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5]
这就是艺术家的心灵居住地。它得到最高批准,它的外观与环境不和谐,内部却通明透亮。初见之下,它唤起读者凄凉的感觉,其实它又并不凄凉,因为它是“第欧根尼的木桶”啊。就在这栋建筑外面,丈夫必须同妻子分离了,因为他们要证实自己的价值(即,用里拉换美元)。判断留在故事外,灵感进入室内活动。于是JOLANDA见到了六位原始人模样的水兵靠在吧台上,在吧台后面,是那位大智若愚的老板FELICE。她想要老板帮她传话,问人要不要兑换美元,老板要她“自己去问他们”。一个站在明处,一个站在暗处,对话所传递的信息却是关于创造的原则——只有行动,你才能证实自己。
“我给你美元,”他用意大利语说,还打着手势,“你,同我上床。”
[276]
水兵说出的也是真理。灵感要通过一种暧昧的交合,才会呈现出艺术的价值。这些对话全都天衣无缝,因为对话背后的写作者就正在进行这种交合。
这时丈夫进来了,他看不见妻子(因为他永远慢一步),但他听得到妻子在说话。他向明察秋毫却装佯的老板打探,老板仅仅告诉他说:“她还在那里。”
“JOLANDA!”她丈夫叫道,他努力要从两个美国人之间挤进去。他的下巴被戳了一下,另一下戳在肚子上。他很快被推出来了,只好再次绕着那群人跳上跳下。从人墙最厚处,一个颤抖着的小声音响起:“是EMANUELE吗?”
他大声吼道:“怎么样了啊?”
她的声音变得像在打电话一样,她说:“似乎,似乎他们不要里拉……”
他努力保持平静,但开始敲柜台了。他喊道:
“他们不要吗?那么你出来吧!”
[277]
丈夫EMANUELE想知道内部的实情,但妻子一进入到“木桶”里面,就如同鱼儿进入了深水一般。他不可能清楚地看到她的活动。他们夫妻的分离是这种活动进行下去的前提。丈夫担心着妻子,开始焦急。在这个关键时刻老板递给他一杯酒,并对他做了模糊的暗示。丈夫用力进入冥想,一下子就为自己找到了出路。这个出路就是跑到街上去调集生命中的一切原始力量,即那些令人作呕的暗娼,让她们一齐来加入这个肉体的狂欢,这个精神诞生的盛宴。看来,丈夫的行动也是被逼的,起因是对于妻子的渴望。他不能直接加入“木桶”里的活动,他只能拉皮条,但他的正确导向却是事业成功的根本。啊,多么诡秘!最脏的和最纯的,最高尚的和最猥亵的。“木桶”里进行的就是这两极的交合。然而,这种交合彻底排除了世俗意义上的性。丈夫拉皮条是为了看清妻子在这个活动中的表现,他以为有了这两个妓女加入,他妻子就会出来了。但并不是这样。
EMANUELE的妻子JOLANDA处在那位大块头的年轻的水兵的保护之下。他是力量的象征,他身上有着远古的神秘气息,JOLANDA深深地为他所吸引。这是一种纯粹的、精神上的吸引力。
见不到妻子的丈夫又返回街上,去叫来更多的妓女参加这个狂欢。
所有那些女人都同他“心有灵犀一点通”,立刻放下手头的活钻入他的出租车。不久,“木桶”里的人肉狂欢变得令人眼花缭乱,妓女们丑态百出,水兵们也越来越多,他们肉壑难填。但是狂欢之后,他们发现自己什么也没得到,更饥饿了。
然后所有的东西都在水兵们手里融化了。他们发现自己或手握一顶帽子,帽子上有一串串葡萄装饰;或拿着一个牙科用的碟子;或被一只长袜绕在脖子上;或拿着一块海绵;或拿着一件丝绸装饰物。
[278]
也就是说,在这种活动里是得不到生理满足的,狂欢只不过是表演,这种活动另有所图。图的当然是高级的东西,是精神的升华。
JOLANDA单独与大块头水兵呆在小房间里头了。她在洗漱盆上方的镜子前梳头。大块头走到窗前打开窗帘,外面是黑暗的海军的区域,防波堤那里有一线光照在水面上。这时大块头开始唱美国歌了。(此处略去两句)大块头继续用嘲弄的声音唱道:“神的孩子们,让我们唱哈利路亚(赞美神)!”
JOLANDA回应道:“让我们唱哈利路亚!”
[279]
在赞美的歌声中,两人结合了。当然这不是肉体的结合,这种结合看不见摸不着,它发生在“第欧根尼木桶”的密室里,那密室的窗口通向海洋——人类从前的故乡。
丈夫寻找妻子碰了壁。那么,他所策划的这场活动到底有没有价值呢?他无法判断。那些出租车司机们缠着他,要他付车钱,其实就是要他证实他的创造活动的价值。这时巡逻的警察们到来,他们要抓人了。水兵们排成队伍向着港口行进,警察们的那些卡车上装满了妓女。当卡车驶过时,水兵们的队伍分列两旁,由大块头水兵领唱那首赞美神的歌曲。JOLANDA也在车上发出和声。
警察们没有逮捕丈夫EMANUELE,因为丈夫另有任务。当他凄凉地垂头坐在凳子上时,一位美国军官过来了,那人通过老板对他说话:
“你给我姑娘,我给你美元。”
于是旧戏又将重演,丈夫同军官手挽手,唱着赞美神的歌儿,去寻找另一个地方进行通宵的狂欢!
<h3>九 渴望的心</h3>
——读《像狗一样睡觉》
正在创作的人就如长久得不到休息渴望用睡眠来满足的人。既然创造就是渴望本身,那么在过程中满足也就永远不会到来。这个车站候车室里面这些彻夜不眠的人们,就是正在创作的艺术工作者。首先,他们都是黑市的买卖人。这意味着,他们的工作不能有预期的收入和确定的价值;他们不能回家,永远在那些车站之间辗转,盼望着什么转机发生;他们总是只能同陌生人打交道。
在这样的地方,谈话的内容总是一致的:诉说自己的渴望。他们之间只要几个字,一句话,相互间就完全懂得了。因为是同样的东西在驱使他们不断旅行。他们之间的同情那么深切。
在这样的夜晚,所有的人都在寻求温暖、柔和的氛围,因为寻求缓解是人的本能。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异性的吸引力,母性的发挥等全都变了形。那的确是一个更为美好的境界,一个真爱的梦乡,人在那里头能够更为合理地释放自己的本能。
在这样的条件(灯光刺眼,地面寒冷,没有枕头)下,没有人能真正入睡,只有骚动不安的混沌状态。人们不断地被骚扰惊醒,醒来之后又继续他们的欲望诉说。关于羽毛垫子,关于洁白床单等等的诉说的确激起了温暖的遐想,艺术家愿意用这样的表演来让人性复苏,来传播爱。其实,他们自己就是那些不眠的守夜人。
为了熬过这漫漫长夜,一位香烟小贩甚至发明了轮换睡觉的新形式。这种艺术的创新使得候车室的夜生活更为丰富,更有传奇性。分段睡眠类似于卡夫卡的分段修建长城,文学史上的英雄们总是所见略同,这两种智力游戏都是理性监控之下的别出心裁的欲望游戏。
<h3>十 博爱的大心</h3>
——读《短暂的就寝》
老妓女ARMANDA隐喻了艺术工作者心中的大爱。
仍然是那个小偷和警察的故事,小偷总是被追逼的,这里的这位警察却有点忧郁,有点空虚。ARMANDA对落魄的小偷充满慈爱,正如人在创造中青睐自己的灵感。这位小偷在深夜投向她的怀抱是最为正确的选择。因为只有这位老女人的怀抱是最安全的,那里摒弃了表层的肉欲,弥漫着深层次的博爱的氛围。就连老奸巨猾的警察头子也有可能在那里迷失。GIM这个惯偷可不是白吃干饭的角色,多年的经验加强了他那敏锐的直觉。然而结果是出人意料的。
……她的胸部被紧紧地箍在金属丝和松紧带的盔甲里面,她的老妇人的躯体上绷着年轻女孩的礼服,她紧张地抽动着手中的钱包。她用她的脚后跟在人行道上划圈子,突然哼起歌儿来……
[280]
在腥风血雨的内心的战场上,人类之爱疲惫、衰老,被践踏成了这个样子。GIM却总是知道,只有她那里才是可靠的,因为她是心灵世界里的母亲。她广阔无边,深不可测,她的爱将给予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所以小偷与警察的精神寄托都在她身上,他们之间的争斗将在她这里得到暂时的化解,然后又进入更高的层次。
创造中是没有休息的。每一个角色都到这位母亲这里来寻求疼痛的缓解,寻求神经的松驰,以及温暖的抚慰。那张宽大的床只给他们提供极为短暂的欣慰感,然后又是烦恼的折磨、渴望的痛苦。母亲爱小偷,似乎也有点爱老警察,她给他们的慰藉似乎意在缓解矛盾,结果却是激化了矛盾。是不是因为看见警察上了这位母亲的床,小偷便悟到了自己的出路?那出路就是:豁出去剑走偏锋,下一回再见母亲!多么奇妙的巧合啊,每一个细节都符合着文学的规则。而老警察,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开这个温暖的女人,他知道无穷的麻烦在前方等着他和这个小偷呢。
<h3>十一 抑制着的发挥</h3>
——读《战士的冒险》
创造中,欲望好像是盲目的,但又决不是盲目的。欲望同理性之间的关系正如旅途中的这一对之间的关系。
有点粗野的战士坐在车厢里头,一位有品位的妇人进来了,她和他不属于同一个阶层。尽管有这种一目了然的差异,战士的欲望还是被激起来了,因为欲望是压不住的,也因为女士不知为什么竟然坐在他的身旁——一位高傲的、严厉的女士。被冲昏了头脑的战士开始挑逗这位女士,而女士始终不动声色。也就是说,战士弄不清她到底是赞同还是反感,并且他的所有的证实这一点的企图也都失败了(这里令人想起城堡与K之间的那种微妙关系)。然而从本性出发,战士只能继续挑逗;同样从本性出发,女士既不赞成他,也不反感他。她脸上的表情到底是真冷淡,还是貌似冷淡,实则引诱?奇怪的是这一点不是取决于女士,是取决于战士自身。如果他要弄清真相,他就得继续不断地冲动,用自己的行动来肇事,让事实成立。女士优越而高高在上,她是不会主动的,她在依仗于战士的主动来完成冒险?要知道从一开始就是她,而不是别人,坐在了战士的身旁,激起了战士的欲望啊。她坐在了那里,为的是让战士冲动起来,她好冒险嘛。
她又是真正严厉的,有时如同女神。正因为她这种大理石般的神态,战士的行为才频频受阻。每一轮冲动后都会有那种反省中的沮丧感、幻灭感。可是如果他不继续冲动,他就真的完蛋了。谁经得住这大理石般的审视啊。于是战士一波接一波冲动,越来越激情,越来越不顾一切。他要弄清底蕴,他要满足自己!最后他终于发疯了,发疯的瞬间也就是他同女神合二为一的瞬间。清醒过来后觉得一切是如此的不可思议。
列车一路尖叫着穿过原野,一排排没有尽头的葡萄藤在窗外闪过去了。整个旅途中,大雨都在不知疲倦地往窗玻璃上划出条纹。现在,雨又以新的暴力继续这种活动了。
[281]
车厢里头就这样暗中进行着原始与现代交合的活动。
<h3>十二 拯救濒临灭亡的灵魂</h3>
——读《海浴者的冒险》
这篇小说将现代文明、或我们用以表达的语言的内幕撕开了一个口子,使读者得以窥见内部的可怕真相。文明或语言发展到今天,已经同人的本性处于这样一种势不两立的对峙,这样一种你死我活的战争状态,如此文明或语言还要它干什么?
这是一篇美丽哀婉的作品,相信大多数读者都会为“夫人”身上那种单纯自然的美所打动,因为那就是艺术家心目中理想的女性美。读者同样也会为我们人类的现代文化之虚伪、空洞、腐败而感到绝望,感到愤怒。这个文化或语言已将人性扭曲到如此的程度,将人的身体看成它的死敌,用猥亵的、谴责的氛围来围攻她,就仿佛恨不得消灭她一样。那么,这文化或语言本身不就是一种走向灭亡的东西吗?但是“时尚”的人们是很难有反思的,于是艺术家或夫人便成了稀有物种,他们必须拼全力同包裹着灵魂的一切庸俗(自己的和别人的)进行生死搏斗,以维持灵魂的存活。夫人的困境就是一切要坚持人性自然发展的人们的困境。
故事很简单:一位夫人同丈夫去海滨度假,丈夫有工作先行回家,留下她一人。她酷爱海洋,不喜欢那些伪善做作的度假者,所以她独自游到比较深的地方去同海水亲近。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她的两片式游泳衣的下面部分被海水冲走了,她成了裸体。她想求救,又一次又一次地打消了求救的念头。最后,在她面临死亡之际,一位朴实的当地渔民和他那可爱的儿子救了她。
陷入绝境的夫人在水中同自己的身体搏斗,终于战胜文化语言对身体的亵渎,接受自己的身体的过程,同艺术家的创作是何其一致。
她用并紧的双腿徒劳地扭动着身体,她企图在注视身体的同时藏起身体,使自己看不见。然而,
在胸脯和大腿的棕色之间,苍白的肚子上的皮肤显露地发光。而腹部的那一块黑色和一块白色,无论是波浪的运动,还是水中飘荡着的海草都消除不了它们……(此处略去一句)每划动一次,她那白色的身体就出现在光线里,呈现出那种最能辨认的,却又是秘密的形态。她尽一切努力去改变她游泳的式样和方向;她在水中转身;她从每一种角度和光线里去观察自己;她用力扭动。然而,这个冒犯的、裸露的身体总是追随着她。她努力要从自己的身体里逃出来,就好像从另外一个人手中逃出来一样。她,ISOTA夫人,在这困难的关头救不了那个人,只好将她交给命运了。可是这个身体,如此的丰饶,如此的无法遮蔽,又确实曾经是她本人的荣耀,是一种自我满足的源泉。
[282]
有两种对于自己的身体的解释。夫人在与自己身体的纠缠扭斗中渐渐地从第一种解释里摆脱出来,进入到了第二种解释。创作者的活动也正同这类似。创作就是破除、逃离自我的表层规定,抛弃一切习惯势力的定势,进入本体或本质。身体还是那个身体,语言还是那个语言,但由于艺术家自发进行的战争,事物的含义便走向了反面。
在未来到海洋之前,ISOTA夫人也是个随大流的家庭妇女,也安于对自己的身体的世俗解释,这种解释导致了她在日常生活中逃避自己的身体。但在下意识里,她无时无刻不向往对于自己身体的自然的、也就是从艺术角度出发的解释。就是这种向往给她带来了灾难,她注定了要在这场灾难中来释放自己那长期被压抑的隐秘欲望,挣脱一切束缚,将对身体的认识提升到灵魂寄居地的层次上。所以这场促使她新生的战争一开始就是险恶的、绝望的。
裸体的夫人滞留在海洋,她的周围是她的陆地上的同胞,她必须向他们求救。她一轮又一轮地设想自己的裸体暴露在这些充满肉欲,却又冷酷无情粗俗不堪的人们眼前的情形,每一轮都得出了否定的结论。不,绝对不行,情愿死也不能忍受这种事。那些男人正在像饿狼一样等待她出海;那些女人则一个个都是妒忌心极重的阴谋家,她们对她这种朴实的身体一定是极为鄙视的。世界这么大,却没有供她呼吸的空气,只因为她的裸体。
ISOTA夫人有着可爱的丰满的身材,这让她可以在冰冷的海水里长时间地游泳。她的丈夫和家里的人都对这一点感到非常惊奇,因为他们都是瘦人。可是现在,她水里面呆得太久了,太阳已被云遮住,她那光滑的皮肤上冒出了鸡皮疙瘩,她的血液也在渐渐地变得冰冷。一阵颤抖穿透她的全身,ISOTA夫人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但是正受到死亡的威胁,而她是无辜的。她的这种裸体状况就像突然在她体内生长起来了的一个东西一样。但老实说,这之前她从未将这当作一种罪孽,她只是将它当作一种焦虑的纯真感觉,一种她同他人之间的秘密的友爱的纽带。那正如她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之根与血肉。而与此相反,那些人,那些小船上的精明的男人们,还有那些太阳伞下的无畏的女人们,他们不接受她的裸体。他们暗示这是一种犯罪,他们在责备她。但是只有他们才是有罪的!她不愿代他们受惩罚。她扭动着,紧紧地握着那个浮标,她的牙齿在打颤,眼泪从她的双颊流下。
[283]
扼杀人的“文明”就这样占了上风,夫人感到生活在这样一个冷酷的世界里,生命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她决绝地选择了死亡。实际上,她的选择既是绝望的放弃,也是一次漂亮的冲刺。这就正如写作。转折点在最后终于出现了。最终,不是“现代文明”打败了人性,而是人的艺术本能战胜了陈腐的观念,直觉战胜了语言,促使语言发生了新的进化。
渔夫和他的小儿子是那么的清新、质朴、纯美,又是那么的体贴和敏感,艺术的世界不就是为了这样的人们而存在的吗?也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人们存在,ISOTA夫人的生命重新获得了意义,她终于完完全全地接受了自己那充满自然之美的身体,并为之自豪。
这是一位女性的冒险。
这也是一次成功的创作。
现代文明在很大程度上依仗于艺术家们的创造而向前发展。
<h3>十三 到过天堂之后</h3>
——读《职员的冒险》
艺术活动是一种改变人塑造人的活动。往往,人在初次从事了这种奇妙的活动之后,他自己,以及他周围的一切都会发生改变。即使他想退回去过从前那种安逸的日子也不可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起先他很愉快,有种新生的感觉,他沉浸在回味之中。不久他就发现,他不能分心想别的事,他一直在想着那件事,那件极乐的、最最美好的事。他还发现,他不能同人谈论,周围的氛围太不适合他流露内心的情绪。接下去他遇到了过去的老朋友。他本想用轻佻的、开玩笑的口气炫耀自己的艳遇,但始终开不了口;后来他又想诚恳地同老朋友谈论这件事,但老朋友已经消失了,没有给他机会。他怀着懊恼和遗憾来到办公室,他想一边工作一边回味。可是情绪一下子变坏了——没有了那件事,日常的工作变得多么的不能忍受!昨夜的爱又一次在心中涌动、高涨,没有那件事,他就没法专注于日常工作了。他多么沮丧,多么绝望!
他在回办公室的时候这样想道,这个秘密必定会在每一个瞬间贯穿他所说、所做、以及所经历的每一件事。但他却又被焦虑所折磨着,因为他担心自己再也无法重新体验他所经历过的那件事,担心无法用表述、用暗示来重现他所达到过的那种丰满感觉,词语当然更无能为力,就连想也没法想。
[284]
日常生活一下子失去了价值,而另一个世界又还没有建立起来,怎么能不焦虑。前面还有漫长的灰色的人生,一切都是可预见的、乏味的。出路在哪里?也许他会经过挣扎之后重返,也许从此与那种生活绝缘?
<h3>十四 层层深入的探索</h3>
——读《摄影师的冒险》
从摄影师的角度来说,也许所有艺术摄影的宗旨是达到真实。但真实深藏于表层事物之下,并且变幻不定,于是对她的捕捉成了摄影师消除不了的痛苦与惶惑。有这样一位摄影者,从一开始就对人们习惯了的老套的拍摄影术不满,这种不满导致他投身变革,走上了一条布满荆棘的小路。
当他们将孩子带到世界上来之后,父母的最初本能之一就是将孩子拍摄下来。已知生长速度之快,就有必要经常拍摄这个孩子。没有任何事物比一个六个多月的婴儿身上的一切更为瞬息即逝,更为难以记住。很快那些特征就消失了,为八个月的他所取代了……
[285]
审美是来自生命的冲动,也是伴随着生命的发展的。人生活在这世上就总想在大自然里划下自己的痕迹,这种冲动可以达到入魔的地步。作为清醒的旁观者的摄影师从这种倾向里看出了人的本性,他自己便跃跃欲试了。他是极为理性的,他将摄影当实验,一边实验一边分析,那其实也是他对自己的自我的分析。什么是瞬间的真实与美?感觉到了的就是美的吗?美是一个认识过程还是静止不变的?在摄影时应安于现成的解释还是应不断探索可能性?这些都是摄影师不断对自己提出的问题,也是他向常规现实进行的挑战。他的进一步的深入的提问是:受到拍摄者身份眼光等表层因素限制而摄下的照片,是否也是表面的非真实的?如果要达到真实,应该如何样克服表层自我的干扰?于是他对抢拍特写镜头这种初级的表演冲动进行分析,领悟到其局限,并决心来实验更高层次的,返回古典的方法了。但他的方法又并不是单纯的返古。这种方法的特征是“凝视”“和表演”。
他让她坐在宽大的扶手椅里,他的头从相机后的黑布下面伸了出来,那块布也是同相机一块买来的。这部相机是那些盒式相机中的一种,后壁是玻璃。在那上面形象反映出来,幽灵般的、有点混浊,被剥去了所有时间与空间的联系,就好像已经印在胶板上了一样。对于ANTONINO来说,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一个BICE。
[286]
道具和氛围都要求模特表演,这种表演是崭露本质的,而本质就是一个人的可能性。于是开始了双方配合的实验。然而一开始他失败了。因为他的捕捉和她的表演太受意识支配了,这样做的结果和从前拍特写镜头没多大区别。他改变了方法,决心“凝视”,也就是将模特的外形认真地拍下来,以便她自行显现出深层的本质的含义。但这里头仍然有很大的困惑,因为他拍摄对方的时候脑海里有一个模式,这个模式由回忆构成,他的操作遵循这个模式,所以他拍下的东西并不是当下的真实,只不过是回忆。
看来他和他的模特必须入魔,才能用自发表演捕捉永恒与真实。于是表演变成了这样:既是预谋的又是即兴的;既是自觉的又是自发的;既是受专横理性监控的又是不顾一切地反叛着的。双方构成了尖锐的矛盾,矛盾的演绎给人以非真实的、梦的感觉,但那正好是艺术的真实。
ANTONINO想道,那就像一个梦一样。他从盖住他的布罩的下方的黑暗里凝视着那位不可能存在的网球手——她被渗入到了这个玻璃长方形上面。那是从记忆深处浮出的存在物,展开着,被认出,然后转化成某种没有料到的东西,某种即使是在转化发生之前也是令人恐怖的东西——因为那时你没法料到它会转化成什么。这一切就像一场梦。
[287]
他要拍摄梦境,那里头的一切都是开放的,他需要他的模特表演某种庄严的事物——皇后的气派,不受时间与身份限制的女性的本质,其实也就是生命的本质。BICE领悟了他的意图,她自然而然地让裙衫滑到了脚下,女神般的躯体凸现出来。摄影师得到了他所需要的,他拍了一张又一张,沉浸在抓住了本质的狂喜之中。
这种活动一旦开始便停止不下来了。ANTONINO疯狂地拍摄那位成了他爱人的女模特,他企图穷尽她的可能性,也就是在绝对的意义上将生活变成艺术。这样的企图当然会失败。爱人离开了他,他在孤独中开始拍摄女神的缺失:装满了烟蒂的烟灰缸,墙壁上的潮湿印迹等等。最后,他开始拍摄纯粹的光和影的变化,拍摄房间里一个空空的角落。他愿意就那样不停地拍到死。
然而他又发现了新大陆,这就是拍摄新闻传真照片。传真照片的拍摄本身是记录事物本质的活动,那些照片记下的是特殊的瞬间。而他的活动,则是要将这些特殊的瞬间用作素材重新生产出来,变成普遍性的事物,变成纯粹的艺术。
他对自己提问道:这是否意味着只有特殊的瞬间才有意义呢?新闻摄影师是礼拜日摄影师的真正的对手吗?他们的世界是相互排斥的呢,还是一个赋予另一个意义的?
[288]
他要做的,是用更高层次的、理性与冲动相结合的艺术活动,来再现新闻摄影师(自发的)和礼拜日摄影师(理性控制的)的成果,将其统一,将其提升,他的活动接近行为艺术,似乎胡拼乱凑,其实又严密地遵循规律。就这样,他将最具体的素材转化成了具有高度抽象性的艺术品。这样的作品既探讨时间上的瞬息万变,也探讨空间上的无限深入。
要将所有这些企图放进一张照片里头,他就必须拥有非凡的技艺。但只有到那时他才会放弃摄影。已穷尽每一种可能性,在兜了一圈回到原地的时刻,他认识到了,拍摄照片是他剩下的唯一出路。或者说,这是他一直在朦胧中寻找的真实的道路。
[289]
于是摄影师以拍摄照片为终生事业了,正如卡尔维诺以描写文学创作活动本身为终生事业一样。那是永远描写不完的活动,因为文学就是人性,谁也无法预料你的欲望会如何样从深渊里冒头,在下一瞬间又会如何样表演。你只能像摄影师一样运动起你的肢体,边做边领悟,将你的图案,你的规律一步步做出来,使之登峰造极。
<h3>十五 激情创造发生在故事开端之前</h3>
——读《旅行者的冒险》
由于厌倦了老套的故事,厌倦了那种传统的思维定势,卡尔维诺的全部创造都描述着故事开端之前的境界。因为他觉得只有那种境界才有挣脱了束缚的自由激情。这一篇细腻地描写了一位严肃的艺术工作者如何样“开始”的过程,即,他去同情人相会时乘坐列车的过程。
所有的事物都似乎在鼓励着他,如火车站的橡胶走道一样向他的步伐输送着弹力。甚至那些障碍也似乎成了他的快乐:比如在时间紧急的情况下,在最后关窗的那个售票窗口前的等待呀;兑开一张大钞票的困难呀;报刊亭里没有零钱找呀等等。因为他很乐于面对它们,克服它们。
[290]
人一旦“上路”,生活中的一切便都有了意义。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朝着妙不可言的CINZIA飞奔!又因为处在爱的氛围里,他的生活便由无爱的生活转变成了有爱的生活,或者说他将生活转化成了对于爱的想象。那是多么热烈,多么别出心裁,又多么幸福的煎熬啊。也许本质的生活不是在他到达罗马之后,却正是在到达之前的这一段时间?所谓爱的能力,不就是感觉和想象的能力吗?
想象和做梦需要孤独的环境,于是他尽全力去获得这样一个环境,可是到头来,他发现自己设法做到真正的孤独,只能迁就,只能同环境达成妥协,在这种努力中去保持自己精神的独立。这其实就是一个自由人可能做到的将自身从环境中分离出来的操练。你不断地操练,在操练中去感受同美的结合。
座位上那磨光了的长毛绒;周围隐含的灰尘的嫌疑;垫子上褪色的织物;老式的车厢等等,这一切都给他一种悲哀的感觉。此外还有令人不安的前景,那就是和衣而睡,以及在不是自己的铺上触到那些生疏的用品的担忧。但他立刻就回想起了他这趟旅行的原因,于是又一次跟上了那种自然的节奏,那种欢乐的轻盈的冲动,像大海又像风。他只须在自己内部寻求它——闭上眼,用手紧握那枚电话硬币,肮脏的感觉就被战胜了。只有他自己独自存在,面对着他的旅途的冒险。
[291]
他战无不胜,因为他可以从内部生长出一切,将环境转化,在自己的周围制造出一个新世界,一个充满了意义,由爱作为核心的环境。所以从环境中分离也就是同环境结合成一体,孤独也就是为了最终的沟通。只因目的是爱,是善,旅途便充满了美好的想象。
离目的地越近,主人公就变得越真诚了。出发时的那种拘泥于形式,那种对于外部仪表的注意渐渐地被他抛到了脑后,对于真实的渴望促使他进入梦境似的超脱境界。
他的腿感到冷,他将裤脚的翻边塞进短袜里头,但他还是冷。他用外套裹住他的腿,可他的胃部和肩头仍然感到冷。他将温控器调到“热”那一档,重新让自己裹在外套里头。虽然他在身体下面摸得到那些丑陋的皱折,但他假装没有注意到它们,此刻他乐意为了眼下的舒适放弃一切了。对周围的人的善意驱使着他也善待自己……
[292]
后来他终于感觉不到那些外在的、表面的对于自我的界定了。他形状难看地缩在外套里,流着口涎,头发乱兮兮,眼屎巴巴。但他坦然地微笑着,内心明亮而热烈。对于艺术境界的追求可以使一个普通人变得多么高尚、沉着,多么充满智慧和善良!列车上发生的是一场洗礼,人只要去追求,就可以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
<h3>十六 生活,还是艺术?</h3>
——读《读者的冒险》
一般来说,为了维护自己的创造,艺术家在与现实对抗的同时不得不缩小自己生活的圈子。有些如高更那样的极端者则干脆退出了原来的社会。艺术生活(阅读、观看、创作等)作为人的本质的生活,同表层的社会生活当然是对立的,她往往是对于社会生活的批判。可是,真正热爱艺术的人都不应该是耽于空想的人,因为艺术是会提高人的生活的质量的——既包括精神生活的质量,也包括社会生活、家庭生活的质量。
艺术与日常生活是一个矛盾,也是同一个事物的不可分离的两个方面。艺术赋予生活意义,生活赋予艺术血肉。在这一篇中,主人公AMEDEO进入了这个远古以来就存在的矛盾,经历了一场将生活纳入艺术的冒险。AMEDEO是一个沉浸在文学世界里的人,他的艺术的气质使得他经常在社会生活中碰壁。这种挫折使得他更加沉醉于文学,更加愿意减少同外界的联系。可是他从天性上说并不是一个封闭的人,不如说正好相反,他对事物充满了兴趣(包括最麻烦的事物——女人)。这一场艳遇描绘的就是他如何样在生活和艺术之间达成妥协,使自己的感觉和生活更为丰满的过程。
他从观察那位晒黑了的女士的形体所得到的快乐,并没有损害他的阅读的快乐,而是嵌进了阅读的正常过程内。那是种附带的、额外的快乐,但不应因为它是额外的就要丢弃,因为可以毫不费力地享受它。所以此刻,他确信他能继续阅读而不会因诱惑离开书本。
[293]
不知不觉地,无法摆脱的现实终于潜入了他的精神世界。他果真从心底想要摆脱现实吗?这一点是很难下判断的。他在矛盾中按心的律动行事。如果发生了,他做了,那就是合理的吧。结果他发现,现实是可以出现在艺术感受当中的,而且因为有了这个潜入进来的现实,他的热情更高,更丰满了,他的感官也变得更加敏锐。界线正在模糊。当然出于理性,他仍然在让界线显现,仍然在排斥现实,压抑肉体的愿望。他认为纯精神的享受是最高的享受。
确实,他所遵循的行为的规则阻止了他,使他不能满足自己对于水母的自然的好奇心。他看见水母在那边,它似乎有超大的体积,色彩也是奇妙的,似乎在粉红与紫罗兰色之间变幻。再说,他这种对于海洋动物的好奇心决不是无足轻重的,是同他的阅读的热情的性质联在一起的。不管怎样,眼下,他对自己正在读的那一页的注意力已经松懈了,那是一个长长的描述的段落。如果仅为了保护自己不陷入与那位女人谈话的危险,他竟然也去压制自己的自发的、完全合理的冲动(比如凑近看看那只水母来消遣几分钟),这就太荒谬了。
[294]
什么是纯精神呢?精神是依仗肉体的冲动来存在、来发展的啊。人如果丧失了世俗的好奇心,不再运用自己的感觉,他所具有的那个独立的世界也会渐渐消亡。没有物质基础的想象难以存在,也难以发展。作为一个艺术的人,AMEDEO的最大的好奇心便是对于生命的好奇心,所以当他见到水母这种充满生命隐喻的动物时,他又怎能不动心呢?于是好奇心的冲动挣脱了理性的克制,他向岸边走去,去探索另一种生命的秘密。这种秘密是同他从书本中读到的秘密平行发展着的,也就是说,只要他还在探索艺术,他的生活就会变成艺术的生活。他不可能同生活绝缘,也不可能不同生活达成妥协,因为那都是违反他所探索的艺术的本质的。
他现在在书中发现了远为更丰满更具体的与现实的联系。那里头的一切都具有一种意义,一种重要性,一种节奏。AMEDEO感到自己处于完美的境地之中:印好的书页向他展开了真实的生活,深奥而令人激动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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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刚一走向生活他的阅读就改变了,多么神奇的转化!意义,重要性,节奏等等,这些都是生活本身赋予艺术作品的啊。当然是那种有自我意识的生活,正如同这篇作品中描写的那样。有了自我意识,人还得释放自己的本能,生命之树才会常青。如果因为受挫便从此不再生活了,那么即便是再好的艺术也帮不了你。
AMEDEO越来越频繁地凝视着岸上,在那个地方,他那本书的彩色封面立起来了。他想,除了他将书签插在书页间留在那边的那个故事之外,不可能再有其它另外的故事和期望了,所有其它事全是空空的间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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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海里嬉戏,但内心批判的声音却在否定自己的欲望。确实,欲望离开了精神寄托便只是虚无。他必须挂念着他的书籍,时刻不忘那另一个世界,只有如此,欲望才有意义,才能延续。为了使世俗欲望同精神吻合,他只能以这种方式奔忙于两极之间。
他清楚地明白他们现在已经走得太远了,在他和这位晒成棕色皮肤的女士之间,一种紧张关系已经建立,他不能再中断这种关系了。他也明白了,他自己是首先不希望中断它的人。因为不管怎样,他也不能回到他的阅读的单独的紧张状态中去了,那种紧张是发自内心深处的、私密的。相反,他倒是可以努力使这种外部的紧张的进程与那内部的紧张进程平行,这样,他就既不必放弃女士,也不必放弃那本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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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漫长的犹豫、反省和悔恨的折磨,他终于看清了自身在宇宙间的位置,以及他可以做、想要做的工作。那就是,同世俗事物进行闪电般的交媾,从而提升自己的精神。那种交媾不但不会腐蚀自己的意志,反而是种有益的催化剂,会使自己更加成熟。当然,即使是在闪电般的交合的瞬间,他也是反省的,头脑清醒的。他的这个特点,同时是他痛苦也是他幸福的原因。
艺术就是让人既不能一味纵欲,也不能完全绝欲的魔术。
<h3>十七 灵魂再生的魔术</h3>
——读《近视眼的冒险》
在这个缺乏生气、令人厌倦的世界上,从事艺术活动就像给近视眼戴上眼镜一样,会让他的人生发生奇妙的转化。这种转化也是令人困惑的。人必须在转化当中重新学习如何样生活,也就是如何样过艺术的生活。AMILCARE的心路历程向读者展示了这种转化。
……这付眼镜是一个面具,遮住了他的半边脸。但是在眼镜的后面,他感到他还是像他自己的。毫无疑问,他是一个东西,眼镜是另一个东西,完全是分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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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希望做他自己,也就是保持他熟悉了的社会的、家庭的等等身份。但艺术活动恰好是取消人的那些身份的——即,所有的人一律平等。人一但参与到这种活动中来,他就在某种程度上成了单纯的“人”,这种转化一开始令主人公很不舒服,因为这不符合他一贯思考问题的方式。
也许是下意识里要重新找回自己,他回到了他的故乡——已经被他淡忘,快要丢在脑后的出生地。戴上眼镜看故乡,故乡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他眼前,他发现自己区分辨别的能力大大提高了,他还发现了事物的新的意义。但是也有他没料到的变化,这就是城市里交通拥挤,人流不断,这使得他无法真正“回到”故乡——他不能同熟人寒喧交流,甚至没有把握是否认出了他们。而他们呢,好像也不认识他。这真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在自己的故乡被人冷落,相当于仍然没有身份。看来他兴冲冲地出发,到这里来找安慰、来怀旧是一个错误。这里没有世俗中的那种安慰,也没有世俗中的那种怀旧。这里有什么呢?
他突然明白了,他是为了ISA MARIA BIETTI而回来的。就像从前那次,他也是为了她才离开V城,并且这么多年来一直呆在外面。他生活中的每件事,这个世界上的每件事,都是因为她而发生,而存在。现在他终于又看见她了,他们的眼睛相遇,但ISA MARIA BIETTI没有认出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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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有痛苦和困惑,有情感的死结,他是回来找这个的,他找到了。这种重返是幸运还是不幸?从事艺术的人必然会返回他们从前的情感经历,但因为这种返回同时也是向新的陌生的领域的突进,因此所遭遇的事物就全都陌生化了。你释放了情感,但却是从完全不同的渠道释放的。青春不再,但人可以在从事艺术活动中又一次焕发出活力。
城市只不过向远处延伸了一点点。像从前一样,有一条长凳,有一条沟,有蟋蟀。AMILCARE坐了下来。夜里,整个景色中只剩下了一些很大的一条条的阴影。在这里,无论他戴上还是取下眼镜,确实没有什么区别了。AMILCARE认识到,也许他的新眼镜所带来的激动人心的感觉是他生命中最后的感觉了。现在这种感觉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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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探索中到达了,这里是生与死之间的交界地,一切该发生的都在这之前发生过了,他完成了一次冒险,达到了真正的升华的境界。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停留在这个明暗相交的地方,这种地方是不能停留的。很快,他又将启程,向着未知的远方前行,开始新的冒险旅行,那里头会有更多陌生的或似曾相识的面孔,更多的痛苦与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