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一 一个人的留守地</h3>
——读《养蜂场》
住在留守地的人们是如何样生活的?靠本身的营养维持自己的精神的人是如何看待世事的?这一篇里以阴沉的笔触描绘了新世纪的“亚当”的凄凉的生活。尽管主人公自述说他已经平静下来了,可他仍然是多么的念念不忘,怨恨,不甘。可以说,他所思所牵挂的,仍然是那个同他势不两立的人世间。
周围有一些我可以开垦的土地,但我没有去开垦。一小块菜地,蜗牛们在地里啃着莴苣,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再外加一点阶地,可以用草耙去挖挖,种上那些紫色的、正在发芽的土豆。我只要养活自己就可以了,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同任何人分享。
[250]
现代艺术发展到今天,所需的“材料”似乎越来越少。到后来,艺术家便只能从自己的身体里“取材”了。“我”就是这样的人。一切表层外部的怨恨,一切同世俗的纠葛都已经远去;分裂是彻底的、义无反顾的。世俗的烙印,社会的气味都会使“我”愤恨和鄙夷。“我”回归荒野,企图做一个自然人。“我”同人类拉开距离,站在荒野看他们灭亡。“我”幸灾乐祸。啊,那些顽强的、粗野的荆棘,欲望的象形文字,正在将人类的居所一一毁灭!“我”爱这些古老的、没有历史的野蜂,“我”愿永远同它们生活在一起。
可是你必定想知道,我有没有感到自己的孤独在压迫着自己,我有没有在某个夜晚(那些长长的的昏暗的夜晚之一),头脑中没有任何明确的想法,就那样往下走,下到了人类的住所。在一个温暖的黄昏,我的确来到了围绕着下面的花园的那些墙跟前。我从欧楂树上溜下来。但是当我听到女人们的笑声和孩子们的呼叫声时,我又回到了这上面。那是最后一次,现在我独自呆在这上面了。
[251]
对人的怨恨和恐惧使“我”逃到这个小小的原始家园。但真正维持“我”的思维的生长的,仍然是“那边”,即世俗。“我”不同“他们”见面,但“我”每天仍在控诉他们。因为只有他们那边有可以控诉的事物。“我”就不担心我的控诉会亵渎这个宁静单纯的家园吗?不,不担心,因为这就是艺术的交合啊。只要有艺术家,就会有这种矛盾而古怪的私密的活动。这种活动将不可调和的东西巧妙地调和到一块,使得思维灵动地活跃在世俗之中。因为“他们”,不就是我自己的肉体吗?
我知道在人与人的相互关系中只能有恐惧和惭愧。但那就是我想要的。我想在她眼里看见恐惧和惭愧,仅仅只是这个。那也是我对她做那件事的唯一的理由。想信我吧。
关于那件事任何时候都没人对我说过一个字,也不存在他们可以说的字。因为在那天晚上山谷里一个人都没有。但每天夜里,当这些小山消失在黑暗中时,在提灯的光线里,我读不懂一本旧书。我感到了城市,还有城里的人们,灯光,还有下面的音乐。我感到了你们全体指责我的声音。
[252]
谋杀是暗中进行的,“我”悄无声息地杀死了“我”自己。或者说,并没有杀死,只不过是将世俗的“我”深化了。从那件事发生以来,我每天都要将真实的情景在脑子里回放。而这种既不由自主,又是有意识的回放,其实就是作为作家的独特的忏悔。“我”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但“我”还是像中了魔一般对自己的行为进行一轮又一轮的分析。欲望是杀不死的,“我”通过“杀”的举动同它拉开了距离,从而有可能在精神上过一种清洁的生活。“我”在这种生活中梳理“我”的欲望的走向,将“我”自己钉在耻辱柱上。如果“我”不愿因分裂而发疯,如果“我”还想不断发展自己的精神,“我”就只能住在这个荒凉的高地上。
<h3>二 创造的机制</h3>
——读《荒地里的男人》
有福者BACICCIN——把关者或促进者。
父亲——捕捉、剿灭欲望者。
我——观察者。
创造地的风景是凄凉的,机制在隐秘地发挥作用。全身武装的父亲决心在海边的EOLLA BELLA高地剿灭那里最活跃的生灵——野兔。荒凉的景色和果敢的男人形成对照,预示着生命的暗淡前景:没有野兔逃得过那条大猎狗。
“我”来到CALLA BELLA荒地,在那里目睹了大自然最奇妙的景色,即光所制造的混沌初开的创世的景色,从无到有的景色。从这些风景当中,精神守护者的家园显露出来了。家园的景色同样凄凉,土地板结,枯瘦的植物要死不活。而这个家的主人,即守护者本人,躯体几乎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一部浓密的胡须。他在守护什么呢?
“坏运气,坏运气!我不是个猎免的人。我宁愿站在松树下面等那些鸫鸟。一个早上就可以射下五到六只。”
“那么您的晚餐就不成问题了,BACICCIN。”
“是啊,可是我全射歪了。”
“有这种事,是子弹的原因。”
“嗯,是子弹的原因。”
“他们卖的子弹不好,你要另外做。”
“是啊,我倒是自己做了,可能我做坏了。”
[253]
这个BACICCIN,他的工作就是不断瞄准领地里的各种生灵,然后每次瞄偏,让它们溜走。这就是他的特殊的守护。或许就因为这种守护,荒地里的动物异常灵活,敢闯禁区。他站在野兔们必经的路口,野兔们远远地看见了他的身影,反而变得更大胆了。或许他的姿态是种挑逗?或许荒地的凄凉只是表面的,内面翻滚着无穷的欲望?BACICCIN不动声色,他的女儿更是超凡脱俗,“我”当然无从预测那些看不见的风景。不过BACICCIN向“我”透露了一点儿情况:他的另一位女儿奔向了欲望之城。从此一去不复返。唯一能够推测的就是,这对父女将欲望转化成了精神的游戏,女儿夜间在原始风景里漫游,父亲白天装扮成猎手“打猎”。他们乐此不疲,CALLA BELLA荒地生趣盎然。
“您要知道,那条母狗不断追那只野兔,一次又一次将它带回我面前,直到我打中它呢。这是什么样的一条狗啊!”
“她到哪里去了?”
“跑掉了。”
[254]
父亲的狗和BACICCIN的狗其实有一样的禀性,那也是为什么父亲的猎狗终将同BACICCIN相遇,并失去目标的原因。父亲也射偏了,是因为BACICCIN挡在路上吧。
此处表演的是人的理性对于欲望的“剿杀”。可以想见,经过白天的演习,到了夜晚,CALLA BELLA会沸腾着何等激烈的原始欲望!而已经见过内面真相的父女俩,又怎么还会愿意呆在世俗的城市!
最后,幻景一般的科西嘉岛屿处在存在与不存在之间。只要人们的游戏还在进行,科西嘉岛就会在干燥明净的半空呈现。但为了使游戏持续,人们还需要生命之水——雨(也许雨来自世俗)。这是有福者BACICCIN说的,他见多识广,深通事物的奥秘。
<h3>三 活在永生的操练之中</h3>
——读《乡村小道上的恐惧》
卡尔维诺的这名信使同卡夫卡的“城堡”中的信使有某种相似之处,这位名叫BINDA的乡村青年就像是《城堡》里的信使巴纳巴斯的变体。如同巴纳巴斯的信念是城堡一样,BINDA的信念是同法西斯对立的“我们”的“上级”。“上级”将传送信息的任务交给了他——这个为崇高使命而生的信使。对于BINDA来说,送信就是一切。他以阴沉的激情投身到这种同死亡搏斗的运动中去,从未想过要退缩。因为他是BINDA,是信使,他热爱他的工作!
这名小个子的结实的乡村青年,长年累月于黑夜里行走在山间小道上,不知疲倦地判断着,分析着,冥想着。而他的两条腿,似乎是他的狂想的调节器,总是以不变的,可信赖的节奏将他带到正确的路上。这样的两条腿上,该凝聚着何等高超的理性!
只有暂时的缓解,没有一劳永逸,永远在恐惧与幸福交替的途中。这就是作者给我们刻画出的创造者的形象。信使的欲望定格在“送信”这一行动中,他穿梭在营地之间,表情因过分的坚毅而显得麻木,身体如同弦上的箭。崇高的使命对于他来说既是崇高的又是平淡的,因为那就是由他每天的劳苦生涯构成。送信就是同自己内面的死神搏斗。在想象中,无论他的双腿多么快捷,死神总好像抢先一步。然而,即使被落后于死神的幻觉摄住,他的腿仍然不会背叛他。信使一次次战胜死神,顽强地继续他的操练。当然在途中,他有对于情人美好的躯体的想象来支撑他,给他力量。可是那是实现不了的欲望。而欲望又正因为实现不了,便在想象中登峰造极,变成了他果敢的行动。在这一篇中,欲望被死神遏制,通过反叛而挣扎,而变形,整个过程表现得非常细腻。回想一下巴纳巴斯吧,这里同样是信使的形象,身负同样的使命,具有同样坚定的信念,就连那种永恒不破的忧郁也很相似。当然,这决不是偶然的重复,文学史就是如此在变奏中发展的。
他在沿途瞥见的那些东西:一棵树干空了心的栗子树啊,一块石头上的蓝色地衣啊,一个木炭坑边上的裸露的空地啊等等,全都在他的脑子里同那些最遥远的记忆连接起来。它们有时是一只逃走的山羊;有时是一只被从窝里赶出来的臭鼬;有时是一位姑娘撩起的裙子。在这些地方发生的战争就如同他的正常生活的持续。现在,工作,玩耍,打猎,这些全都变成了战争。
[255]
创造就是一个人的战争。闯入意识深处的信使认出了他在遥远的过去所熟悉的一切。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回家了,回到童年熟悉的家。战争是如此的不由分说,将一切都卷了进去,因此我们的信使现在只有一种生活了。这种生活就是从一个营地走到另一个营地,在途中冥想,在冥想中行动,并由这行动的结果又带出更多的冥想来。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转换,这种转换既是他没料到的,也是他所欲的。这样的信使,以他的敏锐,迟早都要同战争遭遇。并且只有同战争遭遇了。创造力才会爆发出来,想象才会源源不断。从前没有战争,只有一颗渴望的心,后来战争就打响了,信使在战争中履行起他的永恒的职责,从此再也没有长久的休息……
战争一轮又一轮地紧紧地缠绕这些山谷进行,如同一条狗企图咬住它自己的尾巴。游击队员们同贝尔莎格里部队和法西斯民团交替在山坡上和山谷间穿行,几乎擦肩而过。为了不使双方正好迎头撞见,也为了避开对方的射击,他们以山顶为中心绕出很大的圈子。但在山坡上或山谷里,总有某个人被打死……
在有围捕的日子里,他的女朋友REGINA便从她的窗口挂出床单。BINDA的村子是他来来往往的旅途中的短暂的休息处……
游击队的小分队在马厩里围着那些烧完了一半木炭的火盆睡觉;BINDA在黑糊糊的树林中行军。他们的获救希望寄托于他的双腿之上,因为他携带的命令是:“立刻撤离山谷。黎明时全营和重机枪必须到达PELLEGRINO山顶。”
[256]
这种浓郁得令人窒息的战争氛围,就是作家创作时的氛围。想象中的敌人在黑暗中同你擦肩而过,你必须拼全力同他们兜圈子,才能不被杀死。而信使,他的两条腿总是在同阎王赛跑。当子弹呼啸而过,当人无法防备之时,人又怎能不恐惧呢?但这恐惧没有将BINDA吓垮。每一次,他的可信赖的两条腿都将他带到了目的地。在那里,他可以吃到缓解饥饿的煮栗子,闻到同志们温馨的气味。
在孤独的急行军中BINDA有时也会回家,正如作家在暗无天日的创造氛围中有时也有缓解和欣慰,那就如远远地看到女友挂出的床单。啊,家就在眼前,他又一次死里逃生。如果在创作时一点都没有这种熟悉的“回家”的感觉,他就不能确定自己的创造为真正的创造,即从源头出发的创造。当然这种感觉也不是没有问题的。比如BINDA,他就找不到一个可以和女友尽情欢爱的适当的地方,那些扎人的松球无时无刻不在干扰着他俩——家只是想象中的存在,落不到实处。正如艺术只能转化欲望,不通直接满足你的欲望一样。但是毕竟有家。这个家,是使一切创造活动不致于沦为虚妄的根基。
不甘坐以待毙,为生存不停地奔走的BINDA,是与他的秘密的事业同在的。只要他的双腿还在有节奏地运动,他的生命的解放事业就在继续发展,他就不会为死亡所击倒。然而是什么在使他的双腿有节奏地运动?是他自己感觉得到,却解释不清的铁一般的意志。
他对他现在所到达的处所感到惊奇——他似乎这么久才走了这么一点点路。也许他慢下来了,甚至不知不觉地停下来了。但他并没有改变步伐啊。他可以肯定他的步子总是规则的、不变的。他也知道他决不能相信在这些夜晚的使命中来访问他的那头动物,它正用看不见的、沾着唾沫的指头弄湿他的太阳穴呢。BINDA是一个健康的小伙子,神经坚强,在每一个不测事件中表现冷静。即使他正在将那头动物像栓猴子一样挂在自己脖子上,他也要谒尽全力去行动。
[257]
旅途中,死神同人是纠缠得最紧的。湿乎乎的那种东西也许早就腐蚀了一般人的意志,可BINDA并不是一般人,他是传递神圣使命的信使。所以他可以将怪物拴在脖子上行动。啊,恐怖的夜晚,却又是不放弃希望的夜晚!那希望,就在他的两条腿上。一般人确实很难理解艺术家怎么会迷恋这样的生活。但这里头确实有迷恋,还有种归宿感,因为只有信使的身份是艺术家最心安理得的身份。不做信使,故乡就会沦陷,爱情也会因没有寄托而苍白。到处埋藏的地雷啊,德国人的头盔啊,步枪啊,都被猫头鹰一声接一声的鸣叫唤了出来。最后是那名不可战胜的大块头纳粹头子GUND,他无处不在,正张开他的巨掌罩下来。当然,他从未能够抓住BINDA一伙人。
为了赶开GUND,他必须想念女友REGINA。那么,在雪地里为她掏出一个小窝吧。但是雪已经结成了硬冰,REGINA不能穿着薄薄的外衣坐在上面啊。她也不能坐在松树下,松针一层又一层没完没了,会扎着她,松针下面的泥土又全是蚁窝。GUND已在头顶,他的手掌正罩下来要抓住他们的头,扼住他们的脖子,瞧,下来了……他发出一声尖叫。
[258]
如果我们要再现作家在创作时的精神画面,那就是以上描绘的样子。几股力量拧在一起形成的合力催生了作品。纳粹头子,女友,还有始终不背叛他的双腿,发狂的却又是冷静的大脑,这一切,非得有超人的力量才能把握得住。BINDA这个信使却乐此不疲,经历了一轮又一轮,越是恐怖越是兴奋。他到达了营地。
用爱,用生命的活力来同死神纠缠,是艺术家的点金术。不论是否意识到,他所创造出来的,就是他内面的自我形象。
他出发了。“我要去SERPE的营地。”他说。
他的同志们喊道:“快!BINDA!”
[259]
下一轮,是同样恐怖,甚至更为恐怖的旅程;下一轮也是希望的所在。
<h3>四 魂的形象</h3>
——读《BEVERA的饥饿》
精神与肉体的分离在艺术家的身上表现得最为极端。饥饿的肉体蹂躏着内面的魂,其丑恶的表演令人吃惊。在怕死这一点上,艺术家较常人为甚,因为饥饿的折磨使得他们时刻意识到生命的宝贵。但是他们所面临的选择却是冒着死亡的危险来维持生命。是的,维持他们那怯懦的、甚至有点卑劣的生命。于是生为艺术家的个人就会产生人格的分裂——他一方面自私、怯懦地生活;一方面大无畏地去在精神领域里冒险。就如同故事中的人们和BISMA的两种表现一样。由此想到,一名艺术工作者,无论他对自己的肉体在世俗中的表现是何等的厌恶,他也会用精神的营养来维持自己的欲望,来重新将意义赋予欲望。这是多么奇妙的关系!
BISMA又老又聋,似乎不食人间烟火,可是他通晓转换的秘密,他深知这一群难民要存活下去的全部希望都在他的身上。他不用看,也不用听,只要挣扎起老迈的躯体启程,便一定走在正路上。
BISMA已经过了80岁,他的背像永远被压在柴捆下面那样弯着——那是他一生中从树林里拖运到市场货摊去的柴捆……(此处略去一句)他拖着身体往前挪动,他的头偏向一边,脸上没有表情。更确切地说,那是聋人常有的不信任的表情。
[260]
这位洞悉了世俗中一切奥秘的老人早就不必观察了。只要人群一骚动,他就感到了他们的欲望,他不就是为这个至今还活着吗?他对欲望是不信任的,可他又相信欲望必将存活、发挥,他为了这个而启程。他和他的骡子,不论外界如何变化,始终只为这一件事活着。这似乎滑稽,却又确实悲壮。那头瘦得皮包骨头的骡子,看上去连站都很难站起来,却居然能驮起主人放到它背上的驮鞍。
如果将难民们看作一堆肉,老人和骡子则是这一堆肉的精魂。他们,这些人格低劣的怕死鬼,拥有这样一个高尚的魂。他们有点知道,又不完全知道,也许在夜半,当某个人从噩梦中惊醒时,会有一阵内疚向他袭来?人具有这样一个魂,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喂!”他们高声喊叫,“你觉得你能走多远啊,就凭你和那头骨瘦如柴的家伙?!”
“多少磅?”他问,“要多少磅?啊?”
[261]
老人听不见他们的聒噪,但老人看得透他们的心。他同他们心相连。他必须通过自身的冒险来填饱他们的肚子。
爆炸没有给骡子留下任何印象。它一生中已经受了如此多的苦难,所以没有任何事还能给它留下印象。它将口鼻弯向地面朝前走,它那被眼罩限制的目光注意到了各种现象:被大炮击碎的蜗牛啦(石头上溅出彩虹色的粘液),被炸开的蚁窝啦……
[262]
骡子是老人的一部分,它也是什么都不看。但什么都看见了。虽然被生活践踏得不成形状,内面的东西却完好无损。老人和骡子不畏死神,因为他和它的境界已超越了死亡(虽然只是在艺术领域中)。当他们清晰地感到来自人间的饥饿时,他们就产生义不容辞的义务感。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维持卑劣的肉体的渴望?因为肉体一消失,他和它也将随之消失啊。老人和骡子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他们的宗旨,因此唯一的出路是将这可怕的表演付诸实施。
拿着刷子的那一位(黑色旅的成员)在被毁坏的墙上写道:“斗争就是光荣”。84
拿刷子的男人写道:“要么罗马,要么死亡”。
[263]
敌人(死神)写下的这些预言对于老人和骡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是暗示绝望还是引诱?老人和骡子将会用行动来作出回应。
眼睛下面有块斑的青年射出一阵连发,老人和骡子一齐被射中了。但他们好像还在行进,骡子似乎用四只蹄子站立着,黑色的细腿一动不动,看上去好好的。黑色旅部队的那些人在旁观,脸上有斑的青年已经松开了手枪皮套上的枪,正在剔牙。这时老人和骡子一齐弯下了,他们好像要向前迈步一样,但却倒成了一堆。
[264]
这就是他和骡子面对死神的形象(其实只是一种表演)。英勇和邪恶的对峙有点像博尔赫斯笔下的场景。这是人性之根的展露。死去的老人又将在另外一篇小说里面复活,继续这阴沉而悲壮的人生之旅。在这个世界上,这一类的作家都有一个英雄的情结,那是从久远的孩童时代就已形成了的。成年之后,无论世事多么险恶,自身的欲望总会铸成那个英雄的形象。这一点是不变的。
<h3>五 活着的不易</h3>
——读《三个里面有一个还没死》
从某个角度观察,艺术地存活在这世上确实是一件可怕的事。你会变成那三个十恶不赦的罪犯。也许你有申辩的理由,但杀人机制不会放过你,你必死无疑。你叩问那个机制,你一心想看破死神内面的机关,你甚至一直心存侥幸,但残忍的、痛苦的死还是降临了——一切都已经太晚,你无法改变历史。
他现在才记起来他没有被击中,因为他在那之前已经扑下去了。他已不记得他是否是有意这样做的,反正那已经不重要了。
[265]
这名侥幸存活的罪人在深井底下经历的一切比地狱还要恐怖。“机制”不是简单地让他死,而是一次次让他抱希望,然后让他经历更可怕的打击。一个人,如果还要保持自己的作为人的体面,在那种情况下只有马上死掉。然而活的冲动是多么强大!也不知为什么要活。他的耐力变得如地下的野兽一般,他作为人类的感觉几乎全部麻木了。此时便是理性与欲望之间的张力的极致,艺术家到达这种境界时,成功就在眼前了。
但是这个裸体男人已经不抱希望了。他永远不能回到地面了,他也永远不能离开这口井穴的井底了。他会在那里发疯,喝人血,吃人肉,他甚至没法寻死。
[266]
连死也没法死,推理当然更加没法进行。怎么办?于是他就在完全的黑暗中竭尽全力滑动身体了。这种近似本能的运动让他看到了耀眼的、如光晕一般的东西。出路终于被他找到了。
我们在创作或阅读中是否也曾像这名罪犯一样滑动过身体?如果还没有过,那就要更加用力,更加冷酷地逼迫自己。让机制启动制裁,让热血沸腾,让衣冠楚楚的人变成不顾一切的兽,然后再让高层次的人性在煎熬中复活。如果我们酷爱艺术之美,就训练自己成为这一类强有力的罪犯吧。如果我们的躯体还没有彻底僵死,就聚精会神地滑动,追寻那古老的律奏吧。
<h3>六 终极体验</h3>
——读《布雷区》
这个人为什么要穿过布雷区?他那些紧张的推理是由什么样的激情所推动?
“没有人知道布雷区在哪里。”老人重复说,“这个隘口是一个布雷区。”
然后他做出那个手势,就好像在他和所有其它事物之间有一块蒙尘的玻璃一样。
“喂,我总不会那么不幸吧,会吗?——往那里走去,踩在地雷上?”
年轻人问道,笑了笑。那笑容使得老人产生出吃了一个生柿子的感觉。
“嘿嘿。”老人然后说。仅仅一声“嘿嘿”。
此刻,年轻人努力回忆那一声“嘿嘿”的语调。因为这可以说成:“嘿嘿,你不应该这样想。”或者:“嘿嘿,你永远搞不清。”或者:“嘿嘿,完全可能啊。”但老人只是发出了一声“嘿嘿”,没有特别的语调,空洞得如他的凝视,暗淡得如同这山区……
[267]
他是被迫来到这里的,但他也是自愿来的。他饥肠辘辘,食欲得不到满足。他不是来寻死的,却不知为什么渴望死亡体验。对于这样一个矛盾重重的家伙,你能说什么呢?当然只能是“嘿嘿”。他就在这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嘿嘿”声中迈开了脚步,答案要由他的两条腿来提供。他朝那荒凉的、草木难生也没有路的隘口迈步,隘口也是布雷区。他曾经来过这里,他隐约记得隘口是很宽大的。既然这样,就不会每一块地都有地雷,至少现在还没有,只要他谨慎……
他不期而遇地看到了隘口,他感到一种刺痛的惊讶,同时还有害怕。因为他没料到这地方开满了杜鹃花!他被花儿的海洋淹没了。这时他脑海中出现了那位老人朝空中挥动着的双手。老人说过:“就在那边。”他还看到手的阴影落在杜鹃花上面,将花儿们全部盖住了。土拨鼠催命地叫,他想逃,可是找不到回去的路了。现在他只好碰运气了。
这里是隘口,布雷区只能在这里。这个事实反而给了他某种宁静。因为这就是他一直在找的地方啊!又是那个老问题:他为什么一直在下意识地找这个地方?不知道。
如果他向前走了一步,那是因为他不能有其它举动,因为他的肌肉的运动和他的思维的进程使得他走了那一步。但是存在着那样的瞬间:他可以迈这一步,也可以迈那一步;他的思想在疑惑中,他的肌肉绷紧却找不到运动的方向。他决定不去考虑,让他的腿像机器人一样移动,看也不看地让他的脚踩在石头上。但恼人的怀疑还是折磨着他,那是对于他的意志的烦恼:是他的意志在决定他向左转还是向右转;他的脚踩在这块石头上或那块石头上。
[268]
你到过隘口了吗?你是否被你内部的矛盾折磨得要发狂?这种僵持,这种硬挺会带来什么?这就叫做自由意志吗?当然,这个人是老手了,瞧,他还不忘在这个时候从口袋里掏出女友的镜子来照呢,他分明是想看见自己临终的模样嘛。真是一个古怪的家伙!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部分的自我——只能是部分的,要看全部,得等到地雷炸响。
后来地雷果然炸响了,当然只是在想象之中。
在怀疑中僵持,在虚无中硬挺,接下去,艺术家就会获得动力去表演如何飞越绝壁。这样的操练总是让人上瘾的。
<h3>七 鬼鬼祟祟的活动</h3>
——读《糕饼店的偷盗》
原欲和理性在创造中的纠缠和变形呈现十分奇异的景观。在这一场演出中,有人冲进现场去自发表演,但他始终满足不了欲望,因为欲望已经转化了;有人一直被同欲望隔开,备受煎熬;还有人摒除欲望,按既定方针行动,但途中又偷偷地同欲望达成妥协,因为人的意志要通过欲望来输送营养(不是就连作为制裁者的警察也在店里偷吃糕饼吗?)
……那时他闻到了那种气味。他做了个深呼吸,新烤的糕点的香味飘进他的鼻孔。这种香味给他带来隐蔽的激动,遥远的温柔感觉,而不是很现实的贪婪。
……(此处略去两段)
他伸出一只手,在黑暗中努力摸索。他到了门那里,为DRITTO打开门。很快他就因恐怖而畏缩起来,他必须同某个动物面对面了,那也许是某个柔软的粘滑的海洋动物。他站在那里,一只手伸向空中,那只手突然变得潮湿和粘乎乎的了,像得了麻风病的手一样。手指头之间长出了某种圆圆的柔软的东西,一种赘生物,也许是肿瘤……他爆发出笑声,原来他触到了一个苹果饼,并且还抓着一团奶油和一颗裹了糖的樱桃呢。
[269]
当人下到那种完全黑暗的处所之时,他所面对的是变了形的欲望。直接的满足己不可能,只能曲里拐弯地释放。于是就会有某种畏缩、恐惧,某种微微恶心的不适感觉。但那从遥远之地飘来的异香对于人的诱惑终归是不可抵御的,于是人为好奇心驱使继续探索。也许,同深层欲望相遇类似于人用手触摸自己的内脏?那并不是一种很美的感觉,只不过由此写下的文字会是美的文字。BABY吞吃糕点所产生的感觉一点也不美好,但他出于本能还是要拼命吞吃,就像中了魔一样。并且人在进行这种鬼鬼祟祟的活动时,一定要排除外来的干扰,即排除理性的直接干扰。所以UORA-UORA必须时刻在外面站岗,以便警察到来时报信。就连他们自带的手电筒的电光,也是种不能忍受的干扰。你必须彻底“痴迷”,才会产生纯正的作品!当然,也会有小小的欢愉,那是当他无意中吃到了美味的夹心炸面饼时——意识跟在感觉之后,但并非创造过程中完全不能意识到你所创造的东西。
就是在那个时候,一种极度的焦虑笼罩了BABY,他担心没有时间吃完所有他想吃的;担心在尝遍各种不同的糕饼之前被迫逃跑;担心在他整个一生中,他仅仅只对这片由乳制品和蜂蜜构成的奇境拥有几分钟的占有权。他发现的糕饼越多,他的焦虑就越厉害。结果是被DRITTO的手电光照亮的商店的每一个新角落,新视野,都好像正要将他隔在外面。
[270]
你手里拿着笔,你想记录那些奇异的画面,但不知为什么,你总担心跟不上它们的变化——而且也的确跟不上。啊,那种焦虑,那种悬置导致的不安,那种对于自己有限的生命的忧虑,都一齐呈现在“偷盗”这种行为里了!人必须赶在死神之前。黑暗中居然有手电光(心灵之光?),凡被电光照亮的东西,你就不能再享用了,你必须去探寻更深更黑的领域,惊喜永远伴随绝望。不要以为会有单纯的满足,其实,欲望总是变形成恶心与恐怖,香喷喷的糕饼也变成了妖怪。只有DRITTO在清醒地、有条不紊地工作,你听到他在旁边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必须打开钱柜。”
“离开这里!看你把这里搞得乱糟糟的!”DRITTO咬牙切齿地说。尽管他是搞这种买卖的,他却对于有序的工作作风有种奇怪的敬佩。随后他也抵挡不了诱惑了,往口里塞了两块糕饼……
[271]
这个内心如手电光一样敏锐清明的小偷,在整个活动中起着关键的作用。BABY的职责是发现,他的职责是建立结构,是将那些发现变成价值。这位从不策划的策划者,多么胸有成竹,活儿干得多么漂亮!也许一流作家心里都有一位DRITTO,一位从远古时代以来就成形了的,经过岁月的磨炼已变得无比强硬的人物。当然,他也需要吃糕饼。
他仍然感到一种他不知如何来满足的疯狂渴望。他没有任何办法来完全享用所有的东西。他手脚并用地趴在桌子上,桌上放着苹果饼。他愿意躺在苹果饼当中,用它们盖住自己,永远不离开它们。但是五到十分钟后事情就将过去,在他的余生里,糕饼店将永远不再同他有关系。正像当他还是个小孩子,他将鼻子在那个陈列橱窗上压得瘪瘪的时候的情景一样。
[272]
在这种活动中,“满足”是不存在的。为获得满足而采取的举动激起了更大的不满足——即渴望,人就在焦虑的渴望中延宕。这种活动是制造渴望的,而不是平息渴望的。如果一个人愿意生活在渴望中,那么他或她就去读或写这种小说吧。那里面有他们永远吃不饱的糕饼,但那种糕饼永远让他们魂牵梦萦,让他们刻骨地感到此生时间已经不多了,如再不赶紧,就会同欲望永远分离……
UORA-UORA绝望了,他在离去前想拿些糕饼去吃。他用他的大手拢了一小堆带坚果的杏仁蛋糕。
“你这傻瓜!要是他们捉住了你,看见你满手都是蛋糕,你怎么对他们辩解?”DRITTO咒骂着他,“全都放下,出去!”
UORA-UORA哭起来了。BABY恨他,他拿起一个写着“生日快乐”的蛋糕,砸向UORA-UORA的脸。本来UORA-UORA可以毫不费力地避开,但他却将脸迎上去挨打。然后他笑了起来,因为他的脸、帽子,还有领带等等全部都被奶油蛋糕糊住了。
[273]
放哨的就是放哨的,不能同欲望搅在一块,只能拉开距离,这可是个原则问题。如果丧失了警惕乱来,偷盗活动就将全盘失败。原则似乎是一清二白的,但果真如此吗?BABY用一个蛋糕砸碎了原则,于是欲望与理智变得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无法区分了。而这位哨兵,很黑色幽默地笑了起来。这到底是一个如何样的原则啊?!他舔着脸上的蛋糕,完全领会了自己的职责的微妙性。
于是他们(警察们)也开始心烦意乱地吃起那些散在周围的小糕饼来。当然,他们小心翼翼地不弄乱了偷盗留下的痕迹。过了一会儿,他们狂热地寻找起证据来,寻找的同时他们也全都大吃了一顿。
BABY在大嚼,但是其他人嚼得更响,淹没了他发出的声音……(此处略去一句)他被浇过糖的水果弄得“晕糖”了,以致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通到那张门的过道无人看守。警察们后来描述说,他们看到了一只猴子,它的鼻子上糊满了奶油,从商店的上方攀援而过,打翻了碟子和苹果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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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原来作为监视者的警察也有心烦的时候,一心烦就会不知不觉地吃糕饼。这一来就给了BABY机会,他不但可以继续偷吃,还可以从他们鼻子底下溜走!其实这些警察们是从心底认可他的逃跑的,因为在他们眼里他变成了一只无法无天的猴子,警察们是不抓猴子的,警察们甚至欣赏猴子的表演呢!很可能他们的捕捉是虚张声势,他们就是来看把戏的。
“猴子”逃出了表演场,身上糊满了欲望的残余痕迹。他回到女友那里,舔食着,细细回味发生过的一切。
<h3>八 黑暗的心</h3>
——读《美元和暗娼》
涌动着欲望的艺术家的心是一颗黑暗的心。此篇描述的正是这颗大心内部的活动。人的认识力和人的灵感在这里被比成一对夫妻,相互间的分离与牵挂,各行其是与合作演绎着文学艺术的功能。这类作品的共同氛围是蒙着一层雾,幽灵般的人物在雾里游动。读者也像那些人物一样,渴望辨认,渴望发挥,但难言的压抑感使得人的大脑近乎麻木。当然也只是大脑近乎麻木,感官仍然是开放的、敏锐的。只要你停留得足够长久,大脑就会获得营养,重新发动。这世间的事物是可以认识的,认识的机制本身也不例外。一边创造一边看破自己创造的奥秘,是卡尔维诺这类作家的特点。这种奇特的内敛的活动,这种自己同自己为难似的操练,以及对这种操练的费力的辨认,作者将其称之为“困难的爱”。爱什么?爱这种操练本身,爱文学。在达到这种辨认之前,艺术家应该已经穿越了多么漫长的黑暗的通道!那通道不在别处,就在他的心里。一切都只能在暗中进行,一切都是由人工制造。然而你能说这种风景不美吗?当你读到酒店密室中的那一幕时,你的心难道没有因为那种温柔的崇高感而颤抖?这种内面异景不是更激动人心?
那确实是第欧根尼的木桶,是一颗自满自足的心。然而这颗心又是充分开放的,每一个走进它的读者,只要他或她有足够的真诚与活力,都将从这里面获取一种独特的生存的技巧。
在那一小块荒凉的碎石地上,为改善环境而栽种的那一两株古怪的棕榈树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感到孤寂而闷闷不乐。小块土地的当中立着被灯光照得通明透亮的酒馆——第欧根尼的木桶。
它是由一位叫作FELICE的前军人得到议会批准后建立起来的,尽管也有人抗议说它破坏了地区景观的和谐。酒馆的形状像一个桶,里面有吧台和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