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区的维克(2 / 2)

美人 残雪 14841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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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在哪里?!”

“在这里面,我都快被它吞进肚子里了。啊,维克哥哥!维克哥哥!”

他发出窒息的喊声,翻着白眼倒在维克的房里,手里的油瓶掉在了地上。

维克的脑子里浮出一句话:“也许裂口在人的身体里面”。他摸摸小尼桑的胸口,那里瘪瘪的,再摸摸他的肚子,也是瘪瘪的。这个小孩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他简直怀疑衣服里面的身体已经不存在了。

有人在窗户外面,是尼桑的妈妈,一个有一张鸟脸的年轻女人。

“尼桑的病有两年了,没关系的。”她说话时那张脸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她才进来。她从手中的提篮里拿出一根鞭子,朝儿子脸上用力抽了一鞭。小尼桑揉着眼坐起来了。他朝身旁看了看,看见了油瓶,立刻将它抓在手里。

“妈妈我跌倒了。”他一边站起来一边抱歉地说。

女人目送儿子走出房子。然后她掉转脸来打量维克的家。

“维克的家真简陋啊。”她说,“这把椅子还是我当年坐过的呢,你还记得吗?那一天我同你一块儿在矿井上等人,你把你的椅子让给我坐了。”

女人说话时一只手老在眼前挥来挥去的,像在驱赶蚊虫一样。维克注意到外面的怪鸟已经不叫了,莫非这个女人就是那只鸟?维克越看越觉得她的鼻子像一只鸟嘴。女人发现他在盯着她的脸看,就做了个鬼脸,说:

“你老爹的名字是叫维加,对吧?”

维克点了点头。

“他没有死,他还在那底下呢。有次我路过矿井,就看见他出来了。他说鞋破了,求我给他弄双新鞋。我当然不敢帮他,这种事一沾上就没个完。你知道我提这个篮子来干什么吗?”

维克说不知道。

女人跳起来用手在空中一抓,抓住了一只鸟儿。维克看见是一只乳鸽,已经死了,伤口在胸口上。女人立刻将它放进有盖的篮子里。她转过身,指着窗玻璃上的一个细小的洞说:

“有人以干这个为职业。”

维克问,难道她不怕老袁来找她算账?

女人笑起来,说老袁哪里搞得清自己射没射中,他总是举枪乱射的。刚一说完她又跳起来,又抓到了一只死鸽。她将死鸽子放进去之后就着急地问维克他家里有没有后门,然后就一溜烟从后门跑掉了。

女人前脚出门,老袁这边后脚就进来了。老袁将气枪往地上一扔,口中连说了好几个“真丢人啊”。然后他就用双手抱住了头。

“我这个猎人,连打两枪什么都没打着,你说我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世上?”

维克很讨厌老袁,暗暗幸灾乐祸。他心里想,老袁被气死了更好,这样他就用不着提心吊胆了。维克一看见他拿着气枪心里就发抖,因为他不是一般的猎人,他是“虚空中的狩猎者”。很久以来,维克就发现了自己周围有一个虚空世界,他看见一些动物在那里出入,这些动物他有的害怕有的喜爱。但不论害怕还是喜爱,他对它们都早已不再大惊小怪了。就比如刚才外面那只怪鸟,他也觉得自己可以同它和平相处。可是现在却来了“虚空中的狩猎者”,他恐怕要永远绕着自己转了,谁又能保证他不会错杀了自己呢?他不是从来都不瞄准吗?

老袁坐在维克家里就不走了。他长吁短叹,说些悲观厌世的话,他还逼维克拿父亲的相片给他看。他将相片拿到手之后,就对着相片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诉,还将鼻涕眼泪擦在相片上。他含含糊糊地提到一只大鸟,提到坑道里的各种走兽。在维克听来,矿井底下虽然黑得没有一丝光,却是个封闭的动物园,人呆在坑道里,空中尽是动物的喘息声,或鸟类扇动翅膀的声音。维克想,看来那个时候,老袁根本就不搞狩猎的勾当。这个心地残忍的人,居然对他死去的父亲有这么深的感情。

老袁哭完之后,就将那张相片丢在地上,还假装无意似的走过去在相片上踩了一脚。

维克心痛地弯下腰捡起那张发黄的相片,质问老袁为什么这么干。

“啊,对不起,我太不小心了。不过你还留着相片干什么呢?你爹爹要是知道了,会生气的。来,把相片交给我,我帮你处理了。”

维克将相片死死地护在胸前,两眼射出疯狂的光芒。

“哈,你要打架,你这小家伙……”

他走开了,走到灶边,揭开锅,抓了一个冷土豆吃起来。

维克松驰下来,坐到了床上。他趁老袁不注意将相片藏在枕头底下。但是老袁像脑后生了眼睛一样,立刻觉察到了。他说:

“维克啊维克,你不要挖空心思藏那些东西了。你要是知道你母亲的事的话,早就把那相片扔掉了。你没听到你爹爹提过你母亲吧?他不会提,怕她不高兴啊。你母亲那种人,再也不会有了。我们算什么?渣滓,一伸手就可以抓到一把的渣滓。只有她,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年我和你爹坐在坑道里,周围一片漆黑,我们都在想念她。可是想啊想啊,什么也想不起来,我俩连她长得什么模样都忘了。”

老袁说着说着就躺到床上去了,他让维克把窗帘拉上,说自己要做梦。

“我要梦见你母亲。”他轻轻地说。

维克想,原来他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啊。维克从未见过母亲,也没听到别人提起过。当他问爹爹时,爹爹就说这种事不能问,一问他他就会丧失生活的勇气。“不是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吗?”爹爹说这句话时很没有把握的样子,就像一个小孩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维克因为心疼爹爹,后来就不问他这个问题了。爹爹临死前用狂乱的目光在屋里四处寻找,维克那时不明白他要找谁,现在忽然明白了。好多年里头,维克都想不通这个问题:人怎么能像母亲那样消失得这么彻底呢?他企图从自己家里,或从人群里发现一点线索,但是没有,他从来没找到过她生活过的蛛丝马迹。而现在,一个大男人躺到他的床上要梦见母亲,这是不是说,任何人都只能同她在梦中相见呢?

维克坐在昏暗中刨芋头,他不去想母亲的事,因为无从想起,他在想念里沙。

老袁却睡不着,他在床上翻来复去的,还骂人。

“你骂谁?”

“骂老袁呢,这家伙挡在我的路上,可是我看不见他。”

“要拿气枪来吗?”

“哈,你这个小孩,真聪明。不了,气枪也没用,我知道没用。”

老袁一连翻了几个身之后突然不出声了。维克欠起身看了看,看见他将脸朝下埋在被子里头,他的睡姿这么奇怪,像要使自己窒息一样。维克到门后去拿他的气枪,他刚一拿到手,枪就发出一声响,子弹大概射到了天花板上。

老袁起先激动地从床上跳了起来,但很快又垂头丧气地抱住了头。

“我反正是没希望的人了,你为什么还要骗我呢?”

他的目光里饱含怨恨,后来又转化成仇恨。维克的腿发抖了。

但是老袁并没有把维克怎么样,他从地上捡起气枪,抱在怀里,像抱一个婴儿一样,然后弓着背出去了。他出门之后不久,维克又听到闷闷的两声枪响,维克想,老袁要死了。

春天终于来了。那些动物显得很狂躁,整夜整夜地在维克屋外的沟里来来去去。维克从窗户往外看,看见一只幼狼蹲在院子中间练嗓子。它叫得犹犹豫豫的,却很恐怖。小狼叫完后鸽子们就杂乱无章地叫起来了,鸽子们好像要同小狼对抗似的,叫声不屈不挠。小狼先是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大约对叫声从何而来感到不解,然后就孤零零地跑开了。

维克睡不着,白天里在皇村发生的事困扰着他。起先是他和大家一起到坡边的一个洞里去挖煤,忙忙碌碌地挖了一气,挖出来的尽是那些次煤——烧起来火力不行的那种。终于,维克忍不住说道:“我家院子里有好煤,满院子都是。”他说话的声音很小,可是却像一个炸雷,人群里立刻议论开了。维克没听清他们说些什么,只觉得这些人都很愤怒,他们瞪眼怒视他,像要吃了他一样。不知过了多久,旁边的罗德爷爷推了他一把,呵斥道:“还不快跑!”维克撒腿跑开了,一直跑到大路上才停下来。他感到特别纳闷,为什么皇村的人会生他的气呢?难道他的话伤害了他们的自尊吗?要是这样,他还能不能去皇村干活呢?要是不能,他该靠什么为生呢?维克记得挖煤的人里头有个小个子,是他看着眼生的人,这个人特别爱挤兑他。当时他在维克身后对旁边的人说维克是“懒骨头”,不愿干活。实际上,他院子里还真的到处都是煤,几天前,他发现屋前的台阶下,刨开那层薄薄的表土,全是上等煤。这样看起来,父亲是有意将房子建在煤层上面了。当天夜里他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睡在火山口上,火山突然爆发了,村人都往他身上泼水。可那点水有什么用呢?他们都被火热的岩浆吞没了。

月光下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慢慢走拢来了。这个人的面部怎么也看不清。他站在维克门口,迟疑了一会儿才敲门,一共敲两下。维克开了门,他默默地进屋,坐在那张椅子上。虽然点着灯,维克还是看不清他的面貌,那张脸总被阴影遮蔽着。这个人呼吸的声音很粗,也许他一直在喘息。他刚才奔跑过了吗?

“我冷……”他终于开口说道。

维克将床上的被子披在他身上,他一身哆嗦着,仍然说冷,要维克帮他将被子裹紧一点儿。维克忙乎了好一阵,他才说可以了。

“大叔,您原先是矿上的人吗?”

“维克,你这个小坏蛋,你忘记我了。我手背上长了一只鸟蛋,你摸摸。”

维克摸了一下他的右手,虎口处果然有一个鸽子蛋大小的突起。

“现在你想起来我是谁了吧?我那时抱着你游历过很多地方,我一停下来你就哭,我只好继续走。没有母亲的小孩真可怜啊。”

维克感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从对方身上散发出来,将自己整个包围了。他差点要喊他“爹爹”,可心里又知道这个人不是自己的父亲。他是谁呢?一个过去时代里走出来的幽魂?

“维克,你爹爹让你今后不要做矿工吗?”

“是的。”

“为什么你不违反一下他的规定呢?你试着违反一下看看。那下面是很好玩的。”

维克被他的话吓坏了。他究竟是人还是鬼?

门外有人在焦急地喊维克,维克三番五次开门出来,却没有见到有人。

“你不要去看了,你见不到他的。”那人说,“其实他在那里喊你喊了好多年了。”

“他是谁?”

那人没有回答维克,他艰难地站起来,任由身上的被子落在地上,然后叫维克拿火柴给他。维克递给他一盒火柴,他拿了就出去了。

在屋前的台阶下,维克白天里刨开地面取煤的地方,那人划一根火柴就将煤点燃了,蓝色的明火升腾起来,那么纯净,一丝烟都没有。维克看得发呆了。他又走到院子里维克取煤的另一个地方,将那里也点燃了。他站在火边烤自己的背。

“大叔,大叔,您将我的煤都烧完了啊!”维克喊道。

“傻孩子,这种煤烧不完的,只会越烧越多。”

维克想走近台阶下的这堆火,但巨大的热浪逼得他往后退了好几步。那热浪就像是从地底下翻滚而出似的。维克注意到,那人点火后,院子里就变得寂静无声了。也许所有的动物全被吓跑了吧。维克站在门口观察这两堆颇为壮观的蓝火,他感到自己对父亲的思念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他想,爹爹早就知道这里的煤在地表,而且挖都挖不完,为什么他不告诉别人?如果可以露天采煤,那还有什么必要开矿井呢?也可能起先他并不知道,是后来才知道了。那么,这个人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他是爹爹的好朋友吗?那人脱光了上衣,裸着身子在烤,惬意得直哼哼。

里沙出现在那条沟里,维克发现她又长高了好多,她的身旁有一条巨蟒,它正爬进一个洞里去。里沙看见了院子里的蓝火,她赞赏地朝维克点头。她也在观察那人,表情显得很紧张。维克想,整整一个冬天里沙都在野外度过的吗?

那人朝空中击了两下掌,两堆火倾刻间就灭了。他穿上衣服,提起脚下的旅行袋离开了。里沙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

“里沙,刚才我在屋里,有一个人总在外面叫我,打开门来呢,又见不到人。”

“那个人应该是从山上下来的吧。”里沙犹豫了一下又说:“刚才点火的是我的叔叔,没想到他还活着,我亲眼看到他从悬崖上掉下去的,还有他的马。”

“我看不清他的脸。”

“他也许没有脸了,从那种地方掉下去的啊。”

“你是什么意思?一个人怎么能没有脸呢?”

“维克,你相信我吧,有这样的人。”

里沙的额头上出现一堆皱纹,她在沉思。维克渴望里沙离开那条沟到他家里来,但女孩倔强地站在沟里不动。他看见她的方格裙上有了几个破洞,她的旧靴子前面也开了口,而那条巨蟒又从洞口探出头来了——不过是另外一个洞。

“照理说,没有脸也应该可以看得清。可是他,我怎么也看不清。”

“嗯——这是个问题。”里沙说,“他是那种正在消失的人吧,他的脸快要消失了。他也是从队伍里头流落出来的,不过他不愿意像我这样定居在一个地方。我叔叔有更高的理想。”

说话间,里沙的脸也像她叔叔那样变得模糊了。她转过身,朝那条土沟的另一头走出去。维克想,里沙的心还系在她从前的队伍里,她同那边有许多秘密的联系,不论她住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里,这种联系决不会减少的。里沙会不会也在某一天失去自己的脸呢?刚才维克注意到了她脸上的皱纹。

有了上等的好煤,维克的家里总是暖洋洋的了。炉子上煮着土豆和玉米,蒸气快乐地升腾着。维克坐在食物的香气里,听着那些动物在外面发情,有一些幽暗的小门便在他心灵的深处洞开了。爹爹在世时,有段时间,身后总是跟着一个一只眼的老妪,爹爹让维克叫她乌里奶奶。乌里奶奶从来不进维克的家门,她和爹爹站在门口商量事情,有时长谈达半个小时。但是有一天,维克半夜被惊醒,看见乌里奶奶进屋来了。老妪手里拿着鞭子,逼他爹爹用头去撞墙,一下一下的撞得咚咚直响。她总是不满意,鞭子高高举起,重重地落在爹爹身上。后来爹爹终于“唉呀”一声,昏倒在地。这时老妪又试探地给了他一鞭,见他不动弹了,这才出门走了。因为瞌睡,维克对那天夜里的事总是记不真切。他问过爹爹,爹爹矢口否认,只是告诉维克乌里奶奶是长年住在矿井坑道边的小洞里的。“她可是矿工们的福星。”还有一件事,屋外的土沟是爹爹挖出来的。沟有一人深,沟的出口那里是一个斜坡。他说挖沟是为了防火灾,可维克想不出这样一条沟怎么可以防火灾。即使房子着了火,也没有人会跑到沟里去啊。爹爹去世之后,沟没起到防火的作用,沟里的动物却多起来了。什么动物都往里头钻,非常热闹。一天傍晚,维克在院子里挖煤,他一抬头,看见乌里奶奶站在沟里注视着他,他扔了锄头往那边跑,可是乌里奶奶硬是从他眼前消失了。那一次,维克认为自己是看花了眼。后来乌里奶奶又出现过几次,每次总是待维克一走近就消失了。到了夜里,野兽们叫起来时,乌里奶奶嘶哑的叫声也会夹在里头,她叫的是爹爹的名字“维加”。维克想,乌里奶奶应该早就去世了,可她还是放心不下爹爹啊。被封死的矿井装了三道铁门,维克某一天的半夜里站在院子里时,听见那些铁门被砸出巨大的响声,似乎有一些人要从里头出来。很可能他自己看见的是老太太的魂魄,她站在父亲挖出的深沟里头,为的是随时可以抽身而退吧。看来父亲挖出这么一条长沟,为的是将生活中的另一面呈现在儿子眼前啊。维克仅有一次穿过那条沟走下斜坡,他的脚一踏出去就摔倒了,有一股巨大的引力将他往下拽,他几乎是不省人事地滚到了坡底,好久好久才醒过来,维克想不通:为什么里沙,还有那些动物可以从沟里出入自如呢?里沙站在那里头,就好像站在安全堡垒之中一样。那条巨蟒维克从未见过,可能是新近来到沟里安家的。曾经有些夜晚,维克觉得自己是住在世界的中心,觉得自己同外面那个世界的那种隐秘的联系全是爹爹在世时就安排好了的。那时,他甚至可以看见自己死后的那张脸,看见雨中的灰鸽。爹爹昏迷前对他说的一句话是:“维克啊,不要下矿井。”他明知矿井已经封掉了,为什么还要这样说呢?

维克拉出五屉柜最下面的那个抽屉,找出那面小镜子。本来镜子是挂在墙上的,因为夜里发出反光令他害怕,他便将它收起来了。他站的角度使他可以从镜子里头看见窗口,停在窗口的是“那人”,仍是一张模糊的脸。

“大叔,您又回来了啊。”

他将脑袋伸进窗户,声音嘶哑地说:

“维克,我忘了一件事。我应该让你摸摸我的脸的,这样你今后再遇见我就会认得出了。来,你过来,把手伸出来。”

维克摸到的是近似沙粒的一大片东西。

“我的脸原来不是这样的。我的脸是好多年里头慢慢变成了这个样子。这对我来说很方便。”

他似乎很满意,转过身离开了窗口,走出院子去了。维克连忙去看那面镜子,镜子里头的“那人”却正在爬山,爬的就是维克的山。维克拿镜子的手动了一下,里面的人的形象就消失了,代之以蒙了灰的窗玻璃。他想,或许这个人一直在周围游荡。他是要找煤吗?维克记起刚才他将院子里的两堆小火点燃时,有一个皇村的老头在远远地观看。那老头一定会去告诉皇村的人,这样他们就会知道自己没有撒谎了。皇村是他长期以来打工的村子,也是他生活的来源。维克不愿另谋生路,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不容易。一想起皇村的人,维克就惶惑不安。那个老头会不会率领大家来他这里挖煤,把他的房子都挖垮呢?

果然有一个皇村的人出现了,离得远远地站着。接着又一个。现在是五个了。他们要干什么呢?他们好像不打算过来,只是在那边观看他的院子。维克鼓起勇气朝他们走过去。

“彼夏,你们来了啊。”

放牛娃老派地背着双手,向他的同胞使了个眼色,说:

“我们都看见了,你那里有煤。”

“是的,彼夏。可是你们不会挖到我的房子吧?”维克担忧地问。

五个人一齐发出轰然大笑。他们当中的老袁郑重地对维克说:

“维克,我梦见你母亲了。你母亲到过这里好多次了,可是即使在梦里,我也没法看见她。维克,鸽子就是她养的啊。”

他一说完,其他四人就齐声附和道:

“是啊!”

维克想起父亲说的“鸽子一叫,就有喜事”的话。那么喜事到底是什么,要如何去感觉呢?维克从生出来到现在,好像从来也没感觉到母亲在自己的身边。他对这个老袁非要梦见他母亲的做法感到很困惑。难道只因为一个人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就成了去追寻她的理由吗?再说母亲已经死去多年了,当然是无影无踪了啊。谁也没看见她养鸽子,就这么武断地说鸽子是她养的。为了什么呢?维克沉思之际,那些人都对他怒目而视。他同他们的目光相遇,感到很没趣,就悻悻地转身回家。他一转身,他们当中就有个人对他说:

“你只要坐在家里,土豆和玉米就会滚到你锅里。”

维克听了这句嘲弄的话,满脸涨得通红,他的脚步也迟疑了,他不知道要往哪里走才好。于是身后又是一阵轰然大笑。

慌乱中,他下到了那条沟里。他一进沟里鸽子就叫起来了,有成百上千只,把他的头都叫晕了。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黑暗中,口里居然喊出“妈妈,妈妈”来了。身边洞壁的泥沙在往下掉,是那条巨蟒要从比它身体小的洞里出来。鸽子叫声停下来时,维克热得要命,他估计一定是皇村的人在他院子里燃起了熊熊大火。他很想去看一看,但热浪扑来,他汗如雨下,只能往斜坡那边退下去。这一次他没有滚下去,他是坐在斜坡上溜下去的。当他溜到坡底时,便看见大火已经烧掉了他的屋顶,只剩下砖墙立在原地。冲天的火十分明净,几乎没有烟。维克想起了皇村的火灾,莫非皇村下面也是巨大的露天煤矿?是皇村人点燃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劣质煤,烧掉他们自己的房屋,产生出那种通天的烟柱的吗?以前他就觉得这些皇村人很贪婪。不管是想要什么东西就要搞到手,否则不罢休。他们烧掉房子,是想得到什么呢?当维克继续想下去时,便被自己的问题吓坏了:爹爹和皇村的人,是有意将房屋建在地下火山之上;还是房子一建起来,地下就变成了煤的火山?!

维克坐在坡下等那火小下去,他可不想这个时候上去同那几个人见面,他也想不通,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来欺侮一个孤儿呢?他感到又茫然又疲倦,就晒着太阳睡着了。朦胧中有人叫他,是彼夏,彼夏对他说:“你妈妈来了。”维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一棵垂柳,被风吹得扬起来的细枝快发芽了。“妈妈在哪里?”“在火里头。她来过,又走了。谁叫你躲在沟里呢,你没见到她真可惜。”彼夏还说,妈妈在柳树下面站了好久,说她要给维克一点东西。她左等右等等不来维克,就失望地离开了。

“她不能不走吗?”维克问。

“不行啊。再说春天来了嘛。”彼夏老道地摇头。

他俩一道回到家里。家里还是原来的样子,只不过没有了屋顶。再看看地上,全是那种乌黑的上等煤。彼夏在弯着腰细看那些煤,一边看一边发出惊叹。

“维克,你会搬走吗?”彼夏终于直起身来问。

“为什么?皇村的人不都住在原来的家里吗?我要把屋顶修好。”

“你从来不知道你家里有煤吧?”

“我怎么知道呢?爹爹他……啊,我感到耻辱。”

彼夏恶毒地笑起来。他坐进那把太师椅里头,将两条腿盘起来,他的样子让维克想起里沙。这样不同的两个人怎么会有相同的坐相呢?维克想,这个该死的家伙就像一个法官,他要来审判他了。在皇村时,他一直以为他是个普通放牛娃呢。那一次在山上遇见他,他抱着那只掉了毛的鸽子时,维克甚至觉得他很可怜。其实他自己才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可怜虫呢。他想到要问彼夏一件事。

“彼夏,这些煤会在夜里忽然燃烧起来吗?”

“哈哈,你害怕了吧?你可不要乱想啊。这种事,想也没用。”

维克沮丧地沿着墙踱步,那些煤在脚下发出“吱吱”的响声。没有了屋顶,房里到处都是风,维克感到会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是什么事呢?放牛娃大概知道,但他决不会告诉自己,他是个刁钻古怪的小孩。

“你可以躲到沟里去。”彼夏向他建议。

维克的脑海里一下子变得敞亮了:原来爹爹挖出这条沟,是为了给他维克做这个用的啊!试想半夜三更的突然烧起来,他不是只有往那里面跑吗?还有沟里的野兽,它们之所以到沟里来,是因为这里有煤吗?煤对它们来说有什么样的吸引力呢?

彼夏坐到天黑才离开。维克看出他在等什么人,但那个人始终没来,所以他走的时候很失望。维克给自己做了晚饭,吃过,便将门闩好,将灯也吹灭,坐下来静候。

他等了好久,最后歪在椅子上睡着了。醒来时他想,他和彼夏等的是同一个人,或同一件事吗?他这样想的时候,便看见油灯的火苗摇拽起来,像是有一股风,又像是有鸟儿飞进来了。一会儿他就听到了扇动翅膀的声音,但鸟儿仍然看不见。

“第二坑道那边发生了暴乱,这些鸽子都是从那里飞出来的。”彼夏在窗口那里大声说。

他一跳就进来了。维克这才记起窗户已经烧没了。

“我没有走得很远,我就在附近溜达,所以听到了那场地下暴乱。一个女人的声音始终在那里头尖叫,可能她是想让她的叫声传到你这里吧。”

维克一点声音都没听到,连风都不发出声音。彼夏指着跳动的灯火对他说:

“你看,鸽子都疯了。”

“彼夏,是不是末日来临了呢?”维克声音颤抖地问。

“是啊。不过我俩都死不了。”

维克仰面看见了天上的星星,一小股湿润的暖风拂着他的脸,外面春意正悄然而至呢。

“或许我俩可以跑,跑得远远的。”

“跑到哪里去呢?我们是煤矿的小孩,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里的。”彼夏说话时用双手支着下巴,显出入迷的表情。“维克,你忘了,这里有烧不的煤啊。”

那一夜,维克和彼夏相对而坐,彼夏坐在椅子里,维克坐在床上。他们之间的油灯很快就灭了,维克看着面前的黑影,突然觉得彼夏根本不是一个少年,也许他以前总是装成少年的模样吧,他一定有五十来岁了。中途彼夏出去了一次,说是去小便。他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个女子。那女子坐在椅子上,彼夏就坐在她旁边的地上了。维克一边起身一边要彼夏坐到床上来,他一站起来,地面就猛地一抖,他一个趔趄跌倒在地。那女子说:“啊呀!”维克觉得她的声音有点熟。

女人很不安,老说要走,彼夏挽留不了她,只好由她走了。彼夏说她是来挖煤的,她见到大火之后就改变了主意,要在这附近找地方住下来了。

“她年年都来这里。原先她也是矿区的,后来嫁出去了。她忘不了这个地方。”

彼夏的声音在黑暗里头完全改变了,变得极为忧伤,维克的心同他贴紧了。某一个夏天的事出现在维克的脑海里。当时彼夏在河里戏水,维克在岸边叫了他一声,他一下子就沉下去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维克慌了,因为自己不会水。不知怎么,他也没有想到去叫人来救他,当时他的脑子完全一片空白。他就在原地等啊等,等了一个小时,然后惶惑不安地回家了。夜里他噩梦连连。好几天以后,他大吃一惊地看见了彼夏,彼夏没对这事作任何解释。此刻,维克听着他那忧伤的嗓音,突然明白了那时不明白的事。

“谁又忘得了这个地方呢?看看这些煤吧。”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哭腔,“所以她才回来啊。她是从那条沟里过来的,因为外面的大火把路封死了嘛。”

“火?哪里有火?火不是已经熄了吗?”维克迷惑地问。

“我们在里面,就看不见火。外面的人要进来可不容易啊。可是像她这样的,非要进来不可,真难为她了。”

后半夜,脚下的煤层发出一种奇特的响声,彼夏说这是燃烧时的响声。

“难道你就不热吗?”他的话里带有谴责的意味。

维克一点也不感到热,他想,彼夏此刻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他又想起了里沙,里沙此刻身处什么样的世界里呢?他踩了踩脚下的煤,那些煤立刻回应似地发出更大的响声,不像燃烧,倒像很多瓷瓦在破碎,锋利地,有威胁地。维克害怕地缩回了脚,让它们悬在床边,彼夏要他试着下来走一走。于是维克一咬牙站了起来。

他看见了火。火没有颜色没有光,也没有边界,感觉不到热力,只有那些细小的响声充斥于屋内。他说不出他是怎么看见火的,但他就是看见了。火从锅台那里蔓延开来,一会儿就占领了整个屋子。维克想,也许火本就在屋里的,也许火是一轮又一轮进屋,然后又出去的。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打开门,看见有一颗星星落下来了。那只豹从沟里钻出来,接着又有一只,两只,三只……后来一大群豹聚集在院子里了,维克看见它们逍遥自在地走在燃烧的火里头,一只只都显出傲慢的风度。而维克自己,居然一点也不害怕这些食肉动物了,他甚至想摸一摸那些美丽的皮毛,月光下,那些花纹是多么迷人啊。屋子里面,彼夏在抱怨,说自己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彼夏的声音又尖又细。维克转身走进屋内,却看不到彼夏的身影了。他似乎在墙角说话,待维克摸到那里,却摸了一手空。维克将灯点燃,彼夏就责备他不该浪费灯油。但是他在哪里呢?他真的看得见他的母亲吗?他又讲话了。

“我出了这么多汗,我的身体就化掉了。维克,维克,你就一点汗都不出吗?”

一个女孩的声音在炉灶那里说同样的话,她说:

“维克啊,难道你就不热吗?”

维克吓了一跳,因为那是里沙在说话。他扑向炉灶,又扑了一个空。接着就听到彼夏在责备他的鲁莽。

火在“嚓嚓嚓”地响,但火不能照亮。维克踩一踩脚下的煤,就听到父亲从上方的星空里发话了。父亲说:

“维克啊,你可别捅我的腰,我有腰肌劳损。”

父亲的声音苍老而沉痛,维克的眼泪夺眶而出。维克坐在床边哭了一会儿,起身过去打开门。

门外的院子里仍然聚集着那一大群豹,那条巨蟒在它们之间穿行,数不清的灰鸽停留在那棵老树上和地上。从那条沟里,鸽子还在源源不断飞出来。维克想,是这燃烧的火将动物们吸引过来的吗?他将目光投向远方,看见大队人马走在那条路上,他们是往矿井那边走,矿井已废弃多年了,他们去那里干什么呢?看他们的穿着,既不像雪村的穷人,也不像皇村的工匠们。莫非这就是里沙从前所在的“队伍”?维克转身朝屋里喊:

“里沙!里沙!你的队伍过来啦!”

但屋里一片寂静,只有火的声音在回答他。也许里沙和彼夏都已经离开了。

维克走到院子里头,他想穿过这些豹子去追那队人马,可是父亲又在上方发话了。

“维克啊,你要留在此地照顾我的东西啊。”

维克便迟疑地停住了脚步。

那条巨蟒威风地绕院子爬完一圈之后,又回那条沟里去了。有几只豹向维克靠拢,维克伸手抚摸它们那缎子般的皮毛,那些皮毛就在他手掌下面放电,细小的电火花使他的手掌变得十分灼热。山又抖起来了,不过这一次十分轻柔,仿佛满含爱意,维克的双脚像踩在浮动的波涛之上,他一边胁下搂一只豹,眼里擒着感恩的泪花。

春天快过完的时候,里沙从悬崖上坠下去了。维克同她一起爬山时,山显得十分平静,没有风,鸽子也不叫,到处盛开着一丛一丛的野黄菊花。维克想说服里沙不要坐在那么危险的位置上,可她根本不听。有一只灰鸽落在了她的肩头,维克认出了这只脱过毛的老鸽子,心里十分惊讶。然而里沙坐的位置实在太险了,所以山轻轻一抖,她就顺势溜下去了。她说了一声“啊呀”。在维克听来,她的声音并不那么惊慌,倒好像有种期盼的成份在里面。老鸽子立刻腾空飞起,飞远了。维克欠身往下看,看见里沙的格子裙被风鼓起来了,而她本人则双臂张开着,然后她就消失了。维克下山时,鸽子叫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厉害,的确有种欢乐的意味。

悬崖并不高,下面是一条浅浅的山泉往山下流去。一连好多天,维克都在那山泉里头转来去的,可还是一无所获。他也去过雪村,大雪融化之后,那个贫穷的村子又恢复了原样。头上包着土黄色头巾的农妇对维克说:“里沙到了夜里就出来帮我们看孩子。白天里家家都很忙,所以谁也没注意到她呆在哪里。”维克决心在雪村过一夜,他钻进小学的教室,潜伏在里头。天一黑,整个村庄一片死寂,没有任何一家点灯。维克斗胆敲了两家的门,却都没得到任何回应。他想,那农妇一定骗了他。为了什么呢?

天快亮了他才回家,那时他已将村里所有的隐秘角落全搜索了好几遍。他穿过油菜地到大路上去时,一个影子拦住了他,是“那人”。

“我冷。”他说,“你抱抱我吧。”

因为他很高,维克就去抱他的腰,可他抱了一个空。“那人”没有身体。

“没有母亲的孩子真可怜。”他又说,“你走吧,我不拦你了。”

维克撒腿便跑,他的胸腔在奔跑中蒸腾出热力,双眼一下子变得十分锐利。老远地,他就看见了自家门外的那些豹,它们那美丽的皮毛在渐渐亮起来的光线里幻化成各式花纹。维克感到自己离它们很近,实际上,他还要跑两里多路才能到家呢。风中有许多声音在喊他:“维克……维克……”他的脚离了地,因为起伏的大地在将他一下一下往空中送。这时天已经完全亮了,他看见地上到处都是黑亮黑亮的煤,而他自己像皮球一样落一下地又腾空,落一下地又腾空,就这样飞进了自家院子。豹们立刻将他围起来了,空中充满了健康的皮毛的气味。回想起先前他那么害怕这种动物,维克笑出了声。

屋里的炉子上煮着土豆,火势很旺,难道里沙来过了吗?

灶台上用木勺压着一个字条,是里沙留的,她写道:

维克,我到井下去了,不回来了,你不要来,你找不到入口的。

维克想,一定是里沙的队伍进到了井下。那支幻影一般的队伍,什么地方去不了呢?他将煮好的土豆从灶上端下来,封好了煤火,用扫帚将房里仔细地扫了一遍,又将床上和家具上面的灰打掉,然后在桌边坐下来吃土豆。这时“那人”模糊的面孔又出现在窗口了,维克招呼他进来吃饭。他没有动,只是苦恼地说:

“我没有嘴,怎么能吃土豆呢?”

听了他的这句话,维克便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幸运啊!他走近窗户那里朝下一看,看见两只金钱豹正在啃“那人”的两条小腿,啃得鲜血淋漓的,维克口里的土豆“哇”地一声吐到了地上。他镇定了一下之后才想起来,这个人是没有实体的,所以刚才这一幕只不过是幻觉罢了。于是他放松下来,问他痛不痛。

“我是知道痛的,但我已经感觉不到痛了。自从我用钝刀一刀一刀杀死我儿子之后,我就感觉不到痛了。你想好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了吗?”

维克回答说想好了。他想的是:明天就开始盖屋顶,找彼夏来帮忙。

“那人”高兴地点了点头,伸出一只瘦长的手,似乎想同维克握手,然后想了想又缩回去了。维克目送他从容地穿过豹群,消失在院门外。

院里的地上留下了一行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