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访谈录与文棣对谈(1 / 2)

残雪文学观 残雪 11831 字 11个月前
🎁美女直播

沈睿整理

文棣:美国俄勒冈大学教授

沈睿:美国俄勒冈大学讲师

地点:北京民族饭店。

时间:一九九九年八月二十四日下午。

北京的八月下旬,热得像是一个大焖炉。残雪来之前,我到饭店的大厅里等她的到来。我望着一门之隔的长安街,注视着旋转门,期待着残雪。早上的时候给残雪家里打电话,残雪的丈夫接的,告诉我们,残雪早就来到北京等我们了,已经来了几天了。文棣和我很感动,残雪在这样热不可耐的夏天特地到北京来见我们,我们除了感动,能说什么?

饭店里有空调,凉爽舒适,但外面的闷热和嘈杂仍可感可触,饭店的旋转门好象把热度和嘈杂都挡在外面了。就在这时,残雪出现了。她穿着一件浅花的衬衫,一条白色的裤子,披着一件草绿的无扣外罩,好像赶了很远的路一样。我们上楼来。文棣和残雪是老朋友了,她们一九九三年在美国见过面。她们欢欣地打招呼,彼此坐下后,残雪递给文棣一本书,作为礼物。残雪解释说这是她的哥哥邓晓芒写的关于当代中国文学的评论,其中,有一部分谈的是残雪的作品。还给了我们一些评论资料。访谈就这样开始了。

文棣:你哥哥还写关于你的评论吗?

残雪:你看到过吗?

文棣:没有看过。你觉得他写得怎么样?

残雪:反正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你看看再说吧。(笑声)我觉得他写的不怎么样。

文棣:不怎么样?

残雪:但是在国内说起来,水平还是最高的吧。有人有一些这样的评价。因为他是搞哲学的,哲学界只有他一个人写过一本这样的书。国内的搞评论的都没有谁写过一本这样的书。

文棣:嗯,尤其是搞哲学的人,不一定会写文学,对不对?

残雪:他是搞德国古典哲学的。他一贯就喜欢文学。他非常喜欢文学。

文棣:那他还相当有勇气,出来写关于文学作品。那我带回去看看。

文棣:这个人是谁呢?

残雪:这个人是个日本人。我在日本出的书全是她翻译的。另外,她也搞文学评论。她最近又出了两本关于当代中国文学评论方面的书。

文棣:她的意见你同意吗?

残雪:对。但是她的评论很难,很难。

文棣:她写得相当理论性的,是吗?

残雪:不是理论性的,好像是比较逻辑的吧。

文棣:真的?那我要看一看。

残雪:翻译得不是太好。我帮她找的人翻译。那个时候,急急忙忙的,可能有的地方有错误。

文棣:那些英文的翻译本好像翻译得不错吧?是吗?你觉得翻译得怎么样?

残雪:英文的,应该说是不错吧。很多人都评价不错。

文棣:我没拿英文和中文比较。但是我看英文,觉得很流利。

残雪:我看过一遍。主要的意思都完全表达出来了。差不多。

文棣:但是选词方面可能有点不同。

残雪:那是免不了的。这个译本,外面评价都很高的了。但我搞不清楚。我的英文反正也只能看。

沈睿:你一直在学英文吧?

残雪:一直在学,十几年了。

沈睿:现在你可以读吗,没有问题吗。

残雪:可以读。

文棣:你来美国那个时候,英文就相当可以了。

残雪:那个时候还很差。(笑声)

文棣:你那个时候可以读。现在可能读得很快。读得比我读中文快多了吧?我老跟沈睿说我读得特别慢,所以她早一点给我准备材料,让我慢慢看。

残雪:你们后来还是决定选哪一篇翻译?我觉得还是《新生活》最能代表我。

文棣:其实我们选了两篇。一个是《弟弟》,一个是这个《在纯净的气流中蜕化》

残雪:《气流中蜕化》不如《新生活》

文棣:是吗?那我们还得考虑一下。

残雪:《气流》写得早一点,《新生活》最深,层次最多,女性心理有很多层次,最能够代表我了。

文棣:如果我们回去翻译那个的话,我们还要寄一些问题给你。因为我们没有准备问题。

残雪:那一篇在日本的评价也是最高的。

文棣:是吗?

沈睿:《新生活》有一点长,有四万字。

文棣:四万字是很长的。书会太厚了。

残雪:厚一点也没关系,反正是书。

文棣:应该是可以的,但是我不晓得。我得问一问。我们希望将来教中国文学的地方都会用这本书。

残雪:反正我觉得那一篇好。有说服力。

沈睿:为什么呢?

残雪:层次最丰富,最深。

沈睿:你在写的时候,是从几个角度,什么地方感觉它最深呢?

残雪:那当然有感觉了,直觉,不一定两三句话说得出来。本质的东西发挥得最自由吧。

文棣:慢慢说吧。

沈睿:那篇是写一个女的搬到一个新的楼上去,她以为有邻居,实际上又没有邻居。在电梯上遇到人,渴望交流,但是又无法交流。

残雪:那恐怕还是表面上的。那几个人物都是她的本质。她是稍微表面一点点的。那周围的几个人是最深的。怎么打比方呢?还是拿卡夫卡来比吧。比如说他的《审判》,里面的K,是冲动的生命的东西。我觉得那就是稍微表面一点的东西,生命力的东西,矛盾核心的现实表现。其他人,比如说,房东太太呀,女士呀什么的,那个神父啊——最深的是神父了——还有律师啊,那都是深层本质,是里面最硬的最深的东西了。生命力和本质遭遇,可能有一点那种味道。这个也有一点那种味道。当然不能完全跟他比。因为我是女的,他是男的,可能有一些不同。有种特殊的变异了。心理模式,我想,每个人大概都是一样的吧。艺术家迟早要跟灵魂遭遇。分裂,分裂成几个部分。那几个人是很精炼的。里面有种歌颂生命的诗意,我觉得。尤其作为女性来说,有那种独特的诗意,反正,写的也是很成功的。

文棣:这种分裂是女性的吗?

残雪:女性、男性都有。都是一样的。女性有女性的特点了。可能更模糊,更纯。

文棣:我们回去再看一看。那么,现在我们就这个(指《蜕化》)提问题好吗?我们有很多问题。还有,关于《弟弟》也有不少问题。

残雪:这个是抒情的,是抒情诗吧。

文棣:那我们从哪儿开始讨论起呢?我们先问一些一般的问题。然后我们再问这个。

残雪:我去过好多美国的学校,有很多聪明的学生,他们提问题提得很聪明。

文棣:对,有的很聪明,有的也很笨。(笑声)我想从语言开始问。因为我们觉得你的语言很特别。当然,很特别,有时很模糊,比如说,这篇里面,有一个人叫做“劳”,对不对?我问沈睿,这是不是一个普通的名字,她说不是。所以这个名字一定是有什么意义的。

残雪:很辛苦。

文棣:很辛苦?是这个意思吗?

残雪:应该是吧。我也不能完全说了就算。因为写过了,就忘记了。写的时候也不一定知道。我想应该是这样吧。

文棣:完全凭感觉。是吗?

残雪:唉,对。应该是很辛苦的意思。

文棣:你早期的语言和最近的东西,当然这是92年的东西,最近还有更新的东西。你觉得有没有什么变化?

残雪:有。是慢慢的变化,徐徐的变化了。不是什么像他们一下子什么风格了,一下子又什么风格了。是慢慢的变化。每一批的东西,都好像是所谓的革命一样。像毛泽东的革命。每一批东西都有变化。

文棣:你能不能形容一下你觉得这种变化是往哪个方向走?有没有这个事就是往一个方向走,还是,每一个变化跟以前变化无关的。

残雪:有方向,向核心突进。不过谁能到底呢?死的那一瞬间就是底吧。变化绝对是前后有关联。变化很大。大概是表现在人的个性的分裂上吧。越来越分的开。两个部分了,越来越分得开。离得越远,就越抽象。虽然越抽象,但还是原始的东西在那里冲动。只是那种冲动在发生形式上的转化,原来是早期的《创造的福音》里面的情况,人物和环境是处在混沌中的,在一起的,后来企图要分裂了,《创造的福音》里面已经开始分了。分成两个人了。也看得出来,是很硬的,那种更本质的东西。好像跟死总是联在一起。死,人总是要死的。《苍老的浮云》里,更善无是跟日常的生命的东西有关。更善无没有她(虚汝华)那么硬。所以两个人总是要讨论。一个就像哲学家一样,总是说,“人反正总是要死的。另外一个就说,我现在正在活着,活着,我有我的道理。那个男的,就总说自己活的道理。那个女的,就总是否定他,就是用非常硬的东西提醒他要意识到每时每刻的活。本质的东西。两个人之间的纠缠就是本质两个对立面之间的纠缠。写作发展到了现在,那种性格的分裂,说性格,还是人格啊?我搞不清楚,反正我自己感觉到那种分裂已经到了较高级的阶段了,分得很开了。就像卡夫卡,一个城堡,在那个山上,是他的本质,另外一个在村庄里面,K。围着城堡的那个东西,是他的生命的脉动。属于他的生命的东西永远要向那个城堡去撞那个门,就是人总是要死的那个门,死亡的门。总是要向那里撞击。他的本质总是否定他的生命,他的生命决不放弃对本质(死)的体验。就是这种味道。后面的东西,就越来越抽象一些。表面没有缠得那么紧,但仍然是缠的很紧的。那就是你死我活的两个部分。那个形式有时好像是分得很开。显得很抽象。这样说我不知能不能表达?”

文棣:没有关系,很有意思。他们会有兴趣看你怎样解释,对不对?反正就像你说的一样,每个人有他自己的说法。自己的解释。

残雪:我通过这几年我写那些个西方经典文学的读书笔记以后,我才对自己的作品有这样比较明确的看法了。我自己作为读者,我自己已经是我的读者了,这些小说都是过去写的,因为已经忘记了。现在重新来看,我才有这样的看法。要是以前,我根本说不出一点。

文棣:那你创造的时候,不一定能说出所以。

残雪:要放半年以上,或一年以上,再来看,显得更加微妙。反正所谓的语言,更加抽象,隐喻性更强,更接近原始的东西,实际上是矛盾纠缠得更紧了。这两个东西(生的冲动和死亡的意识)隔的很开,但是他们有秘密的通道,绝对不是不相关的,总是在那里交流。每一个动作,都是生命的本身,我的主角,往往都是生命的那种东西,在那里盲目地冲,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跟那个东西(死亡的意识,或者说要加紧生存的紧迫感)紧紧地联在一起。

沈睿:你刚才讲说你自己觉得有变化,是一批一批的作品的,我想知道你是怎样划分的。

残雪:比如说,早期的《黄泥街》,之后有一些短篇,《黄泥街》是最早的。是第一个。然后有一些短篇,什么《山上的小屋》,《阿梅》,《旷野里》,反正有日期吧。

沈睿:这是属于第一批,你是按日期来看的吗?就是说是在八十年代末期?

残雪:也不一定完全看日期。有时会有一个,跟其它的完全不同。然后,从《突围表演》开始,又是一个阶段了。《突围表演》,就是一种突围的尝试。要把旧的语言摆脱,从语言的泥潭里突出来,或者说是,从文化的泥潭里突出来。语言文化都是一回事。那一批里面有比较成熟的。

沈睿:你说的文化,就是说中国传统文化吗?

残雪:那当然,是中国文化了。

沈睿:是传统文化,还是现在的所谓的后现代的文化?

残雪:现在的不能算文化!现在有什么文化呀。肯定是传统的文化了。

文棣:传统的文化就是从古代一直到现在的。

残雪:这我也不一定搞的很清楚。因为我并不看这些书,我只是在那个氛围里面。作为一个中国人、一个女性只不过是在那个氛围里面,扼杀人的氛围。那就是一个突围。这一批里面比较成熟的是那个叫做《历程》的比较大的中篇。

沈睿:《弟弟》呀是不是都属于第二个阶段?包括《平凡的经历》?

残雪:唉,唉。都是。时间上不一定那么明确。这是第二个。

然后就是最近的了,从《新生活》开始。

沈睿:《新生活》是前年的,对不对?

残雪:《新生活》是96年的。有一批,很多中篇,我都不记得了。

沈睿:你觉得这个阶段你的语言有变化?还是?

残雪:语言上有变化,越来越不可捉摸,越来越抽象。越来越缺少世俗的色彩。像《黄泥街》都是很有色彩的。《苍老的浮云》什么的,红的什么东西,白的什么东西,这个也有一点色彩。

文棣:不多吧?

残雪:一点点。(众人笑。)后来就越来越透明了。从外面往中心地带突进。

沈睿:你说的中心地带是什么意思?

残雪:中心就是灵魂的中心。是这个里面的王国。灵魂的世界一点都不比我们世俗的世界小,实际上要大,大得多。是比我们世俗的、大家共同理解的世界要大无数倍的世界。所以,它很大,很黑,写出来当然不是很黑,是透明的。

文棣:我们现在讨论一下这篇小说《气流》好吗?

残雪:可以吧,我都忘记了,你们提吧。

文棣:都忘了吗?

残雪:一提我就会想起来了。

文棣:这个人叫劳对不对?

残雪:对。

文棣:你到来之前我们在讨论你的作品,沈睿提出你不是从一个人的性格来写作,而是从另外一种,像你说的,抽象的角度来写的,这是我们的感觉,不知你有什么想法?

残雪:一般的感觉应该是对的。我不是象通俗作品一样描写表层,但绝对不能说与表层的性格没关系。还是有区别的。它跟那个外面那种日常的,世俗的性格的区分是形成一个对称,就是在那个下面的,同样它也是性格的区分。要仔细看,看到深处以后,就会发现,那里面的对话什么的实际上还是人物,只不过这些人物属于内心,不是我们一般的理解可以区分的。

文棣:所以,并不是要人注意性格如何,他是有性格的。

残雪:是另外一种性格。是下面的很对称的,实际上这两个东西还是有很相似的地方。但是又完全不同,是相反的。我的理解是这样的。

文棣:那这个人,劳,你创造她的时候,你有什么样的想法?因为我看她有不少特点。

残雪:非常辛苦。那应当是属于生命的东西吧,想象力的东西吧。

文棣:他很辛苦,他就是心理很辛苦,是不是?

残雪:对,对,对。活着就是一件最辛苦最辛苦的事情。活在世界上是最辛苦的。她总是在两边奔忙,跑来跑去,跑得累死了。

文棣:跑得很累,可我不知他为什么要跑。

残雪:活着就是跑。一个人活着就是跑。为了她已经分裂的个性,灵魂,她身上有不能放弃的世俗的这一部分。所以就只能来回跑。在两极之间奔跑。

文棣:她要去看那个白脸人。这个人也没有名字。

残雪:白脸人就是那种本质的东西。总是告诉她,生活没有意义。实际上是一种挑逗。就是说是有意义的。我想大概是这样。幽默感吧。

文棣:他也常常跟她说,当劳提出问题的时候,他常常回答说,“这是表面上的现象。你不要管。”这也是挑逗吗?其实他不是表面上的。是这个意思吗?

残雪:也可以说是表面上的。反正很难说。一个说就是表面,本来生命,活动的东西,就是表面的。它又不仅仅是表面的,是最深的地方生出来的表面。有那种两面性了。是个矛盾体。都是对的。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有两个意思。一方面是打消她的希望,告诉她就是这么回事,没有希望的。人活着是没有希望的,只能欺骗自己,总是要死。一方面又从下面挑逗她,进一步激发她加快速度奔跑。要不然,就不要对话了,要她去死算了。那种对话本身就是一种挑逗。我还记得起来。好像主要就是这两个人吧,还有鸟。

文棣:对,白鸟,我们也想问一问,我们想学生一定会提这个问题。白鸟代表着什么?

残雪:鸟就是神秘么。最脏的东西。有最纯净的形式感。

沈睿:最脏的东西?

残雪:对。生命就是从最脏的东西里面生出来的。但是它的形式感是非常纯净的。在天上排成美丽的字母。

文棣:对,你说,从远处看,挺漂亮的,但是你要接近,就很脏。

残雪:唉。它的内容大概是很脏的,人活着的时候总是很脏。比如说我,走到外面,跟人说话,我总觉得还不如死了好,觉得自己脏死了。但是,正是从这个最脏的,也可以说是最深的地方,生出最纯净的形式。那种在天上飞的形式了。所以,小说中说“我对白鸟消失的形式仍然有很大的兴趣。”是这样吧?形式,所有的美都是形式感。艺术就是一种形式。它就是从那个里面,从白鸟,拉屎拉尿啊,脏的要死的里面,生出来的。

文棣:劳发现白鸟是跟白脸人有关系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很难说。

残雪:有神秘的关系。大概是因为有了鸟才有了白脸人吧。

文棣:对,是这么说的。

残雪:我还记得。不是记得,是刚才想起来的。

沈睿:所以说白鸟是代表生命的,白脸人是本质。

残雪:是死亡。

沈睿:劳是在死亡与生命之间奔忙的象征。

残雪:对,对。可以这样说。

沈睿:如果这样看,就比较清楚了。你的小说有一个特点,不是我们发现的,是大家都这样讲,就是说,它是拒绝阅读的语言,你阅读它,你不知道它在说生命。

残雪:对,对,把人往外面推。就是我刚才说的,像那个白脸人一样,他是把劳往外面推的。他是拒绝的,但在拒绝的同时,他又在引诱,向读者挑战,引诱读者,让读者进来。两个东西同时发生。

沈睿:你的语言拒绝读者,那你写作时,心中是不是也有一个读者?

残雪:拒绝读者,实际上是拒绝自己的世俗的自我。大概是这样的。

沈睿:拒绝世俗的自我。我想,拒绝阅读,真是很难,我记得我上课的时候,要学生读“山上的小屋”的时候,学生问这是在讲什么呀?我们后来一句一句地读,还是觉得很难。我就想问,你在写这些故事的时候,心中的读者是谁?

残雪:我心中的读者是一个矛盾。一方面我是排斥一切读者的,因为要达到最纯净的境界,就要把所有的世俗全部排光。那不就是一个读者都没有?那是一个无。好像那个读者就是无。在排斥的同时,因为你是在写小说,你既然排斥一切读者,你就不要写了。为什么你还要写呢?在排斥的同时,又吸引,挑战读者进来,就是向所有的读者敞开。因为每个人都有灵魂,肯定都有渴望,但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比如说,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知道。实际上我是向所有的人敞开的。那是另外一层。

沈睿:所以你要求的是灵魂的对话。

残雪:唉。写的就是灵魂的故事。实际上是所有的人都是我的读者。不分阶级,也不分地位什么的。

沈睿:你觉得是这样吗?中国的读者和外国的读者会有同样的理解吗?

残雪:中国的差一点吧。

沈睿:你觉得中国的要差一点?

残雪:唉。要启蒙,所以我写了那些书,写关于卡夫卡和博尔赫斯,就是为了启蒙,因为他们对现代艺术还不习惯,有很多对我的感兴趣的,但是又说不出来。越写到后面,越抽象,他们也不耐烦了。还是有很多感兴趣的,不然,这么多杂志都欢迎我的文章,还愿意给你出书,还是有读者,只是读者也很矛盾,不知道要不要看,我就想来写这种挑战的东西。

文棣:现在评论界,我们以前讨论过中国的评论界,你很不满意,对他们,你现在……

残雪:现在还是这样。他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一点都不想进步啊。尤其作协理论组和大学里头那几个,死死地板着现实主义那一套,认为是万能法宝。像我这种小说他们都能往那上面套。还有的,学了一些新名词,但文学感受确实跟不上去。感觉不好,怎么能搞评论?在中国就可以,甚至可以出大名。

文棣:还是这样吗?

残雪:前不久我还在琢磨这事,我还在《中华读书报》上说了,记者把它们写下来,结果他们到处引用,我谈起中国的评论家比中国的足球还差得远,思维方式陈旧,完全不喜欢文学,也不读作品。(笑)

文棣:还是一样的,嗯?

残雪:他们到处都讲,我想,我不管,反正讲了,就算了。

文棣:对,没什么关系。没什么变化,这几年?

残雪:更次了!八十年代是有一些好的,认真读书的评论家,比如说吴亮那样的,虽然水平不够高,他们还看作品。现在的评论家完全不看作品,信口开河,把什么后现代,后结构,后什么后什么扯来扯去,乱搞。完全跟人家原来的意思相反,在这里用。

文棣:年轻一点的人,看你的作品,是不是跟以前老一点的人看不一样?

残雪:现在我把希望寄托在年轻的读者身上。但是还没有碰到出色的,不,有一些有兴趣的,有个别的出色的。

沈睿:你读不读评论家写你的评论呢?

残雪:读啊。

沈睿:读的时候,你怎么感觉呢?

残雪:感觉很次。他们一般完全不耐烦看作品,又根本不去仔细研究西方的理论,随便乱搞,都是从一个目的出发,搞一些材料来,为他的中国特色的理论来作说明,都是那样搞的。比如李陀,他搞的什么东西呀?很次,他现在也没市场,搞不出什么东西。他80年代提倡现代主义都是假的,现在的他才是他的本相。他现在像50,60年代一样,提倡世俗关怀,文学干预社会,呼吁作家写下层人物。另外,他还是一个文学上的民族主义分子,非常狭隘,他只能欣赏汪曾祺老一辈,以及很像汪的那些作家。那个我承认,他的中国古典文学的功底还可以,但是对于现代艺术他完全是一窍不通,完全不懂,根本就说不进去,你跟他说什么他都听不懂。他认为中国古代文学最好,将来世界上的人都会来和中国讨教,他就等着那一天。再就是搞那种如今吃香的所谓第三世界文学理论,用来蒙国内的读者。关于这一点,我以后还要写文章的。

文棣:我想做一个作家,看别人的评论,一定是不耐烦的。

残雪:我比较耐烦。因为这就是我跟世界的交流啊。我很耐烦,我有时仔细看,看看它到底在讲什么。

沈睿:但是,如果评论所解释的和你想的差得很远,你怎么想呢?

残雪:我也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想琢磨它的意图,这是我的世俗生活嘛。如果对外部完全没兴趣,哪里还会有创作动力呢。

沈睿:有没有帮助呢?比如有的时候,有没有有的评论对你有启发?

残雪:那没有,那差得太远了,那完全没有,那差得太远了。他们主要是没有欣赏现代艺术的眼光和习惯,还没有入门。一提起文学的批判性,他们立刻扯到文革上,在他们的观念中,批判就是批文革嘛,还能批什么呢,难道批自己?!那种事在他们是无法想象的。所以他们对我的作品感到害怕,就不提,好像没有我这个人一样。

沈睿:你觉得你的作品是和现代艺术联结的。

残雪:对。

沈睿:你说的现代艺术指的是西方的现代艺术,还是——

残雪:现代艺术当然是西方的了,中国哪里有什么现代艺术!只能是学西方的。向他们学习,不一定比他们差。很可能就超过他们,我有这样的看法,文学的风是在世界流动的。

沈睿:你很喜欢艺术,对不对?

残雪:现代艺术,我喜欢,包括绘画,电影,什么的我都看,只要是现代感很强的。但是古典的里面,也有很多现代艺术的部分,比如说,莎士比亚,他就非常现代派的。比如哈姆雷特,我最近写了一个哈姆雷特的评论,我觉得那个东西就已经完全是现代艺术了。现在也没有人能超过那种现代性了。主要是它的现代性。现代性,就是作为一个现代人,人格的分裂,一定要分裂,不分裂,就不是现代的东西,痛苦啊,迷惑啊,纠缠不清啊,这就是现代。像中国古代的人,哪里会有什么自审,所以只能是西方的。读我的作品,人家说,硬着头皮,痛苦,那就是因为它是现代的东西麽,我们中国人没有这个习惯,才产生不了快感麽。

文棣:中国古代文学也应该有一些表现吧?

残雪:中国古代文学?没有。中国文化是天人合一麽,是和谐,有了分裂,就把它平息下去,然后溶化在大自然里面,最高的境界就是变成一根草或是一个蝴蝶什么的,应该是那样的。应该是西方的传统才有这个。我认为我的传统就是在西方,因为我从小就喜欢西方文化的东西,我的传统就是在西方。我同意博尔赫斯,我看了那句话,特别觉得合我的意,人家问博尔赫斯他的传统,他说我的传统就是西方文化。但是,西方人也可能会反过来,有些人可能会说我的传统就在中国,那是可以的。但是我自己作为一个中国人,我最讨厌中国文化,我在这个里面么,而他又限制我,所以我要反他。

沈睿:你在谈你的传统是西方文化的时候,你觉得你跟中国传统文化有没有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