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今天来得不是时候,”老头悄声说,“我们来得太早,而且老太太情绪不太好。我们还是先回家去吧,下午再来。”
于是我们溜出房间到了外面。我有些生气,抱怨说不知他干吗要带我上这样一个地方来,是什么用意。
老头很严肃地说:“这种事可不是天天有的好事。除了她,还有谁在科学院守过五十年的大门?你能在我的带领下到这里来,难道就没感到莫大的荣幸吗?你的思想很有问题啊。看守大门是一项神圣的职责,这种工作最能体现人的价值。作为一位哲学家的你,如果不能认识清楚这一点的话,那太危险了。你可以深入地想一想:为什么科学院要设这样一个神圣的大门?为什么要派一些杰出的人物去担任看守保卫工作?可以说,正是我们这些守门人决定了所有来访者的命运。比如你,如果我在初次与你见面时没认出你来,如果我将你赶出门外,即使你是一个哲学家,又能怎么样呢?你还能像这样每月白拿两百块钱,逍遥快活吗?现在你总应该明白这位老太太的重要性了吧?她守过五十年的大门!何等辉煌的战绩!简直可以说是和国家总理的位置差不多了。”
“那么你是怎样知道我会来你们科学院的呢?要知道我原来只来过一次,而且时间很短,我觉得我上一次来你们院作报告没有表现出任何才能,所以这一次被你们封为哲学家我倒有点受宠若惊的味道。你能告诉我其中的缘由吗?”
老头嘻嘻地笑着不予回答,却建议我将那位老太太的住所的门牌号码铭记在心,因为他认为在我今后漫长的学术生涯中,我将不断地按照她的设计发展自己。这一切都将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就因为她是最早的守门人,这个道理就像白天的太阳一样显目。守门人是什么?守门人就是规划和具体设计每个进入大门的人的命运的人。我已经去过了传达室,这就等于已进入了科学院的大门,因为这一点,那位老太太已经在对我仔细地加以审察了,难道我还没有感觉出来吗?不要因为她没说话就不把她放在眼里,她可是法力无边的人物。我们一边说话一边走到了我们常去的那家小饭店,一人要了一碗米粉。我刚吃了一小半,老头就把筷子一放,招呼我快走。
“又有什么急事吗?”我大为不快。
“我刚才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了,就是老太太有个习惯,每天早晨吃完饭坐下来看报纸时,总是一看就入睡了,雷也打不醒!她要一直睡到中午才醒来。你一定注意到了,刚才我们出来时她正在做早饭,现在可能已经坐在那里吃了,我们必须趁她吃饭时和她谈问题,否则难以找出时间了。我们要赶紧快跑。
老头不由分说就拖起我跑。
老太太果然在吃早饭,她朝我们“哼”了一声,算是打招呼,然后又埋下头去切她的面包了。
“丁老太,我给您带来了一位学生,还是一位哲学家呢。”老头毕恭毕敬地说,一边将我推到丁老太的面前。
“来了就好,不要走了。”丁老太含糊地说,继续切面包。
丁老太的话对我来说有三重意思:一是此刻不要离开她的家,二是不要离开科学院,三是不要离开哲学家的职位。她到底是哪一个意思呢?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很希望她会加以说明。但她只顾吃面包喝牛奶,任凭我尴尬地站在她面前。最后,当我实在等得不耐烦了的时候,她的头一垂,伏在桌上入睡了。
“现在我们可以回家了,我们心里有底了。”老头说。
回去的路上,我问传达老头丁老太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老头长叹一声,说道:
“丁老太说得还不清楚吗?对我来说,她的话就像一面镜子!每次她说话我都感到心里透亮,满怀信心。还从来没有人挑剔过她的表达方式呢!你太让人失望了,我对你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而且你还是一个哲学家,这就更让人困惑,你竟会体会不出丁老太话中的含义。”
我们一边走,老头一边数落我“不争气”,“不努力”,“太让人伤心了”。他越说越气,到后来竟一跺脚,撇下我自个回家去了。我在马路上独自站了一会儿,心里生出了一个想法。我决定一个人再到丁老太家去一次,弄清我心中的疑惑。我回到那栋大楼,上了三楼,到左边第二个房门去敲门。开门的却是一位年轻男子,阴沉着脸问我要找谁?听了我的话又硬邦邦地说:“没有这个人!”然后将门用力关上。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明明没有找错房门嘛!我想了一想,又去敲第三个房门,谁知出来的又是那位凶神恶煞的男子,吓得我连忙道歉。他白了我一眼,又一次用力关上门。难道会是第一个房门吗?我踌躇了好久,终于鼓足勇气去敲第一个门,门开了,出来的还是那位凶神。
“你这该死的恶棍,想抢劫吗?”他朝我大吼一声。
我拔腿跑下楼,跑到街上,从外面打量这栋大楼,发现所有的窗户都紧紧地闭着,所有的房门都是一模一样。那么,我有没有可能弄错了楼房呢?就在半个小时以前,我明明和那位丁老太在一起,现在她总不会从这楼里消失了吧?我应该再去试一试。
我又上到四楼去敲左边第三个门,听见里面的脚步声,那人没开门,却开了一扇窗,他冷冷地说:
“你以为我住在什么地方呢?你总没料到我会住在丁老太的楼上吧?”原来是传达老头。“你找不到丁老太的。我早就说了,没有我,你怎么分得清这些房间?这座楼是一座大坟墓。”他说完就关上了窗。
在走廊的尽头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正向我这边移动,每走几步就蹲下去捡什么东西,我不由得紧张起来。我用双手用力敲传达老头的房门,眼看那影子越移越近。最后我终于飞也似地跑下楼去了。
真的,为什么我从不曾料到过传达老头会住在丁老太的楼上?从外面看,那是一栋普普通通的楼房,谁料到那里面会藏着数不清的秘密呢?我坐在家里,想到那条阴暗的走廊,和走廊上那个模糊可疑的人影,不由得心有余悸。又回想我自己糊里糊涂从南方来到科学院,成为一个职业哲学家的事,将来龙去脉细细一想,似乎是这守传达的老头一手安排了我的命运。为什么一个看门的会有这么大的权力,他的权力是谁给的,这又成为了谜中之谜。难道我如今还不是被他牵着鼻子跑吗?说实话,由于每天无所事事地在街上溜达,我确实时常盼望他来到我的住处,以解除我的寂寞。丁老太的事实在是太蹊跷,太深不可测了,这幽灵似的丁老太,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两天后传达老头来了。
“丁老太对你并不是很满意的,”他向我宣布,“你必须等待她老人家改变对你的看法。今天科学院的院长要和你谈话,我们马上走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你不会骗人吧?我太激动了,你是说院长吗?”
“正是院长。你干吗那么激动?这使你看上去有种势利的味道,很不好。”
我跟随传达老头到了科学院的传达室。老头叫我坐下,由他去打电话给院长。我不安地等着,整整等了半小时,老头才从里面房间出来,兴高采烈的样子,说:
“院长现在很忙,叫我们在这里等到下午他的客人走了以后,他就来接见我们。”
于是我们就在传达室等待。传达室门口人来人往,但每个人的态度都十分暧昧,他们一闪就过去了,总不让我看清他们的面貌。传达老头站在我背后告诉我:
“你不要被表面现象所迷惑。从这里进去的每一个人,在我家里都存得有一一本厚厚的档案,这道门可不是随便进得来的。就比如说你吧,难道不是我批准你进来的吗?你也有一本档案,我已经在上面记录了很多东西了。你看,那边有一个卖香肠的小伙子,谁都搞不清他为什么会成为科学院的研究员,他也是我仔细挑选上的。如今他还是干他的老本行,卖香肠,同时他又是我们的研究员。一切全取决于我的眼力,当然还有丁老太的判断。丁老太退休之后,我更尊重她的意见了。”
有一瞬间,我似乎认出了一个熟识的女人的脸。她停在门口,凝视着我,大约停留了半分钟。我紧张地、窘迫地回忆着,可就是想不出她是谁。她穿着一件破旧的风衣,趾高气扬地从我面前走过去了。“她有着很好的档案记录。”传达老头说道。
我们一直等到天将黄昏才传来院长的电话。他说他又有新的客人要接见,所以这一次,他全权委托传达老头与我谈话。
“这下可好了,我们可以回家了。”传达老头松了一口气,收拾东西打算离开。
“可是你还没和我谈过话呀。”
“啊?你这个缺乏灵性的人!瞧,这就是哲学家的缺陷,你还没有懂得院长的意思吗?应该怎样来和你解释呢?我们快走吧,你真烦人。”
走出门,我心里嘀咕着自己又鬼混了一天。一到马路上传达老头就与我分道扬镳,因为丁老太等他回去商量一件“要事”。我盯着他的背影,看见他并没有朝丁老太家里去,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跑。这老头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呢?
我的确碰见过丁老太一次,那是在马路边上,在人群中。老太太低着头,拄着一根拐杖摇摇晃晃地前行。
“您好啊,丁老太太。”
“啊!你是来帮我修电话机的吧?要知道,自从这该死的电话机一坏,我就与上面隔断了一切音信。寂寞呀!年轻人,你能理解老年人的心境吗?”
“我不是修电话机的,我是……哲学家,和您见过面的。”
“是吗?如今哲学家是多起来了,有什么好处呢?完全没有!你能理解老年人的痛苦吗?”她严厉地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去拄着拐棍继续前行。
院长并没有来和我谈话,传达老头也没有,他们每次都把这事忘了,这样类似的情况发生过多次。后来我才明白,一个人,若处在我的地位,绝不应该对一件事耿耿于怀,所遇到的一切,都应该尽快地忘记,才能得到内心的宁静。可在当时,每一次院长通知我要和我谈话,我都要没来由地激动一阵,跟随激动的便是那种难以形容的沮丧。传达老头大为不解,他说他想不出我有什么要激动的理由,他更想不通的是我为什么会如此的势利眼。“这是例行公事。”每次他来通知我时都这样说。经过多次反复后我才知道,所谓和院长谈话就是这么回事,根本不会有我想象中那种面对面的谈话,没人理解我究竟还要什么。
传达老头现在时常对我说:“你已经多次与院长谈过话了。”为什么我就不能学会像他这样来看问题呢?莫非我的思维已钻进了死胡同?还是我生来性情古怪?
一次在饭桌上,传达老头在我肩上用力拍了一掌,说道:
“你这个滑头!整日里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你心里想些什么,以为我老头子会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我把你的档案拿给你看,你会大吃一惊的!”
“请你举一个例子。”
“好吧,我对具体细节不感兴趣,我愿意打比方。比方说,刚才我们来饭馆的路上,你看见那边的围墙上有一个驼鸟的图案是不是?你的确是看见了,我却没看见,所有的人也都没看见,你无法证实你看见的东西。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正在想,再过十年或二十年,总会有那么一个和你差不多的人看见那图案,这一来,你就可以确定那件毫无意义的事了。从现在起你就要大声疾呼,逢人便告。你这个滑头,你总该知道,更可能的是,要不了几年那堵墙就倒塌了,还有谁对你的心病感兴趣?你这个滑头。”
“不会没人感兴趣的。”
“当然,比如我。我不是时刻在关心你吗?不论那墙倒还是不倒,我的态度始终如一。不过你要是期望还有除我之外的人来感兴趣,那可就作错了梦。我为什么感兴趣?因为我是科学院的老传达。我不关心什么图案,只对你的想法,你的眼光感兴趣。真情就是:你必须在我的循循诱导下,于某个下午深入科学院的内部。我是光荣的看门人。”
“我认为丁老太与我的事无关。”
“哈!你这个滑头,你想撇开你的上级吗?我告诉过你是我选择你来当哲学家的,你知道是谁促使我作出抉择的?你没想到这一点吧?丁老太是我们那栋大楼里的管理人,发号施令的角色,她将批准我处理你的待遇问题。现在你总知道你要撇开的是一位什么样的人物了吧?”
“我真想到科学院里面去,立刻,你应该可以想到我现在过的是一种什么日子,我从南方跑到此地来干了些什么。”
“干了些什么?现在不正是你心中理想的实现吗?我不能根据你的迫切心情带你去科学院里面,这是违反常情的。我告诉你,你必须打消这种迫切感,直到有一天,我们于无意中误入那个圣地。我是受丁老太委托的光荣的看门人,一切尘世间的干扰都不能影响我的抉择,你早该看出这一点了。”
接下去一连十多天老头都没来,也许他是对我生气了吧。我终日在马路上游游荡荡,可怜巴巴。时间长而又长,我拼命放慢节奏,在痛苦中煎熬。可我周围的人们(或假设的人们,因为我现在基本与世隔绝了)谁又会相信我内心的空虚呢?他们一定认为,一个哲学家,一定是成日里冥思遐想,遨游太空。要么就是坐在一个桶子里一动不动吧。假如我告诉他们,我什么都不曾想,每天一个人逛马路,吃小饭馆,痴痴地等着一个什么看门人来,他们又对我作何感想呢?他们会不会相信我的话呢?更重要的是,他们会不会有一天发现我根本不懂什么哲学,而且对哲学也丝毫不感兴趣呢?一切都是一个误会,但要纠正这个误会已来不及了,我利欲熏心,昏了头了。
回忆我所做过的事,感到自己还是有很多不可思议之处。第一,我听信了一个北方朋友的胡言乱语,也不谨慎地加以证实,就只身北上,与他们混在一起,而其他人是不太可能如此冒失的。第二,当出版社的人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称我为“哲学家”,并将我的活动称为“卖橘子”时,我没有站出来将真情公布于众,告诉他们我从未学过哲学,告诉他们我不过是一个渺小的剽窃者,而是对哲学家的称号加以默认,单单否认卖橘子的说法。如果换了其他人,是不会搞这种折衷主义的。他们要么全盘否认,要么全盘接受。第三,我为了当这个冒牌的哲学家,竟然孤注一掷,抛弃了家庭、职业,只身跑到北方来,这又是十分不合常情的举动,这就可见我内在的虚荣是何等的可怕,超出旁人。现在,我已经达到了我追求的目标,领受了冒牌哲学家的一切秘密的好处和坏处,我还有什么值得抱怨的呢?我不是于几天前还亲口对丁老太说过“我是……哲学家”这样的话吗?
月初的时候传达老头给我送来了生活费,他送完就要走,有急事的样子。为了挽留他,我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
“你对于我是否是一个真正的哲学家这件事怎样看?”
没想到老头听了这句话,就像见了鬼一样瞪了我一眼,转身就出了门。
我开始去丁老太和传达老头的住所外面徘徊,尤其是夜里去得更多。我抬起头,看见黑洞洞的大楼里空无一人,细细倾听,却又听见一些脚步声,令人毛骨悚然。这件事已成了我生活的中心。白天,大楼里也有些人进进出出的,都是些陌生人,我一次也没看见过丁老太或传达老头从大楼里走出来。
有一天夜里,我壮着胆子上了楼,走到三楼,忽听得黑暗中有脚步朝我奔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
“那种事永远不可能水落石出。”
我蹲下来静候,说话的人始终没有出现。大楼里又归于一片沉寂,所有的窗口都是一式一样。我溜下楼梯,狂奔回家。
还有一天中午,我抓住大楼里一个男子的衣袖,死死地跟定了他,反反复复地问他是否认识丁老太这个人。那人锐利的目光朝我扫了一眼,我忽然感到他是我的老相识,于是一愣,松了手,挤出一个笑脸来同他寒暄,而他就在这一瞬间挣脱我的纠缠,大踏步地走掉了。后来我努力回忆,又觉得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他完全是一个陌生人,我之所以觉得他眼熟肯定是某一种幻觉的作用。这种幻觉后来又产生过多次,每产生一次,都加强了大楼对我的诱惑。我每天朝那个方向走去的时候心里都怀着一种希望,认为我一定会在那里遇见一个老朋友,旧知己什么的,而每一次的失败又使我的希望更为强烈。
我的住处一天天颓败了,雨水渗透了一面墙,北风又掀掉了厨房里几片屋瓦,房子里散发出一股霉味。我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等了又等,内心十分焦躁。
又一个月过去了,传达老头推门进来,将钱放在桌子上,没有像上次那样很快走掉,而是坐了下来,一声不响。我刚一开口对他说话,他就竖起一个指头将嘴唇一撮:“嘘——”于是我闭了嘴。他像变成了化石一样坐在屋当中一动不动。我全身不舒服,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或在座位上扭动不休,但没有产生离去的想法,我在等一个新的转机。一直坐到吃中饭时分,老头站起来,也不和我招呼,一人独自出去了。下午他又来了,还是一动不动地坐下。我徘徊、叹气、弄出一些响声,但他岿然不动。傍晚时分他又站起来打算走,我拦住他问他明天还来不来?他沉吟了半晌,回答:“我将适当增加伴陪你的时间。”
因为他的那句话第二天我没去大楼,怕他来了我不在家。我等了一整天,他却没来。第三天也如此。我在心里嘀咕莫非这老头在撒谎?他采取这种姿态是有什么重大的决定要告诉我吗?第四天,我正打算出门,他来了,撑着伞从外面进来,满脸的不高兴。
“谁让你等我的?你完全没必要等我。这所房子又没上锁,我想来就来,你不要特别在意这一点,更不要抱什么希望,我的到来完全是我本人兴之所至,与你没什么关系。”
他用袖子掸了掸椅子上的灰,就坐下来一声不响了。我又开始围着他转,叹气,弄出响声,而他仍然岿然不动。我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有耐心。他坐到中午就离开了。
后来他又接连来了两次,每次都板脸坐在那里不说话,之后又不来了。我只好又去大楼外面徘徊,心里空空荡荡的。
日子一天天挨过去——不挨过去又能怎样呢?到了老头又一次到来之际,我已经是急不可耐了。他一进门,我就感到自己完全被他所吸引,愿意永远同他在沉默中共度时光。而周围的一切,这所房子,潮湿的墙,很旧的桌子,简陋的床,都像是为我们而创造,具有了某种权威的含义似的。一天过去,老头似乎对我比较满意,第二天他又来了。我做出心领神会的样子同他坐在破烂的房子里,我们既不对视,也不谈话,一直坐得腰酸背疼才换一个姿势。奇怪的是一天下来,我竟对自己有种满足感。我巴不得老头天天来陪我坐,不要隔很久才来一次。
传达老头看出了我焦急的心情,说道:
“这是不好的,请问你怎能指挥我?我想来便来,我不来你盼也是白盼,请你恢复内心的平静。我在某一天将要带你进人科学院的办公室,不过这句话你不要放在心里,我记起来的时候就会带你去的。”
隔了一天他又来了,显得很高兴,并带给我一个好消息:院长本人要亲自来这里看望我了,请我在家里等待。我掩饰着脸上的得意,在房间里忙乎起来,我要将房子打扫一下。老头开始一声不响地看我忙,后来他忽然说:
“我们走吧。”
“去哪儿?”我十分诧异。
“去科学院呀。难道我们不应该去那里迎接他吗?请问他是什么人?至高无上的权威,命运的主宰,不是吗?再说他又不认得来你这里的路。”
我一想也对,就与老头一道匆匆地往科学院赶路。到了传达室,老头去打电话,里面回答说院长已去了我家,一早便坐车去的。我们一听急得要死,立刻叫了一辆三轮车往家里飞奔。一路上我头上冒着汗,拼命催踩车的,半小时后终于到了家。我和老头上前推开门,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只见桌上有两个茶杯里面的茶喝了一半,水还是温热的。
“院长来过了。”老头满意地说。
我拔腿出门要去追,被老头死死揪住。
“你要干什么?”他严肃地说,“这不正是我们所期望的吗?我多次提醒你对任何事都不要刻意追求。请你仔细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思考一番,就可以看出这正是院长找你联系的独特方式。难道你认为你可以与自己的命运谋面吗?我们去科学院,他老人家来这里,这中间错过了什么?什么也没错过,天地间的万物各行其道,正常得很。谁让你生出这种冒失的想法,竟然要去追赶他老人家?你太无知了。丁老太真有眼力,哲学家的确没什么用。”
“我们今天什么也没干。”
“啊,你竟这样看待自己的工作吗?我们去了科学院,以独特的方式与院长联系过了,这不叫作工作吗?你对自己的工作如此小看,请问你倒底有什么了不起的才能?”
“院长还会来吗?”
“当然会来,对于每一个忠实于自己的本职工作的人,院长决不会忘记。但你用不着对这事耿耿于怀。还有一件事我要通知你,我和丁老太最近讨论了对你的看法,我们对你目前的进步比较满意,这些都要写进档案,有利于你正式进入科学院。我们还希望你彻底克服急躁情绪。”
老头在房间里巡视了一番,建议我将床般到另一个角上去,因为离床头不远处已开始漏雨了,而他认为潮湿对于我的健康会有很不好的影响。
这之后又是漫长的等待,我的生活已形成了固定的模式。每天由逛马路,去那座大楼外面徘徊,坐在家里发呆构成,每天如此。有几次我似乎看见了丁老太,待到迎面细瞧,却发现又是个陌生人。发工资的那一天,传达老头又是兴冲冲地进来了。
“院长马上来这里,他已经出发了。”
我像弹子一样弹起,拿了一把扫帚匆忙地扫起来。我坚持不懈地忙乎了两个小时,直到屋里的每样东西都变得干净、顺眼,而同时,我时刻在侧耳细听,但始终没听见汽车发动机的响声。
老头也开始着急起来,口里不住地唠叨:
“院长是怎么回事呢?我亲眼看见他出发的,他说在途中还要去银行一次,再拐到你这里来,为什么现在还没到?是路上发动机出了故障,还是小偷偷去了他的钱?或者更坏:司机酗酒?因为违章驾驶被警察扣留?院长本人心脏病发作?他老婆……”
他不断地猜测下去,越猜测我心里越不安,而他却越说得起劲。又过去一个小时了,我开始长吁短叹,我甚至怀疑是不是老头设下的骗局,目光炯炯地逼视他,而他却泰然处之。到了中午十二点,老头约我一起去传达室打电话,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们到了传达室,老头接通了电话,叫我亲自去听。那头传来一个很清晰的男中音,他告诉我,院长本来要直接上我家去的,但考虑到上一次我亲自来院里迎接他的事,惟恐我这一次又采取同样的行动。所以去过银行后,他就改变了主意,叫司机急忙往回赶,以免错过了与我的会面。他没料到这一次我会坐在家里等他,而他却花了很长时间坐在科学院的办公室等我,最后有位客人来看他,他就与客人一道去一个大饭店了。他委托传话的人通知我,他很乐意与我进行这种形式的会面,这一次他对我很满意,也为自己院里有这样一位哲学家感到高兴。
我一边听电话,焦急的情绪一边上升,好不容易待他说完了,我连忙问道:
“我要怎样才能与院长约定一个见面的时间与方式呢?”
电话那一头沉默了好久。最后那人不耐烦地说:
“我不是已经和您说得够清楚了吗?”
“可是我想约定这样一个时间和方式,这对于我十分重要。”
“您是否认真地听过了我和您说的一切?您怎么还不明白?!”他显然生气了,我却一点也不明白。
“假如事先约好了时间和方式,”我急匆匆地解释道,“我们就可以顺利地会面,这样就不会浪费院长的时间和精力。事情十分简单,打个比方说:我去科学院,院长等我,或院长来,我等他,我们用不着……”
那人没听我说完便“啪!”地一声挂了电话,犹如向我兜头浇下了一盆冷水,我脚一软,坐到了地上。传达老头冷笑着,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清晰地说道:
“你的逻辑真是古怪,简直无可救药了,你还破坏了我的形象。我希望你今后少开口为妙。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向院长汇报你说的话,这可是一件十分麻烦的事,多么意外啊,你现在竟会听不懂我们的话了,这是否因为你与世隔绝得太久呢?”
那一天我的情绪十分沮丧,我不断地想到与院长错过见面这件事,作出种种设想,而传达老头忽然对我的设想产生了很大兴趣,一直陪着我,到深夜才离开。我们在一起不停地谈论这件事,他甚至在纸上写下了那些设想,我记得其中一条是这样写的:
“如果院长与我们同时出发,则他到达银行时我们正好到达科学院。我们在科学院被告知院长已出发往我家,于是我们拼命往回赶,途中我们撞了一辆车,没有受伤,却耽误了一些时间。这个时候院长正好到达我的住处,他等了约莫五分钟,十分生气,赶忙回科学院。在院长回科学院的途中,我们刚好解决了撞车事故往回赶,与院长迎面碰见,院长严厉批评传达老头失职,忿忿离去。”
我们就这样一个设想接一个设想。我满脑子惶惑,传达老头则十分兴奋,不时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刺耳,又有种幸灾乐祸的味道。有一次,他说着说着竟然将手指头点到我的鼻子上来了,弄得我十分反感,忍不住大吼一声:
“难道见不到院长我就完了吗?”
我这一吼,老头更兴奋了,举出种种我不能与院长直接谋面的重大原因,末了又补充说:
“这些日子我和丁老太真为你忙坏了啊!”
“假如这一次院长没有与我错过,而是按正常的方式见了面,情况会怎样呢?”
“正常?你认为我们不正常吗?还有我为你所做的一切,你竟然小看它!你和院长已经见过面了,为什么你就不懂呢?”
“可我并没有与院长见面。”
“你所说的见面是怎么回事呢?让我帮你说出来吧!”他跳上桌子,用一个信封做成一个小喇叭,大声朗诵起来:“灰绿色的云彩啊还有蛤蟆、蜻蜓和桌上的热水瓶,为什么如此急促地移动?我快要走进半月形的拱门,莫非我的脚步很重?”他又跳下来,拍拍我的肩,和蔼地说:
“这就是你所说的见面吗?你这个滑头,满脑子虚荣作怪的可怜的人,我和丁老太为你的事整天操劳。我们已经搬家了,你知道吗?”
“是吗?”
“早就搬了,不过还在你常去的大楼里,只不过我们已经隐蔽起来了。我们不在任何房间里,谁也发现不了我们,这都是为了更好地帮助你,我相信你已经体会到这一点了。‘大楼就如阴森的鬼魂,萦绕于你的脑际。’你体会到这个了,这很好。”
“有时候,我觉得我似乎又见到丁老太了,那种感觉是很模糊的,我完全没把握,我像一个苦役犯。”
“模糊会给你带来幸运,小伙子,你真幸运——我们在为你效劳。如果你每次去那楼上都遇见一个黑影,那就非同一般了,你就可以想想那些古怪的问题了。你蹲在那里,肯定还听见过猫的脚步声,不是普通的猫,是那种猎狗一般大小的山猫。你的缺点就在于某些时刻过于伤感。”
传达老头临走时给我留下了好几个月的工资,他告诉我他最近要回老家去,所以很久不能与我见面,请我自己好好保重。
他的衰老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传达老头走后好长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在孤独中度过。不知从哪一天起,我开始去科学院的大门外徘徊了。我伸长了脖子朝里面瞧,看见传达室内空无一人,传达老头的椅子仍摆在原地方。我往那里面走了两步,立刻不知从什么地方跳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将我一把推出门外,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失望、焦急、惶惑、苦恼,这些感情困扰着我。抬头望去,科学院的楼房隐蔽在远处的丛林中,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房顶的避雷针。
也有那种时候,从大门里窜出一辆小轿车,但窗内放下了天鹅绒的帘子,无法看见里面。车子像弹丸一样弹出老远,消失在马路尽头。有一次,我曾朝着一辆黑色的小车大声呼喊:“院长!院长!”车子没停,一溜烟开走了。过了一会儿大门里走出两个穿黄制服的人,命令我马上离开。我说出传达老头的名字,并告诉他们我是个哲学家。
“传达老头吗?”其中一个微笑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我几眼,“那人是这座城市里有名的骗子,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城里前几天夜里失窃的事你听说了吗?一个老贼,就是这么回事。”
“我在传达室亲自与院长秘书通过话。”
“那又怎么样呢?人人都会得到这种机会的。我听说失窃的事正是与一个什么哲学家有关,你不要再来这里转悠,免得引起怀疑。”
“你们在污蔑老传达。他一直在你们院看门,是一位功臣,我第一次来这里就是他接待我的。”
“当然,你们一贯臭味相投嘛,这种事一点也不稀奇。”
“一个骗子,一个老贼,怎么会成为科学院看守大门的人呢?”这中间缺乏过渡的环节,我完全糊涂了。
“请你不要将两件事混为一谈好不好?这是一种严肃的区分,我可以向你打这样一个比方:有一个人每天夜里飞墙走壁去行窃,白天却是十足的正人君子,科学卫士。我们怎么办呢?应该对他行窃的事忽略不计吗?将那看作他个人的嗜好吗?当然不能,我们同样要对他追究刑事责任,因为他的危害一点也不比那些职业盗贼小。由于他的特殊地位,他还经常加倍放肆呢!我们听说你也不是一个安份守己的老实人,你干过剽窃的勾当,受害者没有起诉,你以为我们会不知道吗?总而言之,决不能让人随便模糊了这类事的界限,我们有责任向你提醒一下。”
我还想辩解,他们两个人就一边一个抓住我的手臂,推着我向前飞跑,跑了很远才松手。等我站稳脚跟,发现自己已到了马路上,而那两人已经不见了。远远望去,科学院的大门也消失了,原来的位置上只有一团灰蒙蒙的雾。当然,科学院是不会消失的,是我的眼睛已经昏花了吧。我回想那个人说的那番话,忽然眼前一亮,想到了一件事:几个月前我来到Z城,住进现在的破房子,是传达老头帮我修好了电灯的线路。他虽然已是六七十岁的人,却手脚麻利地在梯子上爬上爬下,一点也看不出老年人的僵硬。当时我一点也没在意这一点,现在却恍然大悟——原来他早就训练有素!原来他每天夜里飞墙走壁!这件事我越往下想就越毛骨悚然,我又记起剽窃一事——原来我与老头半斤八两!原来老头早知道我是个剽窃者才看中我,将我封为哲学家的。他将我封为哲学家,然后告诉所有的人关于我曾经剽窃一事,然后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才是个老滑头,保密能手,无法捉摸的幻影。
我边走边胡思乱想,高一脚低一脚的,忽然有个人从背后揪住了我的衣服。我回头一看,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原来我的面前站着那位久违了的老朋友。他仍然是模糊的脸面,但声音响亮得如洪钟:
“你和我们同处一个城市,我妻子说,这事就像一个传奇。我知道,自从你收到我的第一封信之后,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浪费时间了。我们将住房让给了你,使你顺利地开始你的新生活,但是刚才我去视察,发现房顶已经漏雨了,这样的疏忽不该有,很不好。我对你能否维护好那所房子很不放心。你知道吗?最近我们更加飞黄腾达了,我们仍是三人演讲团,听报告的人成千上万。现在我们用不着去会场了,只要在家录好音,拿到会场去放就是。我们同时也在关注你的事业的起步,要知道,万事开头难。”一边走,他的手仍然紧紧揪住我背后的衣服,似乎怕我逃走一样。
“你知道传达老头的去向吗?”
“让我来设想一下你到Z城后的活动吧。你下火车后,便遵照我的教导去了科学院,他们将你封为哲学家,可并没有给你房子住。这时候,你灵机一动,想到了属于我的那所房子,于是你走进那所住宅,私自将它据为已有,因为这给你带来诸多的方便。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中,你不安,惶惑,沮丧,最后一天天成熟起来。”
“一个守传达的老头主宰了我的一切,我就是被他封为哲学家的,你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呸!什么传达老头,那只是一种表象罢了。你难道还没有体会出来,所有的事全是可有可无?如果你下火车那一次没去科学院,却是去了废品站,其结果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也许你现在就要向我打听废品收购员的去向了。如果你真去了废品站,他们会封你为废物回收利用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那你的地位和现在也没什么区别。关键并不在于传达老头,而在于你自己。你这个人,浑身透出那种邪恶的欲望,让人一眼看见你,就要将你作为一个特殊人物对待。不过即使当了废品所的研究员,房子也是没有的,你还是会想到去占据我的住所,我也只有自认倒霉。多么清静的地方!作为一个自由人住在那里多么自在!现在像你这种自由人已经不多了,而我们,每天还要录音,忙得要死,永远不能过逍遥的日子,时间永远属于别人……”他边说边在我衣服上乱揪,将我的衣服搞得皱皱巴巴。
我们快走到我的住处时,他嘻嘻哈哈地笑了一阵,闪烁其词地告诉我,他收到一封信,信上说我的一个原先的同事打算向法院提出讼诉,控告我剽窃一事。那个同事逢人就说,将事件的内幕说得十分肮脏,甚至使用了“乘人之危”这样的字眼,因为他的宣传,我在家乡已经声名狼藉了,他还说法院很快就会向我发出传票,不管我潜逃到什么地方都躲不脱。这些消息弄得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他讲完后,就松开紧抓我衣服的手,独自朝另一个方向走掉了。
我一进屋就将门关死(我早就请传达老头将每道门修好),还细细地将屋里的每个角落察看了一番,然后颓然倒在床上。我的脑子里乱哄哄的,只觉得有种不好的事会要发生了,从今以后也不能随便出门了。
这里共有四间房,最里面的是一个杂房兼厨房。白天,我就呆在杂房的一张桌旁,这里光线幽暗,寂静无声。我将前面三间房重重上了锁,像猎狗一样警觉地倾听,一听见一点什么骚响马上就打主意逃跑。杂房后面的窗口是唯一的出口,也比较安全。只要打开窗跳出去,就到了市郊的一条小巷。但是万一他们从这窗口进来呢?
到了吃饭的时候便是最紧张的时刻,我轻手轻脚地打开每一道锁走到外面,探察一阵,一溜就溜到小饭馆。我戴着一顶很大的帽子、遮住半边脸,低着头迅速往嘴里扒饭,扒完就走,根本不知道吃了些什么。我又去附近买了很多方便面和饼干,争取一天只出来一次。夜里,我警觉地躺着,不开灯,半醒半睡地度过漫长的夜晚。糟糕的是房顶渗漏的现象越来越严重了,我移了好几次床都不行。现在只有紧挨炉灶的一小块地方是干的,我就将床移到了这个地方。但这里也有缺点,窗外无人的小巷里一到夜里就像有许多野物奔跑,还撞到我的窗户上。有时这些野物又相互厮杀起来,发出可怕的嗥叫,弄得我只好起床踱步。
这样可怕的日子挨了一个月,并没人来抓我,那悬着的心才放下一半。照照镜子,已经像个野人,胡子头发老长,红通通的眼珠炯炯发光。
又挨了些日子,仍旧没有一个人来理睬我,我开始担心传达老头是否已从这世上消失了。我又偷偷去了一次科学院所在地,隔得远远地张望。我看见传达室里空空的,看见那两个穿制服的家伙藏在大门后面的隐蔽处,不时有车从里面开出来,车窗都用金丝绒的帘子遮得死死的,也有些人从大门进进出出,但不再经过传达室。似乎是,那两个穿制服的家伙接替了传达老头的工作。我一边观察,背上一边冒出冷汗来。试想如果这老头已经消失了的话,谁来给我发这每月两百元的工资呢?并且我住的房子也漏得越来越厉害,我对此又完全束手无策。没有了房子住,没有了工资,我还算个哲学家吗?我妻子会怎样看我,家乡的人又会怎样看我?我还有脸回家吗?虽说院长承认我吧,但院长从不与我直接见面,非要通过传达老头。而现在传达老头失踪了,这等于我和院长已经失去联系了。再说那两个穿制服的凶神又决不允许我到科学院里面去,还说老传达是一个老贼什么的。现在我只要稍稍离大门近一点,他们就扬起手中的电棒,做出威吓的样子。退一步说,就算院长还承认我,没有了房子和工资,又如何在此地呆下去呢?眼前发生的这些事,会不会与家乡的控告或流言直接相关呢?我这样寻思的时候,看见大门那儿出现了一些变化:几十个保卫人员分站两旁,一辆从外面开进去的小轿车从中徐徐通过,停在离大门不远的处所。车门开了,从里面下来一位头发雪白的老者,再过一会儿,又走出一位。那人伸伸腰,转过脸来,却是传达老头!传达老头已换了装,很气派的样子,挽着头发雪白的老者缓缓步行,朝两旁的保卫人员招招手。我跑到离大门不远的地方,朝着传达老头大声呼喊,可他连头也没回。他就这样走到里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