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这位朋友住在北方的一个大城市里。尽管我和他已交了十来年的朋友,我对他的印象总是模糊不清的,各方面都模糊不清:外貌、年龄、个性、背景等等。这世间有那么些人,别人从来对他们没有一个哪怕稍微清晰的印象,因为他们身上的一切,包括外表长相,都太没有定准了,比如有天上午,我与同事一起议论一个女人,说她爱出风头,目光短浅。话说到一半,同事忽然叫起来:“他是一个男的呢!”我一愣,心想也对,他的确是男的嘛,我怎么乱改他的性别呢?我的这位朋友就属于弄不清的那一类人。
尽管对他的一切不甚了了,如隔着烟幕,我们还是成了朋友。他给我来信了。
他的信上说,分别以来,他的日子过得平平淡淡,本来是完全没有什么必要写信的。但是他近来遭遇了一场可怕的大灾难,这使他萌生了给朋友写信倾诉的念头,他首先想到的朋友就是我——这个家伙有时会玩玩套近乎的小把戏——这场灾难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好多次,他都认为自己将要一蹶不振,活不下去了,可是居然到了今天还没死掉!这真是个奇迹啊!
读到这里,我的神情渐渐变得严肃。我细细地往下读,想要知道事情的原委。可是一直读完四五页,读到他连篇累牍地诉说他的巨大的悲痛,他的绝望,他的伤感,却始终不知道他究竟遭受了何种不幸。我想,也许在信的末尾会说吧?当我翻到最后一页信纸时,发现那上面写着一个谜语,还写着叫我到一本什么民间故事书上去寻找答案。信的结尾是这样的:“近来我对搜集谜语的事也厌倦了,乘着还有一点残存的兴趣,将这个谜语奉送给你,我估计你最终能够破译,这是一个很复杂的字谜。”
十年以前,当这位朋友还年轻时,他时常陷入各式各样的男女感情纠葛中,时而颠狂不已,时而悲痛欲绝,但从未有过什么像样的结果。每一次胜利或惨败之后,他即与对手彻底分开,轻松愉快地在路上行走。有时还在闲聊中将对方加以漫不经心的评论,其中不乏贬损的言词。这似乎成了他的一种恶习。但在我们交往的最后几年,他似乎与这种事也绝缘了。并不是对女性有什么反感,只是严重的反应迟钝所致。往往与别人一起坐了几个小时,也没搞清对方是男是女,只是笼统地做出附和别人的样子。
这样一个人,居然想起来给我写这么长的一封信,这可是破天荒第一回。我粗粗看了一遍信之后,就打算拿到书房里,关起门来细看,我不知怎么认为这里面有些不便让我妻子知道的底细,我必须好好地猜测一下。我关好了门,坐下来将这封信反复地研究、揣测,甚至寻找起密码的痕迹来。当然我什么也没找出。
隔了一天,又收到他的第二封信。这封信比前一封调子更低,其中有这样一句话:“死亡已经悄悄进入我的胸腔。”在这封信中,他还是没有谈到使他如此消沉的原因,只是提到一件事:一个我们共同的熟人借走了他五块钱。还说这无异于行劫。一想到他竟然被人打劫,而强盗又是他的熟人,他就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再活下去了,就是活着也差不多等于死了。这一类话他说了又说,还加上一个又一个的惊叹号。信的末尾也没有名字,只是盖上一颗没有字的红印,旁边加一注解:“像我这样一个白日里还被自己人打劫的家伙,名字对于我已是毫无意义了,你以后也不要再给我写信了。”
正当我准备给他写信时,又收到了他的第三封信。这封信很简短,只有三句话,告诉我他马上要来看我,并叫我×月×日去车站接他。
我按照他信上告诉我的车次去了车站,但是他没有来。我无精打采地往回走,心中不由得十分恼怒,好象被人捉弄了一般。我决心不去管这个人的事了。仔细一回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荒唐得很。
白天里我尽量不去想这件事,日子一长就渐渐淡忘了。可是奇怪得很,一到夜里,我就梦见这位老兄,看见他从月台上走下来,拍拍我的肩说道:“上一次你没接到我,是因为你思想开小差。我见你居然没认出我来,十分生气,就坐下一班车回家去了。”还有一次他说:“我们之间的这种秘密联系是很有意义的,但如果随随便便向众人公布出来,就太可怕了。”
昏昏沉沉过了些日子,又接到这位老朋友的第四封信,在这封信中,他提都没提约我去车站接他的事,也没提我不给他写回信的事,只是起劲地对我谈起他的一桩买卖,讲起最近他已被赚钱的事迷住了心窍。“忘记痛苦的最好的办法。”他写道,“看见大把的银钱落进你的腰包(保险柜),真是难以形容的快乐。”他的这种口气倒让我吃了一惊。据我所知,这位朋友从来对金钱方面的事随随便便,心不在焉,我怎么也无法将他与一个贪婪的形象挂上钩。但他自己写出了他变化的原因:“自从上回发生那件劫走五块钱的事之后,我就对钱这东西产生了一种新的兴趣,再说我刚好有这么大的痛苦需要逃避,我就一头扎进买卖的事里面去了。我估计有那么一天,你会来与我合伙干的。一个人在世上总得有些什么杂七杂八的事来干。现在我住在一幢豪华的公寓里,假如你来看望我,请事先通知我,我一定派我的下属去接你。我的地址是×××××××……”在信的末尾还写了许多吹嘘的废话,暗示他现在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私下里养着三妻四妾等等。最后还忘不了提醒一句:“这一切都是为了忘记内心的痛苦。”
我碰巧有了出差到Z城的机会,于是我事先写了一封信给我的朋友,请他来车站接我,或派人来车站接我(如果他很忙的话)。我走出车站,根本没有看见他。我担心他因为什么事迟到了,就在车站等了半个小时,还是没有人来。我记起了上回的教训,就掏出地址,喊了一辆出租车去找他。
车子在弯弯曲曲的小巷里拐来拐去,最后在一扇破旧的木门前面停住了。门开着,我一抬脚就进去了。屋里十分简陋,却挂着四五盏电灯,很刺眼,我那位善于信口开河的朋友就一声不响地躺在木板床上,眼睛直瞪瞪地瞧着天花板。
“喂!”我喊道。他表情冷淡地坐了起来。“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他怪笑一声,说道:“我们这个地方根本不通邮,你还没看出来?这栋房子是要拆除的危房,里面就住了我一个人。你来了正好,我盼着你来,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要跟你说的是:我真寂寞呀!我的意思是说我无事可干。要是有事做,何至于躺在这里?不久前我刚刚越过了一道鸿沟,你来之前,我正处在危险的边缘,幸亏我挺过来了,这事一想起就后怕。我写信时忘了告诉你,我们这里根本不通邮,你给我写过很多信吧?那真是浪费了时间了。我特意搬到这个不通邮的地方来,就是害怕那些不相干的人给我写信,甚至上门拜访。你知道,在我这种状况里,内心的宁静是多么重要啊!痛苦算不得什么,日常的骚扰才是最可怕的。比如要是你有这么一个父亲,每天都用那种目光盯视你的一举一动,请问你还怎么活下去?”
我手中的旅行包也没放,就听他这么瞎扯了一大通。我估计他根本忘了他以前写过的信了,也忘了我从哪里来,来干什么的了。
“你为什么一再失约?”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了。
“啊?对了,我和你有过某种约定!”他显得很兴奋的样子,“我答应过你,要把我的零零碎碎的生活片断连缀起来,以便我有一个完整的形象。等一下。嘘。”他猫着腰溜过去,将身子往窗前探了一下,回过头来笑嘻嘻地对我说:“是来找我的女孩子们,没意思透了,我总是躲着她们。”我明明看见窗外什么也没有。
说来也怪,从理性上说,我根本不应该在这个人这里待下去,我应该抬脚就走,可是我居然呆了两个小时!看来,我的这位朋友还是有一种看不见的魅力,尽管他说谎,尽管他的话没什么意思,我还是留在他那里没走。
他又提议我以后将信写到他的一个舅舅家里去,要他舅舅转交给他。“这样就万无一失了。要知道我多么盼望听到你的心声啊!你和那些不相干的骚扰是完全不同的。有时候我想,我们分居在两个离得很远的城市真是一桩幸运的好事情,这使我们双方都产生了一种神秘感,然后我们通过信件传达这种神秘感。对这件事我有我个人的看法。”
我在Z城的那两天,我的朋友居然振作起来,陪我游览了一些地方。每到一处,他都兴致勃勃地指着一些女孩告诉我:×××是暗娼,×××靠偷东西为生,×××每次都将骗来的东西与他分享。按照他的说法,这城里的女孩大都是些堕落分子,而且大都与他有某种密切的联系。值得指出的是,他分明是一个穷光蛋,连坐车的钱都没有,每次我们外出都是徒步,而他绝不提到钱的事,也不提他的生意——如果他真的在做什么生意的话。那两天除了谈女孩,他还有一个念念不忘的话题就是他的鼻子。他告诉我,有天早上起来,他忽然发现他的鼻尖有两点红的,他吓了一大跳,认为自己患了那种酒糟鼻。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决定将自己的形象确立为一个酒糟鼻患者。尽管只有鼻尖上有两点红的,这也无妨。他想,一个患酒糟鼻的人最好的处世方式就是肆无忌惮。因为不论他如何矜持,人们也不会对他的鼻子产生什么好感或同情心;不论他如何遮掩,旁人的目光也免不了要停留在他的鼻尖上。像这样活在世上还不如死了的好。而一旦采取了肆无忌惮的方式,立刻就获得了巨大的自由。他这样决定了之后,就开始逢人便谈论起自己的鼻子来,所谈的方式或迂回或直接,或暗示或宣扬,反正看对手而定。此种谈话使他获得莫大的快乐。举个例子说吧,有一天他母亲来了,他就直接了当地向她谈起自己患了酒糟鼻这件事,不容母亲开口,他马上又补充说患这种病的人总有某些天才的迹象,如再加上勤奋努力,日子长了,事情总要发生根本转机的。最近他一直在埋头做生意,很多大主顾都对他表示了非同一般的好感,不是因为他的生意,却是因为他这个人,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含义呢?这些话母亲虽不全信,还是抱了很大的希望回去了。“最近幸亏有了鼻子的事,自我感觉好多了。”他凝视着前方说道。
我离开Z城的前一天夜里,我的朋友硬要我睡在他家里。于是那一晚我就睡在他的隔壁房间里。开始我睡得好好的,可是到了半夜他忽然敲门了。他进来,坐在我的床沿,反复地叹气,说些没意思的话,然后回到他的房里。等我刚一闭上眼,他又来了,很激动似的,告诉我他打算放弃他的生意了,因为一个人总得干点正经事,不能老这样混下去。好不容易讲完了,他回到他的房间,我正要睡,他又来了。如此反复,闹到天亮,我只好起床,他倒呼呼入睡了。
离开Z城后,我恨透了这位朋友。我想,用吸血鬼、虐待狂、骗子这一类词来形容他都不过分。我在火车上发誓不再与他往来。一回到家,他的电报也追随而来。上面写道:一切正常。真见鬼,莫非我每一刻都在关心他的命运吗?我究竟怎么啦?我完全不关心他的事吗?时间的流逝很快就证实了他的预见。他总是那么英明正确。
“关于鼻子的事,”他说,(见鬼,他总是采用这种权威的语气!)“我最近又有了新的见解,事情的起因是一个过路的小孩。当时他正蹲在地上打弹子,我走过去和他蹲在一起,他就和我谈论起打弹子的技术问题来,自始至终完全没看我的鼻子一眼,而且态度的诚恳,眼神里流露出来的信赖都是无可非议的。这个过路的小孩,他是从哪里来的?当然我不好意思问他,一问就暴露出我十足的俗气。我只是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他说完就收起弹子走掉了,完全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在心里大大为他喝彩!”接下去他又写到老朋友的女儿向他求婚,“我打算答应她的要求,我发现我也可以做一个很好的丈夫,什么都可以的。只要有了固定收入,我就和她办婚事,当然这都是次要的问题。”
那么在他来说,什么才是主要问题呢?我实在想不出,是他的买卖?我又分明看见他什么买卖都没做。莫非他提起什么主要问题只是为了吹吹牛?与其说他躺在那间破屋子里冥思苦想,还不如说他什么都没想更为确切。现在这位朋友的一举一动,都带着我无法适应的随意性,并且毫不理会别人的存在了。既然他不理会我,我怎么还会每时每刻惦记着他呢?关于这位朋友,疑问越来越多,虽然无法忍受他,却又一天比一天更紧地被他的行为所牵引。
我正在疑惑之际,他却又唆使一个人到我办公的地方来劝我与他一道去作报告,那人是一位教授,名气并不怎么样。他来叫我去是因为他要我装扮成一位政府要员,说是这样他的报告就会为此增色不少。我的工作是陪他坐在讲台上一声不响,板着脸,偶尔咳嗽两声。整个过程中我如坐针毡,不停地脸红,暗暗在心里诅咒我的朋友。那天夜里我好久没睡着,不住地往地下吐唾沫,似乎要把那种肮脏的感觉吐掉才好。
过了些天那位教授又来了,还带来我的朋友的亲笔信。信上将我大大夸奖一顿,声称我的思想感情已经进入了“超脱升华的新阶段”。我读完信,教授就拉我走,我们一同来到一个规格更高的会场。教授这一回调子也更高了,唾沫横飞,歇斯底里地叫喊:“我已经站在珠穆朗玛峰的峰顶上!”我虽有点不安,但我不再脸红,因为我看到观众坐无虚席,脸上的表情有点木然,却并不反感,少数人还露出赞许的神气,并且这赞许大半是冲我来的,我不由得惊讶了。看来教授是有充分的理由的!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一切都按照他的思想轨道在平稳地运行,他就像一个有经验的驾驶员,而我不过是一名惊慌的乘客,而且是搭错了车的乘客,时时刻刻都想往下面跳。我多么愚蠢啊!这样想过后,就心安理得了。散会的时候大家都来与我握手,我居然也应付得好一点儿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的朋友亲自来我们城里作报告了,是这位教授推荐的。每次两人一起上讲台,教授讲完了我的朋友讲。在这种时候,我的朋友就故作惊人之语,什么“毁灭地球的大地震”啦,什么“人类末日的预兆”啦,还装模作样地跳几跳。当然听众全无反应,而教授和这位朋友却激动得不得了,回家的一路上都不停地谈论,到家后又不睡觉,胡乱吃点东西继续谈论,一直谈个通宵。这种场合,我仍旧作为政府要员坐在讲台上,我已经对自己扮演的这个角色比较习惯了。我还是弄不清:我的朋友到底有没有搞清观众的反应呢?他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真得意还是假装得意?是从心底里对自己所说的感到激动还是装出来的?当我用一些话语小心地试探我的朋友时,他就重重地拍着我的肩头,宽宏大量地说:“你的主观愿望是好的,但要注意方式方法。有些事,越是模糊越有意义。这可是我这一辈子的经验。”
作最后那场报告时,听众席上出现两个痞子,不但扰乱会场,还冲上讲台来殴打教授和我们。想象得到,我们三个文弱书生是对付不了他们的,结果当然是被他们打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地逃走。在路上,我忍不住对这一事件有点怨言。不料我刚一开口,我的朋友的样子竟比刚才那痞子还凶,顺手就捡了路边一根棍子来打我,重重地打在我的背脊骨上,痛死了。他一下接一下不住手地打,我只好跳开来,跑得远远的,口里大声追问:“为什么要打我?”朋友回答:“为了让你清醒一点,不然你会认为自己成了个什么人了?一个大思想家!像你这一类的思想家恰好是我们最不需要的,我们还不如多要几个刚才那种痞子呢!我们虽然挨了痞子的打,但是打得痛快!而你,唠唠叨叨,女人之见,像个长舌妇,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你!你赶快住口,不然我还要打,虽然听众将你当个人物看待,你可是托了我的福。要是我不喊你去会场,你现在又算个什么东西呢?”他骂完我就和教授一起将我撇在那里,而他们坐出租车走了。最近他们挣了不少钱,可以坐出租车了。我却分文未得,替他们搞义务劳动。
我在家里过了些清静日子,因为我不想跟在这位朋友的屁股后头转了。我自己还有很多工作要干,比如我正在编一本词典,出版社催稿催得很紧,而我却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想一想都后悔。话虽这么说,可是自从我作为政府要员面对几千听众坐在讲台上之后,我心里就生出了一条蛀虫,咬呀咬的,使我日夜不安。有时我忽然觉得: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再次趾高气扬地登上讲台,受到众人的景仰,就是死了也心甘。但我也清楚:如果没有我的朋友和那位教授带我去会场,安排我作为要员坐在讲台上,我是永远享受不到这份艳福的。我这辈子充其量不过是一位编辑小职员罢了。
渐渐地,我又产生了与我的朋友重修旧好的念头。但是怎样才能与他联系上呢?这些日子,他根本不理我了,他又从未告诉过我他的地址。我左思右想,唉声叹气,这种心理已经影响到我妻子的情绪了。在这个时候,偏偏我又犯下了一个大的错误。我手头这本小词典本来是我与研究所的一位同行合编的,可是我却趁他出国之际将词典出版了,并且只署了我一个人的名字,稿费全归我。当我干这一切的时候,我的感觉就像在梦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做下了这件卑鄙的事。幸亏那位同行近几年不打算回国,而且早不将词典的事放在心上了。可是他的妻子似乎总记得这事,我从她的眼神里感到了这个。后来我和她相遇,她总声音响亮地与我打招呼,满脸全是假笑。这件事使我背上了很重的包袱,有时我真想找到她去坦白算了。但我说些什么呢?说我是个小人、剽窃者?这样说了我心中的负担就减轻了吗?
事情发生后,我妻子知道了。她又气又恨,说自己瞎了眼,跟我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竟没看出我是这样一个卑鄙的家伙。她还在家里摔破了几个热水瓶和灯泡,哭得眼都肿起来。我呆若木鸡地望着她发作,一下子就萌发了要谋害她的念头。
我首先潜伏在妻子下晚班回家的路上,那是一条行人稀少的小胡同。我用戴着手套的手紧握一根木棍,打算妻子一出现就给她当头一闷棍,将她打死,然后扔掉棍子跑回家。我在寒风中等了好久好久,脑子里走马灯一样出现种种的情节,以及对付的办法。我越想越怕,手也抖得厉害,连棍子也握不住了,最后我干脆将棍子往一个角落里一丢,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回到家里。回来后当然对妻子更仇恨了。后来我又设想了用砒霜下毒的办法,结果当然也没实施。倒不是心疼她,主要是怕自己因此而丧命。这两次谋害虽然没搞成,我还是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十恶不赦的恶棍,每天被自己的罪孽压得气喘吁吁。
有一天,我终于受不住了,就将谋害的事向妻子坦白了。没想到她无动于衷,白了我一眼,说:“我早知道了,我还找到了你扔下的那根木棍,那是我们家用来防贼的,我把它捡回来放在床底下了。”我说:“你就不气愤吗?”“气愤?”她冷笑一声,“你又没伤害我,我干吗要气愤?你做得出什么辉煌的举动来呢?我看我们还是和平共处算了,你天生不是杀人的料,何必扮演小丑的角色,什么事总是顺其自然为好。”我没想到真理竟是掌握在她手中,屠刀也在她手中,我反而成了待宰的猪。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提剽窃的事了,什么事都不提,就仿佛厌倦了似的。经过短短的风波,我的情绪又恢复了正常。我的词典顺利出版,为我争得了一点地位,我也不再认为剽窃的手段有什么不正当了。私下里甚至想:如有机会,还要多剽窃几回,好进一步抬高身价。既然杀不了人,干不了轰轰烈烈的事业,就搞些小偷小摸算了。
我的朋友又从北方的Z城给我写信了,是某研究机构特制的富丽堂皇的信封和信纸,信上的字迹乱七八糟,似乎有好几种字体,他在信的末尾告诉我,这封信其实是好几个人共同写的,写了好多天。他总是写几句又扔在桌上不管了,结果他的同事进屋来看见了,就在上面接下去续写,这样过了好多天,信就成了这个样子了。信的主要内容是告诉我,他和教授现在是如何风光,声誉如何高。虽然他们现在不是国家正式研究机关的领导人,可在广大听众眼里,他们比那些领导人还吃香。每天想到什么地方去讲就到什么地方去讲,报酬也十分高。回想不久前,他还想找一个固定工作呢,现在他觉得那实在是幼稚可笑极了。目前他已成了家,妻子也加入他的讲演。他、他妻子、教授,三个人组成了一个讲演团,底稿都不用打,到处去乱讲,越乱讲观众的反应越好。现在他们唯一的憾事就是演讲团还缺一名政府代表成员,如果我能找个借口放下手头的工作去北方加入他们的团体,将会享受到莫大的乐趣!当然,他们事先要和我讲明,这件工作是没有报酬的,但假如我是个聪明人,假如我仔细想了这件事对自己精神发展的好处,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奔赴他们的所在地!
那些另外的字迹所写的都是同一个内容:我叫×××,现在是××演讲团的预备成员,在不久的将来就要登上讲台,成为一名演讲新秀。请与我联系。
在信的旁边还有一种娟秀的字体写着:“我是你朋友的妻子,我并不认为自己的才能比他差,干这项工作丝毫没有提高我的身价,反而对我是种牺牲。我是出于一种正义感来干的。如果你也是一个有正义感、有才气的人,你应该收拾起行李马上来到我们这里。假如你有决心脱离庸俗的、窒息人的环境,这可是唯一的机会了!来这里之后,你会感到耳目一新,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头。比起这种崇高的荣誉感来,你那小小的词典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一贯认为,平庸的环境可能使人产生杀人的冲动,但这种冲动又是极其无力的,不知你有没有同感。”
那个女人的话使我十分震惊,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翻来覆去地读这封信,在心中揣测他们究竟是怎样一个演讲团,为什么他们这么有市场,观众对他们如此着迷。
我的朋友又迫不及待地写了好几封信,每封信都是大吹特吹,说他们已经红得发紫,飞黄腾达了。从那些杂乱的笔迹看起来,根本不是我的朋友在给我写信,而是一个乱七八糟的会议记录。可以想象他的家里每天都是高朋满座,开不完的讨论会。看完信,我激动不已地在家里踱来踱去,一夜没睡。后来我就收拾起行李,以父母生病的借口向出版社告了假,搭上了北去的火车。
虽然朋友在信中信誓旦旦地宣称,演讲团的全体成员将在站台上恭候我的光临,但当我伫立在北风凛冽的站台上时,明白自己又一次上当了。我掏出朋友的新地址,叫了一辆很旧的出租车。车子又一次在小巷里七弯八拐的,最后停在一张破旧的大门旁,这时我才如梦初醒,发觉自己又到了上次的老地方。我的脑子给搅得稀乱,我怀疑自己错将上次的地址给了司机,不料司机冷笑一声说道:“没错,这个地址就是那个地址,这条街有两种不同的街名,实质上一样。又因为这里很少有人来住,所以谁也不来过问地名混乱的事。乱就让它乱去,有人还乱中谋利呢!”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瞟我一眼,弄得我脸上发烧,慌张中多给了他两块车钱。“你要小心自己。”他伸出头来说了一句,然后发动了车子。看着远去的车子,我惴惴地想:“他也在乱中谋利。”这样心里就平静了好多。
还是那间破屋子,一进门就看见他给我的没写完的信堆在过道的窗台上,信的旁边横七竖八地摆了好多笔,大概是来一个人就在信上画几笔。黑糊糊的房间里坐了三个人,他们是我的朋友,教授和朋友的妻子。他们正在喝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完全不介意我的到来。终于他们喝完了,我的朋友站起来,沉着脸,问我:“你是抱着赚钱和出名的打算来的吧?对不起,我们不能这样轻易地接收你。这不是太戏剧性了吗?一个普通的熟人跑来,我们让他和我们平起平坐,大家一起出风头。不,你必须要通过一系列的考验,才有资格参加,别以为你上了两次台就算正式成员了,还差得远呢!我们这里可不喜欢平均主义。”
另外的两位都皱着眉头,很不欢迎我的样子。
“你们写信请我来的。”我忍着一肚子气说道。
“写信?”朋友哼了一声,“写信又怎么样?谁会没有一点点嗜好?我的嗜好正好是写信,你也有你的嗜好的。一个人,总该有自知之明!”
朋友的妻子和教授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不耐烦了,最后他们霍地站起来向外走去。朋友也跟着出去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对我说:“你暂且在家反省一下自己的急躁情绪,过几天我们会叫你一道去作报告的。”
一连几天,我像个流浪汉一样在街上闲荡,他们根本不过问我干些什么,他们忙得很。每天晚上,这三个人聚在一盏肮脏的灯下热烈地讨论,讨论完了就数白天所赚的钱,各人眼里都射出贪婪的光。这时总有一些人从外面鱼贯而入,手里拿着小本子,将他们在这间房子里听到的一些怪话记在本子上,记完后便一个接一个地溜走,大约是出去传播信息去了。这个过程中,会有一个或两个神情不安的人站在过道里的那张桌子边,在我的朋友写了一个开头的那封信上乱画,东一句,西一句,原来我的朋友每天写信,原来他给我的信就是这样写成的。我不禁哑然失笑,从心里感到这位朋友的深不可测。那些人可不这样想,他们胸有成竹,随便挥笔在朋友的句子上乱涂乱改,还故意多写出几个惊叹号与破折号来,那种庸人嘴脸真把我气坏了。而我的朋友根本没注意到他们,他一心想的是钱,还有鬼知道的什么事。他数完钱就左右环顾,像在思忖将那一大叠票子放在什么地方为好似的。
过了几天的一个早上,朋友没起床。当我从隔壁房里推开门进到他房里时,发现教授和朋友的妻子已经走了,朋友说他今天不想去,因为头疼。
“你怎样看待这件事的意义?”他瞪了我一眼,“你以为我春风得意了吗?不,我目前的心境比死还难受!我受不了了!庸庸碌碌、四处钻营、吹牛诈骗。一个人,成天像这样生活,又不得不像这样,真不如死了的好!当然,我也有短暂的欢乐的瞬间,那种瞬间和任何人没有两样,就是当我赚了钱和名声的时候。可惜那种瞬间总是留不住,巨大的悲痛很快就压倒了暂时的欢乐,于是,我必得要再一次追寻,找到那种隐秘的、更能使我获得大的愉悦的新方法,加以实践,从中渔利。好了,你不要以为我说这些就意味着要打退堂鼓,洗心革面,从此退出演讲团,将宝座让给你了。那是不可能的事。想一想我费了多大力气才搞到这个位置吧!我今天只是偶尔情绪低落罢了,这类事常有。我今天不去会场,我要带你去看我的一个女朋友,她是一个高尚的人。”
我和我的朋友吃过早饭,一起动身去看他那位“高尚的女友”了。在路上,他显得十分严峻,一言不发,走路时双手也不摆动。走了一阵,他脸上的表情由严峻变为了焦虑,好像心里有什么急事,又不便对我讲。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就冲到路旁的一个电话亭去拨电话。通完话,他激动得满脸通红告诉我:我们必须立刻赶到会场,因为那边已出大乱子了。这一次,我必须再次以政府要员的身份出现,以便稳定人心。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但我压抑着自己内心的兴奋,假装一脸漠然的样子。
我们走到一个拐角,他又忽然停下来对我说:“你暗暗得意了吧?老实说,这种机会不是常有的,不过既然被你撞上了,你就要提前走运了。看我们,苦斗了这么多年才捞到一个抛头露面的机会。你要好好干,小心谨慎,飞黄腾达的前景就在眼前。”
他们的会场令人沮丧极了。听众已经走了一半,还有人在陆陆续续走掉,留下没走的人完全不听教授台上的发言,一些人玩扑克,一些人聊家常,还有一些在剥瓜子什么的,我还注意到一个家伙双目紧闭,呻吟似地大声发感慨:“说得多好啊!简直令人陶醉!想想看,他竟不停地讲了三十五分钟,这可是罕见的。据我统计,别人讲这个题目最多讲二十五分钟,超过一分钟也做不到!这回他可创了记录了!”
我的朋友分配给我的工作是站在会场门口,横蛮地拉住每一个要出去的人,将他们赶回座位上去,朋友自己手里还拿了一把大扫帚,遇见人向外跑就用扫帚猛扑,打得那人只好乖乖退回去。就这样,剩下的一半人总算诚惶诚恐地留在会场里面了。当然谁也不朝讲台上看一眼,我也就没有必要作为政府官员上讲台了。我的朋友对我说,我只要把守住门,不让任何人出去,这次演讲就大大成功了。而且这个成功直接由我促成,这难道不激动人心吗?
我朝台上一看,发现教授脸上的表情也是漠然的。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说那些惊世骇俗的话,而是手里举一张报纸在念。他的声音缓慢而厌倦,每读一段他就停下来一声不响,于是朋友的妻子(她是一个面相刻薄的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就拿过话筒去,口里重复着诸如此类的话:“演讲团是人类的救世主。”“演讲团的功绩如泰山。”“演讲团毫不顾忌听众对她的看法,因为她是真理的化身。”
她说完后,教授重又往下念报纸。待我细细一听,才知道教授口里发出的声音根本不是在念报纸,而是天晓得的一些什么话,既不连贯,又无意义,根本听不清。他手中的报纸只是个幌子罢了。这位浑水摸鱼的教授,还为这次演讲要了一个很高的价钱呢!我的朋友就爱信任一些这样的人。观众安静下来之后,我心里那个迫切的念头就开始折磨我了。我渴望有人注意台上的演讲者,这一来,我的朋友就会紧张起来,叫我上台去充当我原来的角色了。
我四处张望,想搜寻到一道专注的目光。但是没有,绝对没有。所有的人都将台上的发言者忘记了,连那个发感叹的家伙也睡着了。再看我的朋友,他也在昏昏欲睡,嘴角挂着惬意的微笑。这只猪,除了利用别人之外一点人之常情都没有,生性残忍的家伙,我白指望他了。想到此处,我气愤地迈开步子朝讲台上走去,我在台上拖过一把椅子坐在教授旁边,然后朝下一看,发现根本没人看我,我的朋友眼皮都没抬一下。就这样一直到散会,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有我这么一位政府官员在台上。
一散会,他们三个就朝一个办公室飞奔而去,我也跟在后面。原来他们是去与邀请单位讨价还价。他们用下流的语言骂对方,想多捞点钱,三个人都叉着腰,争得脸红脖子粗,逼得对方只好让步。我在旁边又气又羞,只好一个人先回去了。
晚上分钱时我也在场。教授瞪眼看了我半天,犹豫不决地对我的朋友说:“这个人,你看该怎么办?他没有起什么作用,只不过赶回来一两个逃跑者罢了。可话又说回来,他还算是我们写信叫来的。我一发了那封信就后悔了,叫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来干什么呢?现在嘛,钱总是要给他一点的。”
我的朋友点燃一支烟,沉思良久,最后缓慢地吐出烟圈,说:“给他一点路费,让他走算了。他和我们在一块也显得很别扭的样子,我总觉得他是个外人。”
三个人商量了一阵,最后决定还是让我留下,因为也有用得着我的时候,比如今天那种场合,虽起不了什么大作用,站在那里也可以吓一吓听众。朋友的妻子给我一张肮脏的五元小票子,外加一句带鄙视性的“坐享其成”。分完钱,我又听见他们拟出了明天行动的新计划。
这个计划就是三人分头去一些地方散发他们印制的廉价名片,然后向那些收了他们的名片的人们索钱。教授振振有辞地说:“现在我们的水平已达到了这样一个高度,几乎用不着我们去讲演了。只要一提我们的名字,大众就如雷贯耳,所以只要给他们印有我们大名的名片也就达到教育人的目的了。这种方法有很多便利之处,收效也快。另外我认为这项工作用不着我们亲自出马,明天我们回来之后,就可以将这项工作转交给这个人了。反正他现在没事干,又热心,我们何不顺水推舟,就此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呢?”
朋友和朋友的妻子都认为教授出了一个好主意,既解决了他们人手短缺的困难,又满足了我心理上的需要,另外还为他们神圣的事业培养了接班人。可谓一举三得。
后来对于我能否胜任这项工作,他们又产生了一些疑问。其中最大的障碍就是我没有合适的服装。担任这种特别的信使,一定要穿上与众不同的衣服才会引人注目。他们忧虑地在屋里踱步,狐疑地上下打量我,最后忽然异口同声地说:“好!就这样!这个人,用不着什么服装!”服装的问题就算是过关了。他们还有一个忧虑就是:我这个人脑子太迟钝,万一出了毛病,说出些不得体的话,会不会影响他们的声誉呢?我立刻向他们发誓:我将只说那种含义深刻的语言,今天我在会场上已说了不少,应付今后的工作已经足够了。我甚至大胆地说了一个这样的句子:“商女不知亡国恨”。我说这个句子时,他们三人会意地相互瞧了一眼,似乎是放下了心中的石头。
好,我雄心勃勃地出发了。所到之处一律给我以热烈的欢迎。钱虽不多,但总是有一点。人人都知道我是来要钱的,他们拿起名片看一看,做做样子,然后紧盯我的眼睛,用沉闷的低音问道:“二十块钱够不够?”我当然忸怩一阵,然后收下钱,说些“阳光普照大地”“麦苗儿青青稻谷黄”之类的话,然后开路。这样倒也干脆,免去了相互间的寒暄。看来我的朋友和教授他们的估计还是不完全正确:我一共到了三十二个地方,没有一个单位的人们是需要多作解释的,他们一看名片就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有的人看也不看,就直统统地问:“你要多少?”看来当今的世界是越来越有秩序了,用不了多久,每个人与另外的人都将心心相印,友好共存。
总之这项工作顺利得难以想象。我去找的那些人都给我以极高的评价,将我看作我的朋友的代言人,政府的高级要员。在分别时他们紧紧握住我的手不放,弄得我大为感动。
飘飘然享受了几天好日子。就在我走完第三十二个单位,凯旋而归时,我的朋友突然朝我头上泼了一瓢冷水。那天晚上,朋友阴沉着脸,信也懒得写,坐在桌边若有所思,教授和朋友的妻子也心事重重。三个人都不看我,似乎是种鄙视的样子。房间里的空气闷得难以呼吸。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还傻呼呼地说了两句笑话。我一说完,朋友的妻子就将脸一板,命令我:“滚出去!”“那些钱,你到底私下里搞去了多少?!”朋友冷不防一声大喝,犹如炸响了一个地雷,我吓得跳了起来。
我拼命克制自己,沉默了一会儿。后来我就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番言论。我说,一个人不应该对朋友乱猜疑,即使在外面听到种种谣言也不能轻信。因为看一个人,决不能只凭一时一事,而要作历史的分析。我到北方的这个城市来,可不是为了钱,要说钱,我在家里也赚得到,甚至毫不需要费大力气。我从一开始就是来追求精神满足的,哪怕口袋里没有一分钱,心里可是舒畅的。这一阵子我是收到了三四百块钱,但都一分不剩地交给他们了,我根本就不把金钱放在眼里,这从我的所做所为就可以看出。我的声音提得越来越高,到后来近乎尖叫了。
朋友听完我的表白,在桌上拍了一掌,说:“好家伙!我们就是需要弄清真相。你没有私吞公款是件好事。老实说,我并不完全相信你,如果你真的没拿钱,为什么要如此激动?不过这件事就这样算了,这种无头案是查不清的。在我们没盯你的梢的情况下,你悄悄走进一条没人的小巷,把钱塞进口袋,然后寄给你妻子,谁又会知道?好,不谈这事了,我认为散发名片的事不要再搞下去了,凡事都要适可而止,说不定有人正从背后攻击我们呢!”
沉默了几分钟之后,三个人忽然异口同声地劝我回家去。因为这个地方“实在没什么好呆的,到处都有可能中暗箭,有可能掉下陷阱,防不胜防。他们还说我已经出来这么久了,天天跟在他们屁股后头跑,就不觉得乏味吗?这一类事,我居然倾注如此大的热情,可叫他们担受不起。他们一点也不想掌握我的命运,这种责任太重大了,而责任和义务是他们最厌恶的事。
我的朋友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命令我收拾好铺盖,明天一早回老家,因为我和他们共同在北方工作了这么久,对我来说已经够了,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够用一辈子的了。再说空间的距离可以使我们在心理上更加接近。我一走,他又多了一个写信的对象,这实在是一件大好的事情。他说话时,他那三十岁的老婆就拿着一把大剪刀,将我的外衣的下摆剪成了一圈流苏,还后退几步打量着,说“顺眼多了”。
我孤零零地提着箱子回了家。
十天过去了,没收到朋友的信。
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没信。
终于有一天我顿悟了:不会再有什么信了。对于我这位高深莫测的朋友和他的同僚,我本来就只是一件道具,一个偶然的过客。他们之所以召我去,只不过是一时兴之所致,或者是看中了我这不同寻常的虚荣心。他们的目的一达到,我就没必要老是停留在他们那个阶层里面了。也许我这一生中,前面还会有另外一些好日子,但我不该回顾,不管从哪方面说回顾都是不利的。
我仍然与那位出国的同行的妻子相遇,却不再避开她的目光,甚至盯着她看,我想看看她对我作出什么样的反应。终于有一回,她冷冷地说话了:
“你,还在想着那件事?完全不值一提的小事。过多地去想它真蠢。”
她倒坦然了。或许她已看出来我比她更坦然了。
因为出外巡游一次,我又从半空落到了原来的位置。所有的人都对我在北方干的那些勾当装聋作哑,他们认为那是属于我个人的隐私,与我的品质挂不上勾,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所以没人关心我在北方的所做所为,他们还将我的北方之行称为“卖橘子之行”。
“你那次去北方卖橘子,我们的社长大发脾气,差点下令要开除你。从这件事正可以看出上级领导是多么不理解我们的具体需要。为什么一个人就不可以有点自由,保留一点他的隐私呢?卖几个橘子难道就算犯错误吗?”同事之一忿忿不平地说。
“我在Z城参与了一桩诈骗活动,”我故意危言耸听,“你们竟会没听说吗?我分得不少的钱。后来那件事败露了,我就逃回南方来了。我还以为这事在这里满城风雨了呢。”
同事似乎有点耳背,自顾自唠唠叨叨地说:“我们同事多年,可说是贴心的老朋友了。平心而论,像你这样一位老职员,编了这么多的书,前不久还编了一本有用的好词典,在我们这里应该是一位大功臣了。而我们的社长,动不动就侵犯别人的隐私权,我敢打赌,他自己的老婆也卖过一点什么东西。”
“我根本没卖橘子!”我喊了起来,“我告诉你,我是搞诈骗,我们天天出外演讲,冒充大学者,搞了不少钱,有一天我们还杀了一个人!这下你听见了吧?”
“听见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听见!”他惊骇地捂住双耳,“别以为表面现象会蒙住我的双眼,我可是久经考验的老鸦。我听见什么了吗?没有!!前年有一个人在我背后放爆竹,想吓我一大跳,可结果呢!我的眉毛都没动一下!这种事我经历得多了,别把我当小孩。我很同情上北方卖橘子的小贩,他们也是生活所迫呀,我能体会到在天寒地冻中奔波是个什么滋味,我们这些朋友全能理解你的心情。”
这个老家伙还掏出十元钱放到我的桌上,说是“表示一点心意”。那张票子被我毫不客气当他面拂到了地下。站在旁边的另外两个同事都弯下腰去捡,他们的脸上带着那种宽容的表情,微微地叹着气,又假装毫不相干似的讲了一些别的话。最后,在离开时,他们又偷偷地将那张十元票子夹到了我的书里。
由于北方之行,我在我们出版社成了一个特殊人物了。我的同事们都对我另眼相看,暗地里称我为“哲学家”——虽然他们仍然坚持说我去北方是为了卖橘子挣钱,而哲学和卖橘子之间有种必然的联系。我很想将我在北方遭遇的事向一位朋友倾吐一下,但就是没有人能够静下心来听我讲。平时他们都很忙,没时间坐下来。只要他们一坐下,只要我一开口,他们就扯上卖橘子的事,大发议论。我将我的北方朋友从前写给我的信拿出来给他们看,他们又推脱不看,因为“信件是个人的隐私”,他们对隐私不感兴趣。临走时他们每个人总忘不了吹一通牛皮,说假如领导同意他们去北方卖橘子的话,他们决不会卖得比我少,说不定还要多,意义还要深远。就因为碰上了这么一个不通人情的领导,使得他们有才能不能发挥,真太窝囊了。说不定一直等到他们退休,还等不到一个好领导,所以这辈子他们是完了。
那天下午我去办公室,听见同室的老张正在大发感慨:
“卖橘子这种事谁不会做?可就有人偏偏因为这个成了哲学家!是我们的智商比他低,还是我们的学历比他短?都不是!我告诉你们,人生在世,机运是决定一切的。那一天,我们看见这个人轻轻巧巧地上了火车,后来又在北方的什么鬼地方混了几个月,这一回来,大家就不由自主地对他另眼相看了。怎么回事?这就是机运。运气落到这个人头上,挡也挡不住。表面上,他还和我们大家一样坐在这里,但在每个人的心目中,他是获得了一种特殊的身份。有人不服气,效仿他去卖橘子,结果如何?奥妙在什么地方呢?奥妙就在于他是我们社里第一个想到去北方卖橘子的人。卖橘子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第一个想到,这里面就大有学问了。真糟糕,为什么我就没有第一个想到这种方法呢?”
这样类似的议论越来越多,我由厌恶转为恐怖。现在只要听到“卖橘子”三个字,我就心惊肉跳,拔腿就走。如走不脱,我就指着说话的人的鼻子大骂一顿,骂得他莫名其妙,以为我对他产生了误会。时间一天天过去,我骂的人越来越多,骂人的词儿也越来越随意,如“蠢猪”、“蛆”、“蚂蟥”、“破罐子”等等。这些被骂的人根本不生气,他们全都认为我没有听懂他们话里的意思,所以一个劲地作解释,在解释时又将卖橘子的事扯了进去,又引起我一顿好骂。
无形之中,我把我自己与我的同事隔开了。所有的人都认为我“脾气不好”,从而避免和我谈话。如迫不得已,他们就在谈话时讲得飞快,使我听不清,还在讲完时补充一句:“这些话全是低水平的看法,请不要介意。当然也有很多人认为这些话高水平,桃子杏子,各有所爱嘛,这种事不能勉强。”然后一溜了之。
久而久之,我慢慢习惯了与周围人的这种关系,也没有那么生气了。日子一长,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凡事都有一定的名目,这个名目又是由众人于冥冥之中产生的,决不可更改的。比如我去北方这件事,大家都称之为“卖橘子”,这就是这件事的名目。我要想与人谈论这件事,绝对只能用“卖橘子”这个词,否则没人知道我在谈什么。
这样,我就在办公室假装无意之间与老张谈起:“北方的橘子为什么这样贵?我去卖的那个时候便宜多了。”
我说完这句话,老张从座位上一跃而起,眼中闪烁着泪光,结结巴巴地说:“我早就想听你这句话了,只有你才是我的知音啊!我知道你在等待适当的时机与我交流,但我没料到就是今天!对于这个卖橘子的问题,原来你我的意见是完全一致的啊!我给你透露一个消息:最近我打算去n大学讲一堂课,我早就选中了你作为研究对象,我要去那里详详细细地阐述这个橘子的问题。”
“不过橘子的问题只是整个问题的一部分,一件附带的事。我去北方的主要目的是会见我的朋友,他是一个特殊的人,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大家听听,他是多么的谦虚,完全不提自己,却推出一位朋友,多么高尚!这就是才能的体现!我们这里太缺乏这样的人了,人人都在自我吹嘘,恬不知耻,哼!”
“请你在讲课的时候不要提橘子的事。”
“为什么不提?!荣誉本该归于你,我们可以理直气壮。我还要大肆宣讲呢!”
老张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稿子,要我在上面写上自己的名字。我写完之后,他笑眯眯地告诉我,这本稿件是他写的一篇有关我的哲学的学术论文,有一家显赫的杂志社即将刊用。现在我签了这个名,他就可以告诉那家杂志社我已看过了这篇文章,这就更有理由发表了。他的论文中关于卖橘子的事全都是用的暗示性的词汇,对具体的事物加以高度抽象,所以看起来就像一篇纯学术的论文,他这种方法也是向我学来的。他还说他和我应该精诚团结,向着更高的目标努力。
“你来到Z城,车站空空荡荡,连个人影也没有,凄凉的心情油然而生。最后你叫了出租车。”他突然说。
“你怎么知道的?!”我大吃一惊。
“别以为我们不说就是不知道。群众什么都知道,就是找不到词汇来像你那样说话,况且也不想找。我倒是纳闷:为什么你不能用‘卖橘子’这一类词汇呢?那要通俗得多,也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嘛。我从前也有过你这样一段经历,我自鸣清高,结果弄得自己十分孤立。你是我们社里第一个去北方卖橘子的,这还不够吗?我们都没有当上这第一个。你到底还要什么呢?人应该知足。我坐在这里,我就不断地想,你真走运,并没有费什么气力就获得了荣誉。多少人朝思暮想,拼命努力,结果是一无所获,难道不是这样吗?”
老张说话间有很多同事都拥到办公室里面来了,大家鸦雀无声地听老张讲,与此同时又用那种冰一样的目光瞟着我,有人还暗暗地冷笑。他的话一完,这些人的冷脸马上转成了热脸,异口同声地说道:
“是啊,正是这样,老张说出了我们大家的心里话,我们要好好团结,希望你今后将你这些同事们做出的成绩也在外面好好地宣扬一下,要知道一个人的好运气不会永不消失,集体终究是你的靠山啊!”
与我合作编词典的那位同事的老婆也在人群中,她似乎在向她旁边的人耳语,很活跃的样子,她的这种举动使我的神经有点紧张。我侧耳细听,谁知她说的全是与那本词典无关的话。从我偷听来的那些话来分析,这个人,她自己也在搞一项什么研究,她希望她的研究在我的口中得到宣扬,又怕我这个人是个利己主义者,完全不顾她和我的交情,所以她多次想请我帮忙都不敢开口。“人心莫测啊。”她叹着气说。
以后的几天里,我的办公室一直热闹非凡,大家轮流来这里谈我的成就,我的好机运,谈完后又诉说各自的艰辛和伤感,并提出要求请我帮他们宣传他们的研究成果。有人还要我与他们合作搞研究,因为在我去Z城以前他就研究了我也在研究的项目,我不过是抢先想到了“卖橘子”这一招罢了。我走在了他的前面,致使他的成果成了废品,所以我非与他合作不可,要不我就成了小人得志,说出去岂不怪难听的?
因为我对所有的人的请求一概拒绝,一个星期后,再也没人来找我了。
时隔不久又传来一种流言,说我去北方并不是卖橘子,却是干着贩卖妇女的勾当,内幕十分可怕,我们有一个大的团伙等等。
这种流言传到我耳朵里后的一天,我在机关的过道里遇见了那位与我合编过词典的同事的老婆。她主动向我打招呼,问起我的“事业”怎么样了。
“你听到流言了吗?”我迫不及待地问。
“早听见了。这怪谁呢?还不是怪你自己?你太骄傲了。”
“为什么呢?”
“要是你不说那一堆废话,不故弄玄虚,哪会有这一类的流言呢?假如我是你,我会很直爽地将我在北方的活动告诉大家。例如卖了多少橘子,与哪些人发生过联系,卖橘子一共赚了多少钱等等。而你呢?闭口不提你的活动,无中生有地扯出一个什么朋友,尽说些别人听不懂的鬼话,像是在打哑迷,又像是在愚弄大家,搞得别人都对你有很大的意见。我听说流言是由一封信引起来的。这封信是写给我们社里的领导的,写信人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信是从什么地方寄出。这个人告诉社长,他需要通过社长来通知你,他和你的共同事业碰到了麻烦,搞不下去了。社长将信交给很多人看了。现在我们大家都在猜测,是什么样的事业呢?这一猜,流言就出来了,对不起,有人在注意我们了。”
她匆匆地离开,满肚子狐疑。
过道的尽头聚了一群人,大家都在观察我的动静。
我的朋友竟会写信给社里的领导,这真是太意外了。他是有意让我在社里站不住脚吗?还是用这种与我为难的形式来暗中与我交流信息呢?莫非他的最后用意竟是让我回到他的身边?然而他并没有给我写信,我无法知道该上什么地方去找他。现在我努力回忆我在Z城的那些事,也想不出一点完整的线索来了。想来想去的,越想越怕,到后来竟也真的怀疑起我的朋友是否与贩卖妇女有关来。他们三个背着我偷偷摸摸的到底在谈些什么呢?
还有一件想不通的事:既然他们叫我去了Z城,又为什么要将我赶回来,而且我回来之后,他们就再也不与我联系了呢?
有一天夜里我忽然惊醒过来,将所有的事从头至尾又细想了一遍。也许那封莫须有的信正是一种神秘的召唤吧?我应不应该遵从它呢?难道我非得持有一封朋友写给我的信,才能去北方的Z城?难道一封信真的能给我以莫大的心理保障?
我一连好多天忐忑不安,左思右想,终于又在一个昏暗的早晨收拾起我的行李搭上了北去的火车。这一回,我没告诉社里的领导,也没向任何人请假,我抱着孤注一掷的想法,打算一去不复返了。我也不知道这决心从何而来。我在去车站的路上碰到我的一些同事,他们都一式地朝我点头,说:“好,你马上要发达了。”
同样的北方的车站,同样的出租车司机,同样肮脏的、七拐八弯的小巷子,同样破败的房子。只是有一点与昔日大不一样:房子里没有人。电灯开着,但的确没有人。我忽然明白:这里面不会再有人了,一切都要自力更生。我独自坐在那张空床上,用双手抱着头苦思苦想了整整一天,到晚上才迷迷糊糊地睡了。第二天清早我作出了一个决定。
我夹着公文包到了科学院,这个单位我从前与我的朋友以及另外两位一起去作过报告。
传达室的老头老远就向我打招呼:“哈!您来了,哲学家!我们这里等您等了好久了,您怎么到现在才来?大家都说他们患了饥饿症,据说是一种精神的焦虑引起的。因为什么?就因为您不来。”
我连忙向他解释我没来的原因,东拉西扯,不着边际。最后我又问老头,我应该到礼堂去作报告吗?像从前一样吗?我告诉他因为我的朋友不能来,我只好独自来完成演讲了。
老头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半天,慢慢地、意味深长地说:“您的朋友?我当然知道您的朋友的事。至于演讲嘛,您不用费心了。请问Z城的人民谁会不知道您——伟大的哲学家?您来了,这就已经够了,不是吗?请您在这个本子上签个名,我们将按时将您的报酬寄到您的住处,明天您将得到您的第一笔报酬。钱不会很多,因为我们不是阔佬。我们从前也养过一个哲学家,我们给他的报酬多了一点,结果他骄傲起来,事情不好办了。现在我们有了经验:不能对他们过于娇纵。”
“但我并没有干工作,怎么好意思收钱?请问我的具体工作是什么?”我以为这老头有点疯。
“您能来就已经够了,您签了名,这是真的,而且我的眼睛很厉害,我认识您。您来了,这是我们科学院的荣幸。您请不要在这里停得太久,免得被人注意上,失去了神秘感。好,您走吧,去家里等着,我们明天一定给您寄钱,我们熟悉您的地址。”
“我住的地方没有街道名称,也没有门牌号码,你怎么寄得到?”
“您这样想吗?”老头眨着眼说道:“您这样想就错了。我请您将我当作您的那位朋友,也就是说,我是那座房子的房主,您不过是房客,我已经在您现在的房子里住了十多年了。您看,这一来就清楚了,您不用担心什么了。”
“但那地方不通邮。”
“一切都以我的意志为转移。原先不通邮,是我的一种策略,现在我要它通邮,也是我的一种策略。”
就这样,我在Z城留了下来,并与科学院守传达的老头结下了不解之缘。每月月初,这老头就亲自将工资送到我的住处——正如他说的,钱虽不多,却也够用——然后坐下来同我聊天。传达老头总有说不完的话,我也愿意听,因为太寂寞了。到了吃饭的时候我们就一块上小饭馆去吃饭,吃完回来又聊天。有时聊得太晚了老头就干脆睡在我这里。按照他的说法,本来他就是这里的房主人,所以用不着客气,反倒是我,因为住了他的房子,他又为我向科学院争取到了我的研究基金,应该对他怀有一种感激之情才对。
我在Z城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了,除了月初传达老头来一次以外,平时我就无所事事,穿过这几条破败的小巷,如丧家狗一样在街上溜达,或是整天呆在房间里睡觉,没有任何人来找我,因为除了传达老头,我在Z城任何人也不认识,我也得不到外界的信息。
有一回我的电灯坏了,可就是找不到人来修理。Z城虽大,街上商店很多,却连个修理水电的地方也没有。我跑到科学院的传达室去找那老头,那里的一位年轻人告诉我,他们传达室没这么一个人,我一定是搞错了。我就嚷嚷起来,告诉他,我还在他们单位领工资呢,我是一位专家,他们请来的,不是什么骗子。那位青年劝我不要激动,并说他们单位请来的专家多得很,他不能一一记住他们的名字,因为专家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虽说不是骗子,也不能高人一头呀。
我憋了一肚子气回到我的住处,晚上又是黑灯瞎火的,只好早早睡觉。这种苦日子挨了半个月,总算到了月初,传达老头来了。他居然带来了工具,二话没说就帮我修好了电灯的线路。我正要感谢他,他却大发雷霆:
“谁叫你去科学院的?请问?你这个呆木头!(他不再称我为“您”了)死尸!你以为你是哲学家我就不敢骂吗?我告诉你:越是哲学家我越要骂!一个人应该安分守己!我已经告诉你,你只要在家里等着就算完成了你的工作,可你干出了什么事呢?你不相信我们吗?你到底追求什么?想想看,每月两百块!白送给你!这就和养着一条蛀虫没什么两样。我这个老头子辛辛苦苦干了五十年,到头来只有一百块,但我却知足常乐,不希求份外的东西,请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疯了吗?你知道群众现在对你是一种什么样的看法吗?你在科学院引起了公愤!很多人说你目中无人,胡搅蛮缠,还有人说你是想夺权,想当科学院的院长!你去听听群众的呼声,想想你的行为给我带来的后果吧!上级给我的任务就是照顾好你,我一直干得很好,我们成了好朋友。现在我快要退休了,你不要给我的工作留下污点好不好?”
老头子一席话说得我眼前一片昏黑。我的行为是愚蠢的吗?我丢了工作,跑到北方来当一个哲学家,落到失去自由的地步。可有谁逼我这样做了吗?没有,完全是我自愿的追求。自从与我那位表情模糊的朋友见过面之后,我一直在像条疯狗一样往目前这条道上奔。话又说回来,我真失去自由了吗?完全没有。我在这里可以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人来干涉,只是不能去科学院。细想我那次去科学院的动机,除了为修灯一事之外,我有没有在下意识里想借此机会捞点别的东西呢?老头子不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对我发脾气的吗?确实,正是在我去科学院的途中,有那么一些久已忘怀的意识在我的头脑中就如沉渣泛起,使我的头发晕,眼发亮,完全忘了自身的所在了。我的脑子里甚至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也许我从前那位朋友已经成了科学院的院长?是不是他每月吩咐给我送钱来的呢?这样一想,我很是快乐了一阵,吹着口哨,私下里认为苦日子已经到头,寂寞也将结束,我将每天被人群围绕,每天到万人大会上去演讲。这些想法都被那守传达的青年吹得烟消云散,早忘记了,现在经老头一提醒才又想起来。
老头的唠叨总算完结了,我的肚子也饿起来,于是想去小饭馆,老头子却不饿,一把拉起我就往外走,说要带我去见他的一个老朋友。
“这个人在科学院守了五十年传达,”他边走边兴致勃勃地说,“德高望重。一个人,如果想要跨进科学院的大门,首先就要从这位老传达的眼皮底下得到许可,这种事没有捷径可走。等一下,首先让我叫你猜一猜,这个人是男是女,有多大岁数了?我数一、二、三,你就回答。好!一、二、三!”
“男,七十三岁。”
“哈!你错了。这个人是一位老太太,七十八岁。”他得意洋洋地拍起手来。
我饿得发抖,只好在一个小贩那里买了两个烤红薯,一人吃了一个。
我们到老太太家里时,老太太刚起来,正在慢吞吞地洗脸。老太太很胖,行动很困难,每动一下都不停地喘气,她的头发全掉光了,又不戴帽子,看上去很怪的。她只有一个小房间,我们就坐在房间里紧盯她的一举一动。
洗完脸,她就开始慢慢悠悠地打哈欠,一个接一个,打了十来个之后才将眼光对准我们。这时我便看出她只有一只好眼,另一只是一个空洞。我以为这下她该要说话了,谁知她却掉转身子去摆弄一个煤油炉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