。她可怜巴巴地央求胡闪快点带她回家。

一路上,她用力靠在胡闪身上,就像一个患了重病的小姑娘。不过五六里路,他们走了很久很久,到后来,胡闪都已经搀不动她了。他们只好坐在地上歇一阵,又走一阵。胡闪焦急地想,年思出发时的力气都到哪里去了呢?如果是疯狗的话,她会死吗?一想到疯狗,胡闪一下子生出力气,背起年思就疾走。

终于走到宿舍区,他累得都快趴下了,年思已经在他背上睡着了,脸上还是泛着紫色,胡闪将她放在路边一张长椅上面,打算去向宿舍管理人打听医生在哪里。他刚站起身就看见周小里过来了。他连忙将事情的原委告诉周小里。

“是在农家小院那边吧?周围很荒凉吧?”小里说着就笑起来,“你放心,那不是疯狗。那是——那是我们院长养的狗。院长对那些狗很放任,让它们成日里在荒地里跑,所以看上去像野狗。”

胡闪心里那块石头落了地,他非常感激周小里。但为什么年思脸上涨成了紫色呢?他想不通。

“那是因为你妻子太激动。你想想看,野地里,奔跑,还有奇怪的狗眼。”

“你也知道狗眼的事?!”胡闪大吃一惊。

“谁不知道啊。只要你同那些畜牲对视——我们院长不是一般的女人。”

这时年思忽然醒了,她说:

“周小里,你可不准说院长的坏话啊!我都听到了。”

当天半夜里,胡闪和年思睡在床上,上面已经关闭的天窗突然自动地撑开了,他们两人都听到了飞过的大雁的叫声,两人都从心里涌出空旷而荒凉的感觉。年思小声说:“边疆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