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宇宙连环画》(1 / 2)

辉煌的裂变 残雪 13246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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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距离及结构</h3>

&mdash;&mdash;读《月亮的距离》

在这个青色的、莫测的天穹里,&ldquo;她&rdquo;的出现总是在我们人类的心灵里激起情感的波涛。&ldquo;她&rdquo;有时像金钩,有时像银盘,既遥不可及又夜夜入梦。诗人们将她称之为&ldquo;美&rdquo;。她来自人类的创造,同人类有数不清的情感瓜葛,却又扬着她那苍白的脸义无反顾地远离了人群。而这远离,又给地球上的人们带来更强烈的美感。这一夜又一夜的绵绵无尽的思念,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献身的冲动,这随她临近而生出的激荡,随她远去而留下的绝望,究竟是怎么回事?又是受什么东西操纵的?卡尔维诺以诗解诗,其激情的饱满与高昂无人能超越。

从前,月亮同地球离得非常近,是海潮将她一点一点地推向了远方。 [1]

一开篇诗人就描述了创造中的结构,即,地球吸引着月球,月球激起海潮,而海潮又迫使月球同地球不断拉开距离。这就是从古到今人类精神追求的基本结构。由此便揭开了这个几千年的精神之谜:渴望同距离成正比。

大海上小船里的每一个人都渴望着月亮,因为她是美与自由的化身,也因为她身上储藏着丰富的精神养料。可是对于每一个人来说,这种渴望并不是呈现同样的形式。

聋表弟的渴望以最直接的、充满美感的形式表现出来。他,这个听不见世俗噪音的最纯粹的人,遵循心的召唤,第一个登上月球,进行了天才的自由的表演。但他还不满足,他想&ldquo;将全身印在月球的肉身上&rdquo;。 [2] 也就是说,将月亮变成属于他的月亮。他的奔放的活力,他的天才的灵感,他对于理念的狂热,无不让读者想起现实中的艺术家。他必定在月球的隐蔽处见到过真正的光,所以他同世人格格不入,唯有月亮的临近,才能给他带来生活的激情。这位聋表弟,似乎就是为这每月一次的生命涨潮而活着。他并且在最后,当真正的绝望降临之际,以他无比高超的技艺和永恒不破的决心,向人们全面展示了人性之美,理想之永存。

那由几百根竹竿连接,依仗奇异的力量伸向遥远飘缈的月球的感应器,本身也传递着如电流般强烈的自由渴望。受到刺激的月球立刻加入了这场游戏,距离的障碍于一瞬间彻底消失。高难度的追求的写真画面,再现了艺术和艺术家在当今的生存状况,即,绝境正是无限希望的所在。

那么船长夫人的渴望又是什么样的呢?这位夫人的爱情梦想过于高贵,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无法通过世俗的途径来实现的&mdash;&mdash;聋表弟根本就听不见一切世俗意义上的表白。在经历了无数次徒劳的努力之后,夫人渐渐窥破了谜底。谜底就是只有抛弃世俗,让自己成为那遥远的月亮上的&ldquo;色彩&rdquo;,也就是成为&ldquo;美&rdquo;本身,她才能将这无望的爱情进行到底。诗人卡尔维诺通过这个人物的描述将爱情与艺术的追求完全等同起来了。距离如此之遥远的月球,正是艺术与爱情的居住之地,而月球与地球上的&ldquo;我们&rdquo;之间的关系,是大自然奥秘的核心。

船长的夫人弹着竖琴。在夜里,她那长长的手臂如同鳗鱼一样闪着银光。她的腋窝既黑暗又神秘,如同刺海胆。琴声甜蜜却又刺耳&hellip;&hellip; [3]

这位夫人还生着钻石般的眼睛,既光芒四射,热情似火,又坚贞、决绝,呈现出透明的冷静。她的琴声就是她的舌头,唱出集柔媚与尖锐于一体的矛盾之爱。而她的决心,也是在这心灵的尖叫中逐渐形成的。这位爱情高手无师自通地就懂得了自己的唯一出路,即,分裂自身,让距离来制造奇迹。恋爱的人,在爱情中都会成为月亮。或者说,是他们使月亮成为了月亮。因为惨烈的分裂,爱人们的痛苦同幸福同样巨大。

那么船长夫人对聋表弟的爱是虚幻的吗?掩卷深思便会明白,没有任何纯粹的肉体之爱可以同这种太空中的渴望抗衡。夫人在使月亮成为月亮的同时,也使人类的爱情同永生相联。是那遥远神秘的倩影,使得地球上的生物的欲望涨潮。

描述者&ldquo;我&rdquo;,是一个更有人间烟火味的、表层一点的人物。我爱船长夫人,我如同世俗中的创作者一样,半是清醒半是盲目,依仗体内的原始欲望的冲撞来开拓自己的精神生活。我的认识往往比我的行动慢半拍,我时刻处于致命的矛盾中。

我渴望握住夫人丰满坚挺的乳房,我也想抱紧她的臀部,对我来说,她身上的引力比月亮还要强大。可是我很快就陷入了痛苦,因为夫人爱的是聋表弟。月亮赋予了表弟无穷的魅力,夫人虽有美丽的肉身,但她更爱表弟身上散发的灵魂之美。我悲哀地唱道:

每条发光的鱼儿漂浮啊,漂浮;每条黑暗的鱼儿啊,在海底,在海底&hellip;&hellip; [4]

这正是我那无望的爱的写照。我,夫人,聋表弟三人构成奇特的三角恋。我从夫人的眼中看出她对表弟的爱,我又由这&ldquo;看&rdquo;而生出更强烈的对于夫人的爱。每当我对他们之间的关系的认识加深一层,我对夫人的爱的程度也更强烈。这递进的情感关系便是写作者灵魂各部分之间的关系,看上去难以理解,其实是在制约中发展的图像。

我终于既偶然又必然地脱离了世俗,到达了夫人所在的颠峰之地,让爱情进入了一个陌生的新纪元。然而在这个高寒纯粹的月球上,我的爱忽然停滞了,面对朝思暮想的爱人也不再心潮澎湃了。这时我才悟到了,爱情只能发生在两个星球的恩恩怨怨中,发生在矛盾的摩擦中。离开了人间烟火,再热烈的爱情也要变冷。并且爱的基础是生命力,离开了产生生命力的地球,爱就无法维系&mdash;&mdash;活着,才有爱。

&hellip;&hellip;一种自然力驱使着我,命令我回到地球。于是我忘却了将我带往此地的那个动机。也许可以说,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意识到了这个动机,以及它那不幸的后果&hellip;&hellip; [5]

是爱的动机将我带往月球;为了重新获得生命力,以延续这爱,我又离开了月球。也许我命中注定了只能在两个星球之间往返?难道我不是正在经历爱情吗?

爱情使人成为人。人一旦独立,就面临分裂。我们这些地球上的人们啊,都在月圆的夜晚经历着爱情的高潮。

船长是一个暧昧的人物。但分析了以上诸人物之后,他那阴影中的形象便显示出来了。他是艺术家身上的理性和睿智。他深深地懂得,艺术要通过压榨才有可能诞生。所以当我要跟随夫人上月球之际,我就遭到了呵斥,他说地球上还有工作要我做。那是什么样的工作呢?那是令我焦心如焚的思念,还有火一般的渴望。就是这种&ldquo;工作&rdquo;,这种情感的快速积累导致了我的大爆发,我终于不顾一切地向着月球突围了。而这,正合船长的&ldquo;安排&rdquo;。

船长早就知道夫人终将去月球,他也知道他对妻子的爱必须拉开距离才能维持&mdash;&mdash;一起在世俗中纠缠这爱必定窒息。

&hellip;&hellip;至于船长,他最盼望的是摆脱他的妻子。其实,她刚一被隔离在月球上面,他就开始放任自己,恢复了往日的那些劣习。 [6]

在地球上犯罪,向月球忏悔;在世俗中沉沦,向着月亮升华&mdash;&mdash;典型的&ldquo;艺术生活&rdquo;。我们每一个读者,只要自己想要,就可以过这样的生活。

这位面无表情,脸上盐渍重重、满是焦油般的皱纹的船长,深谙人生的处境与爱的真谛,他坚韧地、从容地展示着困境中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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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造</h3>

&mdash;&mdash;读《黎明前》

在这一篇里诗人描述了一次创造,一次&ldquo;无中生有&rdquo;的心灵运动。

创造开始之前,人必须在那个悬置的中间地带耐心地等待。人睡在寒冷的星云里,排除了一切杂念,仅仅弄出点声响来表示存在&mdash;&mdash;因为时间和方位都不可靠。然而在悬置中创造者并不是无所作为的:

她(我的姐姐)总是凝视着黑暗,一边摆弄小小瀑布里头的尘埃微粒,一边自言自语,还爆发出如同小小尘埃瀑布一样的轻轻笑声。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她始终在做梦&hellip;&hellip;(此处略去一句)她梦见(我们可以从她的梦呓中领悟到)那些比黑暗更深一百倍的黑暗。它们更为多样化,也更光滑柔软。 [7]

简言之,这位女孩梦到的就是当年浮士德为了创造而钻入地底见到的那种东西&mdash;&mdash;无形无色却又无比宜人的东西。当人将自己置身于精神的宇宙,做好了身体上的准备之后,人就开始摆弄自己里面的那些东西了。那里面的东西虽黑却有层次,深不见底却又给人以质感,无法言传却可以意会。当然,那就是诗,姐姐是最纯粹的诗人。她总在创造,每时每刻执着于那些最黑最深的东西。&ldquo;我&rdquo;所处的这个有与无之间的黑暗宇宙其实也是我内部的宇宙。那个时候,还没有感觉得到的物质。然后忽然就有了一些兆头&mdash;&mdash;父亲&ldquo;碰到&rdquo;了某种东西;母亲睡觉的星云被她的体重压出了痕迹;小弟则在那里玩一个&ldquo;东西&rdquo;。这是语言成形的前奏,一种暧昧的交合,其氛围有点令人恶心。一切都还意义不明,但决不是没有意义。

当时我不知道自己是在睡觉还是醒着,我听到父亲在喊:&ldquo;我们碰到了一个东西!&rdquo;这是一句没有意义的话(因为那以前没有任何东西碰到另外的东西,肯定如此),但一旦这句话被说出来。它就具有了意义&hellip;&hellip; [8]

说出第一个词或第一句话便是创造的开端。这时,质的变化即将到来,意义呈现出来。我记起了奶奶扔向太空的那些垃圾&mdash;&mdash;被理念所排斥掉的世俗物重又聚集拢来构成了理念的基础。精神上的洁癖使人感到恶心。然而这就是创造,这就是意义。人要获取语言就必须战胜自己的恶心感。

奶奶这个旧时的理想主义者经历过创造,所以她是知情人。她总是抛开一切世俗物,具有无比纯净的境界,可是她却随身带着一只&ldquo;粗俗&rdquo;的圆垫子,并吩咐我好好帮她看守这只垫子。我不以为然,所以圆垫子就丢失了。大变革到来之前她始终在寻找圆垫&mdash;&mdash;她得以安身立命的世俗之物。置身于这一片匀均的、类似于&ldquo;无&rdquo;的境界里,却带着一个粗俗的垫子,那垫子的意义又暧昧不明,这就是艺术家的矛盾形象。没过多久我就发现了圆垫的用途:孪生小兄弟将其作为玩具藏起来,躲在星云的深处玩它呢!这两个充满活力的小家伙的&ldquo;玩&rdquo;,不就是以世俗做道具,来进行艺术的交合的魔术吗?那种交合只能在星云深处进行,所以我一旦将他们和垫子拔出来,垫子就融解了&mdash;&mdash;艺术作品中不容许世俗直接现身,这是个原则。但人的努力不会白费,一切应该成形的,终于开始成形了&mdash;&mdash;像是天意,其实是由于人的意志。

明与暗,角色与角色之间的分野正在发生,&ldquo;无&rdquo;正在不知不觉中变成&ldquo;有&rdquo;。这一切变化当中最最感人的便是诗人的表演&mdash;&mdash;

她沉入了地球那些渐渐浓缩的物质里头;她正在这个星球的深处努力为自己开出一条路来。她看上去就像一只金银蝴蝶,进入了那个仍旧被照亮着的透明的区域,或者说,消失在变得越来越宽广的阴影里面了。 [9]

什么是诗意?那是明暗之交、生死之交的瞬间呈现出来的轻盈与灵动。在创造的大欢喜中,姐姐表演了诗的极致,我们每一个人也进行了自己的表演。宇宙的创造行为并不是简单地返回到奶奶所描述的、从前的那种光明与匀均的状态,而是在喷发中渐渐分裂,将处在有与无之间的黑暗的星云运用矛盾法使之旋转成形,变成一个一个的星球。

也许,当星球冷却时,一切便成了陈旧之物,生活重又回归到世俗的令人放心的状态中。可是经历过喷发和分裂的洗礼的人,他们已具有了另外一种生活,一种宇宙的生活。在那种生活里,唯有悬置,不安,微微的恶心,隐隐的绝望。当然也有疯狂的搜寻,英勇的奋起,光的笼罩,爱的拥抱。

宇宙的脉搏就是我们自己的脉搏,我们移动星云,造出太阳,在火海中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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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源的焦虑</h3>

&mdash;&mdash;读《空间里的标记》

创造是一种充满了焦虑不安的活动&mdash;&mdash;艺术家既害怕他做出的东西太虚幻而无法存在,也害怕那东西太实在而随时遭人(首先是自己)否定。他的精神在有与无之间无限止地挣扎,他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首先,&ldquo;我&rdquo;要做的东西是宇宙间的第一个东西。我在做它时既没有样板可复制,我也排斥做它的工具或手。也就是说,这个&ldquo;标记&rdquo;必须是纯意念的、冥想的产物。我完成了它,它身上充满了矛盾的属性。比如说,人看不见它,(做它时还没有眼睛),它却又是可辨认的(因为它太独特了)。它无法用任何其它标记来证实它是一个标记,但它又的确是我在空间里的特定的一点通过冥想做出的标记。

标记成了我的最大安慰,因为它是&ldquo;无&rdquo;中的&ldquo;有&rdquo;,它启动了我的思维,并使得冥想成为了可能。而它,就是冥想本身。

于是情况就成了这样:这个标记既标志着一个地点,同时它又表明在那个地点有一个标记(这一点更重要,因为有许许多多地点,标记则仅仅只有一个)。它同时还表明它是我的标记,它标志着我。因为它是我做过的唯一的标记,我是唯一的做标记的人。 [10]

这就是艺术家同艺术的关系:艺术将艺术家提升为大写的人,创世者;与此同时,艺术又抽去了艺术家的世俗根基,使他成为一个纯粹的存在(一个做标记的人)。由于我只以&ldquo;做标记&rdquo;这种方式存在,其他一切全是虚无,于是我无时无刻不想着那个标记。我还用想象标记细节的方法来加强我的存在感。即便这样,我还是免不了掉进虚无的深渊(我的标记被人擦掉了)。

然而在我的怀旧的想象中,只有那被KGWGK先生粗暴地擦掉了的第一个标记,才能免受时间和时间的变化的侵袭。这个标记曾经造成了形式的开端,而这个开端里头包含了某个比一切形式更为持久的东西,即这个事实:它是标记的开端,而不是任何别的东西。 [11]

无论怎么样努力,我也无法再返回那第一个标记。那只手抹掉了我的一切希望。既然希望己失落了,那么现在,即使是为了同那只手赌气,我也要采取权宜之计&mdash;&mdash;继续做标记,哪怕这标记是伪标记&mdash;&mdash;我怎能停止?我是&ldquo;做标记的人&rdquo;啊!

就在进行这种无望劳动之际,新的希望又出现了。那只无情的手在空间里留下的擦痕正在消失,擦痕下面我的伪标记正在显现!我又燃起了希望,我希望我的第一个标记也因此显露出来。我终于等到了那一刻,来到了那个地点。但是那里已经有了五个标记,我再也分辨不出我的那一个了。没有了独创,没有了精神支柱,我的生活完全失去了意义。我随银河在宇宙间旋转,满眼全是人所做的标记,啊,那么多!我接连不断地在这些标记上面看见我自己的那个标记,我通过这种连续的确认发现了标记的普遍性,这种普遍性又反过来证实了我先前做出的第一个标记的独特性。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我不是发现了最重要的事吗?

我通过做标记的活动发现了空间和时间的无限性&mdash;&mdash;却原来空间和时间就是由人所做的标记构成的,标记无处不在,无始无终。只要我使自己处在辨认之中,每一个标记就都属于我,我也与永恒的空间和时间同在。这是种欣慰,也是种缓解。当然,我知道只要自己投身于我的事业,一切焦虑又会卷土重来。我将承受一切,我时刻准备着,因为只有做标记才是我存在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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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开创</h3>

&mdash;&mdash;读《全在一点之中》

从前,当&ldquo;爱&rdquo;还没有产生,也没有被说出来的时候,空间不存在,时间也不存在。宇宙间的万物都混混沌沌地挤在一处生存着,完全区分不开来,想象力也无法展开。人所具有的,只是那种低级的动物本能&mdash;&mdash;说人坏话,挤兑别人。那么爱又是什么呢?她就是艺术的境界,她就是人类的最高理念,她也是每个人的共性。在这个故事里,她化身为名叫PH(i)NK。的一位夫人,她一直就在&ldquo;我们&rdquo;当中,受到我们的爱戴。谁能不爱夫人呢?那是想都没法想的事,因为她就是我们自己啊。我们这些俗人,即使已分散到世界的各个角落多年,即使劣根性难改,但只要一提起她,仍然充满了神往。

对于我们所有的人来说,回到那一点的希望首先意味着同PH(i)NK。夫人再一次团聚的希望。 [12]

当然那种向原始的回归在世俗中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已经历过爱欲的大爆炸,早就各自成人了。但是我们仍然可以在想象中回归到她身边。在想象中,在那里,有真正的博爱&mdash;&mdash;既能满足欲望,又不引起麻烦的爱。而且我们也能很好地保留自己的个性。夫人用一次大爆炸将我们送到世界各地,正是为了让我们以这种遥远的缅怀方式来培育发挥自己天生的爱的能力,让我们这些彼此隔膜的个人在那种古老的境界里变得热心肠起来。

&ldquo;男孩子们,我要擀面条给你们吃!&rdquo; [13]

这一声爱的呼喊开创了一切:空间的观念,空间,时间,宇宙的万有引力,宇宙自身,太阳,星球,麦地,还有数不清的Ph(i)NK。夫人。它还使得我们的缅怀成为了可能。

最后,艺术是什么?不就是这种开天辟地的呼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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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难</h3>

&mdash;&mdash;读《无色》

艺术上的&ldquo;元境界&rdquo;就是月球,也是表面形成大气之前的地球。

在地球的大气和海洋形成之前,它曾经类似于一个在太空中旋转的灰色的球&hellip;&hellip; [14]

那是一个混沌的灰色世界,既没有强烈的光照,又不是彻底的黑暗,当然也没有世俗人间的五光十色。美神AYL就是这个世界的女儿。她是完美无缺、自满自足的,她住在分野还未发生的地方。就像浮士德没法描写地底的&ldquo;母亲们&rdquo;一样,卡尔维诺在这里也没法描写AYL。她是灰色王国里的一道淡淡的光,一个飘动的幽灵,仅此而已。也许任何具象的描绘都是对她的亵渎&mdash;&mdash;她属于无色无形的纯粹境界。&ldquo;我&rdquo;是那么爱她,因为她是我追求了一生的理想,我的本质。但人如果要生活,就必须脱离纯粹,进入世俗的五光十色。而世俗,又是AYL绝对不能容忍片刻之物,因为她会在那里面彻底消失。

我想送给AYL许许多多礼物,但我又觉得似乎没有任何东西配得上她。 [15]

我感觉到了这个灰色世界的缺陷&mdash;&mdash;没有配得上我的女神的礼物。因而我也难以表达我心中因为她而产生的激情。苦恼中终于盼来了美丽的流星,那既是一次闯入也是一次分裂,既是一次碰撞也是一次交合。于是&ldquo;不纯&rdquo;的、最最丰富的美诞生了。我胸中激情高涨,立刻就想到了AYL。我要将这另一种美作为礼物献给她!因为她,是为这美丽的景色而存在的&mdash;&mdash;我凭本能感到了这一点,我冲口而出地说出了这一点。

然而AYL立刻消失了。也许,统一只能存在于我的渴望之中,而美的两极永远各自为阵。我,就是在两极之间寻找的实践者。我既爱人间的色彩,也爱理念的纯粹。然而理念在色彩到来时消失,缺少理念的色彩变得索然无味,我陷入惶惑。

我们怎能相互理解呢?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我们看得见的东西足以表达我们相互对于对方的感觉。当我狂暴地想要从事物中弄出未知的震响之际,她却要让所有的事物处于超出它们终极本质的无色状态之中。 [16]

我寻找着AYL,我只能不断地寻找她。因为我,不就是因为她而存在于这世界上吗?这个矛盾,这个死结得不到解决,五光十色的世界不属于她。然而我又找到了她&mdash;&mdash;在大变动的前夜。我心中幻想统一的渴望比什么时候都要强烈,我要抓住美,将其变为实实在在的、鲜明的、一眼便可看见的东西!

大自然的分野终于完成了,到处是色彩,到处沸腾着生命的欲望!阳光带来的色彩多么悦目,大气传递的声响多么动听!我陶醉在这美景之中,并深深地感到,只有AYL,才能将意义赋予这美景。于是我设法将她从地底骗了出来。我的孤注一掷的做法终于导致了我同她的永久的分离。

&hellip;&hellip;AYL的完美的世界是永远失去了,我甚至连想像它都没法想像了。如今也许除了那堵冷冷的、灰色的石头墙,己没有任何东西留下来使我能够哪怕是模糊地联想到它了。 [17]

然而她存在于我的渴望之中。只要这渴望存在,AYL便与我同在,谁又说得准我的星球不会再次崩裂,地心的美神不会再次飞升到地面来游荡?千万重岩石和泥沙阻断了我们的接触,但这思念绵绵不断,永无终止。从前,在那远古的沙丘之间,我见过她了;今天,我在创造中一次又一次与她重逢。至今我也说不出她的完美,但我还在不知疲倦地努力,创造出各种各样的词汇来接近那个最大的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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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部机制揭密</h3>

&mdash;&mdash;读《玩不完的游戏》

一般来说,艺术家在创作中总是既高度亢奋,又&ldquo;暗无天日&rdquo;。极少有人能像卡尔维诺这样在经历了创造之后又将创造中的对立面,机制与方法一层一层地揭示给读者看。这样的作家,其实也是自己作品的最佳读者。他通过对于&ldquo;看&rdquo;这一行为本身的分析,抵达了更为深层的自我。也可以说,他看清了自己的&ldquo;看&rdquo;。

以这种方式,我们的游戏总不会结束,也不会令人厌倦。因为我们每一次发现新原子,就好像游戏也成了新的,好像我们是第一次玩这个游戏。 [18]

想象力是奇妙的东西,在这个曲折的、难以捉摸和预料的空间里,有时运用一点新材料可以彻底改变视野,给人以全新的感觉。当然最最奇妙的是新材料本身&mdash;&mdash;发光的、带露水的原子,出自某种蛮荒时代的、尚未探明的潜力的体现,实在是不可思议。

最初,&ldquo;我&rdquo;和PFWFP两人不知疲倦地玩着这种弹子游戏,但不久我们就厌倦了,因为不满足是我们的天性。我同Pfwfp的区别在于,我更精于分析和算计;他更灵活多变,更冲动。在二人游戏中,我们的野心同样大,同样为制服对方不择手段。我和PFWFP多么像创作中由作者自身一分为二的那个对立的双方啊。当我发现他的野心是要建立自己的宇宙时,我立刻产生了决心,要摧毁他的计划&mdash;&mdash;我用假原子来取代他的真原子。这就是创造时的画面&mdash;&mdash;无意识的原始之力要任意妄为,无中生有;清醒强硬的理性则不断逼迫对方,动摇对方,使得对方的创造物看上去虚假过时。这一场竞赛微妙而又执著,参赛双方共同推动创造向深入发展。弦也绷得越来越紧。

他试着弹了三次,但他的原子三次都破碎了,就好像在空中被什么压碎了一样。于是PFWFP找了一个又一个的借口,想要取消比赛。 [19]

看来我达到了目的。可PFWFP是那么容易服输的人么?于是游戏进入一个更高的阶段,我们要玩一种能量更大的游戏&mdash;&mdash;飞星云。

星云一旦飞起来,我就发现不是我操纵它,而是它在带着我飞。那是多么自由的运动啊&mdash;&mdash;不是我顺应太空,而是我开辟空间!我悬在太空里,成了太空的中心!理性的旗帜高高飘扬,我将PFWFP踩在了脚下。我是年轻无畏的星云,趾高气扬地飞翔在太空,我所遇见的一式地对我让路。

然而他追上来了,不知道他采用了什么材料制造出了那么轻灵的新款式。似乎是自然而然地,我们的游戏变成了相互追逐。对,就仅仅只是我们骑着两团星云在这太空里追逐。我绕大弯,他绕小弯;我咬住他的尾部不放,在没有空间的地方用飞翔来创造空间。我们俩都为占上风竭尽了全力!

就在这种激烈的追逐中事情发生了质变:我向后看,看见他正追上来;我向前看,也看见他的背影,他正在追我。这就是说,我们的轨道是一个圆圈,我俩既是追赶者也是被追者。我们都憋着一口气要占上风,但谁也占不了上风。尽管如此,在这种竞技中还是有另外一个质变发生了,一个难以想象的质变。这就是,我在看PFWFP的时候看见了自己。是的,我看见了&ldquo;我&rdquo;。正在追逐他的这个我看见了正在逃开他的追逐的那个&ldquo;我&rdquo;。多么奇妙,也许这种没有结果的追逐游戏的最终目的就在这里?

为什么我要偷走PFWFP的原子,而代之以我制造的假原子?却原来在文学艺术的创造活动中,任何灵感都只能是一次性的,所有的意象的储藏都毫无意义。所以他不断发现,我则不断偷走他的灵感的光辉,使他进一步地激发自己去寻找新的光源。是我的&ldquo;阴险&rdquo;导致了我的伙伴能够青春常驻。发生在艺术家内心的竞赛暧昧、深邃而又无比紧张。当然,我摄取了他的灵感,我也因此获得新生&mdash;&mdash;星云将我沉重的身躯向上提升,我由此得以将竞赛推向新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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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诗意地生活</h3>

&mdash;&mdash;读《水中的舅外公》

艺术就是返回,返回大海,返回我们的发源地。然而在浩瀚的大海的岸边那浅浅的环礁湖的水中,诗意地居住着我舅外公。他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艺术家,他在陆地和大海之间这块被遗忘的野湖里坚守着自己的理念。我是不理解我舅外公的,以我的世俗的标准来看,他完全是固执已见,自找苦吃。因为时代已经变了,水中已经完全不适合于我们居住了。再说终日蛰伏在那种浅水湖中,不但不气派,反而显得尴尬狼狈。舅外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那么自豪呢?他又不是在大海中!我早就看出了他的狼狈,他却似乎浑然不知,他沉浸在自己的意境中,极为高傲。

然而,他的意见对我们大家来说总是具有权威性。到头来,我们什么事都要征求他的意见,哪怕在那些他一点都不了解的事情上,哪怕我们知道他的意见大错特错。也许他的权威来自于他是一位过去时代的遗老这个事实吧,或者还来自于他总是使用古老的修辞法,比如像这种话:&ldquo;年轻人,垂下你的鳍!&rdquo;话里的意思我们是不能清楚地理解的。 [20]

这就是说,隐隐约约地,我们感到了他同古老的大海之间的联系,而大海,是我们已经回不去了的、永远要敬畏的地方。他死守在那种地方,虽然滑稽,毕竟他是古老理想的一个象征。是因为这个,我们才不能撇开他,怠慢他。而在舅外公的眼里,我们舒适的陆地生活是他绝对不能忍受的苦役,他在那种干燥的地方不能呼吸。他宁愿伏在浅浅的泥水之中,沉重地呼吸着,梦想着广大无边的海洋。他认为那才是他想要的生活,谁也别想改变他。所以他对我们这些陆地上的居民充满了怜悯。我们的这种生活他一天也过不下去,因为没有对于大海的崇高的向往,就等于是行尸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