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访谈录与文棣对谈(2 / 2)

残雪文学观 残雪 11831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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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肯定有联系,我的这种作品,西方是搞不出来的,他们那里已经没落了,他们那里搞不下去了,失落了传统。我又来在有几千年深厚的基础的文化土壤里面,来发扬他们过去的传统。我有一篇文章,最近写的,很短的,报纸上登了的,叫“成功的移栽”。这个比喻,不一定很确切了,我就是那种东西,那种花朵了,那种逻辑。把它移栽到有五千年深厚基础的土壤里面来,所以它长出来的东西,即不是东方的,也不是西方的,我就喜欢这样的,并不是来自西方,我就一定会和西方的东西一样,但传统是在那里。

文棣:那当然。

沈睿:你觉得还是跟传统有关,你的小说,跟中国传统文学呀等等……

残雪:作品出来了以后,表面上一点相似也没有,但是是这个土壤,种子是那边的。整个的思维方式什么的,从小就是这样,就是西方的。它并不是什么有意识地去看,它就成了这样了,是天生的就有那个方面很强的倾向了,后来遇到特殊的环境了,又没有上学呀什么的,搞搞搞,就搞到那边去了。

沈睿:如果要给我们的读者,西方的大学生来看,文棣,你看是不是让她谈谈她的生活什么的。

文棣:好,好。

沈睿:因为你刚才谈你没有上大学,你能不能简单地说一说你的生活?

残雪:不是没上大学,连中学也没有上过。那时是文革,上了小学后,刚好就是文革,1966年我小学毕业,我父亲57年以前是湖南日报的社长,57年划成右派,就已经倒了。所以到了文革的时候,我家里是很穷的,鬼样子了。文化革命又把他们搞一次,他们两个人,关起来了。我也没地方去了。上学呢,我就不想去上了,懒得去上,因为那个时候,很受歧视了。小学毕业以后,我就跟我父亲说,我父亲非常开明,他也是非常逻辑的头脑,对哲学很有兴趣,在共产党里面,是很少有的人,所以57年就把他搞掉了。我就跟他商量,说,学校里面实在不想去了,因为又怕他们歧视我,打人什么的。他说不去就不去吧,在家里,他说。后来我就在家里。

沈睿:在家里作什么呢?

残雪:在家里不作什么。反正就是整天逛,看外国小说。那个时候西方的还少,还只有俄罗斯的,看了不少的俄罗斯的,最喜欢的是果戈里。托尔斯泰也算是最喜欢的。

文棣:还算是一种教育吧。

残雪:那当然。后来,就那样。一直就在一个街道工厂工作了十年。

沈睿:什么样的工厂?

残雪:街道的,老婆婆们,搞了十年,做那个车工,钳工,那一类的事情了。一九七八年七九年结婚,生小孩,一九七九年,我父亲就解放了,所谓的右派不是就解放了吗?就改正了,就给他了比较大的房子,他也有钱了,给他恢复原来的工资了,刚好那个时候我就怀了小孩,干脆就不要工作行了,反正现在有这么多钱,就在家里,后来生了小孩,又搞了一段时间,到中学里面代课,教学生英文。自己是个小学生,去教他们中学生,搞了大概有一年吧。搞了一年,觉得还是不是事情,因为我父亲那种人,一改正人家就叫他退休,他也不愿意去搞了。他也没有什么权力,不能给我安排工作,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我就想还得独立,要自己搞一个事情,后来我就自己搞了个缝纫,缝衣服,就自己买一个机子,放在家里,买一本裁缝书,一天到晚踩机子,踩了三个月,我丈夫回来就裁,他那工作也是,他白天就在单位睡觉,大锅饭了,晚上回来就帮我裁衣服,三个月我们就可以独立了,我父亲的房子很大,就把他的房子变成一个工厂,找几个农村来的姑娘,帮我踩机子,那样搞,搞了好几年。

文棣:现在还搞吗?

残雪:现在没搞了。

文棣:搞到什么时候啊?

残雪:一直搞到九零年。

文棣:相当长的时间。

文棣:劳的性格是从那个年代来的。

残雪:另外我也太贪婪,反正说,我什么都要了。小孩也要,衣服也要做,赚钱,东西也要写,都想要,都搞。

沈睿:你的第一篇作品是什么时候发表的?

残雪:《黄泥街》,大概是从一九八三年开始练习,一直到一九八五年才完成。

沈睿:它一出来就很不一样,是不是你一开始写的时候就有意识作的这个事情?

残雪:嗯,应该还是说西方艺术对我的影响吧。从八零年开始,国内就介绍国外的那些东西,西方现代派的东西就开始进来了,从那个时候就开始看,就觉得用那种东西来写我们这里的东西,实在是太好的形式,所以,黄泥街就是那样一个痕迹,很多早期的不成熟的地方,中间也改过几次,越改就越变成向内的东西了。开始的愿望是向外的,我想描写一个比较带风俗性的东西,像萧红那种东西,刚开始大概是想写那种的,刚开始的愿望,结果,后来写来写去,写了两年以后,就不完全是那个东西了,里面就忽然出现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人物了,是那样的,自然而然的变过来的,以后就觉得这样非常的顺手,一定要这样搞才能写出我自己来。

沈睿:我还记得你刚出现的时候,大家都奇怪。

残雪:当时都议论纷纷,文学界,但是没有评论,我出来很久很久都没有评论,只偶尔有一个人写了一个很短很短的文章,在报纸上。

文棣:是人不敢写吗?

残雪:对,没有把握。

文棣:没有把握,也不了解。

残雪:但都在背地里议论这个事情,他们告诉我,但是都没有评论。后来慢慢地才出来一些评论。

沈睿:关于你作品的怪,怪异性,你具体是怎么想的?

残雪:我想灵魂的东西是不能看的,本来就不能看,灵魂的东西,一个人的灵魂的东西怎么能看?要是假如一个人活得好好的,在那里,你把他的灵魂里的东西,用电影演出来,给他看的话,他会吓一跳,会吓死的。不能看。所以,一旦写出来,就是怪,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有的人可能还觉得有点讨厌,往往他们都认为脏。所谓的脏,丑,很一般的世俗的眼光,其实根本不是那种东西,因为灵魂的东西是排除了世俗的因素。

文棣:我还想问一些问题,还是关于这篇小说,一个是在其他的小说里也有的这种现象,就是人的身体会有一些变化,比如说他觉得他脑袋里头有尘土,他说他的身体好像是吸尘器,他脑袋里还有石头,其他的小说里也有这种怪怪的现象,身体老变老变,我想问为什么那么重视人的身体的变化?而且都是一些比较怪的变化。

残雪:身体是基础了,就是产生冲动的基础,像一个吸尘器一样,只要你生存,只要你活下去,就全部都是脏的。我的态度就是全部的否定,同时又全部的肯定,全部都是脏的,所以就吸吸吸,他活的时候,就是一个吸尘器,一定要把它们过滤,过滤到很纯净的意境,所以,就拼命的吸收,把生命的东西都吸进来,到了意境里面,到了白脸人和他自己家里,到了一个地方的时候,好像是将它们倒出来什么的,有这种情节没有?我不记得了。

沈睿:其他的小说里也有,我记得有一篇小说,人物的肚子里有蛇。

残雪:都是这样的,因为人的生存本来就是一件非常险恶的事情,很阴险,好可怕的,就像肚子里面有蛇,脑袋里面有石头一样,但是人还是在生存,还是要生存。

文棣:我整个感觉就是身体是一个很尴尬和不自然的,并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美,或者那么顺利。

残雪:活着就是这样,活着就是吸尘器,就是在肚子里面养蛇,就是这么回事。你有那个力量,有那个气魄,你就可以这样,可以在肚子里面养蛇,还可以活。还要活。那个冲动是挡不住的。

文棣: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有一个地方,劳说她以前相信,在想象里,想象的多的话,事情就会发生了,但是,到现在才真的有这事,以前,她是这样想象,想象,可是没有发生事,现在确实是发生了。我不太懂,她发生了什么事?

残雪:分裂吧。美的意境终于产生了,分开了,分成白脸人和白鸟,最美的意境,跟死的境界最接近,死,艺术家追求的最高境界就是死,但是,死是说不出来的东西,只能体验说不出来,但艺术家追求死并不是要去死,而是要活到底。要看最后一瞬间自己死(活)的样子,所以,要活到底,所以他拼命地追求,向那个极端,那个白脸人的极端,那边突进,终于到了那种意境,就看见了白鸟的美丽的样子。

沈睿:你说的那个白脸人,“无须”,所以我猜他是个男的,对不对?

残雪:可以吧。

文棣:这篇小说里,劳会说出一些不光是女人会说的,但是,特别是女人会说的话,比如说我老了,我去看亲戚朋友的时候总是装一个小女孩。她不是一个小女孩,但是假装是,然后她还说,她觉得她太笨了。女人会这样想,她太笨,或者她老了,她应该是年轻一点等等,你写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残雪:写的时候怎么想的,绝对说不出来,只能说现在是怎么想的。

文棣:好啊。

残雪:写的时候很神秘,说不出来了。大概是她到了这个意境里面以后,再去说自己活的方式了,就是那种世俗的吧,也有一种美,就是很奇怪的了,就变形了,比如说,那种样子,淡淡的,已经没有愤怒什么的,表面的愤怒的什么东西,全都把它变成石头,已经过滤了,一幅比较透明的画,想象成一个小女孩,什么的,是站在美的意境里去说生活的东西吧。人家看了肯定觉得很怪。

沈睿:其实倒也不完全是这样。就是它给人一种生活的感觉,因为这个小说很诗化。

残雪:对对。

沈睿;这些细节又把读者带回到真实的生活中,文棣也跟我说,在劳说我感觉就像小女孩时,引起了读者的共鸣,在这个时候。

残雪:是说生命的东西,所以给人非常熟悉的感觉。那是在说生命的东西。生命的就是世俗的。

沈睿:你认为生命的就是世俗的,灵魂的是永恒的东西?

残雪:不能绝对那样来划,生命的东西也是从那个里面生出来的,也互相为基础,站在纯的意境里面,死的意境里面,来说生命的东西的时候,它有种永恒的诗意,比如说,小女孩什么的,不是平常的人理解的那种意思了,有种诗意,看起来,觉得很美,大概是这样吧。

文棣:我看的时候,感觉就是,虽然这个题目是平时的题目,但是,在这不一样,是这个感觉。

残雪:对。正是这样。

文棣:还有一个就是,劳说她不能分季节,冬天还是春天,虽然她能感觉到冷的还是热的,但是她同时也非常敏感。

残雪:本来就是不分的,灵魂里面的时间不是靠世俗的钟来计算的,是另外一种钟,有另外一种属于它自己的时间,独特的时间,比如说更基本的东西吧,冷和热,湿度,温度。湿度一般人感觉不到,我就是可以感觉到湿度,我家里一天到晚放个抽湿计,因为我有风湿,这个地方湿度高一度,那个地方湿度低一度,我都完全清楚,好像可以看见空气的湿度,反正那是里面的东西,不是一般的外面的东西。

沈睿:我觉得这个作品和其他的作品不一样,就是觉得你的其他有些的作品,你笔下的世界,很阴暗,有种螭魅魍魉的感觉,我想知道你笔下的世界和我们现实的世界的关系是。

残雪:不是很阴暗的,不能那样说。比如,《新生活》,绝对不只是很阴暗的,非常有诗意的,很热,热得要溶化。比如,最后,她看见大楼的电梯的钢索抖动起来,到了那种热度,假如说是很阴暗,很冷的话,只是从世俗的眼光来说的。

沈睿:如果从一般的读者的角度看你的世界,是很怪异的。

残雪:他们觉得怪,那是因为眼光没有调转过来,一定要把它调转过来,往里面看,不是往外面去看,才会跟得上我的思路。

沈睿:到了热的地步,又明朗又阴暗,相互交叉……

残雪:最阴暗的东西也是最明亮的东西,比如,博尔赫斯说,像黑夜一样的黑人,金光灿烂的毛的狮子,后面跟着黑夜一样的黑人,两个东西总是贴在一起。

沈睿:你觉得你的小说和现实世界的关系呢?

残雪:绝对是从现实来的了。我是非常世俗的一个人,典型的小市民,(大家笑)

沈睿:谁是大市民啊?

残雪:才会有那些感受,不断地跟世界交流。我现在跟以前的生活方式大大地变了,逼得我只好一步步地退,自我意识越来越强,越来越不能跟世俗打交道了,现在我基本上就是一个人关在家里,根本不出来,你们要不请我,我哪里都不去。

文棣:是吗?

残雪:谁也不来往。

沈睿:你天天都在家里坐着写吗?

残雪:每天都写,大年三十我都在写。

文棣:真的?

残雪:一天到晚都不停。一天停了就好像有病一样,反正天天写身体好。这就说明了我原来是很世俗的,我不是还做衣服吗?每天那么多人见面,特别的跟世俗关系密切,能够密切地交往,体会到别人的心思,因为他们的心思我都有,他们就是我自己,所以我特别能体会别人的心思,是典型的小市民。有的人跟我打交道,过一阵子他就忘了,我就老记着,想着那个事情,有个负担在那里。

文棣:很少跟朋友出来玩什么的?

残雪:现在根本不出来,以前是特别愿意跟世俗计较的。

沈睿:现在基本上不和人交往?

残雪:创作把我搞成这个样子了。这十年,慢慢地,越来越退,退退退,就退到只有两个人的世界了,我和我丈夫。我在压缩自己的世俗生活。

文棣:你们两个人那么合得来,(众笑)

文棣:我们来讨论《弟弟》吧,这是最近写的,对不对?这是97年写的。我们看这个,语言是有点不一样的。

残雪:语言有点不一样。那个更带抒情的诗的味道,更加像我的创作谈,我的创作谈都是这种东西。

文棣:这个语言比较直接,虽然内容还是有一些类似的东西,因为姐姐找不到她弟弟,她去那儿的时候,弟弟也好像不存在,他们说你要把他当作不存在的人,我看有四个人物,一个是应该存在但是不存在的弟弟,一个是姐姐还有这两个老人,一个是老王,一个是老妇人。你要不要先讲一下这个故事,你怎么看它?

残雪:去找,我想是去找属于生命,属于温暖的东西吧,那个东西,要想抓住,肯定是抓不住的,肯定是找不到的,当你抓住的时候,它已经没有了,只是一个过程,只能体验,找是找不到的。

文棣:她特别想念她弟弟,因为他们以前很亲,那儿的人说,你老想控制他,九岁还是六岁他就开始想跑掉,因为“你”控制他,还不让他游泳,她根本就没有想过会有这些问题,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这都是那儿的人说的,并不是她弟弟说的。

残雪:那些人说的都是真的,因为那些人都是她的本质,就是一种内疚吧,人活着就是一种内疚,她想找回属于生命的那种温暖的东西,那个东西肯定是找不到的,因为一切都是否定的,她这种生活态度,全都是否定的,都受到她的理性的狠狠的鞭打,才能继续,只有否定,才能继续,不然就没有了,除非你死,她就总想找回那个东西,但是又不能不找,因为你还没死,你在这里活,你要追求的正好是那个东西,但那个东西又绝对抓不住,一旦要去抓,就抓到理性的否定,她周围的人就是最高的理性,就抓到否定,就形成这样一个艰难的过程,还是找了,即使是所有的都是否定,总是要死的,仍然还在活,还在挣扎了,向那个东西靠拢。

文棣:那两个老人也是她的本质吗?

残雪:对。应该是那样。

文棣:那老妇人,她有一次回到弟弟宿舍里面,她很困,要睡觉,就发现那个老妇人是睡在弟弟床上,她躺下,她说她不想跟那个人睡在一个床上,她还是躺下了,她太累了,后来,那个老妇人就缩进去了。

残雪:就是两个开始遭遇了吧,两个部分开始遭遇,一个跟一个肯定是水火不相容的。

沈睿:你说的两个,一个是生命,一个是本质?

残雪:唉。肯定是不相容的,很讨厌的,她要找,另一个人不要她找,说没有希望,她就非要找,最后她还是睡在那个床上,老的缩进去,就是暂时让开,其实还在那里,决不让,形式上让开一下,其实还在那里面。

沈睿:实际上寻找是一种一无所获的寻找。

残雪:但过程很有意思,过程就是本身,目的是无,因为人最终是无,生命就是一个过程,永远要找,永远要那个东西,那是一个理想。

文棣:她弟弟剪了一些报纸,报纸的题目她说很幼稚,她根本不能想象她弟弟又怎么变小了,有他的笔记在那,都是有点莫名其妙,写的什么“这是关键的关键,”残雪:“不要喝生水”之类的话吧,报纸上很荒谬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文棣:对,都是,题目也好像跟他那行业有关的,但是,有另外一层意思,比如有一个说总是要小心敌人,她仔细一看,是跟污染有关的。

残雪:肯定有关了,还是一种全新的眼光了,因为在她找的中间,她在成长,不断地成长,眼光也在不断地变。

沈睿:那个人,带信来的人,说你弟弟想念你了,结果在飞机上她又遇到了,他是……

残雪:他是挑逗,挑逗她做一次新的冲击,向感情,向生命,再做一次冲击,再做一次尝试。

沈睿:你是说他扮演这个脚色?

残雪:他要求她跟他一起重新旅行,体验,每一次都是重新,虽然很不愉快,但是下一次又会有,有那种最好的东西。

沈睿:你多次谈到“无”,我想知道这个“无”是不是就是虚无?

残雪:是最纯净的境界。

沈睿:这个概念是不是道家的概念?

残雪:我不知道,我从来不看,至少还没看过。以后老了也许要看。

沈睿:为什么老了要看啊?

残雪:老了,不搞创作了,再去看吧。现在创作,因为创作里面,所有围绕的东西都有,看别人的创作和自己的创作了,所以现在也没时间去看,从来没看过。

沈睿:灵魂这个概念我也觉得不是一个中国的概念,是不是?

残雪:应该是西方的吧。

文棣:西方有这个概念,好像中国也有。

残雪:也应该有。

文棣:但是不一样,灵魂是不一样的。她说的也不完全跟西方一样,西方的灵魂是基督教的意义,就是你死了以后,灵魂还活下去,你说的是现在活着的时候就有灵魂,对不对?

残雪:对,每个人都有,文化革命不是最喜欢说灵魂深处闹革命吗,我就是那个意思。只是刚好跟它相反。我的创作就是灵魂里面闹革命,因为绷的太紧了,两个东西,三个东西,四个东西,紧张的关系,绷的太紧了就要革命,革命就开始杀人,把一方打死或打倒,流血什么都有,血腥的东西都有,每一次革命后,就产生一个东西,那个东西,并不是冲突平息了,还是很紧张,新的东西,更紧张,比没有进行战争前的状态更紧张,不断地紧张,越来越紧张。

文棣:我想表现的手段和现代生活有关的是也可能跟西方的艺术有关系,但是这个概念不同的文化都有表现,不一定是灵魂这个词,本质这个词。

残雪:对,反正是说不出来的东西,只要能说的就不是那个东西了。不能说的,界限的那边,与世俗对立的就是。

文棣:道可道非常道。(众大笑)最后,她就没找到她的弟弟,走了,她失望吗?

残雪:那是怎么的,看看。

文棣:还要活下去,你可以看我写的笔记,跟那弟弟写的笔记一样。很奇怪,她弟弟应该不在,但她每次回到房间里,都有新的报纸在那儿剪好了,他弟弟的笔记。

沈睿:那个床还有她弟弟睡过的感觉,很温暖,好像弟弟刚离去。

文棣:对,但是她抓不到他。

残雪:大概告一个段落了吧。不可能消失,找不到,是消失了,实际上是变成她自己了。应该是这样,弟弟本来就是她自己,她要找,找完了,这个历程到一个阶段了。比如说卡夫卡的《审判》,K被枪毙了,到了一个阶段,但又并没有被枪毙,后来又出来了,变成两个东西,《城堡》。

文棣:我明白了。我看的时候,觉得她不会停止,她会找到底。找出来或死了。但她确实没有死,也没有找出来。

残雪:在她的里面呢,变成蛇和石头了。

沈睿:你在谈卡夫卡,我在读你的小说的时候也有这种卡夫卡式的疑幻的感觉,你觉得卡夫卡是你特别喜欢的作家。

残雪:他是我特别喜欢的作家,还有博尔赫斯,还有莎士比亚,他是我最有感受的作家,他跟我的性格大概离的最近。但是我跟他又不同,可能是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不同吧。

沈睿:你觉得不同点在什么地方呢?

残雪:我想我可能更模糊吧,同样也是逻辑了,假如你能够把一篇作品分析出来的话,肯定也是结构非常精巧的,假如你自己变成一个侦探,你去侦察我的作品侦察到底的话,那里面的结构肯定也是很精巧的,比如《苍老的浮云》,同样有这种东西,但我的更模糊。他的线性思维比较明确,我的一团一团的味道,天人合一吧,两个东西总是一个东西,没有他那么清楚,他的很清楚啊。

沈睿:其他的作家你读的还有谁?

残雪:反正读过的有一些了,不是特别多,莎士比亚,塞万提斯,爱伦坡,我年轻的时候就喜欢俄罗斯的,果戈里,托尔斯泰这样的,后来就是贝克特呀,伍尔夫,包括萨特的某些短篇,萨特的不是全部都喜欢,大部分不喜欢,有一些喜欢,他太清楚了。

文棣:对,他是写得有象征性。

残雪:但是仍然非常好。

文棣:我第一次看博尔赫斯我也非常非常喜欢,很吃惊。

残雪:美得不得了啊。包括早期的,流氓恶棍什么的,都非常好,艺术的模式很早他就出来了,比如,寡妇啊,海盗啊,那些的,象诗一样,生命的东西,可以看出他的灵魂里面残酷到了什么程度,自己的几个部分的搏斗到了像希特勒的集中营一样的程度,有一篇叫做德意志安魂曲,我忘记英文怎么翻译,写希特勒集中营里面的情况,那就是他的内心,他就是一个希特勒,把犹太的诗人,一步一步地杀死,写的很细,最后把他杀死了,实际上也就是变成他自己了,完全变成自己的一部分了。整个的写恶棍啊,人口贩子啊,就是非用那种人物,那种极端的形象,不能够形容他内心的战斗,紧张的程度。我大概也是这种。还有他的《永生》,找到永生的城市的人,就住在完全没有意义的,废掉了的城堡的周围的沙漠上,热得要死的沙漠地带,在地上挖一些洞,那些人住在洞里面,吃生的蛇,蜥蜴,为什么他们也不离开那个地方呢?他们也不能到城里面去,因为城堡谁都不能在里面呆很久。城堡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但是永生人要呆在城堡旁的洞里面,过着野蛮人的生活,热的要死,也不能睡觉,为了呆在那里思考城堡的永生的问题。其实跟卡夫卡是一个模式了,呆在离城堡,离永生最近的地方,过着那样的生活,为了日日夜夜地能够想象完全没有意义的废掉了的城堡。

文棣:你现在不是也写评论吗,也写这样的分析,是吗?

残雪:是啊,就是给生命赋与意义。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我们的生活态度是自我意识太强了,就全盘否定,对自己的生否定,在这种否定中给自己的生一个意义,他为什么要住在那个鬼地方呢?为了思考没有意义的城堡。完全没有意义,到了里面就要发疯,那个人差一点疯掉了,一看,那些椅子,楼梯设计全是反的,根本不是我们能用的东西,所有的东西都是反的,都是一点意义都没有的,留在里面的话,就只有疯。为了不疯,艺术家用自己的热血将意义赋与城堡,在地洞里过着最为纯粹紧张的生活。

文棣:你刚才也提到了塞万提斯,他的堂·吉诃德吗?很有意思,我今年夏天也又看了一遍,我上高中的时候第一次看的,今年夏天我又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真了不起。

残雪:是了不起。

沈睿:你看多么有意思,这个小说的插图就是堂·吉诃德。这篇小说我觉得跟《弟弟》有点接近,故事还是有一个很清楚的线索。

残雪:对对对。

沈睿:同时,在每个人叙述自己的故事的时候,有种绝望的东西,就是无论你怎样努力,都不可能达到目的。

残雪:徒劳,是徒劳。

沈睿:比如这个第一个故事,这个老刘总是听见他爸爸说话,有种幻觉,是不是?他爸爸说,你听得懂那个鸟的语言吗?等等,很幻觉。我觉得读你的小说是进入一个多面的镜子折合起来的世界。

残雪:应该是吧,是看自我,每一面镜子都反射出不同但又相同的意像。

沈睿:我想你在跟别人的谈话时,曾谈到你的作品的“颠覆性”。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你颠覆的是什么东西?

残雪:颠覆的就是自己的生命。

沈睿:这是从向内说的,从外向上说呢?

残雪:外向上说吗?没有。

沈睿:没有吗?比如颠覆语言的习惯?

残雪:那当然会有!这是从最根本的地方颠覆的,都包含在里面了。绝对是的了。有颠覆语言的企图。每说出一句话,每当我要表现自己的生命,我就要说话,我就要开口,说出一句话的时候,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消失掉。凡是大家说的常套的话,我都是很仇恨的,我要从另一个方面重新获得属于自己的语言和实践。

沈睿:你觉得这和你作为一个女性有没有关系?

残雪:女性特别敏感么!

沈睿:你觉得女性更敏感一些,是吗?

残雪:更敏感,也更少一些包袱,在中国是这样的。比如说,一个男的,像我这样,可能会死掉。男的,从小的教育,周围的影响,肯定有差异的,那还能活得下来吗?女的就不同。女的就边缘化一些,社会上更不受重视,所以她才可以颠覆,最后终于成功,经过了很漫长的过程,终于成功了。

沈睿:你说终于成功了,是什么意思?

残雪:就是获得了自己的语言,或是实践,或是灵魂,都成。

文棣:现在的中国当代文学的作家里面,有没有你比较喜欢的?

残雪:我比较喜欢的是最近发现的,最近我写了两篇评论,就是当代的,余华的两篇小说,一个是《河边的错误》,我不知你们看过没有?

文棣:看过了。

残雪:我写了一篇关于它的评论。他们认为非常精彩。完全跟文坛上的评论是相反的了。就是从这个角度。表面是个侦探故事,实际上根本不是那样的故事,是下面的灵魂的故事,我的题目是《灵魂疑案侦察》。

文棣:在哪里发表的?

残雪:我没有拿来,我放在别人那里了。是在一个发行量挺大的湖南的杂志。叫《书屋》,以后可以给你寄一份。还有一篇,可能要在中华读书报上发表。两篇都是关于余华的早期的,我比较喜欢他的早期的和中期的一部分。跟我很接近的。是写刑罚的,你看过没有?

文棣:看过。

残雪:刑罚,把人放到手术台上去砍,最后,那个人死了。上吊死了。是分析他那个的。我写了两个这样的评论。只有这两篇是深深地触动我的。后来的我都没怎么看。我觉得那个是跟我有共同的语言。他早期的那个东西。但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

文棣:他跟我说过,他觉得你写得好。

残雪:啊,你见过他呀?

文棣:见过。

沈睿:我再问你一个问题,是与你的名字有关的,你能解释一下,你给自己起这个残雪的名字是怎么想的?

残雪:没怎么想,反正想来想去,觉得残雪这个意像比较美,有独立的个性,拒绝溶化,也可以说是踩得很脏的雪。

沈睿:我喜欢这个拒绝溶化的意像。

文棣:我最后再问你另一个问题吧:你有没有什么特别要对中国或美国读者说的?就是分开来说的话。

残雪:我想我这种艺术、现代艺术,是应该没有国界的吧,因为灵魂的构造都是一样的。我的写作就是发出信息和邀请,希望找到同谋者,一起来创造,因为阅读本身就是一种创造,像这种现代艺术的阅读,只能是一种创造。一方面是挑战,一方面是邀请,希望有人来参加这种创造的活动。艺术必须通过作者和读者双方的创造,才能最后完成,不然,写了就等于没写,所以我的作品发出这样的信息,寻找同谋者。

沈睿:对中国读者呢?

残雪:也是这样。没有国界,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