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石的名字是石淼。他是个孤儿,在内地的福利院长大。当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力气了时,就从福利院出走了。他走了好多地方,最后才在边疆安顿下来,雪山那边的一户殷实人家将他收为义子,他成了那家人的一员。后来,他又上了中等技术学校,学纺织。书没念完他就参加工作了,不是在纺织部门工作,却是在小石城园林管理处管理档案。那是个吊儿郎当的工作,上不上班也没人管,所以老石就常呆在家里。老石和妻子女儿住在园林处的宿舍里,那排房子一共有两层,质量很差,他们住二楼,每年屋顶都漏雨。
老石的妻子是一名园艺工,现在仍然漂亮,年轻时活泼又伶俐,能歌善舞。那一天六瑾看见老石同她争吵,以为她是个年轻女子,其实她已经快40岁了。女儿生下后没多久,他们的争吵就开始了。老石的妻子将家里弄得硝烟弥漫,老石躲也没地方躲。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开始他没推门,从窗口望进去,看见妻子坐在清贫的家中痛苦地呻吟,一声接一声的。老石被深深震动了,连忙推门进去,可是妻子没容他发问就站起来了。她沉着地干着家务,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老石试探地问她:
“你刚才不舒服吗?”
“没有啊。我好得很。”
她昂着头进了厨房,边干活边随着哗哗的自来水声唱山歌。
老石感到妻子是个不可捉摸的女人,她不是一般的怪,她的大多数想法老石都猜不着。活得越久,老石越感到要了解她是不可能的。然而多年前的那个夏天,他在她姑姑家看了她一眼,立刻就神魂颠倒起来。去年年初他们的女儿就搬出去另过了,所以家里更是成了地狱。现在老石很少呆在家里了。
不呆在家里到哪里去呢?档案室是不能呆的,因为有几个年轻人总到里头去聊天,喝茶抽烟。他们将他的办公室当休息室。老石喜欢隐藏在人群里头,所以不知从哪一天起,他就开始常去市场了。他并不买东西,就只是逛一逛,以此来消磨时间。在市场里,他领略到了人群情绪的瞬息万变。这些互不相识的人们一旦为某件共同的事所激发,就会变得十分暴烈,甚至野蛮。而平时,各人装着各人的心事,没人会想到要同周围的陌生人交谈。当老石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来穿去时,他总是在喧闹之中听到一种细弱的呻吟声,那声音似乎无处不在,时断时续。有时,老石在休息处的椅子上坐一下,集中注意力去听。他往往越听越迷惑,因为那种时候,他觉得每个人都在呻吟,但每个人又极力地抑制这种声音,不让它发出来。老石抬起头来打量这些人的脸,但从这些脸上并看不出这件事。
同六瑾的结交是很意外的。当时他抚摸着那些家织土布,就忍不住同她谈及了染布的事。年轻女人很少说话,但她注意听他说。他俩站在布匹旁边时,市场里的嘈杂声就全部消失了,老石在短时间内看到了悬崖上的鹰。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她的父母应该不是本地人。”有次在姑娘的小院里(多么清爽美丽的小院!),他问她听到市场里的哭声了没有。她回答说,那并不是哭,是在同某个巨大的事物较劲时发出的呻吟。“那种事物,就像猛虎下山。”她说这话时还诡秘地眨了眨眼。这个姑娘同他妻子相比是另一类型的人,她也神秘,但并不拒斥人,老石被她迷住了。他将青蛙放进她的小院里之前谋划过好长时间,可是后来,在下雨天里,他并没有听到一片蛙鸣,那些蛙从院子里消失了。当时他想,六瑾的意志真可怕!那么,她究竟是欢迎他还是拒斥他呢?从表面看应该是前者,老石却感到事情不那么简单。所以他虽喜欢这个女人,某些事情还是令他踌躇不前。
他不愿回家的时候,经常同宋废原一起去那片胡杨林里头坐着,有时坐到天黑也不出来,像两个流浪汉一样。废原的内心很暴烈,有时会用头去撞胡杨的树身,撞得头破血流。当老石旁观他那种凶暴的举动时,心里有种痛快感。是为了这个,他才老同他呆在一起的吧。他的确没料到六瑾会出现在那种地方。年轻女人的行动有点疯狂,她如入无物之境,到处乱闯,她似乎在蔑视什么东西。眼看她就要摔跤,他忍不住提醒她。他的提醒没有用,女人我行我素,直到摔得躺在地上不能动为止。后来她又忽然跳起来跑掉了,像有鬼魂在后面追她一样。他还记得在昏沉沉的月光下,宋废原哑着嗓子说:“又来了一个。”他觉得废原的评价很怪,他刚刚认识六瑾不久,拿不准他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废原认为六瑾是由于同样的原因夜间到胡杨林来的吗?然而后来,他们再没碰到过六瑾。
在家里,老石常在心里用“蜥蜴的舌头”来形容妻子的思想。她从来不停留在某一点上,她的所有的念头都不是单纯的一个念头,而是里面蕴含了许多其它的念头。老石知道她不是有意要这样,而是出自某种本能。多年以来,他同她的关系并非冷淡,只不过是愁闷。老石常对自己说:“我的妻子是我头上的一座大山。”同六瑾意念上的相通使老石恢复了活力,他同她谈话时,会感到有沉默的雪豹在他们之间穿行,那时他的近视眼在黑暗里也能看清马兰花。有时同六瑾说着话,他会忽然一下明白了妻子的某个念头。他想,女人的思维里头都有很多暗道。
他同妻子仍然睡在一张床上。当夜变得深沉起来时,他们就会不由自主地交合,彼此将对方箍得紧紧的,仿佛要融化到对方的身体里头去似的。然而天一亮,妻子就用盔甲将自己武装起来了。起先老石还尽力去猜测她的念头,后来就死了心,变得有点麻木了。然而他做不到同她“形同陌路”,所以才总感到她在发作,感到家中弥漫着硝烟。女儿离家之后更是这样。有一天夜里,在交合的时候,老石突然冷得发抖,马上退出来了。整整一夜他都在冰窟里挣扎,他叫妻子的名字“元青”,叫了好几遍,妻子不回答他。第二天他才知道是屋顶漏雨了,整个床上全湿透了,他对自己在上面睡了一夜感到惊讶。妻子说:“你不肯下床,我就一个人到那边房里睡了。”那次修屋顶,沥青的毒烟将他熏倒了,他躺在家里,觉得自己要死了。他没法睁眼,周围的一切都在急速地旋转,他处在晃动的白光之中。意外的是他听到妻子在叫“老石”,这令他有点欣慰。当他恢复了身体时,妻子也恢复了原样。老石从床上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想,是不是因为她也是一名孤儿,有着昏暗的难以言说的历史,他们的关系才发展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可是当初,他听她说自己也是孤儿,他竟会欣喜若狂!那时他还相信物以类聚这种事。唉,童年,难道每个人都要由那种浑浑噩噩的时光来决定今后的一切?老石想冷静下来,但是不行,偶尔仍会有激烈的争吵。他们之间没有推心置腹的长谈,两个人都没有这种习惯。老石不善于口头表达,而元青,虽然能歌善舞,却从来也没有正正经经地说出过自己的念头。
宋废原是卖烤羊肉的小贩,老石同他结识已经有些年头了。这个汉子也不爱说话,但老石同他在一块时彼此心存默契。
“老石啊老石,我们今天怎么过呢?”他总这样对他说。
然后他们就一块去胡杨林了。春、夏、秋三季都这样,冬季则到小酒馆去喝酒。宋废原是唯一同老石合得来的本地人。老石常感叹,这个人是多么真实啊。他就住在六瑾家所在的那条大街的街尾,他的店子则开在另外一条小街上。好长时间里头,老石从未注意过那里住着六瑾。他常看见他从那垮掉了一边的土砖平房里走出来,站在街边茫然四顾,像个无助的小孩一样。他的生意要傍晚才开始,所以白天一天他都同老石在外面闲荡。老石一叫“废原”,他脸上就豁然开朗,像找到了生活的意义一样。他不喜欢别人到他那个破败的家里去,但老石见过他的两个孩子和妻子,印象中他们老是悄悄地行动,像土拨鼠一样。老石由此断定他在家里是没人同他吵架的。是因为这个,他才发狠推倒平房的一面墙吗?
在那胡杨树的尸体旁边,废原对老石说,他儿时的理想是当一名士兵。
“那时总手持一根木棍在屋前屋后冲杀,我妈总是鼓励我,幸亏她老人家死得早,要不她看见我成了卖烤羊肉串的小贩,会生气的。”
“烤羊肉串有什么不好?好得很嘛!”
老石笑出声来,废原也跟着笑了。他们很少这么高兴过。为了什么高兴呢?说不出。两人一齐看天。他们都喜欢边疆的天,有时一看就是半个小时,什么话都不说。天上有时有一只苍鹰,有时什么都没有。
如果时间充裕,他俩就绕着小石城走一圈。走完那一圈天都黑了。他们坐在茶馆里休息时,老石的神思变得恍惚起来,他觉得像是在内地流浪呢。在路上时,他摘了眼镜,雪山就到了面前,那里头的豹啊,熊啊,一一显现出来了。他瞟眼看废原,看见他只一个劲闷头走路。于是他让他看看雪山,废原说没什么好看的,他夜夜都在那里头钻来钻去,对那里的情况熟得不能再熟了。老石就尽力去设想“夜夜都在那里头钻来钻去”的情景,直想得脑袋发晕。在每次的环城行走中都有那个小插曲,即一名老汉占着路,在路当中燃起一堆篝火。那火烧得闷闷的,尽是浓烟,十分呛人。他们俩只好绕一个圈子走到田野里去,但又忍不住回首打量那人。那是一名很老的老汉,行走时弓着背,头部都差点要碰地了。那人茫然地站在浓烟当中,有悠扬的笛声从他身后传来呢。由于总碰见这个人,老石就忍不住开口了。
“大爷,您就住在这附近吗?”
“是啊,就在这里。”他用手指了一下身后的荒地,“附近野狗不少,二位要小心啊,荒郊野外就这样。”
废原告诉老石,这个人放烟幕,是为了遮住他身后的一个花园,笛子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老石想去看那个花园,废原又不愿意了,说那个花园看着离得近,真的朝它走去却怎么也走不到的。很久以前他就做过这样的实验。老石又问野狗是怎么回事,废原回答说:“什么野狗啊,是他养的恶狗!”那一路上老石都在纳闷,自己为什么没见到有什么花园呢?下一次遇见老汉,他透过烟雾仔仔细细辨认,还是什么都没看到。废原笑他“白费心思”。他问废原为什么,废原只是说:“有些人,看不到。”这件事令他很郁闷。但是他又相信废原说的是实话,于是在心里感叹:小石城真是无奇不有啊。他记得他刚来边疆不久时,养父带他到小石城逛风景。那时已是深秋,天气很冷,但却有不少男人裸着上身站在胡杨树下,面朝雪山,让风吹在身上。养父告诉他说这些人是在做风浴,据说可以延年益寿,小石城的人们最喜欢的竞赛就是看谁活得久。由此老石又想到,小石城人口不多,但没有一块真正隐蔽的地方。你想找荒凉的地方散心透气,但那里已经有人了,比如这名老汉。他长年累月在这荒郊野地搞的活动,老石连看都看不清。他用奇怪的烟幕遮往了一切。
废原总是在店里工作到深夜。其实夜里生意很清淡,但他喜欢在夜里做事。一次老石在他店里陪他,夜深了,伙计们都回家了,这时一个穿红衣的老女人推门进来,坐在一张桌旁。废原压低声音对老石说,这个人患了绝症,不能吃羊肉串,她是来找他聊天的。于是他和老石一块坐到她的对面。
“今天是我来这里三十周年的纪念日,我年轻时在海轮上工作。”
老女人说话很随和,她脸上气色也很好。
“海轮!”废原有点吃惊,“那您如何样计算日子呢?”
“不好计算。日出日落,太单调了,想要记也记不住,日历是没用的。”
“啊,啊……”废原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了。
不知怎么,老石感到他和废原在这个老女人面前就像傻瓜。尤其他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应该对她说些什么才好。
“您的这位朋友,他也在计算日子吗?”
她亲切地问废原,可废原心里一阵慌乱,变得结结巴巴了。
“我不清楚。也许,是的?不是,不,不对,应该说,是的……”
老女人起身告辞的时候,店里的那只黑猫烦躁不安地冲着她叫。
“我看她死不了。”老石说道。
“嗯——”废原沉思了一会儿,说:“刚才她哭了,她总是深夜来我这里哭。她到小石城来的那天,提着小皮箱,眯缝着一对大眼看天。那个时候,我还在做着士兵的梦呢。嗨,就像昨天的事。”
老石想,他根本就没见到她哭嘛。废原在建议他们到街边坐一坐,然后他就熄了店里的灯,将椅子搬出去。这个时候外面已经没有行人了,这条小街进入了睡眠之中。呼吸着夜气,废原的身影似乎在变小,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处所传来。
“老石啊,你计算过了吗?”
一阵瞌睡向老石袭来,老石挣扎着说出声来:
“我还没有。可是我会的!”
他们分手的时候,露水都已经降下来了。老石摸黑走进家,尽量不弄出声音来。床上是空的,他躺下时,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含糊不清,令人恐怖。很久以前,他站在海底躲避福利院的院长时听到过它。他打开灯爬起来,并没有发现房里有什么异样。他看见妻子元青睡在另一间房里了,他们女儿原来住那间房。妻子睡得很沉,有轻柔的鼾声传来。
老石穿好衣服,到厨房为两人煮好了面。
“你上哪里鬼混去了,我一夜没睡,好可怕。”她垂着眼皮说。
“咦,你怕什么啊?”
“你难道没听到,这屋里有奇怪的声音!”
她气愤地跺脚,饭也不吃就去上班了。老石起身将门关紧,坐下来吃饭。
这时那种声音又可以听得到了,不过是隐隐约约的,要是不凝神就忽略过去了。老石到窗口朝楼下看,看见一群大孩子在跳绳,绳子甩得发出呼呼的响声。那么,他听到的是这个声音吗?不,也不是。
元青走后他继续睡,就让那种声音伴着他睡。白天里,毕竟没有那么可怕。睡到恍惚的状态时,猛地一惊醒,一个念头冒了出来:这就是老女人说的计算时间吗?看来他同她是相反的,从前他站在海水底下躲避福利院的搜寻时,他是计算了时间的,一上岸就忘了。这就是说,当你记起这种声音时,这种声音才出现。也许妻子元青是精于此道的,所以她才那么气愤啊。他对自己说:“石淼啊,石淼,你荒废得太久了啊。”他就带着这种悔意入睡了。
醒来之后仍然记着这桩事,所以他到了下午又去找废原了。
“她走了。昨天夜里在肿瘤医院。她这个病,并不痛苦。”
“她真美。”老石由衷地感叹。
“是啊,小石城里美女多。她来的时候样子倒普普通通,脸膛黑黑的,只有眼睛很有特色。越在这里呆得久,就越美。唉,这些妇女啊。”
废原的话触动了老石,他想起来妻子也是很美的,还有六瑾。他对自己能否顺利地同六瑾交往下去没有把握。
下午的阳光照在废原的脸上,他那清瘦的黑脸异常生动。老石觉得他身上流淌着古代将士的血液。
在废原的小店里吃完饭,顾客们就陆续来了。老石坐在一旁帮他串羊肉片。当老石聚精会神地工作时,他又听到了那种声音。他抬头看废原。废原愣在那里,如一尊石像被淡蓝色的烟雾包裹着。过了好一会,“石像”才活动起来,但动作很僵硬。老石想,这就是那种声音的干扰。
废原悄悄地对老石说,左边第三个座位坐的是老女人的儿子,他像母亲一样并不是来吃羊肉串的。但他也不是来聊天的,他要了一杯清茶,然后就看玻璃窗的外面。老石觉得那中年男子很镇定,似乎在思考问题,完全不像刚死了母亲的人。他吸了一口烟,然后吐出来,那些烟将他的脸拉得很长。“他钻到海底的岩缝里去了。”废原又说。老石轻轻地问废原:“他在哪里工作?”“还能在哪里呢?也是海轮上,子承母业。他在这里呆了一个月了。”
一直到夜里,没有几个客人了,那男子还坐在那里。他始终在看外面。
“您和您母亲从不一块上这儿来。”废原对他说。
“啊。”他说,“这些年,她是将这里当作海底的城市呢。前两天她告诉我的。我对她说我退了休也来这里住,可是她说:‘不要,不要,哪里都一样。’我坐在这里,总觉得她随时会进来。”
男子脸上的神情变得很陶醉,他站起来时身体有点摇晃。老石想,也许他是在水中?等他出门后,废原对老石说:
“他的双脚真的脱离了地面。多么孤独的汉子!”
这时老石便深深感到废原是个极会生活的人,所以才选择了开一个这种小店。他甚至想自己退休后也来开一个。当他穿过这条小街,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月光和灯光忽然消失了,他的双脚居然也在短时间脱离了地面。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然后双脚就“哒、哒”两声落了地。他仰面一看,看见自家房里亮了灯,妻子和女儿的身影在窗户上晃动。他在黑暗中撞着了一个人,听声音,那人居然是那位死了母亲的儿子!
“我要到你们楼里头去。”他轻声说。
“啊!我很想邀你去我家住,可是我家房间太小了。”老石有点焦虑。
“不,我不习惯去别人家里。我想在楼梯下坐一夜。这么晚了,在外面走不是很危险吗?昨天妈妈还说附近有鲨鱼呢。”
老石几乎是冲进了屋里。母女俩吃惊地将脸转向他。
“有人在我们楼下。”他说。他随即又对自己的话感到吃惊了。
没想到母女俩异口同声地问:
“是那海员吗?”
“是啊,你们早知道了吗?”
“是我刚才告诉妈妈的。”女儿小叶子说:“我认识他好久了,他是个可怜的人,他在哪里都不自在。”
元青不知为了什么事有点紧张,她催促着小叶子,然后两人一块到那边房里睡觉去了。她们关上了卧室的门,但房里始终亮着一盏小灯。
老石躺下的时候,那种奇怪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这一次似乎特别真切,就在前面的餐室里头。伴随着那种声音,还有女儿小叶子挣扎呼救的声音。老石跳了起来,赤脚跑到她们卧室门口去敲门。
“小叶子!小叶子!”
他这一敲,她们卧室里的灯反而灭了。小叶子睡意沉沉的声音传出来。
“不要叫我,爸爸。不要弄出声……”
老石羞愧地退回自己房里。黑暗里,他想起鲨鱼。难道是鲨鱼弄出的那种声音?楼下那人还在吗?他如何挨过这样的夜晚呢?他的女儿小叶子是多么成熟啊。当年他将她抱在怀里时,她总是用那双漂亮的黑眼睛直瞪瞪地看着他,从来也不哭。她的眼睛不像元青,她也没有近视,她到底像谁?
最近老石的办公室里来了个无精打采的青年。他一来就躲在档案柜后面的阴影里休息。累坏了一样。约莫打半个小时的瞌睡,又跳起来回去工作。据说他是新来的电工,“被往事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这是小赵告诉老石的。他从不加入办公室里这些青年们的恶作剧,档案柜后面那把椅子成了他的专座。
“麻哥儿,你身体不好吗?”老石关切地问他。
“不,石叔,我好得很,就只是累。”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啊,有时睁着眼睛都很费力。”
老石又去问小赵“被往事压得喘不过气来”是怎么回事。小赵告诉老石说,麻哥儿有奇异的幻觉,认为自己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从家中搬出去,不再理家人了,就好像完全不认识他们一样。原来他还有个女朋友,后来他也不认她了。那女孩为这个事都有些疯疯癫癫了。麻哥儿自己并非完全不知道自己闯的祸,他也有清醒的时候。那种时候他便穿上奇怪的服装,戴上红色的假发和墨镜出门,走在外面谁也认不出他了。小赵识破了他的伪装,走上去同他搭话,而他,竟然冒充从外国归来的侨民。他还说自己在小石城只做短暂停留。当小赵提起他的女朋友时,他就会蹲下去嚎啕大哭,哭完后擦干眼泪,说自己要回荷兰去了。
麻哥儿一来,老石的心就变得沉重了,每次都盼他快离开。老石想到这个问题:人究竟有没有可能在睡眠中将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呢?半个小时里头,小伙子睡得很深,张着嘴打鼾呢。老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心情沉重,是为自身的无法变幻吗?房子中间,青年们将木夹子夹在耳朵上,跪在地上爬来爬去,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们都不打扰睡眠中的麻哥儿。小赵爬到老石面前,哀哀地诉说,他说自己也想去荷兰那种地方,可是荷兰在哪里?他想都想不出来。所以他,还有他们,只好在地上爬啊,爬啊的,看起来像娱乐,其实是为了解除压抑。老石听到“解除压抑”几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又瞟几眼地上这几个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后来他很严肃地问麻哥儿荷兰是怎么回事,麻哥儿说,从前他家特别穷,当他还是婴儿时一名荷兰妇女收养了他,将他带到荷兰。可是他一满三岁,养母又将他送回了家。据说是他在那边闯了祸,养母不愿意要他了。
“荷兰国是什么样子啊?”老石问道。
“不知道。我天天都在回忆,一点印象都没有。这是不应该的,我在那里住了三年啊。真该死,我就像从未到过那种地方一样。”
废原也知道麻哥儿的事,他很鄙视麻哥儿,将他称之为“白眼狼”。他还说他的养母是看穿了他才送他回来的。他的结论是:“这个人很危险。”
“那么,我不应该同他交往,对吧?”老石问。
“你说交往?这是另外一回事了。交往吧,对你有好处。”
然而他的女儿小叶子居然上他的办公室找麻哥儿来了。他俩亲密无间地坐在档案柜后面的暗处说话时,老石有点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他想走开呢又觉得不合适。那一天,青年们偏偏都没来,只有他们三个在房里,而他女儿一点都不忌讳他的在场。
他在回家的路上对小叶子说:
“有人说他是白眼狼。”
“是啊,我也听到了!我喜欢这种,这种,很合我的意!爸啊,我同他好,以后就会很少回家了。就是回家心也不在家里。您看见麻哥儿坐在您那里,没想过为什么吗?那是我叫他去您那儿的啊。每次他说园林处太吵,我就建议他上您办公室去休息。嘘,瞧那海员!”
海员挡在宿舍大门那里,将身体伸展成一个“大”字。每当有人进去,他就立刻闪到一边,等到没人了,他又立刻还原成那个“大”字挡在那里。小叶子笑起来,说:“他在模仿门帘。”老石也觉得那人的勾当很有趣。不过他又想,要是长时间没人经过,他可就辛苦了,人是不可能将这种姿势保持很长时候的。也许他是想补救自己在海上生活时受到的损失吧。
他们经过时,海员一动不动,小叶子一低头从他胁下钻进去了。
“今天感觉怎么样啊,小伙子?”老石开玩笑地说。
“你们这里很好,很有激情。”他认真地回答。
然后他叹了一口气,垂下了手臂。
“我必须走了,茫茫大海在召唤着我。迷路的孩子在外面耽搁得太久了。”
才几天功夫,老石就看见他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竖纹。是失水所致吗?如果先前没见过他,会以为他是一名老翁呢。而且他的衣服也变得那么旧了,蒙着一层灰。他母亲却是一位穿着精致的、高雅的妇女。老石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此地是他母亲的海域,不是他的,他呆得再久也是白费劲。小叶子在楼上叫老石,好像有什么急事要他解决。
“我和麻哥儿,我们决定改行搞园艺了。”她专注地看着老石的眼睛说。
“好啊。年轻人,多搞几个行当好。”
“我们去向老园丁学艺,短时间您见不到我们了。嗨,那种园艺,我没法向您形容,见过一次就……”
她边说边走出房间,下楼去了。老石倒进躺椅里头,脑子里出现了篝火,还有满天的浓烟。他又一次深深地感到小城生活是多么的奇妙。他没有去做的事,女儿却抢先去做了。
小叶子和麻哥儿从单位辞职后就失踪了。老石和元青一块去过她住的出租屋,房东说早就搬走了。回去时元青很后悔,说不该去找她,“有什么好找的呢?”老石就觉得元青是了解底细的。
他决心同废原去找那个老园丁谈谈,一方面是对小叶子不放心,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好奇。他想让废原继续上次关于花园的话题,他心里不服气。
他到废原那里时,正赶上废原的小店进货,于是他也去帮忙。将羊肉都收好之后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废原有点犹豫,仔细打量着老石的脸问道:
“你现在还要去吗?”
“当然要去,她是我女儿啊。”老石嗔怪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