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零时间》(1 / 2)

辉煌的裂变 残雪 15556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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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回归生命</h3>

&mdash;&mdash;《软月亮》读后感

站在地球上看太空,我们看见的天体是一些发光体,一些光源。这些美丽的光装饰着太空,使得宇宙令人神往。最亮最强的大光是太阳,我们的地球绕着太阳转,还有火星、金星&hellip;&hellip;秩序井然。可是这一切,是否仅仅是一种表象,是否有巨大的欺骗性呢?该发生的终于发生了,我(Qfwafq)经历了这痛苦的大变迁。

月亮要成形,她不甘于仅仅只做悬挂于太空的光,她要站出来生存。而她的变化的起因,居然是地球本身&mdash;&mdash;地球的引力太强大了。

&hellip;&hellip;我看见她正在脱离天空里所有其它的光,也脱离这些街道发出的光。她从黑暗的凹陷的天体图里显现出来,真正变成了太空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她不再占据原先那个点了。在火星和金星的等级里那也许是很大的一个点,就如一个洞,光从那个洞里向外铺展开来。她正在成形,还不那么清晰可辨,因为眼睛还没有习惯于辨别她,也因为她的轮廓还不够精确,不能描出一个规则的形象。然而,我看见她正在变成一个东西。 [43]

这个我无以名状的异物,她要干什么?她不同于地球上的一切东西,但她令人害怕,因为她使得地球的地壳在微微颤栗。我知道她是痛苦的,她的意志也许是邪恶的?我不能预测,我在等待中煎熬。这个变形的异物,为什么她要接近地球?啊,她越来越近了。

我在Sibyl的天文台望远镜里看到了月球的真实形象&mdash;&mdash;令我微微感到恶心的形象。那种毛茸茸、皱巴巴的表皮,密密的孔,又似腮,绿色的脉络,实在不怎么雅观,更不高级。谁知道那表面的隆起是由内部的什么可怕变化引起的呢?她现在失去了她的光,她给我的感觉不佳,大概她自己也很痛苦。她企图与地球建立起一种什么关系?

Sibyl冷静而自信(因为对地球有信心),充满了期待。她陶醉于地球的控制力当中。然而即使是日日观察月亮的她,也没有料到欲火中烧的月亮会干出什么来。

&ldquo;你似乎觉得,它应当像我们一样绕着太阳转才是对的?&rdquo;Sibyl说,&ldquo;地球要强大得多。到头来,地球会使月亮脱离它的轨道,让它绕着我们转。我们会要有一个卫星了。&rdquo; [44]

Sibyl没有清晰地料到月亮的欲望与阴谋。这就如同发生在人类身上的事一样,谁又能料到自己的欲望会是什么形式?但人一定会有朦胧的感觉。

我们在追随,我们在预测。而月亮,由于越来越靠近地球,她表层的那些物质就脱离了她,飞向太空,朝我们飞来。我真为我们的地球担忧!

&hellip;&hellip;月亮正好在我们头顶。在我看来,像蛛网一样悬在空中的我们的城市似乎是脆弱的。那些小小的窗玻璃丁当作响,光线形成线状装饰物,而头顶这个肿胀的家伙,如同将天空挤得隆起来的一个瘤子&mdash;&mdash;Qfwfq [45]

&ldquo;月亮真掉下来又怎么样呢?让它来吧,它也会在一定的时间里停下的。地球的重力场具有这种力量:当它将月亮吸引到我们的头顶上之后,它会突然阻止月亮往下掉,使它回到恰当的距离,让它呆在那里,并使它绕着我们转,将它压成一个结实的球。是因为有我们地球,月亮才没有全部解体!&mdash;&mdash;Sibyl&rdquo; [46]

这是关于地球的两种看法,悲观的和乐观的。

交锋终于到来了。当然并不是真正的碰撞,而只是擦身而过,双方给对方造成一次陨石雨。然而后果却是多么可怕啊。我就是从那后果中一点一点地体会到月亮的意志的。那也许可以称为两败俱伤吧。月亮是有机的,充满了生命之水,她的功能是渗透,覆盖,包容,吸收。她是感觉型的。的确,生命给人的感觉并不都是愉快,人如果近距离去观察生命,是会有恶心感的。那么作为理性象征的地球又怎么样呢?他那精致的,充满心机的结构在月球的引力中散了架,纷纷落到了月球的表面,变成一大片废墟了。

这就是这两个天体的意志,从Qfwfq的描述来看,结果似乎令人沮丧。但这只不过是一次交锋,宇宙的历程漫长,恢复期会到来。因为他们二者,一直就是以对方为存在依据的。月球上的生命汁液一点点渗透地壳,而地球材料的坚实结构,也在月球上划出了深深的痕迹。Sibyl的认识很快就跟上了形势的变化。

&ldquo;果真是软的陨石啊,谁见过这种东西?这些东西配得上月亮,&hellip;&hellip;真有趣。虽然它的做法&hellip;&hellip;&rdquo; [47] &mdash;&mdash;Sibyl

&ldquo;当然,我也发现它有点恶心。但是当你想到地球是绝对不同的,优越的,我们住在地球上,而这个事实又是最终确定了的,那么我相信,我们甚至会很高兴短时间里头沉浸在月球物质当中呢。因为不管怎样,在那之后&hellip;&hellip;&rdquo;我转过身面对她,她张嘴笑着。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笑容:湿漉漉的,有点像动物&hellip;&hellip; [48]

Sibyl,这个长年观察太空的女巫,她已经通晓了生命的奥秘!两个星球的物质发生了交换,混合,一切都变得难以分辨了&hellip;&hellip;脏与干净,粘乎乎与轮廓分明,黑黝黝与亮闪闪。我是怀旧的,我对星球的变化深深地失望,可又知道返回是不可能的。从前的好世界已经失去了,今天的一切都充满了虚假和无奈。然而人类还得努力,多少个世纪,我们一直在笨拙而绝望地重建我们的理性。我们的材料是劣质的,也许抵抗不了月亮物质的腐蚀性,我们的技术也并不那么高明。但我们的意志,也就是地球的意志,是永远不会动摇的。因为正是我们,正是地球,在给予、在维持月亮的生命力啊。在满月之际,也许又会发生那种擦身而过的灾难?月亮的野性难以预测,其实,那不就是Sibyl的微笑吗?啊,我生活在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界里,我时刻在怀疑中倾听&hellip;&hell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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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自觉的蒙昧</h3>

&mdash;&mdash;读《鸟的起源》

鸟的起源就是文学意识的觉醒,是人类对文学艺术自身本质的认识的开始。如卡尔维诺描述的那样,这个认识并不是同文学艺术本身的发展同步的。在文学上,一直到了很晚,也就是二十世纪初,这种认识才由卡夫卡这样的作家将其大大地向前推进了。在那之前的莎士比亚,但丁,塞万提斯等人都不自觉地做过这方面的工作,而最早自觉地进行这方面开拓的作品应该是歌德的《浮士德》。毫无疑问,卡尔维诺是这方面的大师。他将被众多文学家忽视的这个深层领域揭示出来,他的作品呈现出惊心动魄的陌生美感,让读者的心魂在其间久久地回荡。

同时,卡尔维诺在这里揭示的,也是这种新型文学创作的过程。一边创作一边将创作的状态写成文学,这种特异功能确实少见。

在故事的开头,我们看见了奇迹&mdash;&mdash;一只美丽的鸟儿在歌唱。在从未出现过鸟儿的世界里,谁会相信这种奇迹呢?没人相信,我也无法用文字来表达。

最好你自己来想象一下这个卡通系列,将那些小小的角色的形象画出来,并且将背景也生动地画出来。可是在同时,你必须努力做到不去想象那些形象,也不要去想象那个背景。 [49]

奇迹没法复述,再现也很困难,唯一的办法就是使自己的精神处于一种特殊状态,即,将自身变成奇迹的媒介,让从未有过的事物的可能性得到实现。这是现代主义创作和现实主义创作的分水岭。作为卡尔维诺从事的这种新写作,通常现实主义意义上的&ldquo;形象&rdquo;不应出现在作品里。这种创造物应该是看与不看之间的冥想产物,人物和背景都被雾蒙着。它们不是由&ldquo;构思&rdquo;产生的,而是从某个深渊里漂出来的。在作者本身,这个过程有&ldquo;欢乐的惊讶&rdquo;,有&ldquo;歌唱的欲望&rdquo;,也许还有种推翻一切的惊恐(或痛快?)。

然而就在这个直觉显神通的瞬间,理性以常识的面目出来干扰了。可是谁又识得破这个老U(h)的意图?也许他只是以遮蔽、抹杀的方法来突出奇迹?于是这场直觉与常识判断的争斗在第一回合陷入混沌。不过奇迹已经出现过了,她给我留下了磨灭不掉的印象,我再也不能安于常识性的解释了。我决心从零开始,也就是从&ldquo;不可能&rdquo;这个前提开始我的无限的可能性。这样的异想天开的确令人振奋,&ldquo;凭空&rdquo;建立的推理装置不但炸掉了生存结构中的障碍物,还促使我踏上了追寻奇迹的历程。

并不是我想向你描述那边的生命的形式,你当然可以尽量去想象它们,或多或少往奇怪的方面想,这没关系。对于我来说重要的是,当时我周围出现了世界在变形中本来可以呈现的所有形式,它们由于某种偶然的或从根本上不能被容忍的原因,一直没有呈现出来。这些被拒绝的形式就那样成为了无用之物,丧失了。 [50]

我追随神鸟越过真空来到了鸟的大陆,可能性的王国。我在慢慢适应,我的观念在渐渐发生颠倒&mdash;&mdash;因为我被这里吸引了,一切都是那样新奇,甚至让我感到美的光华。我迷失在鸟的王国了,那么多的鸟!它们围绕着我,推着我去同鸟后见面。然后我就见到了她&mdash;&mdash;鸟后。我没法描述她的美丽,无论用语言还是用画面都没有用。我只能放弃描述,用几个象征性的词汇来暗示她。就在这时,我又看见死亡在黑暗里张着大口。我的本能当然是逃离此处,可是我误解了鸟后,我以为她也要逃离。我让她带我离开。我们在天上飞,我的故乡正在临近,然而象征死亡的食肉猛禽也临近了。死亡的氛围包围了我们,我多么希望我的鸟后逃开这些死亡鸟,返回我家乡!结果却是,她将我从空中抛下,她自己与她的同伴飞得更高!

这个误解有多么大。却原来鸟后是属于死亡鸟群的,她知道我达不到他们的高度,所以才抛下我,让我回去反思。我会如何样反思呢?除了无穷无尽的渴望和思念?我已经见过世界上最不可能的奇迹了,我说不出我的经历,我更无法描述我所见到的&ldquo;美&rdquo;。但我今后再不会用陈词滥调去描述其他的东西了。作者在此处写到的情况仍然可以看作创造过程中发生的情况,当然也同样可以将其看作艺术生活。除了渴望和思念,现在只有返回的行动可以拯救我了。我必须返回,用我的创造行动返回!我回到了家乡。

周围的一切都在向我暗示这一点:&ldquo;他们在任何时候看起来都好像是在期待某件事&hellip;&hellip;&rdquo; [51] 同胞们就像我。我不再描述已有的、过时的事物;而要去描述将有的、希望中的、甚至没料到的。鸟后不就是那种事物吗?是为了这种奇特的事业,她才自愿囚禁自己的啊。还有老U(h),他现在已经整天呆在山上,将自己过去否认的那种事物当作唯一的精神寄托了。他用鸟群来打赌,预测无穷无尽的可能性。我主动出击,通过连环画的想象又一次突进到&ldquo;美&rdquo;的核心所在。

&ldquo;我想要弄明白。&rdquo;

&ldquo;什么?&rdquo;

&ldquo;每一件事,一切。&rdquo;我向周围做了一个手势。

&ldquo;当你将以前弄懂了的事物全忘记时,你就会弄懂现在的事了。&rdquo; [52]

于是我遵照鸟后的方法去做。我使自己进入悬浮状态,排除了一切杂念。我忘记一切了吗?不,我处在忘记与不忘记之间的状态了。在这种状态中,我毫不费力地就看见了事物的整体,我发现我们的世界同鸟类的世界原来竟是一个世界,只不过我们以前没能懂得这一点罢了。鸟后的惊人的非世俗的美,以及我们称之为怪物的种类,这两个东西也是一个!多么让人兴奋的发现,我一定要将这个发现告诉鸟后,也告诉我的每一个同胞!但很奇怪,鸟后不让我说,坚决不让我说。其他那些鸟儿们也赶来拆毁我们的婚床。可我觉得一定要说,觉得这对我来说是生死攸关的事&mdash;&mdash;我透过无数翅膀看见了家乡。

我就说了,我一开口鸟后就飞走了。我失去了她。真理是不能说出来的,我用世俗的语言玷污了她。其他鸟们用嘴撕破连环画,衘着碎片飞走了。

太晚了。我看见鸟们正聚精会神地用嘴将两个世界分开,而此前我的揭示曾经将这两个世界连在一起。&ldquo;等一等,不要走,我要和你在一起,OR&hellip;&hellip;你在哪里?&rdquo;我在太空里滚动,到处是纸片和羽毛。⑾

她飞走了,我的鸟后OR,我很快忘了发生过的一切,我无法重建当时的情景。留给我的,只有对于她的无尽的渴望。但是我知道了鸟类的真实存在&mdash;&mdash;一种抓不住的存在。正如创作中,你可以朦胧地感觉到美,但不能意识到。一旦你意识到你笔下的东西的美,你就不能再写下去了。你必须转换意念,向另外的方向突围。然而我只能生活在鸟的境界里。那么,如果我要返回,我就得再次主动出击,在半蒙昧半清醒的状态中解放我的直觉,让理性在场外起作用,通过一种异想天开的操作再次重返奇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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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向往纯粹</h3>

&mdash;&mdash;读《晶体》

这是一篇关于理想追求的挽歌。虽然是挽歌,又是真相的揭示。

&hellip;&hellip;我如此坚定地相信应该出现的那个晶体世界,所以我至今仍不能随波逐流地在这个世界里生活&mdash;&mdash;这样一个乱糟糟的、粘连的、正在崩溃的世界。然而在这里生活却又是我们的命运。 [53]

我的理想世界是透明的,对称的,有序的晶体世界,但现实世界正好相反,到处是廉价的玻璃,到处是赝品。我对如今现实中的一切都是否定的,我认为一切都曾有可能是另外一种样子。不过如果有人认为我要缅怀过去,那就错了。过去是什么样子?理念还未产生之前的那个世界欲望横流,惨不忍睹。到处是烟雾、气体;天上下着金属雨,地上滚动着金属波涛;物体没有形状,认识找不到参照物。最重要的是还未产生有序的原子排列,所以时间的划分也变得不可能(只不过是从一个无序的状态过渡到另一个无序的状态)。

当然,从前更糟,那时这个世界是各种物质的溶体。每一种东西都溶化在另外的东西里头,或者溶化在各种东西混杂的溶液里头。 [54]

那时自我还未诞生,我和女朋友VUG都无法将自己同这个混沌的世界区分开来。我们漠然地寻找。仿佛是无意中,有一天,我们看到了岩浆中出现的晶体。晶体是那么的引人注目,我们从未见过那种对称和比例。更令我们终生难忘的是光在晶体内的活动:光可以穿透它,被它折射。接下去又有无数形状不一的晶体在岩浆中出现了,就如同地球上开满了坚硬的、透明的花朵。VUG激动地将这种景象称之为春天,我和她在春天里接吻了。这就是我理想中的晶体&mdash;&mdash;大自然的自然的绽放,不受干扰的第一冲动,具有爱神厄洛斯的张力。当然,它也有点像VUG。但我终究误解了VUG,或者说,我把她想得太简单了。我因为自己的过于简单而失去了她。

我在写她,她已经不在了,可是她又还在我里面。也许她的消失就是她为了让我认识她、为了让我自己的认识深化而采取的策略?那些没完没了的争论,究竟是怎么回事?

晶体的奇观就是原子的网络,那些原子在网络中不停地重复自己。VUG不愿理解这种事。我很快认识到了,她所喜欢的是在晶体中发现哪怕最小的不同,发现不规则和瑕疵。 [55]

同样喜欢晶体的VUG更注重的不是大的观念,而是细小的、活生生的、无孔不入的感觉。因为深入到了质感的细微差别里头,她对生活的感受比我更深更丰富。阴和阳,美和丑,混浊与透明等等,她对这些矛盾的洞悉使得她能自如地在精神生活的网络中穿梭,将过去和未来集于一身。她知道艺术的世界只能是人造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仿自然的,永远不可能达到彻底完美,而只能是对于完美的渴望。正是差异,瑕疵和不规则延续了人在创造中的渴望。生命只能以这种方式发挥。她在微观世界里体验美,感受大千宇宙。

我讨厌一切人工制品,更不愿融入世俗生活,我缺乏灵活性。我的心里始终装着钻石的高山,晶体的湖泊,我只能属于那个世界,但那个世界一去不复返了。VUG一直在说服我,她企图使我明白,艺术是再现,也是妥协。没有人的妥协,就永远不会有艺术品。每一位艺术家都只能在碎片中体验最高理念的整体。当我在一切事物上都发现裂缝和不纯粹时,她对我说:

&ldquo;这是你摆不脱的困惑。&rdquo; [56]

她那钻石般的目光穿透了一切。我们生活在裂口之上,下面是万丈深渊,从裂口中涌出的岩浆会凝聚成无数种美的形式,但也会携带无数的杂质,沉渣。艺术的功能便是揭示出沉渣里头隐藏的晶体之美。人工的操作也许多少会留下痕迹,但如果不建立艺术机制,也不操作,美就会永远隐藏在沉渣里头,那不就等于不存在吗?

她住在市中心,她有一个摄影工作室。我环顾这个工作室,看见到处都是原子秩序中的骚动不安:闪光的电子管;电视机;摄影感光板上那细小的浓缩的银色晶体;我打开冰箱,拿出冰块来放在我们的威士忌里头;从晶体管收音机里传来萨克斯管的吹奏。在这里,晶体成功地变成了世界;成功地将世界变成了透明物;也成功地使它自己折射出无数幽灵般的形象。然而这个晶体的世界不是我的那个世界。 [57]

那么,我的那个自然的晶体世界只能存在于我的大脑深处。她是我的永恒的情人,也是一切艺术产品的模板。是VUG让我明白了艺术与自然的微妙的关系。然而我失去了她。我果真失去了她吗?这个淡蓝色的幽灵,她己进入了我的体内。我仍然会要反驳,但为了再现我的晶体王国,我也会开始创造。这是一篇挽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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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原始的魅力与凶残</h3>

&mdash;&mdash;读《血,海》

这一篇揭示的是人性的构成和层次。人类都是大海的孩子,因为我们身上的细胞都是从那个黑糊糊、暖烘烘的地方发展出来的,而我们每个人体内的血液循环系统,就是封闭于人身的小小的海洋。经过漫长的人类文明的进化,人发展出了理性的制约,体内的原始海洋的运动经过器官的活塞阀门得到调节。但调节的机制并不总是能够及时正确地发挥作用,因为原始的海洋往往更有力,更狂暴,无论规范她的渠道多么曲里拐弯,她总会爆发出来。她身上具有摧毁一切的力量。那么文学的功能,就是认识自己身上的那个海洋系统。

这个里面没有变化,它是从前的外面,是我从前总在太阳下游泳的地方,而现在,它成了我在黑暗里游泳的地方。改变的是外面,现在的外面,这个外面是从前的里面,它确确实实发生了很大变化。 [58]

人性发展的历史就是人从大海中分离出来,建立调节机制的历史。人来到陆地上,才真正有了自己的&ldquo;里面&rdquo;。可这时人也发现从前的温暖潮湿已经永远失去了,到处是干燥、单调与无意义,只有体内的脉动向人提醒着曾经存在过的海洋。那么海洋究竟是什么样的呢?真相只能由一次次的重返的行动来展示。我,还有ZYLPHIA,我们是一对热情的恋人,我们身上具有强烈的海洋冲动,我们在那辆汽车后座上沉浸于爱情之中,开始了重返海洋的情感历程。远古的阳光穿透海水发出闪光,深海中的一切是多么惬意,多么自由。我和我的女友ZYLPHIA达到了幸福的巅峰。然而爱情(也就是海洋)也有不尽人意的地方。

当我浸在海水里的身体的部分被延伸,而我的体积也同时增大时,我体内这个越来越大的部分就使得外界的元素无法企及它了。它变得干燥、沉闷。我身上这个干燥、麻木、混浊的重负是唯一的罩在我的幸福之上的阴影。那也是我们的幸福,我和ZYLPHIA的幸福&hellip;&hellip; [59]

古老的海是和谐,是许多个合成一个,是共享。当然并非世外桃源。一旦个人感觉膨胀,而这种感觉又不是以承认对方的独立(即承认对方既是和我一样的海,又是另外一个我并不了解的海)为前提,那么就会激发暴力倾向。当我近距离地感觉到了我和她身上的阴影时,也就是我接收到了海洋危机的信息&mdash;&mdash;原始暴力。因为海又是不分你我的,一切顺从于某种神秘的脉动,而这种脉动既无阀门也无活塞,所以隐隐地暗示着血腥。这个阶段矛盾还隐藏着,我和ZYLPHIA的热情战胜了阴影,我们受原始冲动支配在同一片海洋中游泳,游到海的最深处,在那里体验到生命的真谛。

我的邻居SIGNOR CECERE和JENNY FUMAGALLI是两个没有自我意识的人,也就是说,他们意识不到自己体内的海。因此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只呈现出世俗表面的价值观,而在他们的灵魂深处,海的负面因素阴沉地涌动着,但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这是两个没有进化的人,兽性的人。在社会中,这种人其实是很危险的,因为他们体内也有海,他们的海也要兴风作浪,而又没有任何制约。他俩自作多情地同我俩调情,对沟通的奥秘一无所知,满心怀着单纯愚蠢的占有欲。当然,这也是一种海洋的冲动,没有意识到的冲动。

这列一动不动的车队所传达的是虚假的运动感觉&mdash;&mdash;噼噼啪啪地响着。然后队伍移动了。但它似乎是静止的,运动是虚假的&hellip;&hellip; [60]

这就是这两个邻居的心态,他们属于&ldquo;外面&rdquo;,他们没有精神,当然也就没有精神性的运动。无论行使多少花招,他们与别人之间的距离与关系都不会有任何改变。那是种外在表面的关系,没有沟通,也完全不能交流。一切的忙乎只是为了一种虚幻的占有,一种抹杀个性、将一切搅成一片混沌的低级企图。人类的文明出了问题,进化在这类人身上已经停止了。

与此同时,我同ZYLPHIA的爱情交流也出现问题了。在我们的精神交媾中,我们的古老的肉体苏醒过来,喷发出回归的冲动&mdash;&mdash;回到海洋,回到共同的血液的冲动。也就是兽性的摧毁、占有的欲望。却原来,我和她身上也有嗜血的渴望。这种渴望并不因为我们的文明程度高就自行消失。可以说,这种渴望同那两位邻居的渴望完全是一种,来自同一个源头。

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没有其他方法来发展同另外的人的关系。我的意思是,我们同他人之间的关系总是受这种冲动支配,尽管表现出来的形式完全不同,甚至难以辨别。 [61]

文明的代价是干旱,沉闷,冷淡和心灵的不相通。由此将导致仇恨。这仇恨同古老原始的暴力,那种抹平一切差异的暴力结合起来,尤其显得狰狞。当我的牙齿咬进ZYLPHIA的肩膀,她的尖指甲掐进我的肉里面时,邻居的仇恨也接近了大爆发。

但事实上,这是我们四个人的问题,是一种返回的危险。我们的血有可能从黑暗中返回到阳光下,从各自的分离返回到从前的混合。当然,这是虚假的返回(我们大家在这意义不明的游戏中假装忘记了这一点)。因为我们现在的这个里面,一旦它被泼出去,成为了现在的外面,它就再也不能变回到旧日的外面了。 [62]

暴力的猛兽在怒吼,因为人类对它的千万年的虐待,践踏,真正的复仇降临了,代表原始的旗帜插在了文明的干燥的阵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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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分裂中的统一与统一中的分裂</h3>

&mdash;&mdash;读《有丝分裂》

这一篇描述的也是文学艺术中的创造画面。

艺术的起源在于自我意识,自我意识的发展是多姿多彩,激动人心,而又充满了紧张、痛苦和焦虑的过程。最为重要的是,这个过程是一个不断分裂的过程。在这一篇中作者着眼于&ldquo;首次分裂&rdquo;的过程。也就是从无意识到有意识,从非艺术到艺术的这个过程。

&hellip;&hellip;我所谈到的充足的感觉是从精神上来说的,即我意识到了这个细胞是我,这给我一种充足的感觉。由于&ldquo;意识到&rdquo;带来的这种充足感,我整夜整夜地醒着,我欣喜若狂。这种情况也就是我前面提到的我&ldquo;爱得要命&rdquo;。 [63]

起先没有区分,也没有记忆,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然后忽然一下,一个单细胞意识到了自己。那是何等大的功绩,世界从此变了样。所以这个细胞自己说自己&ldquo;爱得要命&rdquo;。那么,爱什么呢?爱的对象还不存在,我这个细胞对&ldquo;她&rdquo;,对这个不是我的&ldquo;外界&rdquo;仅有隐隐约约的感觉。但的确,我爱那还不存在的、不是&ldquo;我&rdquo;的东西!我的爱情故事就是从这个精神寄托开始的,我的全部记忆也是从这里发源的(那之前的事我全部忘记了)。因为&ldquo;意识到&rdquo;就是一种区分,由区分会产生满足感,由满足感又会产生强烈的不满&mdash;&mdash;即渴望。渴望的产生是为了让这个美好的&ldquo;意识到&rdquo;的状态延续下去,变成记忆,变成时间和空间。所以&ldquo;爱得要命&rdquo;这个短语包含了强烈的不满,也包含了变动、发展的冲动。也就是说,模糊的自我意识终将导致自我的扩张和显现。

&hellip;&hellip;我不想专注于数量和物质的方面,我最想谈的是那种满足感。我还想谈我心里燃烧的欲望:即,用空间来做某件事;用时间来从空间里榨取欢乐;在时间的穿越中用空间来做东西。 [64]

这种情况并不是单纯的自恋。蓬勃的生命力渴望着&ldquo;外界&rdquo;那面镜子,我不满足于已有的,我向往着从不曾有过的。我已经知道了&ldquo;她&rdquo;的存在,我为此狂喜;但我还不知道&ldquo;她&rdquo;是什么,我为之焦虑痛苦。然而&ldquo;外界&rdquo;,也就是我所爱的对象是一个&ldquo;缺少&rdquo;,一个真空,一种包含了无数可能性的存在。她也是眼下这个充足的我的补充物。啊,这种无望的爱是多么的令人焦灼!

因此当我说到细胞核的紧张生活时,与其说我指的是细胞核里头的所有的细线在擦过来挤过去的,不如说是指单个个体的紧张状态。这个个体知道自己拥有所有那些细线段,知道自己由细线段组成,但也知道存在着无法用那些线段去描述的东西。那东西是一个真空,那些细线段只能感觉到它的空虚。不如说,这种感觉是对于外界,对于异处,对于异物的紧张感。而这种紧张感,就是被称作欲望状态的东西。 [65]

这个理想中的、与我不对称的自我,却无法具体感觉到,触摸到,单单这一点就足以令我的焦灼感加剧了。却原来,欲望就是不满;就是在满足基础之上的缺少。也就是说,确立了个体(即满足)才会有欲望,才会要去占据空间和形成时间。说到底也就是要让自我在真空中成像。这件事当然是做不到的。但却迫切需要去做,一刻也不容拖延。在这种压迫之下,我产生了&ldquo;说&rdquo;的冲动。但没有东西可说,说出来的东西也改变不了什么&mdash;&mdash;不,还是有东西在改变。由于这种超级的欲望,这种超级的紧张,我自己发生了变化。我的欲望在促使我的身体做好分裂的准备。

我急需将我自己充分地伸展,伸展到使我还不具有的神经一阵阵地绷紧。于是细胞质更加拉长了,就好像两极要相互脱离一样。 [66]

这样,聚集着&ldquo;意识&rdquo;的细胞核裂变了,但自我意识在这种分裂中更像自我意识了。因为只有跳开来看,才会获得更强的整体感。染色体倍增,秩序被打乱,&ldquo;说&rdquo;的欲望更为急迫&mdash;&mdash;为重新确立自身的存在。裂变造成了我内部的混乱,但我多么地渴望那种对称的秩序啊。我想将我的染色体按两边排好,用秩序来对抗沉默的真空的挑战。我这样渴望的时候染色体已经形成了两个旋涡。但一切还在混乱中,变动是向着欲望的成形发生的。要说清我对于我想拥有的东西的渴望实在是不容易,那种无奈的复杂的感情逼得我一心要移动,要从我目前的状态挣脱,进入未知领域。

在两个旋涡之间发生的拖拽的战争中,一个缺口正在形成。就在这个时候,我看清了我的双重的状态。那首先是作为意识的分岔,作为对我的全部存在的感觉的偏离。因为现在被这些现象所影响的不仅仅是细胞核了&hellip;&hellip; [67]

然后两个旋涡的连接部分变细,我有了两个身体,我成了复体。分裂时的王国是感觉的王国,这种来自细胞浆的纯感觉大大不同于细胞核的&ldquo;意识&rdquo;,那种兴奋、敏锐和张力,使得我一下子就&ldquo;看&rdquo;到了作为复数的世界的多样性。两个旋涡之间的这种丝状的连接体是我身上的最高精华,也是我精神发育的全盛形象的体现。我处在一种近乎谵妄的状态中,我感到了整个世界&mdash;&mdash;而不仅仅是作为从前的我的那个单细胞。然而也就是这个时候,丝快要断了,死亡正在降临,生命又将在另外的细胞中重新开始。不过我还来得及顿悟我应该在大变迁中顿悟的那些事。

&hellip;&hellip;我明白了应当发生的每件事:这个未来,这个链环的焊接,是现在在发生或已经发生的,或不顾一切地要发生的;我明白了我的自我强化,以及从自己突围的运动,对于我自己是诞生也是死亡。我的运动造成了这个循环圈;这种运动将从扼制和断裂转化成不对称的细胞之间的相互渗透和混合,而这些细胞在增加着信息,这些信息又通过世间的无数的爱而得到复制&hellip;&hellip; [68]

这样,我前面说到的我&ldquo;爱得要命&rdquo;这句话就得到了最后的解释。爱什么呢?爱真理,爱看不见却感觉得到的精神世界,爱美。一次细胞分裂就是一次创作。人要发展自我就必须进行这种亘古以来就有的分裂运动,不断拷问表层自我,同自我的常规解释拉开距离。

&hellip;&hellip;要紧的是在你自己从自己挣脱出来的那个瞬间,你在那一道光芒里感到了过去和未来的联结。正如我,当我如刚才向你讲的这个故事那样,从自我中挣脱时,我就看到了应当发生的事。我发现自己今天在恋爱&hellip;&hellip; [69]

对于文学艺术来说,所有的故事都是&ldquo;开始&rdquo;的故事。艺术家一次次创作,也就是一次次重新开始,或重新演出那同一种开始。演出的动力则是爱。故事一开始就死亡了,然而文学艺术是关于&ldquo;活&rdquo;的故事,这种故事只能发生在开始之前的那个阶段。艺术家对死后的事不感兴趣。故事之前是什么?是通过追溯获得的深层记忆,是&ldquo;我&rdquo;的意识的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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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同虚无感搏斗的画面</h3>

&mdash;&mdash;读《减数分裂》

我经历了有丝分裂;我是多细胞的生物体;我和Priscilla相爱。可是我陷入了苦恼和绝望之中,因为我发觉我对Priscilla的爱根本就无法实现,我和她在精神上与肉体上都隔着千山万水。

描述我和Priscillar的故事首先意味着解释我的蛋白质和她的蛋白质之间的确定的关系。我们的蛋白质,又都受核酸链的控制。而在我和她的每个细胞中,这些核酸链又以同样的系列被安排在里面。于是,描述这个故事变得比描述单细胞的故事要更为复杂得多了&hellip;&hellip; [70]

当我说&ldquo;我&rdquo;,或者我说&ldquo;Priscilla&rdquo;时,我是什么意思呢?我说的是我的细胞和她的细胞呈现的那种特殊的形状,这是通过环境和特殊的基因遗传之间的关系的作用的结果。一开始看起来好像是故意设计成那种形状,才使得我的细胞成为我的,Priscilla的细胞成为她的。当我们继续追索下去,我们将看到,并不是故意设计,也没有谁去设计任何东西。我之所以成为我,Priscillar之所以成为Priscilla,确实同任何人都没有丝毫关系。基因继承只同传送被遗传给细胞的东西有关,同细胞如何样接受遗传物无关。而遗传物之所以遗传给它,也是为了再遗传。 [71]

以上两段话也可以用来形容创作,创作同刻意无关,仅仅是内心要传达的冲动,而冲动又来自遗传的积累。艺术创作,爱情,都同细胞的本能是一致的。可是现在,我对这种简单的本能不满足了,我认为一切都是被事先决定、安排好了的。我实际上无法成为我,因为我背负着无数他人的故事,他人的时间。这种有丝分裂带给我的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可以预料的。在故事中,我不可能有我自己的意志,连自身的存在也是缺席的。因为我就是我的父母,我的父母又是他们的父母,这个序列可以往上追溯到无限。Priscilla也处于同样的情况。虚无感朝我袭来,我该有多么焦虑。我被我以往的历史,我周围的存在封闭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了,我既感觉不到我的存在,我的一举一动也没有未来和前途可言,一切都是别人的故事,我所经历的故事只是别人的故事的尾声。&ldquo;我&rdquo;只不过是一定数量的氨基酸按某种方式排列的结果,在这些分子里面所有的关系都是可预料的,我自己能处理的可能性少得可怜。

这种情况令人悲观之处还不在于我希望自己有更复杂的个性,它首先在于当我说我细胞里的这种特性属于我时,只是一种修辞意义上的说法。因为46条染色体中,23条属于我父亲,23条属于我母亲,他们是一切,我什么都不是。我的故事不但没法描述,也不可能由我亲自经历。一个抽象的、庞大的、延绵无尽的&ldquo;过去&rdquo;压在我头上,郁闷啊郁闷!

还有更糟的,我细胞中的这两组染色体永远是分离的,不相通的,不能交换的。无论如何样复制、倍增,父亲和母亲总是并列着,他们之间总有不可逾越的距离,那距离是隔开他们的真空,这种情况令人想起艺术创造中的惯性。人类的深层语言已被编成了某种遗传的密码,无论主观上多么想要创造,写下的东西总在某种程度上遵循了既定的方向。艺术家为徒劳的创新的欲望折磨着,幻想着飞跃。不受制约的飞跃是没有的,而虚幻感正是创作的前提。然而当我执着于我的焦虑和郁闷之际,当真空,分离和无尽的等待压迫着我之时,某种奇妙的革命正在我体内悄悄地酝酿。我还不知道革命的事,我惶惶不安,继续追根溯源。这样做的结果是我为更致命的不确定感和虚无感所摄住,一切可以预料和不可预料但隐约感到的事物都在威胁我,抽去我存在的可能性。啊,我多么渴望偶然性,歧义,偏离,多么盼望打碎这该死的记忆的链条。

起先,一对对父系和母系的信息体似乎记起了他们是夫妇,便两个两个地连在一起了。而此前它们一直是分开的。那么多的细细的线段都在交织,混同,我的想在体外交媾的欲望导致了我在体内进行交媾,也就是在我所构成的物质的根源的深处交媾,并以交媾的行为将我体内古老的父母的记忆连接起来。这对最早的夫妇,既是我的直系父母,也是绝对意义上的最早的夫妇,即动植物起源时期大地上的第一对夫妇&hellip;&hellip; [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