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维克坐在光秃秃的山上,这是他的山,他爱坐多久就坐多久。他要在这里等里沙来,他想同她一块玩那种蒙上眼从笔陡的山上往下冲的游戏。他们还要喊那种英雄的口号。通常里沙并不到来,因为风雪阻塞了她来这里的那条小路。山上的气候很奇怪,一年四季都是明朗的晴天。山下却总是下雪,里沙住的那个村子就叫“雪村”。里沙不是那个村子里的人,她是偶然走到那里的,然后就住下了,在村里帮别人带小孩。可是在维克眼里,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维克感到身子下面的山在抖动。每当他静静地观看彩霞之时,山就会抖动起来,就好像被什么事感动了一样。一些沙石从他脚那里掉下去,连回声都听不到。他坐的地方有一边是悬崖。维克想,万一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感动起来,一头栽下去,那可不得了。于是他贴着地挪动身体,离那悬崖远一点。“山啊山。”他万分感慨地对彩霞说道,彩霞就放出两朵金花。
太阳已经偏西了,远处那些像一只只乌龟一样蛰伏在大地上的村庄先后升起了炊烟。维克站了起来,他必须赶在太阳落山之前下去,因为天一黑,山就会发怒,那时人不要说在山里走,就连站都站不住呢。维克的家就在山下。在他的想象中,山从来不休息,每天夜里都在咆哮怒吼。有好几次,他梦见山倒下来了,他被埋在泥石流里头。他走得不快,因为地势太陡。一只鹰在他头顶盘旋,随时准备朝他扑下来,所以他的脚步也不能停。维克有点气恼,他又白等了一天。他想,也许里沙不是被风雪阻住了,而是怕苦吧。他们的游戏又冒险又艰苦,时常手掌磨破,血从肺里头涌出来呢。那种游戏他和她总共只玩过两次,其中一次两人都腾空了一会儿,像鸟儿一样。维克在心里问自己:其实他独自一人也可以做这个游戏,为什么一定要等里沙呢?想到这里他眼前就出现了里沙的笑靥,于是不由得心旂摇摇。他抵御不了她的魔力,如果她不在场,再好玩的游戏也提不起兴致啊。
维克进屋前,看见豹在屋旁的沟里探了探头,它踩得那些冰渣发出响声。维克立刻将房门反闩了,心里怦怦直跳。他摸索着要去找油灯时,油灯忽然就亮了,是里沙点亮的。里沙穿着格子呢裙,居然赤着一双脚。她说豹在身后追,她把鞋跑脱了。她坐在那把木椅里头,赤脚缩在裙子里面。维克要到厨房里去煮土豆,但是土豆已经煮好了,正在桌上冒热气呢。他坐在小木床边,吃了一个土豆;里沙坐在椅子里头,也吃了一个土豆。里沙说:
“我要走了,那家人家的孩子一定弄得屋子里全是屎尿。”
“外面有豹子呢。”
“我听见它走远了。要是半路遇上,就让它吃了我吧。我后悔了,刚才不该害怕的。”
她开了门就在黑暗中飞跑起来,她的赤脚在雪地里几乎没有弄出什么响声。
维克小心翼翼地闩好门。油灯被风吹灭了,房间的后面,靠厨房门那里,有一双绿眼在闪光。啊,是那只豹!维克闭上眼,等待它扑上来。但是它没有。又等了一会儿,维克的脑海里才解冻。他想,是里沙离开之际故意将它放进来的吗?他记起她刚才将门开得很大,油灯就是那时被吹灭的。豹一动不动,维克的腿发软,没办法去点灯。他也不敢离开,怕激怒了它。再说冰天雪地的,他能到哪里去呢?
维克就地蹲下来,地上很冷,可他感觉不到冷。为了恢复知觉,他在自己右手的虎口那里咬了一口,叫出了声。豹还是一动不动。维克心存侥幸地挪动右脚,想着要爬到门口。他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豹就朝他靠拢了几步。他闭上眼,等着事情发生。但等了又等,那件事还是没发生。睁眼一看,豹又退到了原地。经历了这一回合后,他冷静了好多,他又想起了里沙的奇怪之处。看来她来了很长时间了,今天她为什么不上山呢?是因为豹吗?维克是在夏天里认识里沙的,她比维克小很多,当时背着一个更小的女孩,小娃娃一哭,她就将她放在井沿,让她的两条腿从井口垂下去,做出要推她下井的样子,于是小娃娃就住口了。维克问她从哪里来,她说她是掉队的,原先跟着大队人马往西边去,后来睡了一觉醒来就一个人都不在了,她信步乱走,走到了雪村,雪村的人把她留下来带小孩。她说起话来很机警,额头上有皱纹。她的两只手很小,动作快得像蜥蜴。维克完完全全被她迷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维克靠着墙快睡着了的时候,豹从他面前走过,走到门那里,顶开门出去了。维克呼出一口长气,他可不愿在家里养一只豹!
上了床之后,维克听见屋子外面很不安静,有那么多的小孩哭啊叫啊的。他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因为他的家是独屋,离最近的村子都有五里路,在有农活时他就到那个村子里去帮工。他的房子在废弃的大矿井边上,矿井坍塌好几年了,死尸当时全挖出来抬走了,怎么会有小孩子来这种地方呢?但那些声音就是小孩子发出的,仿佛一群一群地从矿井的黑洞里跑出来。维克起身到窗口去看,看见月光下有大团的枯叶在旋转,那只豹从容不迫地立在旋涡中。明天是个大晴天,豹的面目看得清清楚楚,维克隐隐约约感到它长得像里沙,到底什么地方长得像呢?但却没看到小孩子们,也没听到哭叫了。维克重又回到床上,他翻身的时候,床猛地抖了两下,又是山在抖!煤矿是通到山里头去的。维克又开始想象大群孩子从那黑洞里哭喊着冲出来的情形,不知怎么,里沙也在他们当中。坍塌之际山是否发过抖呢?维克看见过被挖出来的那些人,他们就像活着一样,大部分人并没有身体损伤,脸上的表情也很安详。有多少次,维克也想去挖煤,但是他在父亲临死前发过誓,要永远脱离矿工这个群体。他想不出父亲为什么要他发这种誓,他觉得他对自己的职业很着迷,几天不下井就坐立不安,还给他带回过穿山甲呢。煤矿出事之后,这个从前热热闹闹的地方就变成了孤魂野鬼的萦绕之地。维克没有地方可去,只能住在父亲留给他的房子里面。
天蒙蒙亮时维克梦见了父亲。父亲手里拿着豆油灯来照他,忧虑地说:“维克维克,这座房子还能支撑多久呢?我一点把握都没有啊。你看那根横梁已经断了。”维克想哭,又想安慰父亲,一瞬间竟也感到前途暗淡,死路一条。正在这时他醒了。光线一点一点地射进屋里,他心头的阴霾也一点一点地消散了。他记起今天还得去皇村掏猪栏,就赶紧起来了。他的目光将屋子里迅速地扫了一遍,一点都没找到豹的痕迹。
远远地廖齐就招呼维克:
“小老弟,你还往那边去啊,不要命了吗?你看,大火已经烧到村尾了,村里早没人了。”
维克看见了烟柱。烟为什么会聚成这么整齐的一根粗柱呢?好像通到天上去了一样。
他的脚步停不住,还是往村里走。廖齐在他身后骂出一连串的脏话,他居然说他是“贼”。维克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害怕他去村里。
到了皇村他才发现,人们并没有逃走,大家都聚拢在一块空地上,在浓烟中缩作一团。维克刚才从外面看到的烟柱就是从这里聚集起来的。他听见一片咳嗽声,咳得撕心裂肺的,但却没有人被呛得倒下。维克放眼望去,看见所有的房屋都被烧得只剩下了砖墙,不时有一只狗从里头窜出来狂吠着。他避开滚滚浓烟,否则的话他会因窒息而死。他抬眼看到了人群中有几个抱在怀里的婴儿,那些婴儿居然还在吃奶呢。维克想,皇村的人的这种高超本领是怎么训练出来的呢?这些人平时一点都不坚强,还多愁善感,连男人都害怕走夜路,说话也细声气的。可是忽然,大难临头之时这些人都显出了本性。明明他们可以跑开,却没有人跑,人人都站在那里接受烟的洗礼。以前向里沙说起皇村的男人们,他总是用那种讥笑的口吻,现在看来大错特错了。
维克垂头丧气地转身回家,看来这里没他的事了。走了没几步又碰见廖齐,他狠狠地说:
“呆不住就想走啊?内幕被你看了去了,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维克没有回屋里去。他想,既然今天不干活,那还不如上山去呢,屋里太冷了,捡的那些块煤也烧完了。虽然住在煤矿边,但挖煤越来越难了。矿井口早就被封住,周边的地方挖下去很少有煤。近来他是靠烧柴度日。
他爬山时老是听见鸽子叫,一共有两只,也许是一老一少。这光秃秃的山上居然有鸽子。爬到半山腰坐下来休息,便看见皇村升起的烟柱。那里已经烧完了,没东西可烧了,怎么还有这么粗大的烟柱呢?他想起那些人,再一次感到他们决不是无目的地聚在那里的。那么,他看见的“内幕”到底是什么样的内幕呢?维克脑海里出现了那些土色的脸和直勾勾的目光,他们即使在咳嗽的时候也直勾勾地看着他。这些他平时很熟的人为什么不说话?父亲以前老说,鸽子一叫就有喜事来,维克从来没听懂过这句话,因为在他印象中,鸽子倒是常在窗外叫,但家里从未有过喜事。再说喜事是什么事?他遇见里沙算喜事吗?现在是四只鸽子了,不知道它们躲在哪里叫,在这明晃晃的阳光下,周围应该是什么东西都藏不住的啊。他又记起了烟雾中的那些婴儿,越想越觉得皇村人看不透。
维克最后一次同父亲来这山上是在三年前。“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地盘了。”父亲说,大约感到自己不会久留人世了。维克问父亲,为什么别人不来山上,父亲说因为山上闹鬼。可是维克一次也没见到过鬼,或许他们夜里才出现,维克和父亲夜里是不上山的。父亲在世的时候,山是不发抖的,那时父子俩面对着亮晶晶的云天,维克总是大喊大叫。后来里沙来了,就是那次两人往下面冲去时,山抖了起来,而他们就自然而然地腾空了。那种激动使得维克夜不能寐,他在黎明前入梦之际感到了山的疼痛。后来他又无意中发现了裂口,裂口在山的阴面,有一米宽,两米深,底下全是混合着泥沙的煤。几年来,裂口一直在变宽,加深,现在已有两米宽,深度更是不见底了。里沙很好奇,趴在裂口的边缘一连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朝下面看,后来还扔石头测深度。
维克坐在那块石头上休息时,有一只老鸽子落在他的脚前。它就像从虚空中变出来的一样,因为事先根本看不见它的踪影。这只鸽子的毛居然带一点棕色,细细一看,原来是被火烧过。那么它是从皇村飞来的吗?鸽子跳到他脚上,用力啄他的鞋带,一会儿鞋带就松了。后来它又飞到他的肩头,低沉地叫了两声。维克觉得它有一个沉痛的故事要传达给他。维克用手抚摸了一下它身上烧焦的羽毛,结果他的手接触的那块地方,羽毛纷纷脱落了,露出里头的肉。他吓得不敢动它了。再看皇村,那烟柱已经在天庭里溃散了,空地上的人们也不见了,维克想,这些人会在什么地方过夜呢?回忆起他们对他的排斥,维克心里隐隐作痛。
维克弯下腰系鞋带时,鸽子轻轻地啄他的后颈脖,一下一下地啄。后来他站起来时头就晕起来了,是那种眩晕,天和山绕着他旋转,他仰身倒下,像被钉在了地上一样。他听到远远的地方有谁在叫他的名字,那声音很熟,可就是想不起是谁。
眩晕总算消失了,他爬起来,看见地上有一堆烧焦的鸽子羽毛。它飞到哪里去了呢?维克想象鸽子用嘴扯光身上的羽毛的情景,不由得起鸡皮疙瘩。离他50米远的刺蓬里躲着皇村的放牛娃,刚才难道是他在叫他的名字?维克像喝醉了一样撞撞跌跌地朝放牛娃走过去,可那孩子见他拢来了便跑开,躲到大石头后面。
“彼夏!彼夏!”维克喊道。
迎接他的是掷过来的泥沙,他差点迷了眼。先前,放牛娃从未来过他的领地,任何人都未来过,只除了里沙。维克将彼夏看作一个入侵者,他对他充满了恼怒。可是彼夏忽然大大方方地朝他走过来了,他怀里抱着那只没有羽毛的鸽子,那样子显得很怪异。
“你干吗来这里?”维克冲他吼道。
“我每天都来的,我夜里来。”彼夏天真地说,“夜里有很多鸽子。这一只天亮了还逗留在这里,它的眼睛就瞎了。”
“它的眼瞎了吗?我看见它的眼好好的嘛。”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天一亮,它就看不见一些东西了。在夜里,有很多奇怪的东西。”
“彼夏,你的牛呢?”
“我的牛,它们离开我了。”他的声音几乎带哭腔。
维克听不懂他的话。牛怎么会离开他呢?那是村里的牛,交给他放的,一共有三头,都是黄牛。难道它们发起疯来跑掉了?维克又想道,他的爹爹和他都弄错了,以为这山是他们自己的,却原来还有个小孩天天光顾。
老鸽子从彼夏怀里挣脱出来,跳到地上,然后摇摇晃晃地跳上那块大石头,钻进一个洞里消失了。维克凑近去看,却又根本没看到有什么洞。
“它回到夜里去了。”彼夏有点高兴了。“我找我的牛去。”
彼夏下山走得很快。维克看着他那瘦小的身影,心里感到有什么东西崩溃了。也许他父亲知道这个小孩来过山上,故意不告诉他,让他自己去发现个中的奥秘?如果说山上夜里闹鬼,彼夏又怎么一点都不害怕呢?
有一段时间,维克很想在山上找到煤。裂口里头的煤因为泥沙太多没法烧,他又发现过几个浅洞,里头也有煤,但质量更差,即使挖进去也是同样的货色。后来里沙对他说,在山上找煤简直就是痴心妄想。维克问她为什么是痴心妄想,她说不应该问她,应该去问他的爷爷那一辈人。维克想,他从小就住在矿区,连爷爷的面都没见过,听说早就死了,而他爹爹在世时矿区的人都没超过50岁,他能问谁呢?里沙这么有把握地讲出这些话,同她的年龄太不相称了。他第一次带她来山上时,她高兴得又唱又跳的,把自己的头巾都弄丢了,但她一点都不可惜。“维克,我们逃吧。”她说,维克不知道她说的逃是逃开什么东西,逃到哪里去。里沙说话总是这样没头没脑。比如她自己的身世,她就总是说不清楚,一会儿说自己是南方人,一会儿又说是北方山里人。只有一点她是肯定的,那就是她是“掉队的”。她感到自己的队伍已经走到了天涯海角,她再也无法归队了。
“维克——”
是彼夏,他又回来了。他爬得满头大汗,那只脱了毛的老鸽子又到了他怀里。
彼夏爬上那块石头,将老鸽子放进去,它又消失在里头了。
“它老要出来,我只好又爬一趟。唉,它怎么这样呢?”
彼夏作古正经的样子令维克感到好笑。
“彼夏,你夜间在这里看见什么了呢?”
“啊,太多了,我都没法说。”彼夏坐在石头上沉思起来,“鸽子黑压压地飞来,满天都是,每个人都高兴得在那里尖叫呢。”
“每个人?谁?”
“太多了,没法说。再说我也没去仔细看他们,反正老的少的都有。”
“有我父亲吗?”
“你父亲?让我想一想,事情太多了,我记不住。不,我忘记了。你怎么还不走?我要走了。”
维克下到山脚下才碰见里沙。里沙头上裹着一条黑头巾,站在他回家必经的路上。维克感到她已经哭泣过了,他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她带的娃娃掉下去了,所以她逃到了他这里。但是她又要走了,去赶她的队伍。
“你不知道你的队伍在哪里啊。”维克忧虑地说。
“反正我得走啊。”她说:“我一停下,耳边就响起那娃娃的哭叫。那一刻啊,井底的回声将我的脑袋都震晕了。我可不能停下。”
维克想问她为什么要将娃娃放在井沿,可是看见她那苦恼至极的样子,就没有问,只是要她路上小心点,因为这一带有豹。她说“我现在不怕豹子了”这句话时眼里闪出光芒,脸上的晦气一扫而光。她眨了眨眼,又想起一件事来告诉维克。
“我到雪村以前,还在另外一个村子里呆过,那村子离这里很远,那一回我带的是一个男孩。”
“然后你就将他推下去了,对吗?”维克替她说完。
“你怎么知道的?”她的脸上变了色。
“不,我不知道,我只不过是随便猜测一下罢了。”
“啊,你知道,你全知道了。”
里沙的脸一下子布满了皱纹,像个小老太婆一样。
她离开的时候显得那样孤苦伶仃,她那双破靴子在雪地里发出“嚓,嚓、嚓”的响声,风从后面将她的粗呢裙掀起来,好像要将她扑倒在地一样。但是维克知道,这个小姑娘具有铁一般的意志,她不但可以走到邻县,还可以走到天涯海角。
那天夜里,维克没点灯,因为没油了。他吃了两个冷土豆,他的柴烧完了。外面正在下雪,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就像到了世界末日一样。维克想念起那只豹来。豹很久都没出现了,要是豹在这里的话,里沙会不会也出现?里沙和豹之间是有联系的,也许他们早就是老朋友了。有人在敲门,是安德大叔,安德大叔带着手电,一进屋就将屋里的每个角落照了一遍。
“您照什么呢?安德大叔?”
“你爹爹在井下的时候同我说过,下雪天时会有奇怪的动物来家里。”
“是那只豹吗?”
“你是说豹啊,小家伙!”他笑起来,“不,不是豹,豹只是一个影子,我们在井下时,它也老跟着我们。我说的是地上没有的那种动物。”
“那它从哪里来?”
“从山上的裂口里头爬上来。你瞧,我全告诉你了。”
安德大叔挤上了床,他说他要同维克一起睡。他俩靠着床头倾听着,隔一会儿安德大叔就起身,用手电将那些黑角落照一遍,然后报告说:“还没来。”维克听到屋外有动物踩着沟里的薄冰走过。维克想,门关得死死的,他怎么期待屋里会冒出动物来呢?他将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安德大叔就告诉他说,这种动物是属于室内的。
“屋里也会有裂口出现吗?”
“到处都会有裂口。它们来了又去了,自由自在。在井下,你爹爹和我像狗一样追随它们散发出来的气味,但是我们一次都没有见到过它们。”
维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是安德大叔却起来得越来越频繁了,他一起来维克就醒来一会,听见他在黑暗中紧张地喘气。到后来维克都有些不以为然了,因为他并没感觉到屋里有什么异样。后来是一声巨响将维克彻底惊醒了,维克看见那只大柜压在安德大叔身上。外面天已经亮了。
“安德大叔!安德大叔!”
“我,我压着它了啊……”
安德大叔喘着气,手指头抠着泥地。维克用全力将那只破旧的大柜推开,想扶他坐起来。但是安德大叔不愿起来,他似乎护着地上的一个什么东西,他的脸上显出陶醉的神情,目光迷离。
“安德大叔,您怀里是什么啊?”
“嘘,别出声!”
过了一会儿,安德大叔若无其事地坐起来了,维克看见他怀里什么也没有。
“你以为你看得见它啊。”安德大叔笑起来,“连我都……你看这柜子早不倒,迟不倒,我在床上,听见它在地上磨牙,我朝它扑过去,柜子就倒下了。”
“维克,”安德大叔慈祥地说,“你到院子里去挖点煤来吧。”
维克带上锄头和箢箕往外走,他心里纳闷:安德大叔怎么认定院子里有煤呢?
他在结了薄冰的地上东挖一锄头,西挖一锄头,当然没挖到煤。他也有点着急,因为没法做饭了啊。他听见了鸽子叫,他顺着那叫声找去,就看见了榆树下面的裂口。裂口有一尺宽,半尺深,下面是黑色的煤。他的心欢快地跳起来,连忙挖下去,挖满了一箢箕。他直起腰来,心里想,原来他的家是一个聚宝盆啊,这都是上等的煤呢。
维克推开门,发现安德大叔已经走了。多么奇怪啊,他是从哪里出去的呢?
块煤在炉子里轻轻地炸响着,他看着蓝色的火苗窜上来,忽然想哭。“爹爹,爹爹。”他轻轻地喊了两声。他回转身,注意到弄倒的大柜已被安德大叔摆回了原来的位置。
早上他吃土豆和水煮花生。他一边吃一边侧耳细听,因为外面的沟里总不安静,鸟呀兽呀的都喜欢从那里出入。今天的煤特别经得烧,热力也很大。以往维克总是在矿区找煤,有时也去山脚下乱挖,怎么也没想到煤就在自己家的地盘上。他当然不相信安德大叔有魔法,他不相信任何魔法。那么又怎样解释鸽子消失在岩石上头的事呢?
里沙在融雪的时候回来过一次。里沙长高了,衣服在她身上显得又短又旧,她脚下穿着一双男人的跑鞋。里沙不肯进维克的家门,说自己已经不习惯呆在屋子里头了。她靠着那棵老榆树站着,包袱放在脚边,说话的声音又急又飘忽。有时她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几乎听不见了,维克仅仅看见她的嘴唇在动,那厚厚的嘴唇干得结了一层壳。
她追上了她的队伍。在队伍里的那些天给她的感觉就像在不见天日的深渊中行走。黑暗中总有人冷不防地吹起哨子来,使原本紧张的心弦绷得更紧。有人坚持不下去自杀了,尸体横在路上,大家从他身上踩过去,车子也从他身上碾过去,里沙看见了迸裂的脑浆。大约在第六天或第七天,她预感到自己也撑不下去了。当时他们在荒原上露营,夜半时分,里沙感到有一阵强烈的骚动从队伍的前方传递过来。她听到了周围含糊的谈话声,大意是说前面的人遭遇了狮子群的袭击,狮子的数量很多,很饥饿,正在捕食他们的同伴,而且很快就要危及他们自己了。“跑,跑,跑……”有人在不停地重复这个字。但没有人跑,所有的人都坚守在原地。里沙想,为什么他们不烧几堆篝火呢?要那样的话,狮子也许不敢过来了。她从包袱里掏出火柴,想点燃一小堆草屑和树枝。但她立刻就听到了严厉的呵斥声,有人冲过来打了她两个耳光,力气之大使她扑到了地上,一下子耳朵都聋了。
这两个耳光使她从此清醒了好多。她第一次对自己在队伍中的地位产生了怀疑。看着身边这些熟悉却又疏远的面孔,她开始不安了。有一天,马倌来同她谈话了。
“里沙小姑娘,你有心事吗?”马倌捻着下巴底下的白胡子问她。
“狮子吃掉了好多人。它们追着我们吃,会把我们吃光。”
里沙说出心里憋了很久的话,几乎要啜泣起来。
马倌的脸变得阴沉了。他皱着眉头沉默了好一气,才吐出一句话:
“这是个问题。”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你要好好想一想。”
里沙想了一整天,到傍晚时,她又一次掉队了。她是有意掉队的,她藏在树丛里看着队伍浩浩荡荡地走向了远方。她甚至看到了狮王的身影,那身影从地平线上升起,显得那么巨大,威严。想到自己为找队伍吃过的那些苦头,里沙对自己的举动感到惊讶。
后来,她居然凭模糊的记忆找到来路,回到了雪村。雪村的人们已经忘掉了她的过失,他们太健忘了,连她是谁都忘掉了。现在他们不需要人带小孩了,因为村里没有小孩了。里沙仍然保持在户外露宿的习惯,白天里就去磨坊干活,和磨坊工人一块吃饭。
“维克,那只豹还来过吗?”
“没有,你走了之后就没来过了。是你养着它的吗?”
“我觉得是它养着我呢。”
维克感到她说话怪怪的。他问她愿不愿意去山上,她说不,因为站在高处就会看见她的队伍,那是她现在所受不了的事。说到这里,她忽然伸出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右手在维克的前额上抚摸了一下。维克心神激荡起来。
她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一阵,说:
“安德大叔来过了吧?”
维克吃惊地点了点头。里沙告诉他说,安德大叔是队伍里的人,可是他不时地开小差离开队伍,最终又回到队伍里去。因为他属于队伍。“我可不属于那里。”里沙悲伤地说,“我以后也不会再去了。可是安德大叔,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于是维克记起安德大叔要他到院子里挖煤的事。他想告诉里沙他现在有烧不完的煤了,但又觉得这种生活琐事她不会想听。
里沙离开之际,维克那枯涸的心里又有很多东西生长起来了。他沿着屋前的土沟仔细地观察,发现了那只豹的隐隐约约的脚印。看来它一直在这周围没有离去。
他陪着里沙走了一段路,在路上他羞怯地告诉她说:
“我有煤烧了。”
“好,你守在这里吧,我还会来看你的。”
维克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看着里沙往前走。里沙没有顺着大路走,却拐进了田野。她脚步不稳,摇摇晃晃地走,待维克要看个清楚时,她的身影却忽然消失了。田野里光秃秃的,她到哪里去了呢?掉进了某个裂口吗?
他坐不住了,起身走到田野里去仔细察看。他在残雪和乱草上头看见了豹的脚印,那脚印旁伴随着跑鞋的鞋印。豹的脚印一直通往前方,但里沙的鞋印只有短短的一段。维克没有在田野里找到裂口。他也没等到那只豹回转来。他却等来了皇村的廖齐。
“这些日子我们成了废墟里头的孤魂野鬼了。”廖齐说。
维克这才记起皇村的火灾,他已经好久不去村里了,人们告诉他没活可干。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重建家园,却愿意呆在断垣残壁里头,用油布搭起一些简易的棚子度日。这使他进一步怀疑:也许是他们自己放火烧了村子?
廖齐指着豹的脚印对维克说:
“我认识这家伙。”
他总是令维克不自在,现在更是如此。维克想,这个人知道的事太多了。维克很害怕他会谈论起里沙来,可是他没有,他对那跑鞋鞋印视而不见。
“廖齐,你快活吗?”
“维克,你是个傻瓜!”廖齐恼怒地停住了脚步,似乎有话要对他说,但终究没说出来。他继续弯腰研究豹的脚印。
雪天里的太阳虽然扎眼,但一点热度都没有,维克冷得簌簌发抖。他打量着赤脚踩在雪地上的廖齐,心里想,他才同那些豹啊,狼啊是一类的呢。他挺不下去了,想回家去,可是廖齐不让,廖齐说他要查出这只豹的去向,维克应该陪着他。
“这同你今后的生活有关系。”他皱着眉头说。
维克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有一点清鼻涕在鼻孔下面结冰了。他机械地在寒风中迈动脚步,觉得自己很快会冻僵了。维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听这个人调遣,他完全可以走开,跑回家去嘛,他同他之间又没有什么契约!或许就因为那一点点好奇心?
豹的脚印还在向前延伸,廖齐却停下来,说他“心里已经有数了”。维克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下他该回去了。不料他点燃一根烟,蹲在地上抽起来。他摆手叫维克走开。
维克一跑小跑回到家。他立刻生起炉子来烤火。他回想起对廖齐的印象。好多年以来,这个人就像野人一样在外面荡来荡去,很少进屋。而他是有家的,他的家在村尾,是一间小土砖房,房门终年锁着,维克从未见他进去过。维克又想起里沙,她现在也不肯进屋了。是不是只要在外面游荡,就感觉不到寒冷了呢?维克不能断定廖齐对他失望了还是没失望,他心里暗暗期望是后者,他隐隐地感到,自己今后的生活其实也同这个人有关系,要不这个人怎么总对自己不满意呢?
下午他到裂口那里去取煤时又听见了鸽子叫,不是一只,而是一群。接下来传来的不是喜讯,却是廖齐的死讯。皇村的老袁说他“被啃得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维克眼前立刻出现了豹的形象,原来豹是真正要吃人的啊。他心里涌出无限的后怕。
“上午还是一个人,还帮我挑了一担砖,下午就成了骨头架子。”
老袁摇着头,好像心里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
维克想,不是他自己要等那只豹的吗?他知道豹是要吃人的还等,是不是心存侥幸呢?无论如何,除了他自己,外人是不可能再弄清这种事了。老袁站在门口说这种事,目光却不时注视着屋内,他心里想的和口里说的完全是两回事。维克听着他诉说,不知道他对自己有些什么样的期望。他想要自己去收尸吗?还是仅仅只是心情忧郁才来诉说?他想从他家里发现什么呢?那只豹?
老袁临走时扔下一句话:
“这种事情是不会完结的。”
维克听得脊骨发冷。不会完结又怎么样呢?他曾和那野物呆过一夜,即使是再来一次,只要他不被“啃得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他还会心存侥幸的。维克知道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绝对不会像廖齐那样去等。对他来说,碰上了就碰上了,只能硬着头皮挺过去。
鸽子又在院子里叫起来了,此起彼伏,汇成大合唱,还有种急迫的意味。“啪嗒”一声,有一只掉在泥泞之中,扇动的翅膀将污水溅开来。一会儿功夫,它身上的热力就将周围的残雪全部化掉了。维克看见鸽子伤在胸部,也许是被气枪击中。他刚弯下腰想去帮助它,它就头一歪,一动不动了。这时老袁扛着气枪从屋后走出来。
“这叫‘在空虚中狩猎’,因为谁也看不到这些小家伙藏在什么地方。”他得意地说。
“你不会用枪来射我吧?”维克胆战心惊地说。
“不,我只射那些看不见的东西。”
他捡起鸽子离开了。院子里一时变得很寂静,但不知怎么,维克觉得小东西们还在周围,也许它们目睹了同伴的死亡,处于悲痛之中呢。维克不由自主地有些悲痛。有好多次了,他将那只老鸽子看作父亲。后来他又见过它,脱落的羽毛全长出来了,新羽毛几乎是黑色的,但维克还是认得出它。维克将脸转向太阳时,它就稳稳地落在他的肩头。维克不知道它是从哪里飞来的。维克想起爹爹下井的那些日子,那不也像消失了一样吗?他和另外那些家属在上面等啊等的,然后黑鬼们突然冒出来了。维克很想随吊车下去看看,但是爹爹不准。关于那下面的情形,他倒是经常说起,不过他的话含含糊糊的,维克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他工作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爹爹说,人一到下面就成了幽灵,挖呀,推车呀对他们来说并不是难事,几乎连汗都不出。怕的是爆炸,一爆炸就会有坍塌,然后人就被隔离在一个一个的小洞穴里头了。维克问那些洞穴是什么样的,爹爹回答说他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一动也不能动。那么他是如何被解救出来的呢?“不用解救,我自己就会出来。”他说。
维克从井里打上水来时,山又抖了一下,一股热力从他的脚心往上冲。他挑着那担水进了屋,将水倒进缸里,一边干活一边警觉地倾听。他隐隐约约地担心老袁会朝他开枪。一个可以射中看不见的鸽子的人,还有什么东西是他射不中的呢?
开始他以为是风,后来才听出来是老袁在叫他。他果然一直在他房子周围悠转。
“我在这里!”维克打开门说。
老袁朝天放了一枪,又有一只鸽子掉下来,正掉在他头上,鲜血溅得他满脸都是。维克看了害怕极了,他觉得这个人已经发疯了。他退到屋里,将门闩上,仍然止不住簌簌发抖。但是老袁还不放过他,他在窗户外面大声说:
“我是皇村的老袁,我正在寻找杀害同胞的元凶,请你协助我的工作。”
维克想,老袁说话怎么像在作报告。难道那些鸽子会是杀害廖齐的凶手吗?他回忆起老鸽子停在他肩头时给予他的温馨感觉,还有父亲的话:“鸽子一叫,就会有喜事来临。”很显然,老袁是一名血腥的杀手。然而在皇村的时候,维克眼中的老袁不仅不是杀手,反而是个窝囊废。维克记得当他走在路上时,就连小孩都敢用石块扔他,而他,也从不生气。他总是一副哀求别人的模样。是廖齐的死刺激了他,他才变成这样了吗?还有他那种射击的本领,多么可怕!
“元凶就在你屋里,请你打开门来。”
维克知道他指的是豹,他吓得匍匐在地,身子紧紧贴着地面。
他后来终于离开了,他把气枪扔在院子里,拎着那两只死鸽子走的。维克尾随了他一段路,看见他没回皇村,消失在相反方向的河边了。
雪融了好久,春天却并没有到来,又一场雪降下来了,这是很反常的。维克想念着里沙,就鼓起勇气去雪村了。他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在雪花飘飘之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雪村在山坳里,离得并不远,前年维克还去过,是去找里沙。
他是下午到达山下的,那时北风刮得正紧。多么奇怪啊,雪村竟然找不到了。维克绕着那座锯齿形的,有好几个尖峰的山走了又走,始终没有发现雪村的踪影。不要说村落了,就连一间小屋都没有发现。寂静之中,他听到什么巨大的动物在沉重的喘气,那动物离得很近,他却看不见。维克不打算找下去了,因为他害怕了。再说这地方光秃秃的一览无余,也没什么可寻找的。
他正要回去时,听到了里沙细弱的呼唤,她在叫他。那声音是从上面来的,维克一抬头,看见女孩坐在树干分叉的地方,那树光溜溜的,表面还结了冰。她飞身往下一跳,落在厚厚的雪层上面。维克看见她的脸有些发灰。那不是因为冷,是因为内心某种阴暗情绪所致。
“你在那里等人吗?”维克问她时心存着希望。
“不,不是。我总是在树上休息的。你也看见了,我能到哪里去呢?”
里沙说话时嘴角出现好几道竖纹,这使她看上去像中年妇人。
“雪村到哪里去了呢?”维克问。
“缩进山肚里去了。像风卷落叶,整整一个村子都进去了。我以前不相信这种事,可是早上睁眼一看,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了。哈哈!”
里沙说要带他去看裂缝,她像鸟儿一样在雪地里跳着前行,维克在旁边看呆了,因为她脚上像装有弹簧一样,将她弹得老高,落在远远的前方。维克为了跟上她跑得气喘吁吁。
他们到了后山。里沙停下来了,她沉着脸,闷闷不乐地往雪地上一坐,破罐子破摔的样子。维克问她怎么了,她说裂缝已经自动合上了,她没有料到,她还以为随时可以自由进出呢。雪在她身下融化,将她的裙子全弄湿了,她一点也不在乎。
“你走吧,维克。天一黑可就麻烦了。”
“就会被啃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吗?”
里沙不说话,脸上显出很厌倦的神情。维克只好离开她。
维克顶着北风往回走,走了没多远,心里觉得委屈,就回转身去张望。风卷走地上大团的雪向前方冲去,山已经消失了,模糊不清的视野中有一个细小的黑点,那是里沙。里沙到底要干什么呢?一大堆雪落在维克身上,齐腰将他埋在了雪里头,他脱了蓑衣和斗笠,费了好大的力气猛地一滚才滚出来。此地果然不能久留了,他连忙匆匆赶路。
当他边走边思考关于村子是如何样消失的问题时,就会有童年时代关于矿工们的记忆涌现出来。那些人的手掌是多么粗糙啊,在他脸上抚摸之际发出嚓嚓的响声,有时竟会将他的脸锉出小小的血口子。但是同漫长绝望的等待比较起来,汇合就如狂欢的节日!等待的夜晚,他总是伏在一个叫雷切尔的老头的背上睡着了。雷切尔瘦得皮包骨头,但他的背却很宽,很平,维克一伏在那上面就昏昏欲睡。
他想起里沙杀小孩的事。雪村人为什么没有报复她呢?还是现在的这种遗弃本身就是报复?恐怕里沙从来就不能“自由进出”,而是被永久性地遗弃吧。他想不出她是如何维持生活的,即使是鸟儿,也得吃东西。看来里沙并不是生活在那棵树上。那么,她还有一个栖身之地吗?维克又一次转身凝视那些鬼牙一般的山峰,只觉得让他眩晕的那种颤抖从心脏区域荡漾开来。不,他不能停留了。
安德大叔站在矿区的报亭那里。雪已经停了,但他的狗皮帽子上落满了雪,眉毛也是白的。他搓着手,欢快的目光落在维克身上。
“小斑鸠回来了。有什么伤心事吗?”
维克发出一声啜泣。
安德大叔耸了耸眉毛,将双手重重地放在他肩上,说:
“这个矿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你愿意今天夜里随我下去看看吗?”
维克点了点头。安德大叔若有所思地目送着他回家的背影。
维克进了房,一只奇怪的鸟儿始终在窗户那儿尖利地叫着,令他脑子里不断产生恐怖影像。打开窗子,却又根本没见到它。难道里沙出事了吗?他生好了炉子,将水壶放上去,又洗好了土豆,那只怪鸟还在叫。他还听到它撞在玻璃上的声音。
“维克哥哥!维克哥哥!”
是小尼桑,手里拿着油瓶,一脸惊恐。
“妈妈叫我出来打油,可是这里有一只豹,我怎么办?你看,它就在这里!”
他说话时指着自己的胸口。维克迷惑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