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他和年思站在那座铁桥上设想过他们的未来,那时的生活是很简单的,所有的计划都是从眼前出发。虽然当时对眼前的状况也大为不满,可是笼罩在那重重烟雾中,事物的轮廓便柔和了好多。那烟,造成了多少假象啊。当然,年思也不可能一开始就是清晰的。“我心里有些往事的疙瘩没解开。”年思常说这句话。现在,他听见女儿在怀里叽哩咕噜的,便有些明白了年思那句话的意思。他说:“那个人一推开窗啊,烟就涌进了房里。他呢,他听到下面的人都在跑啊,喊啊……他住的这栋楼在摇晃。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嘿,还就有。宝贝,这一下他可头晕了,他想起了铁桥,一想,又晕得更利害了。”他说了后堵塞的内心就通畅起来。女儿则一直在说一个单音节:“扑,扑,扑……”
他抱着女儿去过设计院外面的山岗,是老启踩三轮车送他们去的。一路上,女儿的沉默甚至使得他害怕起来,想要打道回府了。他注意到连她的目光都变得迟钝了,不再像大孩子的目光,似乎退回了婴儿的状态。难道她知道这是要去见妈妈?他不知道年思在哪栋办公楼,他站在乱岗上犹豫不决。老启走过来告诉他,应该是第三栋。
“您到这里来,她会伤心的。”老启又说。
老启一路上沉默不语,现在居然说出这种话来。胡闪开始后悔了,他对老启说他要回去了。老启微微笑着,请他上车,正在这时,一个拾荒的老女人朝胡闪冲过来,手中挥舞着一根树枝,口里喊着口号。胡闪连忙躲避,女人冲过去了。胡闪听到老启在他旁边说:“我看见年思了。”胡闪问他年思在哪里,老启回答说他也说不清楚在哪里,反正他看见了,这乱岗上的事就这样。
傍晚时分胡闪抱着女儿百感交集地回到了家中。他打定主意不再去年思工作的地方了。在回家的路上,老启也告诉他说,这种安排大概是院长的意志。他还说,院长总是为大家好的,这世上没有比院长更关心别人的人了,所以对于她的安排,只要服从就可以了。日子长了,总会尝到甜头。胡闪听他这样一说,就回忆起院长初次在他和年思面前谈及老启时的情景,当时院长称他为“失恋的清洁工”。于是他也深感院长妙不可言。
他去市场买面条时,看见了狼,千真万确。那匹狼很大,差不多有一匹矮种马那么大,就呆在那些大白菜旁边。人们从那里走过,没有谁特别注意它,好像将它当作一幅画一样。它当然不是画,它的头部不时转动,它傲视全场。它还不时张开大口,露出獠牙呢。难道是一只被驯化了的狼?胡闪还从未见过、听说过狼可以被驯化呢。胡闪不敢盯着那只狼看,担心万一被它觉察到。他绕到卖百货的那边去,那里有个出口。有个老女人一直同他并排走,这时对他说起话来。
“狼在春天里就来过几次了,可像这样蹲在市场还是第一回呢。”
“你们都不怕么?”胡闪问道。
“怎么会不怕。有些事,怕是没有用的,人人都明白吧。我的腿子也发抖,我有什么办法,难道跑得过狼。它是特大型号的。”
“它好像并不想吃人。”
胡闪的这句话说得没有把握,老女人没有回答就走掉了。
出了市场好远,胡闪还在回头看。他还在心里反驳老女人——这些人难道不能不去市场,到别的小商店购物?城里还有好几家呢。但他隐隐感到自己的反驳是软弱无力的,狼的威风说明了一切。
刚走到宿舍楼下就听到女儿在哭,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
“我以为您出事了呢。”周小贵拉长了脸说。
“怎么会呢,我好好的啊。”他一边抱起女儿一边回答。
回到自己家女儿才停了哭。胡闪沉浸在关于狼的想象中,他很想告诉女儿这件事。女儿呢,睁着大眼看着他,也像有什么事要告诉他。会不会他俩要说的是同一件事?胡闪脑子里出现了昏暗的乱岗,那上面有巨大的狼的背影。周小贵很可能知道他见了狼,所以才那样说。“乖乖,狼。乖乖,狼。”他对女儿念叨着。然后他将她放进摇篮,开始做饭了。
那天夜里,有三只鸟在他家窗台上吵,叫出三种不同的声音。胡闪将它们称为“时间鸟”。他不能关灯,只要灯一黑女儿就哭,他只好让灯亮了一整夜。中途醒来,赫然看见墙上那狼的剪影,而女儿,正盯着那影子看呢。他一弄出点响声那剪影就消失了。“时间鸟”在外面唱得欢,那一只被他称作“未来”的鸟儿更是将叫声拖得长长的,逗引着胡闪去看它。胡闪拉开窗帘时,它们又飞走了。
周小贵坐在房里心情郁闷地织毛衣。那个婴儿的哭声对小里的刺激太大了,本来她还以为他挺不过去了呢。他的心脏病那么严重。现在事情反而好转了,她丈夫不但挺过来了,连病都减轻了。小贵为什么还不高兴呢?她自己也弄不太清楚。不知怎么,她隐隐感到丈夫眼下的好转像回光返照。她是对他的病最清楚的人,她知道这是种不可能痊愈的病,也知道他的心脏的实际情况。还在蜜月期间他就发过病,他这个病有二十多年了。
狗死的那天夜里胡闪家的婴儿正好哭得很凶。小里将抽屉里的救心丸都吃完了。捂着胸口半躺在床上呻吟。小贵催他去医院,他却老摇头。当时小贵想,难道他打算同小狗一块举行葬礼?由她一个人来举行?但是黎明前,婴儿的哭声突然止住了,小里进入昏睡之中。他那一觉睡得特别长,到第二天夜里才醒来。他起床后大吃了一顿,就摸黑到外面去了。小贵自己由于沉浸在丧狗的悲伤之中,就没去管丈夫的事。她只记得他在外边逛了一夜,早上回来时身上的衣服尽是泥灰。那是破天荒的,他很少夜里出去,因为怕跌倒。
“婴儿的哭声传到了城市最远的角落,我就为做实验出去的。那里有一栋石屋,两层楼的,屋里存放着很多棺材,我就呆在棺材当中。小贵,你说说看,为什么我们身边诞生的生命会对我们有这么大的刺激?我感到那个女婴激活了我里面的很多东西呢。”
小里大发感慨之际,小贵正站在窗前,从那个位置对直望出去,是一棵老榆树,树上有好几个鸟窝。灿烂的阳光照在茂盛的绿叶上面,树下长满了红色的野花。他家窗外的景色生机勃勃。小贵感到了扑面而来的生命潮,她出于本能地避闪了一下,退到窗帘边上的阴影里。
现在她坐在围椅里头织毛衣,想起了这件事。她想,边疆地区的一个最大特征就是,屋外的景色总是对人的情绪有巨大的压迫。每当她生活中出现一种变故,周围的风景就充满了那种变故的暗示,而且分外强烈。这是从前在内地时很少有过的情形。婴儿哭闹的那些夜晚,外面狂风大作,她半夜开灯坐起来,总看见一些枯干的树枝穿过窗帘戳进来,一直伸到床头。她感到无处可躲,而小里,一动不动,身体发僵,像死了一样。
虽然有这些难受之处,整体来说她还是喜欢这里的风景。原先她和小里都是很忧郁的人,对于生活期望很高,但总是目光暗淡。边疆的空气和水就像给他俩的心灵进行了洗涤,这种洗涤既刺激了欲望,也提高了境界。时常,小贵走着路忽然就站住了,她倾听着各式鸟儿发出悦耳的歌唱,觉得自己正身处一个从未到过的奇境。这里的鸟儿真多啊。小贵陷入奇奇怪怪的回忆之中。
原先她和小里住在南边的城市里,后来每隔几年,他们就往北边走一段路,定居到一个城市。这么走走停停的,经过了十几年,才下定决心坐火车来到了最北边的小石城。回想那动荡的十几年,还有她所定居过的那几个城市,周小贵感到有某种东西在操纵她和小里。有一天夜里,是在内陆的城市里,他俩走在坏了路灯的小街上,小里对她说:“为什么我们总是往北方移居啊?”当时,在漆黑之中,小贵凝视着天上的几颗星星,脑子里一下子出现了寂静的冰川地带。小里又说:“我觉得世界上最神奇的动物是企鹅。”小贵听了,吃惊得一句话也答不出来。是什么东西使得他俩的思路朝同一个方向伸展?然而,他们终究到不了极地,他们在这个边疆城市定居了。这里有长长的寒冷的冬天,但房间里头有暖气,所以感受不到冰川的风味。周小里的心脏病在这里得到了大大的缓解,周小贵不止一次地想,小石城就是他俩的最后归宿了。别的地方不可能有这种空气,这种寂静,这是他们在这个国家能选择到的最佳居住地了。也许就是从这种念头出发,小里才从市场抱回了一只袖珍小狗。在那之前,他们既没有养过动物,也没有种过植物。小狗刚刚到来时,小贵对自己能否担负起饲养它的责任这件事没有信心,她的心情很矛盾。过了一段时间,她才将它看作了家庭的成员。但是小狗在他们的小家庭里长得并不好,总是出现“命悬一线”的情形。不知不觉地,她对它的态度就从冷淡慢慢转为了休戚相关。她心里整天挂记着它,为它操劳。结果是它狠狠地嘲笑了这两个人,过早地赴了黄泉,并给他们留下了很多恐怖的记忆——它曾多次发病,每一次都是进入激烈的全身抽搐,口吐白沫。
关于他们居住过的几个城市,对每一个小贵都有一些鲜明的记忆。比如钟城,是那些狭长的,行人稀少的街道,路边的商店常年关闭,只有酒店门前的天篷下,坐着几个醉熏熏的汉子。那是睡城。而山城,是建在山坡上的,住在里头几乎每天都需要登高爬坡,这对小里的心脏病很不利,几次差点要了他的命。然而,坐在十层顶楼的旋转餐厅里眺望这座山城,沉睡的心底的欲望便会一一复活。还有星城,在桂花盛开的时节,令人窒息的花香让人整夜烦躁。棉花城,城里看不到棉花,到处是钢结构的建筑物……可这些能说明什么呢?飘荡的记忆抓不住也看不透。越往北走,周小贵从镜子里头看到的那张脸就越难以忍受,完全不是自己想要的模样。后来她就麻木了,根本不管自己是什么模样了。有一回她的哥哥来看她,说:“小贵小贵,你怎么还是这么年轻?”她年轻吗?她不知道,镜子里的那张脸处处显露出衰败。她梦到过自己居住过的火柴城。她居然迷失在方方正正的地盘里头。当她去问路的时候,才发现当地的方言她再也听不懂了,那就好像是穷乡僻壤里的方言,几乎一个字都不懂。小石城给她的是另外一些记忆,有些是从前某个谜的答案,大部分却是更加看不透的黑洞。就比如袖珍小狗的事,难道不是她和小里生活中的黑洞吗?病弱的他是出于什么目的买了那只小狗的呢?她回忆到这里时,忽然听到走廊上响起婴儿的笑声。多么古怪的婴儿,像大孩子一样笑!
“小贵,您今天显得容光焕发啊。”胡闪乐呵呵地说。
“我怎么没觉得。宝宝带得这么好,年老师肯定很放心。”
胡闪的目光马上变得迷惘了,他觉得女人话中有话。他回到家里时还在揣测她的话。
启明看见胡闪抱着婴儿出现在花坛那边时,一股热流从他的心脏冲向脸部,握着扫帚的手都有些发抖了。
他到自来水龙头那里洗干净手,整理了一下衣服,向胡闪和婴儿走去。
“宝宝又长大了一些。这双眼睛啊,让我想起家乡那些海螺。”
胡闪将女儿递给他,他就将她举过了头顶。婴儿发出很响亮的笑声,那么响,站在招待所门外的马路上都听得到。她的小身体已经很硬扎,很有力气了——她举起了两只小手臂。
“我听说你一抱她她就笑起来。”胡闪满意地说。
“胡老师,宝宝同我有缘呢。”
幸福的降临是如此突然,启明怀抱婴儿绕花坛走了好几圈,不断地将她举向蓝天,满花园都是她的欢笑声。
最后,启明意犹未尽地、甚至有点痛苦地将她还给了胡闪。
“你就做她的干爸爸算了。”胡闪说。
“她真是精力充沛的宝宝啊。”
启明用袖子擦着溢出眼角的泪,发出由衷的感慨。刚才,当他将婴儿举向蓝天时,他分明看到了帆和桅杆,看不见船身的渔船驶进了云层。
“多少年已经过去了?”他像是问胡闪,又像是问自己。
胡闪却回答他说:“我已经体会到了院长对我的好。”
胡闪和婴儿离开了好久,启明还沉浸在幸福的伤感之中。他已经暗暗在心中打定了主意,以后要常去胡闪那里探望这个孩子。
启明想,院长让年思同自己的孩子分开,是不是对她寄予了更大的期望?在那栋旧兮兮的、有点阴森的大楼里头,面对窗外的荒坡,女人的性情一定会发生变化,她会变得更像小石城的人。看来,从他们来到小石城那天起,他的生活就同他们缠在一起了。当时他站在小河里,对路上那两个磕磕绊绊前行的青年觉得特别好奇。启明一边扫地一边想着这些心事。扫完了这些走道之后,他像往常一样拄着扫帚瞭望远方的雪山,于是记起,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像从前那样狂热地思念自己心中的偶像了。有一些杂质掺入到他纯净的想象中来了。他一时判断不了自己的变化。
他回到了小屋,打了一盆冷水出来,又开始做风浴了。
“启明啊,你想过回家乡看看吗?”海仔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了。
“没有。我觉得不可能。再说不是发生了海啸吗?”
“嗯。村子是没有了,可是土里是留下了痕迹的。我想,那些痕迹在这里也可以找到,所以我们不妨找一找。”
海仔做着鬼脸。启明问他这回是否不走了,要在小石城养老了?海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左右环顾了一下,问他可不可以在床上休息一会儿。
他脱了鞋就上床,说自己累坏了,一定要好好休息一下,然后带启明去看看家乡。他说着话就突然打起了鼾。启明想,他说的“家乡”大概离此地不远吧。
启明将房门锁上往街上走去,他害怕院长看见海仔,他知道她会不高兴。他买了鸡蛋和葱,还买了面粉,打算摊饼让海仔好好吃一顿。可是院长偏偏迎面过来了,她看了看他手上拿的东西,笑了一下,说道:
“深渊里爬出的魔鬼是赶不走的,我们好自为之吧。”
院长跟随启明来到他家里。他俩进去后,看见海仔还在打呼噜。院长弯下腰,仔细看了看海仔的脸,转过身来,坐在启明放在她身边的小竹椅上。忽然,她埋下头去,用双手蒙住了脸。启明大吃了一惊,他想,一向精明、有魄力的,受人尊敬的院长,怎么变得像小女孩一样了?
过了好一会,院长才抬起头来,启明看到了一张迷惘的脸。
“启明,你还认得我吗?”她问道。
“当然认得,您是我们的院长嘛。”启明的心扑扑地跳,声音发抖。
“这就好,我以为你认不出我了呢。刚才我又返回了内地那家医院,我躺在手术室,窗外黄沙滚滚,医生帮我换了脸。”
她疲惫地揉着双眼,然后仰着脸,要启明将手放到她额头上。
那额头像冰一样冷,启明差点叫了出来,连忙用手捂住了嘴巴。
院长的声音仿佛是从墙缝里发出来的一样,她说:
“你很吃惊,对吧,我只要一想过去的事就会变成这副样子。”
她的话音刚一落,外面就响起了嘹亮的小孩的哭声。启明随手打开房门,屋里一下子变得敞亮,他看见血色又回到了院长的脸上。胡闪正抱着女儿从花坛的前面走过。院长站起来了,双眼射出坚毅的光,整个人又变得灵活起来。她快步朝胡闪父女走过去。
房子里面,海仔醒来了。
“我的独轮车压死了一个小女孩。山路那么滑,避都避不开。”
他拥被坐在床上,眼睛痴痴地盯着那堵墙。后来他要求启明关上门,因为光线使得他要“暴跳”。“我不习惯太透明的环境。”他说。
他猫着腰,沿墙走了一圈,用鼻子在墙上嗅来嗅去的。启明不理他,开始做饭。他每烙好一张饼,海仔就拿过来吃得精光,边吃边说自己饿坏了。“这些天我忽视了自己的肉体。”最后,启明将面粉全部烙完了,他却还没有吃饱。启明的手艺很好,小屋内飘荡着葱和鸡蛋的香味。
“睡也睡了,吃也吃了,哈!是谁在讲故事呢?”海仔抹着嘴巴说。
他说有人在门外的花园里讲故事,他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好像是关于大雁南飞的故事,他问启明听到没有。启明打开房门看了一下外面,回转身来说,外面一个人都没有,花园里只有两只鸟。海仔还是坚持说,是有人在讲故事,也许是那带小孩的男人,他的话里头有很浓的思乡情绪。海仔说着又用鼻子到墙上去嗅,很苦恼的样子。
“你嗅什么啊,海仔?”
“故乡的味道。你这堵墙很特别吧。”
“是啊,会变幻,到了夜里还会移开。”
海仔在竹椅上坐下来,告诉启明说,他走遍了大半个国家,最后才到了这里,他觉得自己是真正回到家乡了,难道不是吗?启明说他也有这个感觉,所以才呆在小城里,哪里都不愿去啊。启明这样说了之后,马上想起了他的偶像,他此刻很想和海仔谈谈他的美女,可又感到无从谈起,于是只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句蠢话:
“边疆的妇女真美啊,真美啊,真美啊,你到哪里去找……”
夜里,他俩又一次来到了胡杨林公园,是翻过矮墙进去的。他们跳下去时惊动了一些鸟儿。启明心里庆幸传达老头没被惊醒。
海仔趴到草地上,他要启明也趴下来。启明一趴下去,就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那些人全是南方口音,好像在为什么事争吵。声音从地下传出,如果将耳朵贴着地面,就听得更清楚。海仔轻声告诉启明说,这是传达老头一家人,他一来这里就感觉到了,这个公园是属于他们一家的。也就是说,白天属于游人,夜里属于他家。“到了十二点之后,他们就回到南方那个小山包了,那是他们家的茶山,一年中大半时间处在雾中。”这时,远处昏黄的路灯下面出现了兽,是体积较大的,一只,两只,三只……海仔说那是华南虎,并不伤人的,所以用不着害怕。启明问,为什么不伤人呢?它们在家乡时可是伤人的!海仔就笑起来,笑得很响,惊动了那些虎,它们全都停下来了。启明全身抖得很厉害。与此同时,那家人在地底下吵得更厉害了,似乎华南虎也听到了,它们好像打不定主意要往哪边走。后来,它们就向启明他们这边走过来了。大约有六只以上,走在草地上一点声音都没有。海仔嘱咐启明趴着不要动,最好闭上眼,免得心烦。要在平时,启明是不会听他的。可是这回像鬼使神差一般,他还当真闭上了眼。一会儿,华南虎的爪子就踩在了他的身体上,虽然很沉重,倒也没要了他的命。他还数了数,大概有三只是踩着他的身体走过去的。它们消失在围墙那头。地底下响起老传达一家的哭声,启明突然听到自己父亲的声音夹在哭声当中。父亲虽然是提高了嗓门在说,但无论如何也听不明白他说些什么。到后来启明都不耐烦听了。
“启明,启明!你安静些!”海仔说,“你老喊你爹干什么?”
“我没有出声嘛,怎么回事?”
“哼。你把虎又招来了,幸亏虎在这里不吃人。”
启明看见它们又出现在路灯下时,吃惊得张大了嘴。现在他敢于观察它们了。以前启明从未见过虎。离他最近的那一只正朝他看呢,那眼神像极了年思的宝宝。启明想,要是它叫起来,声音会不会也同宝宝一样呢?在虎的注视下,启明的身体开始发热了。他听见旁边趴着的海仔在同刚才听见的父亲吵嘴,父亲的语气强硬,海仔的声音绝望。但具体争吵的是什么,仍然很难听清。启明用力掐自己的脸,想保持清醒。爹爹好像提到了怀表,他责备海仔将怀表弄丢了。海仔哭起来,申辩说,自己将表埋在一个最安全的地点了,那地方在海底,谁也到不了的一条海沟里头。启明听得心惊肉跳,摸摸胸前衣袋,怀表还在。接下去又听不清了,不知他俩在争什么。抬眼看虎,虎的眼神成了两点绿火,也许是因为它从路灯下走到了胡杨的阴影里。而它身后的那些虎,全都不见了。那是多么美的一双眼睛啊,为什么年思不爱这样的眼睛?启明开始出汗,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他转过脸去不再看虎,嘟哝道:“我要回家……”他的含糊的声音像一个炸雷,海仔立刻就跳起来了,他大声责问:
“深更半夜的,谁将婴儿弄到这种地方来了?”
启明也站起来了。两人肩并肩循着隐约的婴儿哭声向前走,穿过草地,穿过花坛,穿过胡杨林,又穿过黑黝黝的灌木丛,这时,他俩眼前又出现了一望无际的草地,婴儿的哭声仍在前方响起。
“老传达的王国真是广阔无边啊!”启明感叹道。
“嘘,不要出声,该死的!”
随着海仔的诅咒,他们眼前便冒出了围墙,婴儿的哭声也消失了。围墙那边有张铁门,是公园的后门。出了门,海仔低头朝另一个方向走了,启明独自回家。他经过空无一人的文化广场时,听见那面钟在乱响,简直停不下来了。可是深更半夜的,除了他,谁也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