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地,他们又来到了设计院大门口,六瑾看见那些楼房又还原成了深灰色,天空也是那种灰色。六瑾觉得父母上班的地方很凄凉,那些窗户全关闭着,也没见有人从那些楼里走出来。如果说上班时不准乱走,那么樱为什么在外面?
班车来了,樱问她坐不坐车回去。樱的样子很热切。他干吗急着要她走?
“我要对你的人身安全负责。”樱说。
六瑾说自己还要在周围溜一溜。她赌气似地加快脚步往一个方向走去,樱连忙跟了上来。六瑾问他老跟着自己干什么,他的回答令六瑾有点吃惊,他说是为了她母亲。
“十来年里头,我和你妈妈一直在谈论你,我知道只有这一个话题是她喜欢的,她啊,她可是一位少见的慈母!”
六瑾觉得这位黑人的话太好笑了,因为她自己从来也不觉得自己的母亲是慈母,她反而觉得自己从小比较疏远她。凭什么说她是慈母?就凭她的谈论?也许母亲在自吹?六瑾皱着眉头坐在一蓬草上头,她想不通母亲为什么要谈论她。她在此地看到的景物令她很沮丧,现在这个怪怪的黑人又提起一个令她讨厌的话题,她真的有点生气了。黑色的小鸟成群地飞回来,落在那些高高的蒿草丛里。六瑾还从未见过住在草丛里的鸟儿呢。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草鸡”?冬天来了之后,它们藏到哪里去呢?这附近连树都很稀少啊。那条蛇就是这个时候出来的,它口里咬着一只黑色小鸟,小鸟惨叫着。奇怪的是过了一会儿,它就将鸟儿吐出来了。受伤的小鸟躺在地上,喘息着。蛇又回到它的洞里去了。黑人樱同六瑾一块蹲在地上看那只鸟。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粒细小的药丸,喂给鸟儿吃了,然后将鸟儿放回蒿草丛中。他对六瑾说他总是带着这种治蛇伤的药丸。他又要六瑾往山岗的下方看。六瑾看见那里雾蒙蒙的,有一个头上包白头巾的人正从雾中走出来。黑人说,那是一名拾荒者,十多年来绕着他们的办公楼转。
“办公楼外面有什么东西可以拾的呢?”六瑾问。
“为了不让她饿死,我们总往窗外扔点东西。有一回,我还扔下一面铜镜呢。我想给她一个惊喜。拾荒者就是绝望者。”
那人快到面前了,樱带着六瑾到灌木丛那边蹲下,以免被她看见。他们看见她用一根棍在草里头拨弄了好久,后来就同一条蛇干起来了。她下手又准又狠,三下两下,那条蛇就不能动了。六瑾看清了,这个人的样子像一名农妇,青筋凸起的双手骨骼粗大,眼里目光昏浊。她踩着那条蛇站了一会儿,又继续前行。
待她走远了,樱和六瑾才从藏身之处出来,去看那条蛇。蛇没有死,过了一会儿就缓缓移动着溜到草丛里去了。樱用视线追随着它,说:“哪里死得了呢?这里的动物都有九条命。”六瑾问樱,刚才那人为什么要打蛇呢?樱回答说:“因为她心里绝望。”还说不是每天都有铜镜捡,所以日子难熬。六瑾听了这话发起呆来,她抬头看见了鹰。鹰已经飞了很长很长时间了,肯定已经疲惫不堪了,或许,鹰也因为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而绝望?
“那么我妈妈,她也绝望了吗?”
“我想不会,她从来不绝望,你就像是她,你这个小姑娘真像妈妈。”
又一辆班车来了,六瑾决定上车回家了。她告别樱的时候,樱的样子很伤感,就好像六瑾是去赴死一样。六瑾很气愤,一扭头不理他了。
黑人跟在汽车后面跑,挥着手,口里高喊着:
“六瑾,你可要再来啊!”
六瑾心里涌动着对这个黑人的复杂感情,在她幼稚的想象中,黑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古怪的人种。樱的样子让她想起太爷爷。她从未见过太爷爷,她将他想成站在帘子后面的一位古人,只将一双脚露出来。
下了班车,走进自家小院,这才看到母亲已经回来了,正在厨房里洗黄豆呢。
“妈妈,我去设计院了。”
“哈,那种地方,很没意思吧?一般来说小孩去过一次就不想去了。”
“妈,我觉得樱长得像我家太爷爷。”
“他呀,他是设计院的卫士!”
六瑾提着喷壶给花儿浇水时,又一次想起了乱岗上的那些鸟儿和蛇,她的心因为怜悯而发痛。下雪的时候,鸟儿怎么办呢?也许可以到办公楼里头去避寒?她觉得这种深奥的问题是她所不能胜任的,所以她就想忘掉看到的景象。
太阳落山了,房子里头很闷热,六瑾坐在井沿休息一会儿。这时她听到了水响。她朝井里一看,看见井水在下面翻滚着,溅起了水花。她想,那种地方是多么的不安啊。即使隔了这么远,她还能感到微微的震颤。她一回头看见了爹爹,爹爹已经在她身后站了好久了。她指着井口让爹爹过去看。胡闪笑着说:
“我早看到了。这口井同我女儿一样不安。卫生局的人来过好几次了,说要将这口井填死。这事恐怕逃不脱了。”
胡闪的话让六瑾失去了观察的兴趣,她沮丧地站起来,走到院里去。年思已在院里摆上了小方桌,他们开始吃饭了。他们三个人似乎都在想心事,没人提起白天的事。虽然点了蚊香,蚊子还是很凶猛地进攻,六瑾腿上被咬了几个小包。胡闪忽然端着饭碗站起来了,年思和六瑾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怎么了?”年思问道。
“我弄错了,我以为是院长呢,其实是那拾荒的。拾荒人其实同我们一样都住在城里,他们是老住民,我今天才听说的。”
胡闪的一席话又将六瑾的思绪拉回了那个乱岗,她禁不住又满心激动地想起了那条挨打的青蛇,还有那些黑色的办公楼。刚才听母亲说,樱是住在楼里头的。那么,樱是对那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的了。寒冬到来之际,他会让鸟儿进楼吗?蛇就不用操心了,它们肯定都呆在下面的地洞里。
夜里,失眠的父亲站在六瑾卧室的窗前同人谈话。他和那人一来一去的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题。六瑾时而入梦时而醒来,每次醒来都听到他们用压抑的声音说呀说的,那么热切。后来,她终于忍不住了,就走到窗前掀开帘子去看,她看见了黑人樱。樱的身体在没有月光的夜色中成了淡淡的影子,只有头部是实实在在地浮动在空中。六瑾想,他多么轻灵啊,做一个黑人真好!樱在说服父亲什么事,父亲始终摇头,似乎对这个没有实体的黑人不敢信任。六瑾看见樱在情急之下捶着自己的头,张开口露出雪白的牙齿。但是父亲还是沉痛地摇头,六瑾听到他在诉说自己的失眠症状,说:“已经有这么多年了,好不了了。”六瑾不知道樱看见自己没有,他的脸一直是向着自己的,只不过她听不清他的话。
兽是从古井那边来的,一共五只,它们悄无声息地停留在这两个人的身后,一字儿排开。六瑾觉得它们有点像小狼。樱在向父亲告别,父亲垂下头一声不响,然后樱就转过身离去。那五只小兽跟在他身后,随着他出了院门。难道它们是樱带到这里来的?现在,六瑾的心里对樱充满了崇敬!她穿着拖鞋向外面追去,一直追到马路上。她向着远方的细长的黑影高喊:
“樱!樱!”
樱停了一停,但没有回头。那五只小兽发出六瑾从未听到过的叫声,就像几个小孩在那里笑。樱又继续走了——他去的方向是设计院的所在地。
“六瑾,我们回去吧。”胡闪出现在路灯下,他的声音很伤感。
“那个人,同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啊。”
六瑾看着父亲,不明白他的话。她想,他是多么疲惫啊。也许,只有樱这样的怪人才会一点瞌睡都没有?
“爹爹,这个人要您离开家吗?”
“你真聪明。他就是这样说的。他要我同他去戈壁滩边上租房子,到那里找金矿。我想,那是他的工作,不是我的。”
“啊?!”
“樱这个人,同他的家乡非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啊。”
胡闪背着手在院子里走动,虽然满脸憔悴,却不愿去房里休息,为什么呢?夜是昏暗的,只有窗口射出的灯光偶尔照亮父亲,六瑾看着他,禁不住产生一种心碎的感觉。她想,她的爹爹还不老,怎么就坠入了这种地狱般的生活呢?胡闪催着六瑾进屋去,说自己马上也要进去了。
六瑾在卧房里躺下后,一直在听,可始终没听到爹爹开大门的声音。天刚亮,她就惊醒了,脑子里立刻充满了不祥的预兆。她跑出去,一眼看见父亲背靠杨树坐在地上,头歪在一边,难道他已经睡着了吗?
“爹!爹!”六瑾喊道。
“啊,天亮了吗?我一直在考虑樱的建议,你母亲,她也在考虑……后来,我们就各自睡着了。你瞧,这个樱有多么了不起,他是我们家十几年的老朋友。”
六瑾看见爹爹的额头上有些斑纹,像是蝴蝶又像是树叶,令她想入非非。可是他打了一个哈欠,那些斑纹就消失了。本来,如果爹爹不提樱,六瑾就已经忘了设计院的那些风景。他却偏要提,六瑾的表情就变得阴沉了。这时胡闪站了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灰,神情诡秘地问六瑾母亲到哪里去了。六瑾说母亲在家里啊,胡闪就要六瑾去瞧瞧。六瑾跑到母亲房里,母亲果然不在,床上的被子叠得好好的。胡闪在背后嘿嘿地笑着。
“你的母亲啊,这会儿在一个花园里劳动!”
六瑾问爹爹那花园在哪里,胡闪说,具体很难说清,到了那里才知道。又说她要是兴趣很大,可以去问院长。
“那种花园啊,人的一生中会看见多次。以前我们住楼房时,常去那位邻居家中。我们在他们卧室里拉开厚厚的窗帘,就看到了那个空中花园。你妈妈念念不忘。”
这时房里的窗帘抖了一抖,六瑾吓得尖叫起来。胡闪冲过去一把拉开帘子,那只黑猫出现在他俩眼前。六瑾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我们要去戈壁滩边上找金矿,它呢,就在这里找金矿。”胡闪讽刺地说。
天已经大亮了,胡闪感到光线刺得眼睛都睁不开,忍不住嘀咕:“真亮啊。”
六瑾一个人坐在房里时,就想起樱,想起非洲。在黄昏,如果那些细高个的黑人的身体都融化了,只剩下一些头部浮在空中跳舞,鼓声响起,非洲狮屹立在远方,那是多么美的风景啊。如果樱是在那种无遮无拦的地方出生的,他是怎么会不想家的呢?六瑾听母亲说好多年以前樱就在设计院了,是院长的父亲将他带到这里来的。六瑾好奇地设想,如果她是樱,设计院楼房那边的凄凉风景会刺激自己的脑子,自己会想起非洲大地的风景吗?如果会,这很可能就是樱待在那个地方不离开的主要原因了。
黑猫又来到窗台上了,它的毛色是那么黑,这也让六瑾想起非洲。她将脸颊紧贴它的皮毛。迷醉在那股兽的味道里面。那天夜间,跟随在樱身后的五只小兽是她所没见过的动物,那到底是什么动物?多么有意思的人啊,樱!他有点像个国王,在马路上高视阔步,后面跟着五只珍奇动物。她听见院长在前面客厅里同她母亲说话,两人似乎有一点小小的争执。六瑾不太喜欢院长,这位头发雪白的老妇人赢得了每个人的尊敬,这正是六瑾所不喜欢的。对于这个父母的上司,据说还是恩人,六瑾从来拿不定主意要取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她曾在路上单独碰见过她两次,老女人拍拍她的头,目光很迷惑,也很吃惊,这使六瑾很生气。
“小姑娘,小姑娘!我给你带礼物来了!”院长在叫她呢。
六瑾跑到客厅,看见院长高举着一个曲颈玻璃瓶,瓶子里面有很多鱼苗,其中一些因为缺氧已经死了。院长将瓶子往桌上一放,里面的水震荡了一下,又有一些鱼苗昏过去了,六瑾发现死的比活的还要多了。她飞跑进厨房打了一盆水出来,将瓶里的鱼苗倒进盆里。有一些鱼苗慢慢活了过来。六瑾对院长用曲颈瓶装鱼苗表示不理解,院长解释说她在尝试一项死刑执行的改革。年思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不加评论。院长离开一会儿,鱼苗就全部死了,年思解释说可能是因为自来水里头放了漂白粉的缘故。六瑾盯着死鱼苗,心里生出对院长的怨恨。
她回到自己房里时,脑子里跳出一个念头:樱是不是被院长判了无期徒刑?她越想越兴奋,还为樱做了各种逃离的设想。
“爹爹,黑人是真的邀你去找金矿吗?”
“当然不是。他只是怂恿我去而已。他自己嘛,我看他哪里都不想去,只愿意‘坐守’,也就是守着设计院那块土地。”
“啊?!”
六瑾的心一沉,有种暗无天日的感觉。所有的事情都在同她的想法作对,都让她摸不着头脑。她并不想亲自去看非洲,可是她愿意借樱这个人来想象非洲。好久以来,她就觉得设计院的老院长是一个隐藏的暴君,当她拍她的头时,她真想大吼一声呢。设计院里头的人和事,六瑾从来搞不清楚。从她懂事以来,她就只是倾听和观察。有时爹爹会给她解释一下,爹爹的解释往往将她引进更深更复杂也更黑暗的纠缠。他好像乐于这种讲述。可是六瑾想不通,就放弃,就不去想了。比如这个樱就是这样的,他给六瑾一种非常亲近的感觉。尤其那天夜里,她看见五只小兽跟在他身后时,简直如醉如痴。然而今天爹爹却说樱只是在履行职责。这个院里的每个人要履行一些什么样的职责?爹爹和妈妈每天也在履行职责吗?院长杀死那些鱼苗的时候,心情是多么的轻松啊!
胡闪打量着六瑾的后脑勺,心里想,女儿虽瘦,头发是多么的浓密啊!
二人无言地来到院子里,胡闪将那只死鸟放进挖好的深洞的底部,打算以后在上面栽一株葡萄。那只鸟大概是猫头鹰,不知怎么死的,他们在围墙下面看到尸体时,那上面已经爬满了蚂蚁。胡闪说起有人在周围用气枪打鸟的事,那些人不光射鸟,还射猫狗呢。
“他们是夜里干这种事吗?”六瑾问。
“是啊。他们都是些神枪手。我转过身,就感觉到他们在瞄准我的后脑勺。嘿嘿,这些个家伙!”
胡闪平好土,坐在石凳上,陷入了思考。屋子里头,年思正在煮碗豆粥,香气四溢。他看见妻子的身影在房门口晃了一下又进去了,也许她是到门口来拿那张小板凳的,她要择菜了。这个时候胡闪听见屋里传出清晰的说话声。
“去年的大蒜球挂在门背后。”那个声音说。
胡闪赶紧问六瑾听没听到那个声音,六瑾摇摇头,说只听到了猫叫,那只可爱的黑猫在屋里头。然后她忽然说:
“我可不想子承父业。”
胡闪微笑着答道:
“可是你还是边疆的女儿嘛。”
“哼。”
六瑾赌气到井沿上去躺着了。井已经被填死了,可是六瑾还是可以听到地底深处的水响,她一凝神就听到了。填井的那天,她在学校里,她一回到家就感到异样。院里静悄悄的,屋子里没人,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泥土的腥味。在客厅的墙上,新挂了一个镜框,里面是老外公的照片。那照片六瑾看见过一次,是被夹在一本专业书里头的,已经发黄的、过去生活的遗物。古井被填和老外公的照片被悬挂出来这两件事同时发生,给六瑾一种很怪的感觉。
六瑾感到井口的那些土在动,她大吃一惊,连忙跳了起来。哈,原来是穿山甲!这丑东西是被误埋的,还是自己钻进去的呢?它一出来就飞快地逃走了。六瑾凑近井口,看着那个黑黑的小圆洞发呆。她又想到一种可能,那井下本来就是这个丑东西的家。她以前不是怀疑过这件事吗?有多少动物在这下面呢?
“没有人要求你子承父业。”胡闪在她身后说道。
六瑾迷惑地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好。近来她同爹爹正在疏远。她记得小的时候,她同爹爹是多么亲密啊,就连在外面上公共厕所她都要爹爹在门口等她!六瑾看出爹爹有些冷淡,有些灰溜溜的,也许他在思考一些切身的紧急事,也许他有意疏远自己是为了某个计划?六瑾每次想到这事心里就微微发冷。
“老院长是你们的老朋友吗?”
“嗯。好像你妈妈小的时候,她是她那所学校的校长吧。但是这件事,你妈妈自己也记不得了。这很重要吗?”
“我不知道。我随便问问呢。”
这时六瑾又去看井口,奇怪,刚才穿山甲钻出的那个洞已经不见了。胡闪告诉六瑾说,这大概是由于这里的泥土粘性好,过于柔软,才会出现这种现象。他这样说时,六瑾心存疑惑地看着他,看得他有点不好意思了。
“其实,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他发窘地说。
有个女的在马路上唱歌,那种悲悲凄凄的歌。胡闪告诉六瑾说那个人是他们从前的邻居。她死了丈夫之后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她总是唱她丈夫从前唱过的歌。表面看,她似乎很可怜,其实未必。
“为什么呢?”六瑾问。
“她是那种自满自足的人,过得很潇洒。”
“我明白了。您告诉过我他们从前养过一只狗。”
六瑾也想跑到马路上去唱歌,甚至跑到山上去,但是她一次也没有这样做过。她坐在房里想樱的事,一会儿就听到隐隐的雷声从东边滚过来。
年思对胡闪说:
“她的主意大得很,她从小就这样。我对她倒没什么不放心的。”
胡闪打量着年思的侧影,回想起从前在三楼那些哺育的日子,心里嘀咕着:“伤口是如何长好的呢?”他觉得母女俩一直很默契。
他和年思也讨论过回内地去看看的事,胡闪在烟城还有个叔叔。一讨论便感到旅途的艰辛,感到下决心的不可能。其实除了旅途,还有一个最大的障碍,就是六瑾。在一个成日里烟雾缭绕的工业城市里头,六瑾那双明亮的眼睛,还有她的气管,会不会出问题呢?他俩都觉得这种事没有把握。女儿是在明净的小石城长大的,这里的空气没有污染,所以她虽多思敏感,却也没患过什么大病。要是忽然去到一个连眼睛都睁不开的地方,她的身体会发生什么变化,夫妻俩都觉得难以预料。讨论了几次没有结果之后,这事也就放下了。胡闪心里隐约感到,年思是有更大的计划的,那计划是什么,他猜不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定会露出蛛丝马跡来的。有那样一些瞬间,不知为什么,胡闪自己也盼望某些隐藏在生活内面的东西显露出来。但明亮的小石城就是不说话。
年思说出“我对她倒没什么不放心的”这句话之后,看出胡闪的表情有点不悦。一瞬间,她脑海里出现了“狼外婆”的形象。十几年来她同六瑾的关系上,她扮演的是狼外婆的角色吗?也许没到那地步,也许六瑾不会记仇,所以虽然有点淡淡的,六瑾和她的关系基本上看不出什么裂痕。这个女孩太善于理解人了,也太有独立性了,年思觉得在这方面连自己都比不上她。当她还是一个婴儿时,年思好几次将她扔在草地上不管,后来被别人捡到送回家里。前几年,胡闪在开玩笑时还把这件事说出来了,六瑾听了之后也跟着笑,好像她爹爹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六瑾的镇静令年思吃惊,她太不像一个小孩了,她的思绪早早地深入到了复杂的成人世界,有时就像那种经历了沧桑的人。现在年思已经可以坦然看着女儿的眼睛了,因为这双眼睛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么亮得扎人了,它们里头出现了一些朦朦胧胧的东西,这些东西使眼光变得柔和了一些。不过年思有时又怀疑,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在边疆住得久了,已经适应了此地的明亮和强烈呢?六瑾啊六瑾,年思叹道。
胡闪没有猜错,年思确实有某种朦朦胧胧的“计划”,那到底是什么,一时还不清楚。当她做完工作或家务静下来,注视着房里少女的身影时,脑子里就会跳出一些画面。那些画面都是同一个背景,即,一间阴暗的大房间,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在角落里的一盏昏灯下坐着,手里拿着绣花绷子绣蝴蝶。难道那女人就是六瑾?年思背上发冷,不敢想下去了。有一次她唤六瑾到跟前来,问她学过绣花没有,六瑾说在学校里同人学过,没有学会,绣得很差。六瑾回答她时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所以她就无法问下去了。后来她还特意买了一盒丝线放在家里,很贵的那种,六瑾却根本没去动它。
胡闪失眠的时候,六瑾也常常夜里不睡。年思只要一醒来,就到窗前去看那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通常他们并不说话,就只是坐在院里,也许在各想各的心事。起先年思还担心六瑾也会患上失眠症,后来发现她睡眠很好才放了心。年思一直感到愧对女儿,一直认为女儿同她父亲是亲密无间的。可是最近,一种骨子里的孤僻在胡闪身上蔓延开来,他连女儿的事也不怎么过问了。在这种情况下,年思的注意力就放在女儿身上多一点了。但六瑾对她的态度还同原来一样。
“妈妈,刮大风的时候,烟城里的烟会被吹跑吗?”
“吹不掉的。那些烟啊,不光是从烟囱里面出来的,它们就是烟城的空气本身。不论什么天气,不论走到哪里,都是朦朦胧胧的。”
年思这样说的时候,六瑾就想起那些猫,因为爹爹说过烟城的猫特别多。她想,大概只有那些猫的视力不会受烟雾的影响?六瑾一直认为猫的视力是个謎,那忽大忽小的瞳孔,黑暗中的绿火,似乎可以看透一切物体内的东西。爹爹还给她讲过一只猫穿过大厅里的大理石柱子的事,那个故事她从小就听熟了的。
年思打量着垂下头剥花生的女儿,内心被她所提出的问题震动了。一瞬间,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很肮脏,毛孔里在不停地渗出馊汗来。十几年都过去了,一切仍没有结束。那种骨子里头的排斥,那种略带恶意的摒弃,全都还在那里,而自己无处可逃。她像困兽一样在屋内走来走去,流着汗,对自己厌恶到了极点。
“花生长在地底下,谁也不知道。”六瑾抬起头来说,她举起一颗大花生。
“六瑾六瑾,我是知道的。我给你说,小姑娘啊,我是知道的。”
她的身体被架在半空中,脚尖踩不到地。她用力回忆那一天在设计院招待所的事,她是在哪里跌倒的呢?她还记得雪山的风吹得她的脸很痛,她一直在流泪,想止都止不住。胡闪……胡闪当时没有扶她起来,却同她一块躺在地上了。关于女儿,她真的什么都知道吗?有时她这样确信,有时却又完全丧失了把握。那个时候,夜半的婴儿哭声震昏了她的脑袋,所以她才将她扔在了地上。多少个夜里,她跑啊,跑啊,跑了那么久停下来一看,还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