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夜间备受折磨的这段时间里,食客不闻不问,他很少与时髦的同行照面,偶尔他走出卧室与他相遇,只是戏谑地说一句:
“哈,你是A君那位莫逆之交,我听说过你!”
我的同行瞪他一眼,回敬道:“寄生虫!”
不过他俩从不正式交锋,而是仿佛无意地相互回避。
每次我端着盆子给食客送饭,总在门口撞见时髦的同行。他审视我几秒钟,沉痛地摇几下头放我进去。我进去之后,他又守在门口,一直等到我出来,为的是观察我脸上的表情有什么变化。我就问他既然这么关心干吗不进去与食客谈谈。
“我能进去吗?他不自然地扭了扭屁股,“我无法与里面的那个人对话,这你是清楚的。谁能和一个冒名顶替者对话呢?别以为我和大家都是低水平,把人看得很死,其实并不是这样。我们不想无所谓地浪费时间。我们,我们要正正经经地干事业。”
这样表白了之后,他又询问我关于大人物的近况,以及我与大人物通过什么秘密方式会面。不等我开口,他又跳开去狡猾地笑着说:
“你又想骗人?每次你都将你的亲戚抬出来蒙混我,这种伎俩我已经熟悉了。我知道,你给人当贴身佣人,也是迫不得已,要是你以前听了我的话,注意了培养自己的风度,那就要好得多。你的举止一贯有些,怎么说呢?粗鄙,使人联想到佣人,你的亲戚第一眼就在心里将你划入了佣人阶层。”
我就说,既然我是这样一个粗鄙的佣人,他为什么还要处处跟着我,对我有如此大的兴趣?他完全犯不着这样。
“我并没有说你就真正是个佣人,你只是天生有些小缺陷,没有及时加以弥补罢了。我到这里来,目的之一是要督促你改掉你的老毛病,我从来都是把你看作我的同行,不是别的。我要用我的实际行动来影响你。”
我好像已经说过一次,这个讨厌的家伙就像一枚锈钉子,专门拣我的痛处戳,毫不留情。他教导我的时候,屋里那两个该死的老东西偏偏又总是呆在一旁。他们特别爱听他说话,只要他的嗓音在屋里的什么角落里响起,那两个家伙准在一眨眼功夫钻了过来。瞧,他俩又来了。
“我也来证明一下。”邻居一说道,“他在我们这里住了一星期了,我看得出他一直努力要做好工作,只是力气使得不是地方。他的确很努力,比如今天做那只鸡,真可说是专心致志。他不是那种无赖,我了解他。但有什么办法呢?一个人,天生有弱点。意志不够坚强,风度方面有欠缺,他怎么能在一朝一夕摆脱这一切呢?我邀请他住在这里,也是想亲自监督,慢慢培养他,这种工作可是大有学问啊!”
这个时候瞎眼婆子就走到我们当中,显出很担忧的样子。首长同志,说来害臊,我仍然惦记着我的发明工作,我不死心。您现在已经知道我成天都干些什么,我是怎样放弃了自由,也放弃了我惟一的精神寄托,我的做人的价值所在。有的时候,我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就试着向食客提出回家去住的事,他想了一想,装作迷惑不解地问我:
“回去?回去干什么?门窗都锁得好好的,不会有小偷进去的。啊,我明白了,你是想回家去干捉老鼠的勾当!你早就有必要开阔视野了。”
接着他又正色道:
“你是怎样伺候我的?请问,你是否尽了心了?今天早上,我发现你再一次将牛奶溅在盘子里,显然你在想别的事。我问你,你究竟怎样看待你目前的生活?”
他总是这样咄咄逼人,我答不出他的问题。像往常一样,一切答案全在他本人肚子里。在他面前,我再次感到我想完成的事业实属多此一举。我能搞出些什么名堂来呢?我对我目前这种佣人生活似乎有一种厌倦,可我又能创造一种什么样的新生活?显然是不可能的。在过去了的几十年中,我对自己的估计有很大的偏差,这个偏差使我不能适应今天的环境,使我对人人习以为常的事感到万分屈辱。真的,我在搞一种什么样的发明呢?在这些人的眼皮底下,我根本就不能胡思乱想,食客算是找了个好办法来惩治我。现在他感到万事大吉了,他心情舒畅地在屋子里踱步,欣赏我与另外三个人发生冲突的场面,那眼神在说:怎样老弟?我指出过你服侍我的时候没有尽心,可你不服气!瞧他们在怎样教训你吧!现在你该明白过来了吧?你应该好好地努力!可是要我完全忘掉我为之奋斗了几十年的事业也是不可能的。我朝思暮想,一心要等待机会重操旧业。我暗想只要有半天时间,或者更少,两个小时,我就要溜回家去工作一阵,至少要整理一下我的箱子,将我那些劳动成果摆得整齐一点,检查一下是否有损伤。我的手现在已经变得有点僵硬,差不多要忘记是怎么操作的了,每当想到此处,我就不由得怀疑起食客的动机来:他把我带到此处,远离了我的发明工作,这一切,是不是与我有什么宿怨和私仇呢?为什么他一定要将我引到邪路上去才痛快呢?在几十年中,我的手是如此的灵活,就是闭上眼也能运用自如,我的技艺举世无双。突然之间,食客不准我从事我已经得心应手的工作了。他强行将我拉到这个地方来,每天演出一幕一幕的闹剧,而他,若无其事地在别人不曾察觉的情况下当导演。他用他的表情暗示我:不用搞什么发明了,把心思放到眼下无聊的事情上面来。有时候,他就通过别人的口将这种意思反复地传达给我。经常到了半夜,阁楼上的两个老家伙还在讨论怎样培养起我的学者风度,还听见老婆子主张让我穿男式高跟皮鞋什么的。时髦的同行整天告诉我我的素质在一天天退化,他真没料到我是这样一个缺乏潜力的人。当然我也许不是缺乏潜力,而是懒惰。将我的现状与十几年前比,比的结果让他伤心。为什么我正当盛年,却不能保持一种蓬勃向上的精神呢,不管氛围是怎样于我不利,我仍然打定主意要回去一次。奇怪的是我总找不到时间和机会。每一天,他们几个就像轮流值班一样守着我,还疑神疑鬼的,我一动他们就跳起来挡在我前面,铁青着脸问我要干什么。
每天吃过晚饭,天还没黑,大家就都睡下,因为确实没有什么事好做,连想都没什么事好想的。于是时髦同行和食客大打呼噜,两个老家伙开始兴奋地交谈,那交谈的内容总是千篇一律——关于他们喂过的一条老黄狗。我在被子里睁着眼无聊已极,可是只要我试着翻一个身,时髦的同行就会坐起来,阴沉着脸问道:“你想上哪里去?”这个时候,两个老家伙就会从阁楼上爬下来,打开灯,凑近我的脸研究一番,然后用肯定的口吻说:“他走不了的,这不过是青春期的烦躁不安罢了。”这样搞一次,我就休想入睡了。后来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
我是在他们吃饭的时刻溜掉的,谁也没有注意到我。我沿着马路狂奔,终于回到了家里。房门洞开着,我走进客厅,听见卧室里(就是食客住过的那间)传来笑声,我就去敲门,门不开,我敲了又敲。后来我老婆和邻居二出来了,他俩看到我,诧异得闭不上嘴,而我突然就脸红起来,手也没处放了似的。
“你好!”老婆说,“我真没想到还会在这里看到你,这使我难堪,我将这称为精神上的倒退,我亲爱的朋友!我原来以为你已经足够坚强,可以独立生活了,没想到我估计错了,你还是这么稚气,像个离不开娘的吃奶的娃娃,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我不想和他们对话,我急忙去找我的那几箱宝贝,但是很明显是出了问题了,我的所有的成果和工具全都不翼而飞。我在那间房子里翻寻了好几个小时,满身臭汗,灰尘蒙面,邻居二说我的形象“令人恶心”,还说他没料到我竟是如此贪婪的人,我已经有了世外桃源般的住处,而他没地方可住才搬进这破屋子里来,可我还找借口来破坏他的安宁。
“没有什么可找的,你这是白费力气。”老婆说道,“你想想看,谁会要你那破箱子呢?莫非他疯了不成?我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它一眼,几十年来,我总认为那东西是不可理解的,因此也就谈不上对它发生兴趣,我们根本就不会去碰你的宝贝。据我推测,一定是某个拾破烂的从这里路过,钻进来将箱子偷走了,因为那可是几口好牛皮箱子,我敢保证,正是这个情况。”
我当然不相信他们的诡辩,不过有一点倒是事实:这就是几十年来,我老婆从未关心我的箱子。我每天夜间工作,她把这看作理所当然的事,我不记得她有一个字谈论过我的工作本身,并不是故意如此,不是矫情,却是根本就没注意过,她用一个抽象的字眼“工作”代替了我的花样百出的具体劳动。她向人说起我的“工作”的崇高性质,其中包含的无穷奥妙,于是听的人肃然起敬。要说现在,她突然就对箱子里的东西生出了极大的兴趣,我自己也觉得勉强。至于邻居二,他恐怕根本就不知道这箱蛋壳有什么意义,以往我谈到我的具体劳动时,他很自然地随大家一道认为我在故弄玄虚,他当然不会对箱子里的东西产生好奇心。说起来,我周围的人没有一个具备这种好奇心的,对我个人的劳动他们一贯采取不闻不问的疏忽态度,谁也不能逼他们感兴趣。那么是谁搬走了我的宝贝,我的生命的支柱呢?我倚着门框苦思苦想,将我熟悉的脸孔挨个回忆了一遍,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人对这些东西产生过好感和恶感,也想不出有谁仔细瞧过它们一眼,但东西是摆在此处的,总不会不翼而飞吧?是不是时髦同行或邻居一为报复我而搬走了我的宝贝呢?也不会,他们只关心我的衣着,要报复的话也只会将墨水倒在我的裤子上,他们已经这样做过一回了。我闷闷不乐地回到邻居一的住处,看见食客站在门口等我。
“你何必找,我把它们扔进了垃圾箱。”他平静地说。
“为什么?!”我的脸红了。
“这件事已过去了十来天,我们一从家里出走,当天夜里我就去干了这件事。我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你不要老是在这件事上纠缠,你的任务还很重,我帮你甩掉了包袱,你可以轻装上阵了。请问你有没有感觉到某种微妙的心理变化?”
我真该死,我的确感到了他暗示的那种转化。现在,我失去了我一贯将自己与他人区分开来的特征,用不着通宵工作,也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地方了。当然,我还是一个发明家,但是我不能确定自己要用什么语气与别人谈话了。只要一开口,我就觉得自己不三不四。举个例子吧,我有一个从前的老同事来看我。他一进门就恭喜我获得的成功,然后,在坐下来喝茶的时候,他要我谈谈我个人的奋斗经历。比方,我是怎样努力挣扎,从一个垃圾工爬到工程师的地位的?在这中间,我得到了哪些大人物的帮助?我能否将其中的一件事写一个材料,发表在近期的晚报上?再有就是,我当垃圾工的时候,吃过哪些苦头,我又怎样战胜困难的?在那段过程中,我那位共患难的老婆,完美女性的象征,给了我何种有力的支持?一开始,我答不出他的问题。我想说我从未干过垃圾工,也未得过任何人的帮助,一切全是机运。可是两个老东西和时髦同行站在一旁不断插嘴,说正是这样,A君的经历可以说得上是一个动人的故事,真是坎坷曲折,充满了传奇色彩,可以想见,这里面定有无穷无尽的秘密,有待我本人来揭开,这些事迹将会是非常有教育意义的素材。后来他们就一起劝我按他们的设想写一篇报道。我拼命推卸,可他们愈加兴致勃勃,紧追不舍。这个时候,食客就坐在对面阴险地微笑着。
“你不能这样蔑视大家的殷切希望。”最后食客说道。
尊敬的首长同志,披露本人生活的文章就这样诞生了。那是一篇怎样的文章呢?通篇极尽吹牛编造之能事,又臭又长,无论谁都能看出文字后面那张流氓无赖的嘴脸。我在那里面振振有辞地陈述我的寄生生活的理由,陈述我作为一个天才应该享受的特权。我还提到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在郊外的坟茔间怎样与那位神出鬼没的大人物会面;那位大人物其实是没有实体的影子,但声音响亮如洪钟;他对我作了何种只有我能意会到的指示等等。写到这里,我又回到文章的开头部分,暗示我本人也许是神仙投胎,一切发生的怪事全是天意;从今以后,我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有深刻的原因,都不是随便可以理解的;大人物永远站在我的背后对我加以保护;在我的家中,至今保留着他写给我的密码信,那封信只有我可以破译。
我写完之后,就拿给食客过目。他皱着眉头看了好久,后来他批评我的文笔过于拘谨,说我还未充分展开自己的想象力,只是就事论事。从这里可以看出我脑子里的旧框框还远远没有破除,也可以看出我对目前自己的工作是何等松懈。(他将这玩艺称为工作!)
文章在报纸上登出之后,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人们一批批登门向我表示敬意,每个人都说着类似的话,大约是这样的意思:这篇奇文真是感动人啊,若不是通过它,没有一个人能够在精神上与我真正相通。过去十几年中,他们虽然崇拜我,但在思想上与我是有很大隔膜的。因为我不知出于何种忌讳一直没有讲真话,总爱将自己的真实面目隐藏起来。现在是云开雾散见太阳,我首次与大家沟通,达成了某种谅解。这一举动使他们每个人更加明确了自己的位置,明白了自己应该如何调整步伐,直奔伟大的目标。
表示敬意的事大约延续了一星期,老两口的房间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这些人到处乱翻,随地吐痰扔果皮,还在房间里拍照,闪光灯亮个不停。只要我轻微地皱眉头,食客就威严地瞪我一眼,而这个时候,两个老家伙就充当了我的代言人,不停地向前来拜访的人介绍我的饮食起居,我的身体状况,每一次都用一个惊叹长句来结束:“A君的生活从里到外都与常人没有两样,却在我们眼皮底下干出了惊天动地的事情。这不由得让我们想起祖先的古训:‘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们身边的这个例子是多么富于教育意义啊!”待到那些人离开,两老和时髦同行又陷入伤感情绪中,开始了漫长的回忆。他们并排站在窗前凝视着夕阳,用娓娓动听的声音谈到从前的日子,也谈到与我之间发生的小小的误会,以及通过误会如何增进了双方的友谊。然后他们,在暮色渐深时,在板凳上挤在一起,显出沉醉的神情,继续说呀说的,饭也不做,房间也不打扫了。看来他们对身外之物已经没有感觉了,因为他们谈论的事情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在那一个多星期中,他们每天就是如此打发日子。有时忽然想起肚子饿了,就冲进厨房,胡乱熬一些粥,三个人一道狼吞虎咽,吃完之后马上又沉浸在那种忧伤甜蜜的回忆之中,既飘逸又超脱。与此同时,食客监视着我的烹调,小心翼翼地爱护着自己的身体。
在所有的拜访者都离去之后,邻居一仿佛从梦中惊醒,他摇摇晃晃地来到我的面前,说道:
“我要向你提一个问题。请你回忆一下:在我俩首次交锋,我被你踹到床底下时,我们俩那场关于仪表的讨论达到了一种什么样的层次?你有没有这方面的记录?这件事真是太可惜了,我终生都在搜集这方面的资料,为什么我不能回忆起当时的对话呢?啊?”
“当时你指责我殴打老人,要大家来看你的伤处。”
“你完全明白我指的不是这种事,我要谈谈深层的含义。难道我,一个如此有教养,富于哲理思考的老人,竟会不经过深思熟虑,随随便便对一件事发表意见?真倒霉,你我的记忆力都是如此糟糕,将那段最富于戏剧性的谈话彻底忘却了。这种损失太大了。我一看到你登在报上的那篇文章,就开始使劲地回忆。可时间过去了,我一无所获。现在我第一次感到了年龄不饶人,我的精力出现了某种衰退,幸亏这种缺陷由我家老太婆弥补了。可惜当时我俩交手时,老太婆不在旁边,为什么我事先没考虑到这一点呢?”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还是偷着回家。我在家中东找西找,蹑手蹑脚,生怕弄出过大的响声,激怒了我的老婆,但大部分时间,我仍然落得一顿臭骂。邻居二说,只要我不到这块领地(他把我家称作他的领地)来骚扰,他保证要与我好好合作,他还将给予我意想不到的援助,举个例说,他有许多报界的朋友,他可将他们全部召集拢来,合力宣扬我的成就,我现在最缺乏的就是这种宣扬。至于现在,他不想强行赶我出门,一切都要自觉自愿,我应该趁早认识自己的错误。他俩实在想不出,我到这里来找什么东西,明白人都知道,这里的一切早就与我毫无关系了。我看了看四周,的确是空空荡荡,所有我原来那些家具什物都不知被他们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有我的卧室里那张床没动,大概他俩就睡在那里。每个房间一目了然。真的,我到底找什么呢?我故作神秘,东探西探,分明是放不下脸皮,每次我都做出发现了一点什么的样子,竭力露出笑容来,其实是空手而归,什么都没发现。到了下一次,我又重复老把戏。
食客并不戳穿我,只是每天询问我的工作干得怎么样了,我对目前这种生活有什么看法,我是否已将全部心思放在执行他的旨意上等等。当他用冷冰冰的语气问这些问题时,我倒情愿他看出我内心的焦灼。我要找回我的箱子,但又无法开口,因为我没有充分理由与他那套铁的逻辑抗衡。
尊敬的首长同志,您现在对我有什么看法?我把什么都告诉了您,您现在总不会对我的身份产生怀疑了吧?当然,一般来说,您有一百条理由对我的身份质疑,什么称号都可能安到我的头上:厨师,佣人,骗子手,伪善者,寄生虫。您瞧,我都代替您说了,这是我一贯的风度,我承认每一个称号都适合安到我的头上。即使这样,我仍然要坚持认为自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为什么呢?就因为我几十年如一日地在夜间劳作,就因为我的别出心裁的手艺,我是因为这个获得发明家的称号的,没有谁能在这个领域达到如此的高度,我就要向您证明——很可惜,我一时失掉了我的劳动成果,但我相信,食客不会将它们毁于一旦,他一定是藏起它们了。他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他知道我获得今天的地位靠的是什么,同样他也一定懂得,如果他要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稳固的地位对于我是十分必要的。我总不能对外人去说,我是靠烹调的技艺获得光荣称号的吧?哪怕我真这样说了,人家也只会认为是一句谦词。这样看来,现在的焦点就集中在那几只皮箱上头了,我只有找到它们,才能理直气壮地保住自己的地位。我终于把这个意思向食客讲了,而他怎样回答我呢?
“你想要理直气壮吗?我来谈谈这个问题。长期以来,你是过于理直气壮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想一想我不远万里来这里,受了多少磨难!我就是要粉碎你的梦想。这一次我终于将你赖以吹牛的东西搞掉了,这倒不是说我反对吹牛本身,你可以大吹特吹,只是不要为自己留下什么纪念品之类的,我本人就从不留什么纪念品。你当然记得我来的时候光着身子,我在身上挂两块裆布是为了避免被人注意,至于那只破箱子,是我为了冒充鞋匠,好迷惑别人的。谁又能证实我的鞋匠身份?”
他答复了我之后,又说了一个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看法。他说我一次又一次地往家中跑,其目的是为了观察我的老婆,看看她是否有回心转意的苗头。他板着脸告诫我:如果我不克服自身的怯懦,老是暗藏这种与人和解的念头,就永远别想做成我想做的事。他还对我作了一个硬性的规定,命令我每天在房间里搞卫生,不得四处乱跑,除此之外每周还要写一篇关于自己生活的报告,向前来拜访的人们宣读。我可以在文章中尽量吹牛编造,但不得流露伤感情绪,因为伤感是小市民的玩意。
首长同志,您看,现在我是彻底沦为囚犯了。我成了人形木偶,行尸走肉,我的生命已被这个专制魔王吸干了。每天早上睁开眼,我就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起床,为什么要去拙劣地扮演一个古怪的、不光彩的角色;我这样不讨好地作出努力,究竟有什么意义;我有什么急事,需要我这样马不停蹄地朝前赶;我是个什么东西?!当然这些问题只是从我脑子里一闪而过,很快我就听见了食客的大声呵斥:是他醒来了。他照例每天早晨一睁眼就狠狠教训我一顿,据说是为了抑制我的小市民情绪。经过他这一番呵斥,我的神经麻木了。当然食客在每次的结束语中,都要向我展示我的工作的非凡前景,而我也就无端地兴奋起来,开始一天的枯燥的劳作。整整一上午,我忙来忙去,感到自己无比的空灵,清高脱俗。厨房里弥漫的油烟也可使我飘飘欲仙。然而吃过中饭之后,情绪就开始下降。我开始厌恶这种生活,开始对周围的人疑神疑鬼,憎恨每一个人。挨到傍晚,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睡觉前我已是百感交集,沮丧不已了。我恨不得将挤在我床上的时髦同行痛打一顿,又为自己不能做出此举而颓废不堪。到了第二天,又要由食客来振奋我的精神,提起我的兴致。如此循环,日复一日。从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食客已成了我的兴奋剂了,离了他我恐怕活不成。这一套生活程式是不能写进报告中的,谁会对这种刻板无聊的生活程式有兴趣呢?食客早料到了这个,因此他鼓励我编造吹牛,以便蒙混众人。他认为我的报告是极为重要的。他说要是我不写报告,不向众人宣读一点什么,我这个人也就销声匿迹了。一个人要想得到别人的承认,就只有夸张自己的存在。在这个喧闹的世界上,谁会去注意一个沉默的家伙呢?
首长同志,我就这样开始制造我那些离奇古怪的报告了。随着我一天天放任自流,那些生活报告也一篇比一篇荒唐放肆。我这一次将自己变成一位下凡的神仙,下一次又将自己变成一个高利贷者,再下一次则将自己变成一只关在笼里喂养的母鸡。关于母鸡的那篇报告我是这样写的:
“早晨七点,主人准时给我喂食。主人是一个生活刻板的家伙,总是在六点半起床。我懒洋洋地啄食混合饲料,一点食欲也没有。不过我必须吃完槽里的饲料,因为今天下午我要下蛋。如果我不吃东西我就完不成这项美妙的工作。其实也谈不上什么美妙,不过就一个蛋罢了。我把这过程说得十分美妙,也是想设下一个骗局,骗主人也骗自己。整个上午我就在笼子里无所事事。我从不向外张望,我对外界的事不感兴趣。我上面的笼子里关着一只鹦鹉,它成天唠叨不休地谈起外面的好风光,真把我厌烦死了。我以前也在外面呆过,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好。是我自己主动要求主人将我笼养的,笼养的生活更为单纯。有时候,我也在笼子里走来走去,不过那决不是烦躁不安,也不是想要出去。不是的。我走来走去的时候,通身有一种自由感。那种时候我停止了思维,我不喜欢边走边思考,走路就是单纯的走路。而在外界就享受不到这种自由,到处有骚扰。比如邻家的小孩,路过的大黄狗,忽然落下的大雨,树上掉下的烂果子。总之影响我内心自由的因素太多了。过去在外面的时候,我长期营养不良,失眠,忧心忡忡,蛋也下得很少。白天里我总是疲于奔命,时而受到我的异性同类的诱惑。那种诱惑每次都没有结果,我徒然兴奋一阵,一转背就将那对象抛之脑后。好了,我对外界的种种坏处早就有了透彻的了解了,还是笼子里千好万好,外面一点也不好。每天下午三点钟,我生出一个蛋,这是件十分普通的事,所有的母鸡都这样。我之所以要在这件事上找出些特殊的意义来,是因为我有一种天生的自我意识,我知道自己不同凡响。我是惟一的一只主动要求笼养的母鸡,其它的鸡们都是被迫进入笼子的,并且它们中间没有任何一只像我这样怡然自得,脑海空空。它们在笼子里是不安分,不甘心的,它们日夜侧着脑袋仔细倾听外界的声响,一片枯叶落地也可以使它们呜咽不已,主人的脚步则使它们做出媚态。在笼子里头,时间以加速度向前飞驰。我不朝前看,也不朝后看。从前经历过的事一片模糊,对今后可能发生的一切我漠不关心。我只是漫不经心地听一听自己的心跳,偶尔数一数毫无意义的数字,说“满意”或“不满意”。一般来说我对自己总是满意的,自从笼养以来,我对自己就更加满意了。我感到个人生活总算有了合适的定型方式,我的神经和消化系统开始工作得极为有规律,生的蛋也越来越多,几乎每天一个。如果哪一天没有生,也是我有意放松自己,为了第二天更加精力充沛。这种平淡无奇的日子成了我的天堂生活。当天蒙蒙亮,那只公鸡在隔壁笼子里高声啼叫,唱着太阳的颂歌时,我从心里感到无比厌恶。这种浅薄之徒,你能指望它唱出自己的歌来吗?它没有灵魂,自己的一举一动全受制于外界的某物,例如太阳星星之类。实际上外界也并没制约它,它只是在作态罢了。太阳升起了,与它毫无关系的一件事,它偏要哑着嗓子去唱什么歌。说到我,我对周围仍然很敏感,但我力图不受制于这些感觉。好啦,主人送食来啦,我的报告就到此为止。”
我向前来致意的人宣读这个母鸡的报告时,不断地被一阵一阵的欢呼声打断。大家都说好极了!妙极了!没想到我还有这一手。后来有一个人代表大家向我表示了衷心的感谢,那个人是一个性情傲慢的家伙,我从前与他有一面之交。他对我说,他和大家都被我的口才迷住了,这就叫作身怀绝技,能文能武。从前他们只知道我是一个搞发明的科学家,没人目睹过我的演说天才,看起来,我在演说上的天才甚至超过了科学上的天才,真了不起啊!经过刚才这一场洗礼之后,他们对我是五体投地了,何等的高深!何等的富于哲理!他们大家还注意到,我在演说时有个与众不同之处,这就是左边的耳朵不停地抽动,他们认为这正是我的高明之处。他们观察过近千名职业演说家,从未发现有谁能下意识地抽动一只耳朵,那些人要么是两只耳朵一齐动,要么都不动。单凭这一点也可以断定我是一个罕见的天才。同时他也知道,演说是由演讲人与听众一道完成的,从今以后,他们就要主动积极地来配合我,以便我把报告作得好上加好。他还建议我要始终提起听众的兴趣,抓住大家的注意力不放,为做到这一点我一定要不停地抽动左边的耳朵,要动出许许多多的花样来。我要充分利用这个特技,因为我的天才就体现在这一特技上。有很多人,虽然口才好,但根本不懂耳朵的功能,那又有什么稀罕呢?谁又耐得烦去听他滔滔不绝地讲它个大半天呢?他发现在今天的演说中,所有的人都不眨眼地紧盯我左边的耳朵,连几个心神焕散的家伙也提起了精神,所以我获得了成功。动耳朵这一招太高了,一下子就抓住了每个人的心!人们不仅观察我,还在暗地里打主意模仿我呢,看他们那种全神贯注的样子吧。通过动耳朵这一招,他们又发现,原来我还有惊人的潜力,埋藏的地火。他们愿做一个引火人,让我的灵感之火在胸膛里熊熊燃烧起来,照亮宇宙。引火人的工作至关重要,没有他们,哪来的发明家?据一项最新研究成果表明——不,他们不愿多讲了,这不符合他们的本性。
“好啦好啦,”邻居一向大家挥手致意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我们的A君,既然他可以写出母鸡的报告,——毋庸我来赘述此文是如何精辟——这就是说他上路了。不久之后,他就要向我们提交老鼠的报告了,为什么不?他一定要提交这个报告的,我们只要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待那一刻,等待房门那‘吱呀’的一声。此期间,我们尽可以不去想这事,天南海北的闲聊也可以,嗑瓜子也可以,撩撩打打也可以,只是不许睡觉,大家要造成一种热热闹闹的氛围,因为老鼠的报告只能从热热闹闹的氛围中产生。谁又见过死气沉沉的氛围中出过什么好报告呢?大家不要不耐烦,心不在焉正好。只管打闹,只管装出忘记了初衷的神态,没准房门就‘吱呀’一声开了。同志们,我刚才发现了一个问题,这是一个纯学术的问题,我也无法在这里来同大家讨论这个问题,我只想稍微地暗示一下。我告诉你们,它是与A君的住房有关的,简单地说,A君完全不适合于住在这种狭小的,束缚人的笼子里写报告,把它称之为笼子一点没错。好了,这是纯学术的问题,提一下也就够了,提得太多也不好,会伤了大家的自尊心,大家知道有这么件事我也就放心了。”
我老婆紧挨我站住,咕咕囔囔地向大家解释。她似乎是在解释邻居一的话,其中有这样一些句子:“为什么不呢?”“谁又不想一步登天?”“人人都要抓紧自己的好运气”,等等。待我凝神细听,又发现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含糊地发出一些音节,众人也就应和着这些音节,把屋里搞得十分嘈杂。我想,这就是邻居一所说的热闹的氛围吧?我这样一想,果然就从心底升出一种欲望,要作一个关于老鼠的报告,并在肚子里面打起了腹稿。嘿,真是!为什么不?!老鼠的报告不正适合于我这种人吗?真有意思!真有情趣!当然这和我的发明是两码事,倒不是说我今后就只管写报告,再不搞发明了。发明的事我要一辈子铭记在心,只要稍有空闲就搞。现在我当然没有空闲,我必须写报告,有一种冲动在我心底。我知道我这样搞十分庸俗,也知道那伙人正在台阶上等着听我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打开之后,他们就要扑到我身上来东问西问,要是我答不出,说不定要挨他们一顿死揍。如果我胡编一些话来哄他们,他们又会像刚才那样来议论我。这些都没有什么,我太想写老鼠的报告了,我马上要写!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就关紧了房门,在房里踱起步来。我瞟见食客正阴险地盯着我,我就故意耸了耸肩,大声地说:“这又怎么样?一切都很好!”我说了这话之后,他还是盯着我,真把我气坏了。我就去找笔,我要坐下来写,但我不按他的要求写,我写的是我的感想,不是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我刚一提笔,食客的脏爪子就按住了我的肩头。“好小伙子,好,再写一点什么鬼话吧,把那班家伙骗它个晕头转向。你的吹牛皮的才能倒是很可以,不过不要花太多的时间在这上头,一天一个小时足够,半个小时也可以。搞完这个,你就继续钻研烹调吧。”
按照他的规定,我必须不得超过一小时,这个念头就像毒蛇一样钻进了我的脑子,在里面盘踞着。我的表咔嗒咔嗒响,一刻钟过去了,半小时又过去了,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我就在这种状况下随便乱画了两个字,一看,画的是“南瓜”。为什么是南瓜?风马牛不相及,我要写的是老鼠,老鼠!关于老鼠的报告!我这就来写——老鼠!写完后定睛一看,又是“南瓜”,我又似乎从这两个字后面感到了一点什么异样的东西,但说不出。莫非我的神经分裂了吗?我再一次努力尝试写下“老鼠”,我的手颤抖着,写下的分明还是“南瓜”。
“南瓜!”食客兴奋起来,“好事情!烹调方面的革新就这样开始了!你想用南瓜来做试验,我很赞赏。不过你有时过于局限于某一个念头了。现在已经一个小时过去了,你还坐在桌边发什么呆呢?你对于你所干的事总是有某种成见,你写下了这两个字,又坐了一个小时,这不就够了吗?你还等什么?并不会有什么好东西出来,再坐下去就是浪费时间了!”
我机械地站起来,食客将歪歪斜斜写着“南瓜”的纸张收进他的上衣口袋,告诉我:“这就叫存了档案了。今后凡是你搞的都要存档案,以前的我不管,鸡蛋壳不算数。倒是你这两个字还有点模样,南——瓜,好!有点意思,你不要自惭形秽,你写下的收也收不回,存在我脑子里了。重要的是不把这回事当回事,写什么全一样,不写也可以,坐在桌边也不要坐得太久,工作时随时用一只脚敲击地板。脑子里浮出南瓜这一类的词来时就是成功,现在你就不行了吧?你再将这两个字写给我看看。”我拿起笔来写,这一次我写的是“南瓜”,却发现纸上出现的是“老鼠”,搜索枯肠,怎么也写不出“南瓜”二字。食客哈哈大笑:“这就是诀窍!在你不当回事的情况之下,你写出了,那两个字就从你的字典上消失了,你无法回顾。不要担心,它们已经存在我的档案里了,这类事我有经验。我从前也浪费过很多宝贵时间,像你一样动不动呆坐几个小时,我是有资格教导你的。我还要教导你如何对待真正的荣誉,一切都要从头来。以前有一回,一个邻居老头来向你挑战,那个时候你的行为幼稚极了。当然现在你还是不像个样子,我可是耐心耐烦,每天等待,你以为这是有趣的事吗?我说到哪里啦?对啦,那老两口,你这样不断贸然出走,就不怕他们两老伤心吗?我可知道老母亲在夜间痛哭过数次了。我们既然寄住他家,就每一次外出的行动都要经过他俩的批准。像你这样我行我素,别人还怎么生存?据我的了解,老两口自从你的到来,就整个地改变了生活习惯,顺应你的需要。可是现在,他们得到了什么?被忽视,被遗忘,你的一切成就都没他们的份,你的一切错处都由他们来承担,他们已经被压得直不起腰来了,你看!”
<h3>发明家(2)</h3>
我顺着食客的手指看去,看见门缝边有两双炯炯发光的怪眼,那种可以让人打哆嗦的眼光。食客说,那就是邻居一和邻居一的老婆,他们俩等在我家门外,是在无声地表示抗议,我必须停止偷跑出来的行为,回到他们的怀抱,才对得起他们的一片苦心。我就走过去开开门,但他们又跑掉了。我很惶恐,担心大难临头,想追随他们去表白一番,又怕没有什么作用。食客也说表白的做法作用不大,问题是我是否真正将他们放在心里,这是值得自我检讨的。我就使劲地想,我是否真的重视过他们的意见呢?似乎是从一开始,我就有一种敌视的态度,后来虽勉强应付,并没有很当一回事,更谈不上尊重了。和老头打架的事我至今也没有觉悟到自己有什么很恶劣之处,只是觉得迷惑,弄不清,所以从心底油然而生的尊重是不可能的。我每天从他们家溜到自己家来,从来也没想过应当向老两口请示汇报,这当然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我这个人,做事总是虎头蛇尾,看上去胆大包天,过后又忧心忡忡。尤其那两道目光,简直无异于最后通牒了。好,写报告的事只好又暂且放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反正总是正事干不成,整天瞎胡闹。
啊,尊敬的首长同志,我现在到了哪里啦?为什么我的头这样昏,手这样抖,我在屋里转来转去,是一种怪病发作了吗?我要向您报告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这个秘密发生在又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我这就开始:在一片渺无人迹的山坡上,一个似人非人的影子飘然而下,这个影子像是在朝一个目标飘,又像是漫无目的。因为在它看起来,落脚的地方是绝对没有的,山坡给它的感觉不过是一大块雾。不错,遥远的林子里似乎传来鸟叫,但那林子是太远太远了,以至它无法确定林子的方向,只能将那隐隐约约的叫声当作头脑里的幻觉。它就这么犹犹豫豫地往下飘去,很可能是往上飘吧,山坡不过是个设想的东西。
首长同志,我刚才谈的只是一种设想,这个设想作为一种秘密在我脑子里每天出现,我不愿意对别人讲,仅仅只对您透露,因为您手持听筒睡着了,我最喜欢听众的这种姿势,或者说形式吧,我特别讲究交流的形式,甚至挑剔得要命,如果我没有于无意中找到这种最好的形式,可能我的秘密会要在心底保留一辈子,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我们之间达成默契,我的秘密就自然而然地从口中流出来了,山坡呀,影子呀,一切不可能的,都以不确定的形式表达出来,虽然未免幼稚可笑,未免弄虚作假,但我本人十分惬意。当我这样向您报告时,就是食客也拿我毫无办法,他可没料到这一招!他神机妙算,对我的举动了如指掌,凶神恶煞,掌握了生死大权,可就是没料到我会用打电话的方式汇报思想!为什么他会没料到呢?很简单,他认为没有人会耐心来听我的荒唐冗长的唠叨,可他万万没料到我们之间的交流可以采取这种单方面的通话方式。这个方式好!有效率!有意思!既不耽误您的日常工作,又不影响我的自由发挥。我一边和您谈,心里一边觉得轻松了好多。
啊哈,首长同志,您别忙于相信我的话,刚才食客又瞟了我一眼,我不能吹牛,谁知道他有没有正在暗算我呢,我还是谨慎点为好。想要彻底解决我心里的问题当然是不行的,我这个人,本身就是个问题。我还是回到那天的事情吧,我回到了邻居一和邻居一老婆的怀抱。我这样说有点夸张,不要以为他们两老会张开两臂来欢迎我,没有的事,首先他们就不让我进他家大门,他们故意把门关上,害我在外面足足等了一个小时。我觉得奇怪,我并没有出走,只不过每天溜出去一会儿,平时他们也不介意,而正当我要改变态度,与他们做贴心人的时候,他们却来这一手,像是谁给他们通风报信了似的。我知道食客是不屑于干这种密探工作的。那么就是他们自己揣测出来我要改变态度,他们就先来给我一个下马威,待我进到屋里,他们又假装对我恨恨的,不同我说话,一旦我低声下气去请教,他们的耳朵忽然又聋了。这个时候食客从里面出来了,他趿着拖鞋,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睡衣,很惬意地从里屋踱步出来。这里我想说说我当时对他的感觉。他穿着质地柔软的睡衣,我的睡衣,吃得也很好,我每天给他做好菜吃,可是这个人,总是这么瘦骨伶仃,脸上满是刀刻般的皱纹,从来也没有一丝红润,他吃下的东西都到哪里去了呢?据我了解,他从来不闹肠胃方面的毛病,仔细想想,大概还是他的坏脾气害了他,要是稍微随和一点,何至于如此的辛苦。我还怀疑他究竟是不是经历了千辛万苦之后才来到我家的,我完全可以设想他一直就过着舒适的好日子。从前我轻信他吃过大苦,是因为看到他刚跨进我家门时是如此的脏、瘦。现在一回想,脏是可以装出来的,至于瘦,现在他已经太上皇似的过了这许久的好日子,不仍旧是瘦得像个鬼吗?嘘嘘,静一静,他就这样从里屋踱出来,“啪”的一巴掌拍在我的背上,“你不是很会写吗?将你要表达的忏悔写给两位老人,他们心里才会踏实的。俗话说‘口说无凭’,你只有写下来交给他们,让他们抓住了你的把柄,你才有希望得到谅解,不然的话,这房子可住不成了,你做下好事,闹得我也不能安身了。”
为什么不写忏悔书呢?反正决定了要低头,就低到底吧!一开始我躲起来偷偷地写,因为毕竟有点不好意思——这么大年纪的汉子了。刚写了一天,食客就来打岔了。他要求我打开门,让两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来监督我写,并随时阅读我写下的,以便提出宝贵的意见,因为这只能是一件“集体的工作”。这一下子可好了,门一开,两个老的就如穿梭一样跑进跑出,还经常在我书写的时候一把抢过手稿,高谈阔论,评头品足,说我病语连篇,居心不诚,又说简直不像篇忏悔书,倒像是在表功似的。“他从我们家跑出去,伤害了我们的感情,倒好像是他立了一大功。”老婆子说,“我虽眼睛不好,可是通过刚才与我丈夫的一场讨论,也知道他搞的这个忏悔书有很多问题。不是吹牛,如果我们自己来搞可能更贴切,更像那么回事。我们等在这里,一定要A君写这个忏悔书,是要给他一个机会。因为毕竟,他才是我们的大发明家,我们的宝贝,他有了错误,我们有责任帮助他,监督他。我们不要包办代替,而要旁敲侧击,使他时刻不忘尊重大家的意见,时刻不忘自身的不足之处。”她说完之后就夺过我正在写的忏悔书,将鼻尖凑到纸上去辨认,认了半天认不出,又命令我读给他们两个听。我每读两三句就被他们打断,愤怒地指责我“声音太小”、“含糊其辞”等等,我一停下来让他们说完,他们又指责我“拖时间”、“不把老人放在眼里”、“倒要看看他有多大本事”。
就这样停停写写搞了十多天,忏悔书终于写完了。
<h3>忏悔书</h3>
每当心底的骚动占了上风,莫名的逆反心理就油然而生。自从屈居于他之下以来,便屈居于所有人之下了。而初衷,是想高居于所有人之上。当今的地位似乎带来种种的踏实感,同时却又窒息着每个毛孔的呼吸。每当灵光一闪,蠢蠢欲动,眼前又化为暗无天日。
升华吧,被桎梏着的灵魂!天堂并不在头顶,天堂就在你的脚下!只要改变思维的方向,只要反戈一击,或者如食客所说,只要跪在邻居一的脚下,或许就有那么一个新的躯体,一个身轻如燕的躯体长成。为此我开始忏悔:
一、当我与邻居一首次交锋,将他打倒在地,我的脑海里自己的形象是非常光辉灿烂的。当事实走向它的反面时,我惊惶失措,不能自已了。这里的问题是:谁需要拯救?谁是拯救者?拯救者是被派来的,还是一直就在我眼前,而我并没有认出?或者反过来,需要拯救的是对方,因为我放弃初衷,因为我性格散漫,行为多变,忽左忽右,才导致了今天这样的局面。现在两种观点在我脑海里并存,谁也不能战胜谁,为此我来忏悔了,这种奇怪的忏悔有谁能懂得?
二、我既然忏悔,就应该有个对象。食客给我规定的这个对象是邻居一,但我往往走神。一旦开始,这个神父往往转化成我本人,于是一切颠倒过来,纠缠不清。曾经有好多次,我决心将邻居一化为自身的一部分,于包容中得到和解,但结果总是造成不可挽回的对立,以致闹到同盟破裂,要成为死敌,从这屋里搬走的地步。究竟怎样找到和解的通道,怎样成功地站在广场宣布:邻居一就是我的一部分!至今没有答案。现在首要的一步是解决走神的坏习性。只要全神贯注地纳入轨道,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最终会有某些成绩的。
三、怎样对待忏悔神父的问题。是如食客所规定,采取俯首帖耳的姿势,还是一如既往,既服从,同时心存芥蒂?如果心存芥蒂,是否能于同时成功地将神父与自身合二而一?比如刚才,老头儿就命令我将这一纸忏悔书撕掉,说因为都是些废话,我是完全遵旨,还是既听取意见,又自顾自地写下去为妥?看起来,我的忏悔神父是一位特殊的神父:急躁冲动,又言过其实,食客将这样一个人规定为我的神父必有其深奥的用心,如果我逐字逐句理解这位老人的话,必要犯大错误,看来还是领会其精神为妥。试想如果将这一纸忏悔书撕掉,有朝一日,食客过问起此事来,我将如何回答他呢?如实相告的话,我的“成果”又在什么地方呢?所以不管好歹,留下这一纸马马虎虎凑数的“成果”,将来总算有个交待,因为食客一定要过问的。
四、当邻居一首次闯进我家来之日,正是神旨降临,我的命运发生转折之时,这种认识是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有的。在当时,本能的抗拒把我搞得精疲力竭。现在认识到了,不等于就心情舒畅了。每时每刻,仍然在抗拒着邻居一,虽经食客反复教导,态度大为改观,细究之下,却并不属于心甘情愿。即使心甘情愿了,将态度化为狗一般的追随了,也可预料到后果并不理想。所以还是采取这种被动式的态度为好,落实到行动就是时时忏悔,时时纠正偏差,永远处在不安宁的状况中,永远细心倾听食客和邻居们的意见,不要有任何确定不变的观点,和一劳永逸的想法。具体的做法就是这样:比如今天写了一纸忏悔书,明天就将这忏悔书加以否定,找出种种毛病来批判一番,并将认识的结果报告食客和邻居们,让他们对我的内心世界了如指掌,以便对我更加苛刻。而一旦他们看出我的问题,给我指出了一条新路,我又要全力以赴,进行一次新的尝试,在尝试中并不忌讳暴露自己的弱点,有时还要将这种暴露作为自身的一种义务,反复试验,看看其反应如何。
五、彻底被动的做法是否真正妥当?自从我老婆和邻居们占了上风以来,我似乎是很少表现过我的独立精神了,如像从前在蛋壳上钻孔的那种精神。可是根据食客的标准,在蛋壳上钻孔并不属于一种高级的创造阶段,还不如金鸡独立和在纸上随便写点什么乱七八糟的句子够意思,理由是前一种形式太拘泥,随时有被人看破的危险,后一种形式则神不知鬼不觉。虽则后两次行动是在食客的规定下完成的,我本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两项确实对自己产生了更为深刻的影响,在实施这两项行动时产生的小小的兴奋也比从前高级了好多。从前一个人通宵蛮干的时候,所取得的成绩是以数字来标示的,比如一千个孔或五千个孔之类,现在的标准却尽在不言之中,十分微妙,既可以肯定又可以否定,全凭当时的情绪而定。回头再来看从前那种一成不变的死标准,实在显得幼稚可笑。所以相对来说,现在的被动是否是一种主动?从前是否过于盲目乐观,才因循守旧地按既定方针走了十几年,而进展甚微?或许我这种人,离开了食客、老婆和邻居们,是不可能成立的一种人。正如扫帚,因为人用它来扫地它才成立,离了人就不好称它为什么东西了。我现在这种主动纯粹表现在与从前行动规范的一种对抗上,凡是从前认为不可能、不协调的,现在都可以任意打破,这种主动的权力由食客赋予,只是对于这个食客来说,本人才是彻底的被动。假设有一天,食客与我分道扬镳,那将是权力的丧失,借以对抗外界的堡垒的崩溃。看来看去,现在这种做法并不是妥不妥当的问题,倒是生死存亡的问题了。创造是什么?就是天马行空,自由驰骋吧。似乎我已经达到这个境界了。从前搞发明,只知在蛋壳上钻孔一种死硬的方法,现在搞发明,金鸡独立,写忏悔书都可以,什么都不搞,只钻研烹调也可以,越是心不在焉越潇洒。只是有一条,必须机动灵活,随时倾听食客的心声,善于做违反自己意愿的怪事,越违反得厉害越有益,成绩越显著。反过来一看,又似乎根本没有达到创造的意境,只是一个可怜的奴才。
我的忏悔书写到这里就被邻居一抢过去了,他当场就“哗啦哗啦”撕了个稀巴烂,还对我说:“你不撕我来替你撕算了,你想将这种东西留作你的成果,我们不答应。首先,你说自己是一个奴才我们就不太同意,可你还在‘奴才’前面加上‘可怜的’几个字,更显出一种不健康的自怨自艾的情绪。”
当我看着自己十几天的心血变成垃圾时,当然是很心痛的,因为那里面写着很多精彩的体验和哲理,那些句子可不是时刻能想得起来的。我应该怎样对待邻居一和他老婆的挑衅呢?是再一次溜出去,还是又和这已经站立不稳的老头子打一架?在此种情形下,我一下子出乎自己的意料,学着食客的样子,跪在瞎眼老太婆的脚前,叫了一声“母亲”,眼里居然涌出了泪花。我也说不清我当时的感情,反正只觉得似乎伤感,又夹杂一种喜悦,一种新鲜感,我一跪下去就觉得自己的举动理所当然了。老太婆似乎也感到这种戏剧性的场面很有意义,也陪着我流泪,还抚摸着我那微秃的头顶,喃喃地叨念着“好儿子……”我就耐着性子跪了半个小时,后来我想站起来了,但老太婆还沉浸在那种热烈的遐想中,邻居一也没开口叫我起来,我就不敢贸然起身。没想到又过了半小时,他们还不叫我起来。我的膝头已是疼痛难忍,抬头一看,老太婆仍是泪流满面,大约她已忘记了我的存在了。我只好偷偷抽出身站了起来,挪过一把椅子坐下。别以为他们就注意我了,他们丝毫没注意到我的行为,他们俩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后来他们就面对面地坐下,默默地沉浸在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中,不再理睬我了。似乎我在他们当中扮演的,只是一个不光彩的角色,没有我的捣乱,他们的生活更有意义。
就这样,我的忏悔书成了垃圾,我本人则生平第一次学会了下跪这件事。当我指着字纸篓里的纸片向食客报告时,他脸上显出极其厌恶的表情,他指着我的鼻子说道:“这是什么东西,难道有值得一谈的价值吗?你这个人,总是用这种庸俗的问题来麻烦我,好像我是个有闲阶级,成天什么也不干,只在庸庸碌碌中度日。不要向我提起字纸篓里的纸片这一类的事,这类事使我心烦气躁得很。我这一生里,只有一次陷入了庸俗事务的纠缠中,那就是踏进了你的家门,我一直想要将你从庸俗中挽救出来,可你就是死死抱住过去的僵尸不放。”
我就向食客请教,怎样行事才符合他的意愿,我告诉他我现在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邻居一和他的老婆显然是对我不感兴趣了,他们根本就不注意我了。
“注意!”食客朝地上啐了一口,“这又是你俗不可耐的地方,每时每刻,你都想要别人注意你,这种作风实在令人厌恶。比如刚才,你写了一纸什么忏悔书,被老人家好心好意撕掉了,你就念念不忘,一定要将破纸片拿到我鼻子下面来叫我欣赏。要是换了别人,早就忘记了这件事。你这个人,就是斤斤计较,又爱炫耀,显得又下流又小气的样子。请你看看那两位老人,他们的仪表多么端庄,行为何等大方。你说他们忘记了你,这正是他们的潇洒之处。不断忘记人和事,这就是精神丰富的标志。他们的目光从不确定在某个人、某件事上,而是抛向一个很远的、不明确的所在,看的时候也不是盯住不放,一定要似看非看。我的本意是要你加入两老的事业,向他们好好学习,现在你却要他们来注意你的一举一动,这不是胡缠蛮搅了吗?你现在要注意的,不是这些破纸片,你应该注意那两位老人的目光,看看它们射向何处,有何含义,你自己离那目光还有多远的差距等等,你现在可以溜进去找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悄悄坐下,越隐蔽越好,比如那个书桌下。”
我遵照食客的指示潜入书桌下面,一动不动地从那个位置观察那两个人的目光。书桌很矮,我的腿子很快就酸痛得厉害,越呆越烦躁。细看那两人,他们的目光像死人一样呆滞,老婆子更不像话,竞眼皮一搭拉,头垂到胸前打起呼噜来了。
在这个好时候,食客就出现了,他背着双手,神情严峻地在屋里来回踱步,而我猥琐地蹲在那张破书桌下面,累得全身簌簌发抖。钻出来是不可能的了,只能无望地忍下去。昏头昏脑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食客在我耳边说话,他弯着腰将头伸到桌子下面,凑到我耳边告诉我老太婆已经醒了,在这个时候,我应该显得精神抖擞,给他们一个好印象,像我现在这种萎靡不振的样子不仅得不到好印象,他本人看了也沮丧,更觉得自己看错了人。他说完就又踱起步来。我只好努力撑开眼皮,我的腿和腰痛得要发狂了。
“这种天气,总是懒洋洋的。”老太婆打了一个哈欠说道,“心里一旦空空的,瞌睡马上就来了。我忘记我们刚才在做什么了。”
“好像什么也没做,只是在这里冥思遐想。”老头子说,“那A君搞什么去了呢?我总觉得他身上投机的倾向太明显了,况且对老人也不够尊重。我一直不计前嫌,愿意帮助他,可他一点诚意也没有。”
老太婆马上附和道:“不光没诚意,他的问题还大得很!我想起来了,他刚才在这里写了一张忏悔书,满篇都是攻击谩骂,那气势像是要我们两老的命!我们撕了他的东西,他又趁我们想问题的时候,溜得无影无踪了。这种人向来就是恩将仇报!”
“我们对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
他们还在唠唠叨叨地说下去,食客还在庄严地踱步。当然他们此刻看不见食客,而食客却看见每一个人。真怪,食客并不是无形的,但他只在自己愿意让人看见时别人才认出他来,而大多数时候,大家对他视而不见,为什么我会每时每刻看见他,感到他,我也不清楚其中的原因。到了最后,我终于发狂了。我一下掀翻了书桌站起来。房间里一声巨响,书桌抽屉连同种种什物倒在地上,接着我又大吼了一声,把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这个时候房间里的三个人仍旧保持原状,食客还在踱步,背着手,两个老的还在相互唠叨。原来他们都没听见我弄出的响声。看来我已是如此的虚弱,我弄出的响声只有我自己听得见,我被这个事实击倒了,颓然瘫在地板上。
食客踱步到我面前,用一只手提起我的衣领,说我的工作岗位还是在厨房,并不曾有什么改变,我最好马上回到厨房去,呆在此地久了是没有什么意义的,还怕引起什么误会。他边说边回头看邻居一,显出担忧的样子。
那老头和老太婆正在议论我的事情。
“原来他没有逃跑,那就是说,他把我们刚才对他的议论全听在耳朵里了。这个人有他厉害的一面,别看他目前在努力改错,心里可是绝对不服,总想玩玩花招,掩人耳目的。”
“这些日子他倒是干了厨房里的活,我们从中得到了什么好处吗?什么也没有!他的心不在厨房里,搞得我们提心吊胆。饭菜是可以吃现成的了,操心的事却一件接一件,比较起来,还是从前自己做饭省心得多,我们是出于义务感才来承受这副重担的,谁会无缘无故来当这个傻瓜啊!我心里是这样想的:反正我们要有一位发明家,与其去很远的地方寻找,还不如在眼前扶植一个,何况这一个是在我们眼皮下长大的,他小的时候我还摸过他的脸,所以他想翻天也翻不到哪里去。再说我眼睛不方便,想出远门去找个人来也麻烦。”
“不要惯坏了他,让他误以为我们总在惦记着他。这件事不过小事一桩。我们可以这样来叙述:‘有一天,本地的一个发明家到德高望重的老年夫妇家借宿,经过短暂的商讨,仁慈的老人答应了他的要求。’这样,我们就把与他同来的那位大人物省略了,因为他只不过是偶尔路过,促成了发明家借宿这件事,几天后他就不见了。我们用不着强调他的到来,是A君借宿,不是他,或者可以说他将A君交给我们,自己就远走高飞了。”
“当时大人物叫了我一声母亲,这就可见我肩负的义务之重。我猜他是一个仪表堂堂的人,我摸过他的脸,也摸过A君的脸,两张脸可说是天壤之别。我这种用手摸脸的办法比之你们用眼看要精确好多倍。用眼看绝对看不出一张脸是什么质地,这就是我个人先天条件的优势。A君对我这双手也是不由得不佩服的,他刚才写忏悔书的时候一直在回头瞟我的手呢!”
我现在已经知道两老对我的基本态度了,既然已经知道,我也就不大感兴趣了,老头子和老太婆照样每天叽叽喳喳地讨论有关我的问题,我站在厨房,一心扑在烹调上,什么也没听见,也不想听。不久食客又有意见了,说我又会滑回老路上去,他并且要我扔下正在火上炖着的汤,到客厅去躲在门后,偷听两老的谈话。他还说,站在门背后偷听的样子对我来说最合适了,因为只有这样才真正搞得清别人对我是怎么看的,要是我现在还不赶快去搞清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恐怕就来不及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偷听到的话往往是最可靠的,要相信任何人都不会当我的面说什么真话,我要想接近真实就只有偷听这一条路。我已经浪费了很多大好的机会。举例说,从前两老时常通宵彻夜长谈,为的是唤醒我那沉睡在深谷里的灵魂,我却毫不领情,躺在被窝里睡大觉,老两口知道我的态度后伤心已极,再也不搞夜间谈话了,他们宁愿避开我,到客厅去说悄悄话,所以我现在只剩下偷听这一条路子。他说着话,我的汤已在炉子上炖干了,我想去加点水,却被他“啪”的一声关了火,一边将我推出去一边吆喝:“汤?什么汤?还有什么比拯救灵魂的事要紧?你真是腐朽透顶了!”
后来我蹑手蹑脚地躲进了门背后,瞎眼老太婆正在做一种徒手逮住老鼠的示范表演。一只抓来的小老鼠被她用绳子系住一只脚,它一逃跑,她就将它抓回扔进一个没有盖的盒子里,待那小鼠拼命跳出盒子,又开始逃时,老太婆又用空着的那只手看也不看一把捉住它,如此反复,满足而又其乐无穷的样子。邻居一在一旁喝彩,很热衷,很兴奋,我听见他冲口而出:“A君这个小子,插翅难逃!”原来那老鼠是我,他们哪里会放过我呢,食客总是言过其实。我躲在那里看来看去的,并没有什么新花样,一个老套他们玩了又玩,还很陶醉,可能这就是食客所称赞的“丰富的内心世界”吧。
为什么我不能进入他们的意境呢?为什么我总是只能站在外面冷眼旁观呢?我应该如何来拯救自己的灵魂呢?喂,首长同志,请您给我一个回答吧!我知道,现在天色已晚,您吃过晚饭已经到街上散步去了,您用不着就给我回答,我想得出您的回答是什么样的,还是让我们将这个回答搁置不顾,我们来谈谈心吧。我很需要在这个关节眼上来谈心,因为此刻,食客正对我穷追不舍,他每在屋里踱一个圈就用脚尖踢我一下,为了躲避他,我的惟一的办法就是和您谈心,一谈心,我就忘记了自己的绝境了。下面我就来设计一下这场谈话。
首长:请你将心中的苦水彻底倒出来吧,你需要暂时的松弛。
我:我苦死了,我想找一个生活下去的理由,一个支点,但是这个东西分明找不到,我只能不停地向您诉苦,因为您,只有您才对我无比宽容,别的人都像恶鬼一样追逐我。
首长:我总是忠实地倾听着你,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方便、更优惠的条件吗?不管是半夜还是凌晨,只要什么时候你心血来潮,就可以拿起话筒一顿哇啦哇啦乱说,得罪了我也没关系,别人哪有这种优惠呢?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家里有电话,就是知道,也永远查不到我的电话号码。所以你可说是得天独厚了,稍微受点苦是算不了什么的,还有好处。
我:我当然喜欢这个得天独厚,这正是我的虚荣心所致,我宁愿受苦而死也不放弃这只话筒。您已经看到了我的日常生活是何等悲惨,可是只要一和您谈心,我又恢复了信心,认为自己又像一个人物了。就比如此刻,虽则我是躲在门背后,心里却感到是走在金光大道上了。我越下跪,越被逼,拿起这个话筒心里就越感到安慰。只是我别把电话号码忘了,我这就写好贴在墙上,真的,我怎么从没注意过您的电话号码呢?每次我都随便乱拨一个数字,每次都通了,您的号码究竟是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