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宇宙连环画》(2 / 2)

辉煌的裂变 残雪 13246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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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外公外表原始,说话语气粗鲁落伍,成天在那浅水湖中拱来拱去,自得其乐。在我看来,他是被时代抛弃的老顽固。但他的确在过着一种自由的生活,那种生活具有无穷的魅力,从那个王国里头出来的他,也明显地高于周围的同胞。于是我的女友LII立刻就被他吸引过去了,就像在她身上发生了返祖现象一样。观念的转变是短时间发生的,但在那之前,迷人的LII身上已经具备了转变的条件——闪电般的敏捷的反应,冒险精神,对现实的不满足。最根本的是,她无意中发现了自己对于大海的渴求。也就是说,吸引她的正是舅外公身上那种来自深水区的原始记忆。舅外公言传身教地告诉她,要想进入那个记忆王国,就必须使自己变成鱼,并日日在环礁湖中操练。他说:

同陆地和空气的不稳定性相比较,环礁湖,海,还有大洋代表着未来和安全。那下面变化非常少,却拥有无限止的空间和食物,温度总是那么稳定。简言之,在那里的生活将如同它一直延续至今的那样,再以它完美成熟的形式延续下去,并且不会变形,也不会让结果可疑的事物加入进来。而作为个体,每一个都能发展他们自己的个性,从而去抵达所有事物和它们自身的本质。 [21]

老鱼在这里描绘的就是王国的风景。实际上,并不是谁都能适应那个王国的制约的,所以陆地的居民仍然占绝大多数,而他孤零零地呆在野湖里。可是希望不是已经出现了吗?

我终于意识到了,老鱼,也就是我的舅外公,他才是属于未来的。这个未来不属于陆地上的普通居民,只同那些身上呈现出远古的记号的居民有关。比如鸭嘴兽,比如恐龙和鳄鱼。他们身上才具有那种高贵的风度,因为他们同我们的原始记忆相联。老鱼是高贵的典范,所以LII才爱上了他,不顾一切地加入到他的事业中去,自己也获得了真正的幸福。

却原来艺术上的追求,突进,在某种更深的意义上却是倒退和回归。回到大海,回到世界混沌初开的时间。当然,现实中的倒退是不可能的,艺术的事业只能在冥想中发展。那么,住在环礁湖里,坚持水中的生活,日日思索,操练,并日日幻想着大海,便成了艺术家的现实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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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出自己内部的精神来</h3>

&mdash;&mdash;读《打赌》

在无边无际的真空中,除了一些孤立的粒子外,什么都没有。我和我的朋友(K)YK就是从这样的虚无中开始打赌的。我们一开始赌,电子就开始绕质子旋转,并发出嗡嗡响声,一团巨大的氢云在空间凝结。这就是艺术创世的情景。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打赌呢?当然是因为虚无感的折磨,因为我们要存在。不赌的话,就连我们自己也只是一个无,而这是最不能忍受的。又因为要打赌,艺术家的自我便分裂成&ldquo;我&rdquo;和(K)YK,即创作中的灵感与理性。这两个方面总在创作过程中竞争着,轮番占上风,相互抽空对方的基础。

&ldquo;我将赌你所说的任何事。&rdquo;&mdash;&mdash;(K)YK说。 [22]

也就是说,只要我说出一个念头,他就要反对这个念头,于是我就会同他打赌而他自己是没有能力主动&ldquo;说出&rdquo;任何事的。他的能力就是他否定我的能力,我呢,不知为什么永远要依赖于他的判断。他越否定我,我的思路越活跃,越能够异想天开。而他呢,也在这种否定的活动中变得越来越强大。他就像吸血鬼一样,从我的创造中吸收能量。可是我是多么地依赖于他的否定啊,他每否定一次我,我设赌的技巧就上升一层,构思也变得更为精微,神算的能力也变得更了不起。我成了个高超的寓言家,在我的狂想之中,我无所不知,无处不达。我说出一件事,那件事就成了现实&hellip;&hellip;何等的痛快淋漓。那么,想得更深更远吧,去构想那些最最不可能的事吧。如果连那些都已经赌完,我还有一招&mdash;&mdash;

我一头扎进了一种新的可能性的领域,即,来赌我先前赢过的那些事物。 [23]

就在我踌躇满志的时候,事情发生了转机,(K)YK开始占上风。他的怀疑一切的态度感染了我。虚无的阴风向我吹来,啊,我到底赢过一些什么呢?我赢得的事物是真实的吗?它们经过了证实吗?我又是谁?看看我同他所供职的机构,看看我们在其中担当的虚幻的、无意义的职位吧。实际上,这样的职位就同自封差不多,而我,就在幻觉中活到了今天。

他对静态的偏爱越来越厉害,他装扮成一个麻痹病人,坐在轮椅里面出现在这里。 [24]

当我惶惑之际,(K)YK便以他静态的逻辑推理来对我施加压力了。他要摧毁我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大厦,他不遗余力地指出我的种种不合理和谬误之处。于是我被他手中挥舞的报纸(文字的泥石流)所淹没,所摧垮。我,如果不是虚无的话,我的意义又在哪里呢?在所有的事物都粘连在一起的今天,区分仍然是可能的吗?我感到了灭顶之灾的临近,然而(K)YK刺耳的叫声还在走廊里回荡。

可是这只是暂时的消沉!进行艺术创造的人,谁没有经历过这种阴沉的日子呢?但生命的活力涌动却不是那么容易镇压得下去的。也许就在明天,大地的上空出现第一线晨曦之际,灵感又会在艺术家的心中蠢蠢欲动,而老(K)YK,又会以新的兴趣全身心地投入这场追逐的游戏。

&ldquo;QFWFQ,我们现在的比分是多少了啊?&rdquo;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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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之旅</h3>

&mdash;&mdash;读《恐龙》

谁都知道恐龙是庞然大物,它们曾称霸过地球,建立过伟业,它们的事迹成为了古老的歌谣。然而这样一个光荣的种族突然就从地球上消失了,只将一些模糊的传说留在地球新住民的记忆中。

&ldquo;我&rdquo;是消失的种族中的遗民,一名真正的恐龙。多少年里头,我对于自己被留下来的使命是不清楚的,我疲于躲藏,脑子里装着活命的念头。尽管如此,我还是多么的想交流,想同地球上的新住民发生实实在在的关系啊&mdash;&mdash;我厌倦了漫长世纪里的流放生活。可是我从前那个高贵的强大的种族同这些住民是格格不入的,虽然事过境迁,新住民关于我们的记忆还是那种完全的陌生夹杂着恐怖。他们认为恐龙会杀死他们。

&ldquo;你为什么跑开?你看上去好像你见到了&hellip;&hellip;一只恐龙!&rdquo; [26]

我这个遗民深深地体会到了他们心底的恐惧,但我并不死心,还想再次同他们遭遇。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因为我不想成为幽灵(不同这个世界发生任何实质性的关系,只作为某种古老的光荣的符号存在,不就是幽灵吗?),因为我向往人间的生活,哪怕这生活十分庸俗,根本不符合我的种族的理念。

于是,我在春天里遇到了蕨花,我们一同在泉水旁饮水,她朴实地向我述说了他们种族对于恐龙的畏惧。她的畏惧是有道理的,本来,我们就是这样缺乏灵活性的种族,我们目空一切,强有力,不能适应别人,却要求别人一定要适应我们。这样一个种族的灭亡是必然的。然而即使已经灭亡了,我们的余威仍然在统治着这个世界,既威慑着地球新住民,也支撑着他们的幻想世界。

我很快就弄清楚了,他们所有的人都早已经知道了这些故事。 [27]

他们的精神生活就是关于恐龙的故事。多么奇怪啊,把我们看作死敌,对我们怕得要死,即使见了面也绝对认不出我们的这些新住民,居然将我们当作他们的全部精神生活!他们将那些故事讲了又讲,越恐怖,越离奇,越能够满足他们。而我呢,在这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的种族对于新住民会是什么印象,现在他们一讲述,我就通过他们的眼睛看到了恐龙所引起的恐怖,我自己也自然而然地为我引起的恐怖颤抖起来。这个交流的过程神秘而又曲折,简直不可思议。

女友蕨花这样表达她对我的朦胧的爱(其实是误会的成份多):

昨天夜里我见到了这只巨大的恐龙,他的鼻子里喷着气,他那么令人恐怖。他向我走来,抓住了我的后颈窝,然后将我带走了。他想要吃活的啊。这梦真糟糕,糟糕死了。可是多么奇怪啊,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啊,不,我不知道怎样说这件事&hellip;&hellip;我喜欢他&hellip;&hellip; [28]

我的心情同蕨花也有类似之处:我为她所吸引,想要拥抱她,可又觉得自己同她想象的爱人太不一致了。实际上,我同她不是格格不入吗?她又怎么能理解我呢?要是理解了我,她是不会再爱我了的&hellip;&hellip;我犹豫来犹豫去的,把机会都失去了。她的哥哥回来了,我不能再同蕨花公开交往。

同蕨花的哥哥ZAHN的最初交往发生了暴力,见多识广而又精力充沛的他对于我有种本能的反感&mdash;&mdash;我不是他们一族的。转化来得尤其突然。我依仗自己强大的体格和凶暴的动作,不仅征服了他的肉体,而且也征服了他的精神。也许我正好体现了他梦想中渴望的恐龙精神?却原来他和他妹妹渴望的正是同一件事!还有周围这些看客,他们是多么欣赏我的暴力啊。

我从此赢得了大伙的尊敬,ZAHN将我看作英雄。众人也莫名其妙地改变了对恐龙的态度。是因为我吗?可他们又并不将我看作恐龙啊。再说关于恐龙,他们也确实一无所知啊。这里头的情绪太微妙了。我对我自己的种族的看法并不像他们那么乐观,是的,我有点阴沉,我知道恐龙精神同世俗之间的巨大鸿沟,这鸿沟就是恐龙灭亡的原因。那么我是谁?古老种族在世上的代表吗?

也许这是说实话的时候了。我喊道:&ldquo;我的确看见过他们!如果你们想听,我可以向你们说明他们是什么样子!&rdquo; [29]

但是这种事又怎么能向他们说明?我一开口,就觉得自己没有底气,因为我的话没法证实。唯一的证人是我自己,而他们根本不相信我这个与他们朝夕相处的人会是恐龙。现在他们只愿意怀着崇敬的心情幻想古老的恐龙,一去不复返的恐龙。这个时候我明白了,这些新住民同我那灭亡的种族是无法面对面地,直接地沟通的,因为两方面都有自己的狭隘和局限之处,以及专横之处。也许沟通只能间接地进行?我茫然,我也对他们两方面都感到厌倦。这个时候的我,还不完全知道自己正是那个沟通的媒介,是伟大使命的承担者。但也许某种程度上,我已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误解还得持续下去&hellip;&hellip;

蕨花对我说:&ldquo;他是一只了不起的恐龙,也许是恐龙的国王,也许是王子。我打扮起来,在头上佩带了一条缎带,我从窗户那里探出身去,竭力吸引他的注意力。我向他鞠躬,可是他似乎没有注意我,甚至都没屈尊瞟我一眼&hellip;&hellip;&rdquo; [30]

蕨花是在说她梦里的恐龙,但她又像在说我。真是天大的误会,无法飞跃的鸿沟。她对我和我的种族的美化毫无道理!于是我道出真相,我需要她的理解和爱。但她对我的爱产生于她那种偏狭的理解,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照我的方式来理解我。她不喜欢从我口里说出的这个有关恐龙的真相,她只愿意沉浸在遐想之中,因为她的梦,她的遐想,是她唯一的精神生活。我与她之间的裂缝就这样产生了。我没来得及弥合,因为信使说大队的恐龙来了。

我对恐龙即将到来这个消息的反应是矛盾的,我既盼望重返旧日的生活,又决不愿意重返。因为重返就意味结束我在村庄的平静生活,返回那没有尽头的地狱般的煎熬。也许现在的我早已不再是从前的恐龙了。

新住民的反应同样是矛盾的。他们想逃跑,想战胜恐龙,但不知为什么又觉得他们自己一定会被恐龙战胜。而被恐龙们战胜,却又似乎是符合他们心底的愿望的。我深入到他们当中之后,才逐渐弄清楚了他们的这种奇特的情绪。可是我自己,我该怎么办?我两边都不愿背叛,但我也有些讨厌他们双方。于是我独自出逃了。然而我又放心不下,我躲在一个地方观看。啊,来的不是恐龙,是犀牛!我跳出来宣布实情,但新住民己不再信任我。

&ldquo;我们先前也许没有弄清他们是不是恐龙,但我们已经知道了夜里你不在这里。&rdquo; [31]

啊,难道我,不是也已经认清了这些俗物们的卑劣吗?这是些苟且偷生的家伙,永远是匍匐的,永远学不会像英雄那样站立。伟大的恐龙精神已经死了,再也不能复活了,地球上只剩下了这些内心曲里拐弯的家伙&hellip;&hellip;这一刻,我终于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的使命:我们的种族必然消亡。这是我们的选择,但是这个种族将我作为代表留在新住民当中了。我将在这些可怜虫当中见证恐龙精神的巨大威力。是的,我看到这些地球住民对于恐龙的误解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不同形式。从最初的纯粹恐惧,到后来的崇敬,再到如今的略带嘲弄或者幽默。他们情绪的变化是因为我吗?既然他们认不出我来,他们关于我的种族的看法,为什么又因我而变?

当大家嘲笑恐龙时,蕨花陷入了伤感,她对我诉说她的伤感的梦,她为恐龙的不被理解而悲哀。她不知道,我,作为恐龙,最忌讳的就是伤感情绪。她的怜悯令我暴怒,因为我的种族完全不需要怜悯,我的先辈是在庄严的氛围中自行选择灭亡的。但这一切又如何能向蕨花解释呢?我又气又急,又没法做出解释,就用粗言粗语伤害了她,大家都对我的举动感到愤怒。

事情在戏剧性地发展着。新住民们见到恐龙的骨架之后,全都开始怜悯恐龙了。这更引起了我的无比愤怒!我血管里流着英雄的血,我不允许他们用廉价的伤感来亵渎恐龙。所以,我趁他们熟睡之际将那副骨架拖走掩埋了。

除了我们的种族之外,什么时候还有过别的种族有过这么丰富、这么充分的进化,有过这么漫长、这么快乐的统治吗?我们的灭亡是一篇庄严的闭幕词,完全配得上我们的过去。这些傻瓜们又怎能懂得这一点。 [32]

一切全成了秘密,深藏于我的心中。我无法将这个秘密传达给他们,我只能用我的存在来暗示他们,日复一日地暗示下去,别无它途。啊,这是一种多么阴暗的生活啊!我产生了报复心,我要用我的举动来给傻乎乎的蕨花上一课。当然,即使是报复,也是出于高度的理性,因为我是恐龙啊。简单地说,我所干的就是当着蕨花的面抢走她哥哥的情人,然后同她在岸边交媾。我想以此举来告诉她和她哥哥,恐龙不是幽灵,他们曾是鲜活的生命,是生命本身成就了他们的伟大,并且这种伟大还将延续下去。我的出轨的举动一定令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了吧,至少也是打破了他们的思维定势。

我的恶行给了这些新住民(包括蕨花)很大的打击。他们不能理解这种行为,他们陷入了沉默。也许我给蕨花带来了空前的绝望,但她仍在思索,在竭力地理解我。她终于这样对我说:

&ldquo;我梦见在一个洞里有某个种族的唯一幸存者,谁也不记得他的名字了。我去问他他叫什么名字。里面很黑,我知道他在那里,可我看不见他。我完全知道他是谁,他长得什么样子,我只是表达不出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正在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正在回答他&hellip;&hellip;&rdquo; [33]

蕨花在痛苦和绝望中终于朦胧地感觉到了我们的精神境界!而我认为,只有这,才是爱情的开始,才是我所渴望的精神上的结合。坚冰正在被打破&hellip;&hellip;也许误解还将不断产生,但我们双方的追求都已有了正确的方向。我们相信,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存在的。我用我的行动向她做了暗示,而她感到了,沟通就这样实现了。这就是我,一条恐龙的爱。在精神上,她已属于我,我也已属于她了。

我终于完全看清了,是恐龙精神赋予这大地上的一切事物意义。我的种族通过消亡来获得永生,获得控制。他们留下了我,正是为了让我通过奇异的方式来再现、来演绎他们曾经有过的辉煌。也许我在这些新住民当中的生活阴沉而单调,但沟通的可能性不是一直存在着吗?历史就是这样延续下来的,我的种族也因此获得不朽。我将永久地在这地球上流浪,去实现我的使命。

备注:&ldquo;我&rdquo;&mdash;&mdash;理念的具体化身

新住民&mdash;&mdash;世俗生活中的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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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不脱的自我纠缠</h3>

&mdash;&mdash;读《空间的形式》

写作或艺术生活是一种空无所傍,充满渴望,希望,却又令人绝望的自由落体的运动。从外面看,这种运动垂直,孤立,方向感明确,是一种最为超脱的空间运动。只有进入到了运动的内部才会发现,运动者的内心一点也不超脱,时时刻刻为世俗的蝇营狗苟所占据,为着自己的欲望得以实现不惜伤害他人,搞诡计,设陷阱,无所不为。然而在这个茫茫太空里,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崇高处所,运动者并不能够伤害到任何人。他那套世俗的把戏搬到这里来之后,只能用于分裂自身,让其各个部份进行那种殊死的扭斗,以此来上演艺术生活的好戏。

于是自由落体的直线只有从外部看才是直线,作为当事者来说,那是纠缠不清的螺旋曲线,时而绷紧时而松驰,时而交错时而隔离,简直让他眼花缭乱。

经历创造的艺术家将自己分裂为三个独立体:我,中尉,美女。我的生活就是追逐美女URSULA H&rsquo;X,中尉的生活则是作为情敌来干扰我的追求,使我不能得逞,或使我的成功化为乌有。美女在我的眼中是这个样子:

她看起来非常美丽,在下坠中,她的姿态安详而放松。我希望她有时注意到我,可是当她坠落时,她要么专心至致地修她的指甲,上指甲油,要么用梳子梳理她那一头长长的、光洁的秀发。她从不朝我瞥一眼。 [34]

人在真空中下坠就是顺应体内那股原始之力来运动,这种创造运动一旦开展起来,就必然包含了美。美是情欲的对象,也是理想。因此我的一举一动,所有的念头,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即同美合二而一。我一定要同美女URSULA H&rsquo;X结合,只要我还处在这个运动系统之中,她就是我渴望的对象,我进行这种运动的全部意义。然而美又是难以接近的,于是我的活动变成了想象她的白日梦,以及为捕获她而进行的一轮又一轮的阴谋操练。在这些时光里,我不断地体验着失败的沮丧,成功的狂喜,和幻灭之后的绝望。而在情感体验的同时,我的目光凝视着太空的深处,企图辨认出那个宇宙的形状。

有一个强力而横蛮的人夹在我与URSULA H&rsquo;X之间,这就是中尉。中尉是谁?当然,他就是艺术家的世俗形象,只不过是被艺术家意识到了的世俗形象而已。正因为意识到了,他才显得如此的俗不可耐,才被这个&ldquo;我&rdquo;,即作者的自我恨之入骨。可是人的世俗存在是抹杀不掉的,于是中尉贯穿了我追求过程的始终。这个过程的初衷是直奔主题的(直线的),现在却变成了这样一幅画面:

在我们分开的瞬间,我们的喊叫融化在一体化的欢乐的抽搐之中。然后我便为一种预感惊呆了,因为从我们发出的这些声音里又爆发出她的刺耳的叫喊。我忿恨地想道,她被人从后面施暴了。与此同时我听到了中尉那粗俗的获胜的叫喊。但也许(想到这个我就嫉妒得发狂)他们的叫喊&mdash;&mdash;她的和他的&mdash;&mdash;同我们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也不是那么不协调。那叫喊也可能达到了一体化,融合成了充满下坠的欢乐的一个声音。而这时从我嘴里则爆发出另外一种声音&mdash;&mdash;啜泣,绝望的呻吟。 [35]

这是最真实的创造画面。创造就是由几股情绪的杂交、几个部分的纠缠所上演的戏,紧张的搏斗体现出整体自我的张力。无法占有的美和甩不脱的丑都是我的本质,从我上路的那一瞬间起,我就注定了要在大喜大悲中不断转换,度过我的艺术生涯。我就是在这种一点也不崇高的纠缠中发现崇高的宇宙的。但宇宙是那么的捉摸不定,我无法确认。奇怪的是那么粗俗的中尉,他也同样发现了宇宙!那么,崇高与下贱之间一定有暗道相通?抑或是我同中尉有着同样的信仰与追求?这的确是一个深奥的问题。然而,我们发现的这个宇宙的捉摸不定的性质又加强了我的悬置的感觉&mdash;&mdash;这一发现也没法消除我的虚无感。于是自然而然地,我仍然要投身于当下的运动,从这些无穷无尽的、纠结的感觉中去获取存在感,因为我从本能上是排除虚无的。

啊,URSULA H&rsquo;X,只有这位美女能给我存在感。我没完没了的做出同她有关的设想,只有这类设想,才是我的真正的生活,才是我的下坠直线的内面图像。是对她的观察,导致了我的内部的分裂,也导致了空间的变化。现在的空间,是已经复杂得不可理喻了,而我们的下坠线,哪里还是什么直线?!

我同中尉之间的战斗也变得激烈了,他射出的子弹没有打中我,因为突然升起的真空(死亡)挡开了子弹。我扑到他身上,想用双手扼死他。结果我也没能成功,我的双手拍得一声响,他不见了。太空里没有死,只有死亡演习。我俩又回到各自的平行线上,心里继续怀着对对方的怨恨运动下去。当然,对立面是不能消灭掉的,消灭掉了,就不存在这种特殊的运动了。只能恨恨地,继续想象出各种阴谋来杀死对方。奇怪,这个中尉,既抹杀我的存在,又是我存在的根基。要是没有他,我对URSULA H&rsquo;X的爱会不会日益变得苍白而最后消失呢?他的恶俗衬托出她的清高,他的丑恶衬托出她的美,她因为他的存在而显得格外生动、飘逸,奥妙无穷!所以,让他存在吧,我们的运动,还将如同一行又一行的文字曲线那样进行下去,而这些曲线,又随时可以拉直,呈现出其本质的意义,让人一目了然。因为我们的一切阴谋和扭斗,一切引诱与俘获,都是为了那同一个崇高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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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里的煎熬</h3>

&mdash;&mdash;读《光年》

在茫茫的太空里,自由的我内心却并不自由。我是一个囚徒,受到遥远的处所某个机制的制约。我看不见那个机制,但我的一举一动都同它相联。

我是从望远镜里观察太空(高超的艺术活动)时,发现那个监督机制的,那个机制的操纵者通过暗示性的标志促使我进行彻底的反省。当我进入反省之际,我就体会到了,操纵者们是些极为冷酷的人,我所做过的一切不好的事,他们都永远不会放过。最初我同他们进行沟通时,我是抱着希望的。

如果与此同时,他们没有掌握到很多信息来反对我,那像&ldquo;那又怎么样呢&rdquo;这种模糊的表达,就可以成为有用的试探手段,用来试探当我看待他们那个断言(&ldquo;我看见你了&rdquo;)时应该认真到什么程度。 [36]

我企图通过对往事模糊化让对方放弃追究,从而获得自己内心的宁静。我又想,也许自己后来的较好的形象会改变他们的最初印象,毕竟那是两亿年前的印象了,时间应当会冲淡一切。不知为什么,尽管抱着希望,我的烦恼一点都没有减轻。我做出种种的推理,得出了糟糕的结论,即,写着&ldquo;我看见你了&rdquo;的那块标牌已经被其它天体上的居民看到了,我给全宇宙的人都留下了坏印象,因为人们只习惯于相信最坏的事。还有更糟糕的,我无法否认自己的那件事,对于这些只看见标牌,没有看见那件事本身的人来说,谁知道他们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来呢?我连从哪里开始为自己辩护,如何样结束也不知道。我什么都做不了,只好回去继续观测。我看到的嚇人景象令我不得不采取行动了,我可不是懦夫!

对于每个&ldquo;我看见你了&rdquo;的标牌,我都用我的标牌来回答,上面写着傲慢而冷淡的句子,比如:&ldquo;真的吗?&rdquo;&ldquo;真好啊!&rdquo;&ldquo;我才不在乎呢!&rdquo;要不就是挑衅的嘲弄的话,比如:&ldquo;活该!&rdquo;&ldquo;看,这就是我!&rdquo;但我还是保持着我的克制。 [37]

我这种给自己壮胆的做法并不能消除我的焦虑,一想到几乎所有天体上的人都同时看见了我那件丑事,我就如坐针毡。更糟糕的是这些天体正在以光速离我远去,我追不上它们。事情几乎要绝望了。可我还是给自己留下了希望,我想,补救是可能的。我记起了某个以&ldquo;Y&rdquo;标志的瞬间,我在Y瞬间的表现是那么的合理,并且令自己满意,我完全可以设想所有星球上的居民都看到了我的举动,并将那当作我唯一的真实形象。既然有Y这个形象存在,以前那第一个糟糕的形象就会渐渐被淡忘。当然我还有很多不那么本质的、以&ldquo;X&rdquo;为标志的瞬间,这些瞬间也被人看见了,但它们算不了什么,因为Y瞬间太引人注目了,压倒一切!

这种看与被看的纠缠,就是艺术家在自己灵魂内部(宇宙)上演的自审的戏。一名处在创作中的艺术家,永远是不自在的。总想藏起一些什么却又无处可藏;每时每刻都期望自己的形象变得美好,在绝望与希望的交替中无限期地等待。还有怀疑,那是一道致命的坎,一次次将人绊倒,但人还得站起来重新开始搏斗。太空和天体都是透明的,处于众目睽睽之下的个人,生活起来是多么艰难!将宇宙变成审判庭,然后自己来协调各方的关系,让审判持续下去,这样的现代戏的确是艺术家的独创。

我在太空里等待人们对于Y瞬间的好评,可我等来了什么?他们全都没有看见我在Y瞬间的表现!也许他们只看见了X瞬间。

我的最初的冲动是挥舞一块上面写着&ldquo;这是我!&rdquo;的标牌,但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mdash;&mdash;那又有什么用呢?要等X瞬间过去,再过一亿年以上他们才能看到啊。现在我们正在接近5亿年的那个路标了。再说,如果要有把握地表达自己的意思,我就得做出详细说明,于是又得将那件旧事挖出来,而这,正是我最想避免的。 [38]

他们不肯证实我。所有我收到的那些反馈都不是我从心底想要的那种。而我真正想要的是:抹杀我最初的错误,凸现我的本质。谁会这样来证实我呢?没有人!一切都是含糊不清的。太空啊,难道你的功能就是将人搞得神魂颠倒?她什么也不允诺,什么也不抹杀,如同另一位诗人卡夫卡那讳莫如深的城堡。

既然我在观察的同时也被它观察,我就必须小心自己的一举一动。我做了两个标牌。一个标牌的作用是,当我对自己满意时,使太空居民看到我;另一个标牌的作用是,当我对自己不满意,或疏忽了自己时,使太空居民看不到我。这种办法实行起来适得其反,也可以说是歪打正着。为什么呢?因为在艺术创造中,只有那些没被完全意识到的、朦胧的感觉才是高级的。意识到了的美永远只是表层的、靠不住的。我的创造的经验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这个。

我还不服气,又尝试第三块,甚至想到第四块牌子,用它们去纠正前面的错误。但我终于明白自己改变不了宇宙的铁的规律,只能耐心等待。那些星系的速度是多么的快,我又是多么的无奈!它们带着对我不利的判断远去了,那判断将永远没法改变了!我看见一个又一个的星球消失在那条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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诞生和发展</h3>

&mdash;&mdash;读《螺》

啊,精神的诞生实在是一件奇妙的事!这生命的高级属性是从原始本体里头发展出来的,非常直接,却又有点神秘,似乎同繁殖的欲望有关。本篇描述的就是这个神奇的过程。这也是艺术家创造艺术品的过程。

我有一些细胞,它们或多或少有些相似,并履行着大致相同的工作。由于我没有形状,所以我能够感觉到我里面所有的形状,我也能感觉到我所有的行为,所有的表达,所有制造噪音的可能性&mdash;&mdash;哪怕粗鲁的噪音。总之,我的思想没有限制。其实那不是思想,因为我没有去想它们的大脑。真实情况是,每个细胞同时各自在想着每种可能的事物,但不是通过意象来想,因为我们没有我们可以掌握的任何意象。我们仅仅以不确定的方式感觉到自己在那里,当然我们同样也可以以其它的方式感觉到自己在那里。 [39]

必须回到原始的状态才有可能创造出艺术来,那种状态既不是无也不是有,而是在有与无之间。那是感觉的天地,排除了世俗,在纯净中蔓延。在这种活动中,思想不能直接起作用,只能在场外间接履行职责。感觉就是一切,让生命之潮来得更猛烈些吧,我这个不确定的存在会在潮水中一次次短暂地获得对自己的确定感!我在想什么呢?我在想自己的可能性,这种关于自己的想象可以称之为&ldquo;异想天开&rdquo;。又由于没有任何参照物,于是我想出的任何东西都是,也只能是第一个东西。我想出来的那些个不确定的事物啊,也许正因为不确定,才散发出原始的、也就是未来的气息?它们是从我那一张一弛的本能运动中被挤压出来的。它们属于我,但又同这个意识得到的&ldquo;我&rdquo;无关。我操纵不了它们,我只能操纵自己的身体。那么,在岩石上贴得更紧些吧,更细致地感受海浪带来的信息吧。就在这时我感到了&ldquo;美&rdquo;。可是要让&ldquo;美&rdquo;也感到我,我就得将自己从背景中区分开来啊。要区分自己,光是感受还不行,还得&ldquo;做&rdquo;。做,就是改变自己,让这个身体具有精神的标记&mdash;&mdash;那美丽的螺壳。&ldquo;美&rdquo;是一位女性,即&ldquo;她&rdquo;。

我将所有对她的思念放在这种自我表达之中。我将自己对她的愤怒;对她的热情的想念;为她而存在的决心;让自己成为自己、让她成为她的愿望;还有体现在对她的爱当中的对自己的爱&mdash;&mdash;将所有这一切做进贝壳里的东西绕成了一个螺。 [40]

我为追求美而存在了,与此同时美也为我而存在了。创造艺术品就是这样一种恋爱,如此的生动,有活力,日日翻新,让人不得不从一而终。在丰饶的大海之中,人除了从事这种美的事业,难道还会想去干别的?我这个软体动物,就是在那充满了生殖气息的海涛的冲击之下,直接地悟到了真理。真理其实在我内部&mdash;&mdash;我要存在。阳光,还有荷尔蒙唤醒了我体内沉睡了几万年的东西。可是真理是说不出来的,我要表现她就只能做一个东西,于是我就做了螺壳,而在做的过程中,对于美的想象是我的动力。她是谁?她就是我,我身上最显眼的那个部分啊&mdash;&mdash;我于空无所有中纯粹凭想象分泌出来的那个部分。当然,这个过程充满了不确定性给我造成的煎熬,我必须集中意念去想她,因为稍有懈怠就会前功尽弃。每一次的分泌,每一圈的缠绕都要一丝不苟&hellip;&hellip;在冥想中敞开,在冥想中让本能运动向&ldquo;那里&rdquo;延伸,坚持&hellip;&hellip;这就是一切。

啊,我终于在劳动中看到了她在宇宙间的普遍性!她无处不在,但每一个她都同我的手工劳动相联!也就是说,我做的东西里头包含了宇宙之美,并且正是这种终极之美使得我的作品具有了独一无二的形式。

&hellip;&hellip;然而,贝壳首先是贝壳,这是最重要的。贝壳有着它的特殊形式,它也只能具有我赋予它的那种形式;那也是我能够、我愿意给它的唯一的形式。既然贝壳具有了形式,世界的形式也因此改变了。是这样改变的:贝壳如今包含了这个世界的形式,而世界的形式已成了新形式,因为以前没有贝壳,现在有了。 [41]

我在改变自身的同时也改变了世界,这是我没有料到的。我不是为了身体的需要做贝壳,也不是为了改变外界,我的初衷仅仅是出于对于一种朦胧的美的向往,那种向往导致了我将自己从环境中区分开来的冲动。

过程仍然是神秘的,最初是先有眼睛还是先有那种有可能造成美丽视觉意象的光波?我认为是先有光波。顺序是这样的:我从内部挤压出那种波,外部的那些器官接受了我的波,才逐渐发展出视力来的。也就是说,决定的因素是我内部的欲望,没有它,世界便不存在。所谓外部器官(眼睛等等)指的是直觉。直觉同艺术品发生交流,艺术品又激发出直觉,认识由此深化,艺术品也在这个过程当中呈现出起先没被注意到的目的性。却原来,尽管没被自己意识到,我的存在从一开始就预示了后来的一切,宇宙在我心中。

我住在这些眼睛的最深处;也可以说是另一个我,我的意象之一住在那里。我的意象同她的最忠实的意象在那里遭遇。那边是一个开放地带,我们穿过虹状物的半液体的领域;我们在瞳仁深处的黑暗里,在视网膜的镜子大厅里;在我们的真实的元素里。这些元素延伸到无边无际的远方。 [42]

虽然艺术家在创造的瞬间是盲目的,虽然那个时候,他无法&ldquo;看见&rdquo;自己的作品的美丽,创造的过程却是一个大欢喜的过程。我和她(美)在一起,我也和真理在一起,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大的幸福呢?

注:这篇文章分别参考了中文版与英文版的《宇宙连环图》的版本。中文版是阅读了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的《宇宙奇趣》,张宓译,吕同六、张洁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