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启明(2 / 2)

边疆 残雪 8887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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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医院太平间吗?”启明问。

“不不不,那是个幌子。”

他戴上帽子说要走了。启明故意逗他说:

“我们院长有意接受你来工作呢。”

“谢谢她的好意,可是我已经有工作了。这个城市很漂亮,我想以后在这里养老。你没想到我们会见面吧?”

启明看着他的背影在心里感叹:“真是个无忧无虑的流浪者啊。”

他再回到会议室时,却看见院长坐在空空的房间里翻看一本笔记本。她对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坐在她旁边。她低着头,用钢笔在本子上做了好多记号。启明忐忑不安,不知道院长找自己有什么事,是不是同海仔有关。刚才他还对海仔吹牛皮呢,院长应该听不到他说的话,她又没有顺风耳!

过了好一会儿,院长终于合上了笔记本,她几乎令人觉察不到地叹了一口气。启明注意到院长的白发近来变稀了,她胖胖的脸上似乎又添了些皱纹。她正用一只手遮着自己的脸,反复说自己“老了”。启明记起这个会议室已经很久没使用过了,莫非院长完全不管院里的日常工作了?这时她抬起了脸,有点悲伤地说:

“启明啊,我真是活得很困难啊,你看我被逼得这么紧。如果世界上有人对你所有的秘密心事,以及你将来要干的事全了解得一清二楚,比你自己还心中有数——因为你自己对自己将来要干什么并不那么清楚——你活着还有什么兴趣呢?假如这个人在很远的地方倒也罢了,可是他在你眼前钻来钻去,以这种方式不断提醒你他在这里,怎么办呢?”

“院长,您是说海仔吗?我去同他谈,要他走,他是我小时候的伙伴。”

启明觉得一股豪气从心底升起,就这样对院长说了。可是院长摇着头,很不赞成他的介入。她更显得愁眉苦脸了。

“你这是怎么回事啊,启明,你怎么糊涂起来了呢?他是你小时候的伙伴,这同现在的事有什么关系啊,他已经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啦!你可不要赶他走啊,那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唉,唉,谁能理解我的心?”

启明茫然地坐在那里,想不起要说什么话了。他感到自己确实还太嫩,离理解院长还有很长的距离。这时院长突然话题一转,问他关于维族美女的事。

“自从那次看过她在马路边跳舞之后,就没见到她了。不过我去过雪山那边两次,我站在坡上眺望过她的家,她的儿女都长大了。”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启明啊,你真幸福,你从来没走过弯路。你喜欢住这间屋子吗?”

“喜欢,喜欢!我在这里看见过奇迹。有一天夜里,一面墙壁……”

可是院长转过脸去了,她在看东边的那扇窗,有一双粗壮的男人的手在抓着窗框,那人马上要爬上来了。启明想起身去看个究竟,可是院长不让,她将他按到座位上。他们等了又等,下面那个人始终不露出他的面孔。启明感到院长是知道这个人的身份的,可是这个人干吗要吊在窗户上呢?以这种方式向院长求爱吗?启明很好奇,又不敢问院长。院长目不转睛,直到那双手消失了为止。启明想,真是一场恶作剧。院长精疲力竭地伏在前排椅子的椅背上,放在膝头的笔记本也掉到了地下。启明帮她捡起来时瞄了一眼,看见里面有一页彩页,上面画着一支利箭。院长抬起脸来谢谢他。她哭过了,脸颊还是湿的呢。她像小女孩一样噘着嘴,然后掏出手绢来擦脸。

“启明啊,你不会认为我关心你不够吧?我这个人就这样,事情很多,不过我记得你。这么些年了,你走出自己的路来了。我呢,反正半截已经入土了。我想将自己的生活尽量简单化。刚才那个人你也看到了,他啊,是个走极端的人,他要彻底从这世界上消失呢,你说这可能吗?哼。”

启明暗自认定吊在窗台上的那人是园丁。难道他在飞檐走壁?他那么傲慢,一定伤了院长的心了。启明心里升腾起对他的怨恨,因为院长是多么好的人啊。

启明和院长来到外面时,看见年思又抱着婴儿出现在新栽的冷杉树下了。他觉得这位女子有点不对头,怎么会刚生了孩子就在外面到处走呢?

“院长,你看她们多么美,那孩子的头发长得真好。”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院长笑起来,“她是小石城的后代。”

启明看见院长的脸变得生动了,她又恢复了精神。

启明回到会议室去把卫生做完。他从窗口朝底下看了好几次,每次都看见院长还在同年思谈话。那怀里的孩子不哭也不闹。大门那里站着胡闪,他不到妻子面前去,只是站在那里看她们。启明觉得胡闪一下子变得又成熟又稳重了,瞧他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是扎根的一代人啊。那么,他自己算不算已经在此扎根了呢?启明拿不准。在这里,他没有后代也没有亲属,只有一些飘渺的思绪。但这里的人不都这样吗?人人都为一些抓不住的东西忙碌,所以只要一开口就都明白。听说郊外的院部要迁到城里来,原因是那里的职工在抱怨,说他们长年住在那种荒凉的地方,脱离了生活,他们要住到人多的地方来。启明完全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人多,信息就多,某种微妙的好东西就是通过人群来传播的,尤其在小石城是这样。这里的人说话时,每个人都透露出那种东西,哪怕他们说的时候完全不自觉,启明也能捕捉到。这也是为什么他在城里面过得很惬意的原因。住在荒凉的郊外会是什么情况呢?启明闭上眼睛努力设想那种情境,觉得有点类似于他从前在渔村过的生活。当然,住在封闭的小地方的人总想往外跳,海仔和他不都到边疆来了吗?

夜里,启明也有睡不着的时候,那种时候,他并不感到孤单。他在小城里游来游去,歇息在一个又一个的温暖黑暗的巢穴里头。那种时候,他总是想,啊,他多么幸运!他感激他的爹爹,可是又并不想回去看望爹爹,他只愿意保持对爹爹的空想。有时候,整整游历了一夜,到天明才睡一会,第二天工作起来照旧有精神。偶尔,他也会在夜深之际起床,到招待所里的花坛边上坐一坐,看着星空想念他的美人。北方的星星特别亮,当他凝神它们时,自己的心竟会久久地颤抖,仿佛自己里面的东西都被敞开了似的。他自言自语道:“住在小城里的人们多么幸福啊!”他沉浸在那种情绪里头,这时往往有股凉风从雪山那边吹过来,那风将他的激情推向了高潮。有很多小孩在灌木那边跑动,口里叫喊着:“阿依古丽!阿依古丽!”阿依古丽是他的美人的名字。再回到小屋里时,他就会睡得很踏实了。而在梦里,小石城和渔村是混在一起的,他也同自己的儿童时代混在一起。那风景里头有一些门,但那些门不通到任何地方。他会情不自禁地跑到门框里面去站着,他就那样发着呆,想着自己的人生故事。他自己的身影在故事里头是模糊的,有时像一个儿童,有时又像一个老人。而背景里头呢,总是有雪莲花和波斯菊,却没有海。他在梦中发问:海到哪里去了呢?

一个无梦的夜晚,启明被婴儿的哭声吵醒了。开始他还以为是猫儿叫春,后来越听越像婴儿。婴儿就在他的门边!他连忙下床打开房门,他看见了月光里头的那个红花襁褓。他对直望出去,看见年思幽幽地坐在花坛边上呢。

“年老师!”

“她老哭,老哭,怎么办啊?胡闪去买药去了。”她的声音完全是哭腔。

女婴闹得更厉害了,启明将她抱起来,举向空中,口里吆喝着,一连举了三次。但是没有用,她还是哭。

“医生也看过,医生说她没病。可为什么哭?我想是对我不满吧。”

年思双手抱头蹲到了地上。

“年老师,多好的宝宝啊,哭声多么响亮!雪山那边也听得到。哭吧,哭吧,我喜欢听!”

启明又将婴儿向上举了五六次,婴儿终于止了哭,笑了起来。

年思一下子跳起来,说:

“啊,她喜欢你!这个小妖魔喜欢你!天哪,谁也拿她没办法!”

“她当然喜欢我,她是我们边疆的孩子,对吧?年老师,您立了大功了。这下好了,她睡着了,您也回去好好休息吧。”

她俩离开了好久,启明还在激动。他从来没抱过婴儿,刚才那会儿他简直被一种陌生的感情冲昏了头!婴儿的笑脸历历在目,有种东西在他里头生长,他感到有点痛,是那种满怀期待和疑惑的痛。他对自己说:“这是一个人,一个新人,刚生出来不久的,我的天……”刚才他将她向上举之际,他在她的小脸上看到了海,同一瞬间,沙漠鸟在附近“滴滴滴”地叫个不停。他从未料到一个新的生命会令他如此震撼,是因为她是年思的女儿吗?母亲的热力传到了婴儿身上吗?这样的深夜,这母女俩就这样出现在他门口,仿佛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这是如何发生的呢?那婴儿真像她母亲,热烘烘的一团,啊……启明想得眼睛都发了直。

他躺在黑暗中,在他脑海里旋转着的,不是美人阿依古丽,却是瘦瘦的年思和她手里抱着的婴儿。他极力想赶开这个形象,他反复对自己说:“这个女人是一只候鸟。”可是婴儿呢?婴儿和母亲不太相同,她俩之间的冲突已经出现了。刚来小石城时,他渴望融入此地。因了这渴望,他甚至故意把自己弄伤过。那时他认为受伤可以加深情感呢。那么婴儿不停地哭,也是为了加深某种东西?他翻了个身,他的手碰到了放在枕边的怀表。他握住怀表,一会儿就看见了海,也看见了婴儿的脸。“滴滴滴……”他脸热心跳,对自己的急剧变化感到害怕。

“海仔啊,你到底是如何样跑出来的?”

“我没有跑,我在水下走啊走啊,出水面时已经到了另一个省。”

启明同海仔说话的地方在劳改队的工棚里。这是一支外省的劳改队,他们来协助小石城的绿化工作的。工棚里很脏,到处扔着臭袜子和脏内衣,海仔在这种地方很自在,他悠闲地抽着纸烟。启明告诉他自己去过医院太平间找他。海仔说,要不是碰见院长,他也许就在那里做下去了。他离开医院倒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院长啊。“谁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死后的样子呢?”

有一位青年劳改犯进来了,这人头发竖起,目光很凶,一进来就摔东摔西的,很显然对启明坐在那里感到不满。启明有点想走,但海仔按着他的膝头不让他起身。突然,那人捡起一块砖头朝他的背上摔过来,启明被砸得滚到了地铺上,口里“哎哟哎哟”叫了两声。幸亏砸得不够重。

“这里的人很鲁莽的。”海仔在他上面说。

“为什么你不让我走啊?”启明委屈地抱怨,“都是因为你!”

“傻瓜,你只要来了就走不脱。你越跑,他越追,就会送命。这样反倒好,受点皮肉之苦你就安全了。”

海仔笑起来。启明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他听到了工棚外面那些沉重而迟疑的脚步声,有好几个人在门口走来走去,似乎想进来。启明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海仔抽完纸烟,说自己要去劳动了,要启明同他一块去,说着就递给他一把铁铲。启明背上很疼,伸不直腰,就将铁铲当拐杖。

出得门来,看见那些劳改犯都站在门的两旁盯着他们看。启明害怕他们又要砸砖,就缩头缩脑的,这时海仔就命令他:“昂起头来!”启明抬起头一看,发现那些人都背对着他们了。

到了胡杨公园里,启明问海仔是不是要挖洞,海仔说不挖,还说带上劳动工具只是为了蔽人耳目。他找了一块草地躺了下来,双手枕着后脑,眼睛瞪着天。启明问他:

“刚才那些人是不是要害我啊?”

海仔哈哈一笑,不予回答。

“那么,这就是你找到的工作吗?你是做义工吗?”启明又问。

“是啊。你爹爹临死时有个最大心愿,你猜得出来吗?”

“你说说看。”

“我也猜不出。我看着他的眼睛,就是猜不出。我知道他有重大心事,后来呢,他就给了我那块表。”

“啊,怀表!我有点猜到了。”启明大声说。

他一下子就想起了黑夜里“滴滴滴”的声音,那声音总激起他莫名的兴奋。他注意到海仔的目光已经变得很柔和了,甚至有点多情。这个流浪汉就这样看着灰蓝的天空想心事。启明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那块敝旧的怀表来端详。这是块好表,虽然表面镀的铜都已脱落了,里面的指针移动起来仍然铮铮有力。启明小的时候,爹爹自杀过一次。那时他还不太懂得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家人异常的沉默,走路都是踮着脚。脖子上缠着绷带的爹爹平静地躺在床上,让启明每天给他读一段家谱。启明记得家谱里记录了这只怀表,据说是爷爷在战场上从一个战死的俘虏身上取下来的。当时那些俘虏都没有得到掩埋,就在露天里腐烂了。爹爹那次在床上躺了两个月,他总是将怀表拿出来打量,脸上显出高傲的表情。有时候,爹爹摸着他的头说:“孩子啊,要用力去想那些模糊不清的往事啊。”启明当然听不懂,但爹爹将这句话重复了又重复,他就记住了。爹爹70岁才死,这个年龄在海边渔村里那种地方也算长寿了。他后来竟然活了那么长!那么早年那一次,他是不是真的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呢?如果是真的,又怎么会没有成功呢?他可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啊。爹爹是启明见过的人里头最有决断力的。想到这里,启明便问海仔:

“我爹爹合眼的时候痛苦吗?”

“哪里的话!我觉得老人家很平静,无疾而终嘛。他并没得怪病。”

“我也这样想。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听你证实一下。”

启明举起那只怀表,在怀表所指的空中出现了一只大鸟。当他移动手臂时,那只大鸟也随着他移动。他转过身用怀表指向相反的方向,很快地,那只鸟也飞到了那个方向。他将表收进衣袋,那只鸟就钻进高空的云层里头不见了。他听见海仔在下面说话,声音低沉,听不清楚。

那天他俩饿着肚子在胡杨公园里呆到很晚。分手的时候海仔有点伤感,他对启明说,今后见面恐怕很难了,因为他的劳改队要转到另外一个城市去了。他还说本来他是要留在医院的,可是院长死心眼不让他留,他只好放弃自己的计划了。一开始他觉得小石城最适合自己呆,可是这里是院长的地盘,他不能同她争,只能躲开。“今生今世,她是容不了我的。”

海仔垂头丧气地背着两把铁铲回去了。启明又在那些花坛间转了转。他出园子时,看门的老头把他叫住了。老头问他海仔是他的什么人,启明看老头一脸严肃,就告诉了他。老头喝了一口茶,慢吞吞地说:

“那人脑子有毛病啊。其实呢,他每天都来公园,装作来干活的样子,来了就躺在草地上。过不多久,一个老女人也来了。两人说着话就吵起来,老女人对他拳打脚踢,他呢,双手抱着头也不回手。每回老女人打完就走了,他还要蹲在原地发好久的呆。近几日,那老女人不来了,他一个人还是来。但是我感到,今天是他最后一次来了。你觉得他脑子怎么样?”

启明心里想,这个老头哪里是个看门的呢,简直是个特务嘛。于是大声对他说:“他可是有点疯的,您老要小心啊。”他边说边走。

“疯子!哈哈,疯子!公园里又来疯子了!从前来过!”

他从窗口伸出上半身,对着启明背后大喊大叫。他还回转身叫他老婆也出来看,于是老妇人也挤到窗口来看启明,他们一齐朝他挥拳示威。

启明小跑起来,他急于将噩梦甩在身后。回到招待所时已经跑出了一身大汗,只觉得浑身很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