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在他那间有些简陋的木板房里睁开眼,打着哈欠,悔懊之情又一次涌上心头。近十年来他几乎每天都为这种心情所笼罩。这一次是为昨天下午出去找野菜的事。
山就在对面,痕没事就爱去那里面,有时是去捡点蘑菇野菜,有时只是看来看去。昨天下午天高气爽,刮了几天不息的风突然静了下来,痕无端地觉得自己应该去山里转一转了。他记起前不久吃的那种称为“野藠头”的野菜,十分爽口,于是提了一只小篮迈步出门。
上山的小路又陡又窄,而且仅有一条路。痕攀住路边的乱藤和野草往上爬,毕竟已年近五十,动作不那么利索,一会儿他就气喘吁吁了。正要在草丛里坐下,抬眼看见前头有一打补丁的屁股出现,从身影看那人似乎比他老得多。痕重新迈动僵硬的两腿,紧紧跟上,一直到了山顶,才大汗淋漓地与那老者一同停下。
老者的样子并不好看,三角眼,无眉,一脸贼相,手执一把明晃晃的镰刀,使痕不由得顾盼四周,打了个寒噤。
老者盯着痕的眼睛说道:
“在这荒山野地里,如果我杀了你,然后挖坑埋了,上面铺些乱草,便便当当,完全不会有人知道的。我早就认识你,对你这种人早厌烦了。过去我们一年当中至少有一、两次谋面,有时在路上,有时在人群里,难道你就这么健忘?我真的对你这种人厌烦了。”他扬了扬手中的镰刀,威胁地向前跨了一步。
“你并不要杀我,”痕故作镇定地说,虽然腿子禁不住打抖,“你这么大的年纪了,杀起人来也费力,更不要说埋一个人了,何苦呢?我对你又毫无妨碍,我差不多等于水面上的一个气泡,山上的一棵草(他一急就乱打比喻)。真的,我只是今天下午出来找野藠头作菜吃,完全没想妨碍你,你看,这是我挖野菜的篮子。”他觉得自己后面一句话简直有些故作天真的味道,随之好一阵后悔。
“那么我就饶了你。”老者收了镰刀,仍然盯着他看,脸上不无鄙夷之色。“像你这种人,胆量这么小,对自己的性命又看得特别要紧,根本不该来这种地方。你该听说过最近两天老虎吃人的事了吧?这一带有三只华南虎出没,吃了两个壮年人,还是好好呆在家里为妙。刚才我看见你爬山的模样了,窘迫得很啊。这是何苦呢?你看见天气好,风又停了,于是就不安分了,跑到这山上来。你们这种人总是这样不安分,胆子又小,把自己的性命看得要紧得不得了。如果在前面的草丛里被人捅一刀子,或用那种砍柴的钩刀勾一块肉下来,你会作何感想呢?这种事轻而易举……”
他还在说下去,痕几次抬脚要走,又慑于他眼中的凶光没敢动挪。
“请问你的家在什么地方?”痕卑屈地挤出一个讨好的笑脸。
老者不屑于回答他的问题,继续说道:
“……干脆就呆在家里不要动,到村子里打油买米之类的事全让你老婆孩子去干,出头露面是十分危险的。看见山下那口塘了吗?有个和你差不多的人每天在塘边溜达,结果上星期中了埋伏,夹子夹住了他的脚,败血症完蛋了。我亲眼看见猎人安放的夹子,那人就藏在路边,这类事层出不穷。你以为我在恐吓吗?”
痕呆立原地,老者首先走掉了。
他神情恍惚地从原路下山,东张西望,连一株野藠头也没找到。抬头看看,满天乱云,太阳光也不似出来时那般亮,一只啄木鸟叩击树干的声音竟使他毛骨悚然了好一阵。直到下了山才看见几株野藠头,连忙弯下腰采了放进篮子,叶子黄黄的、瘦瘦的,完全不能做菜。
下了山,看见熟悉的田野,和村里的农夫,才又懊悔根本不该去采野菜。如果做些别的,比如说,坐在塘边钓鱼,不就遇不上那凶恶的老头了吗?说不定还钓上一条鱼了呢!而现在,无故地被惊吓了一回,又没采到野菜,完全是自己的错误。他这样打比喻时,忘记了自己从来不喜欢钓鱼的事实。
回到家,女儿正从学校回家,高兴地说:“爸爸去秋游去了呀!”
痕慈祥地笑了笑,他当然不会将遇见一个恶人的事告诉任何人,免得讲完了又后悔。他将手中的篮子往门角一扔,若无其事地坐下来编草席。
现在痕一边穿衣一边想:那老者的话究竟有几分是真的呢?如今外面杀人的事真有那么多吗?这些年来,他已习惯于不去别人家里了。除了去没人的山上,一月一次到村里买米,买煤,偶尔为家里买些笨重的东西,他基本上是坐在厅屋里编草席。他给自己做了规定:每天六小时工作,三小时吃饭,三小时看“编织技术”,四小时“闲散”,八小时睡眠。有时也有客人来,自己村子里或邻近村子里的人。每逢来了人,他总不免本性难改,一个劲地吹起牛来,将自己编草席的技术吹得神乎其神,喻自己为世上独一无二的神手。这种时候,客人毫无例外地乜斜着眼,很不耐烦的神气,痕则提高了嗓门,硬着头皮吹下去,心里恨不得给客人一记耳光。客人一走,痕就愤怒地关上门,吩咐妻子:“以后不要放这家伙进来,就说我不在。”仍坐下编草席。
客人一天天少下去,痕也习惯了。
只有景兰每月来一次。景兰是痕最老的朋友,两人几乎无话不谈。景兰谈话十分讲究艺术,拐弯抹角,朦胧而晦涩。他将痕称为“了不起的织手”,“非凡的创新者”等等,但从不使用“世界之最”这类字眼。痕注意到了景兰的态度,有点耿耿于怀,但还是与他聊天,一聊,又免不了吹牛。所以每次景兰刚来的时候痕都不反感,走的时候痕却十分愤怒,将门“砰!”地一关。
刚吃完早饭,景兰就来了,来了便坐下。
“听见老虎吃人的事了吗?”景兰开口道,狡诈地眯着眼,被太阳晒黑的双颊不停地咀嚼什么东西。“传得满村风雨呢!”
“我是从一个恶人口中得知的,那家伙用一把手枪抵住我的后脑勺,给我讲了这件事。”痕不知不觉瞎编起来,“如今我对出门的事越来越厌倦了,真恶心啊。你想,我不过是去那边山上散一散步,就遇上歹徒,那家伙一直尾随我,后来看见没什么油水可捞,才悻悻地走了。这样的世界,出门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真不该出去,可是每月还要买米买煤,你有什么办法呢?我尽量避开熟人,现在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可是还有收房租的,他每月来找你,和你谈编织方面的事。”景兰挑衅地说道。
痕不由得皱了皱眉,记起上次吹牛的事。
“是的,那蠢货的确和我谈过,那又怎么样,很多人都和我谈过,我说了同样的话,对你也没什么例外。我想说便说。”他忽然大发脾气了。
“我是很钦佩你的技术的,我缺乏你的才能。”景兰心平气和地说,末了又加一句:“我听说老虎专吃胆小的人,如果迎面走上去,它们反而不感兴趣了,有没有这种事呢?这村里什么样的说法全有。”
“恶人用的是一支‘五四’手枪,还蒙着面。你想,我不过去散散步,这世界真险恶啊。我现在有时很讨厌别人来我这里,最好谁也别来。”
“像你这样有本事的人总是有怪癖的嘛。我记起一件事了:你不反对我来你家吧?”
“你说到哪里去了,当然你是例外。”痕连忙说,不自在地将手中的杯子在桌上推来推去,他的妻子连忙走过来说:“老景是例外,我们欢迎你来。”
一边说着些外面的传闻,景兰又夹带着重复了先前的老生常谈,将痕称之为“极有创造力的”之类,然后站起来告辞了。
这一次痕特别生气,竟骂起老朋友来,而且用了“钻营”这样的字眼。
“你知道他为什么总来吗?”妻子说,“一个朋友告诉我,他来这里是为了剽窃你的技术,最近他也编起草席来了。”
“我早知道他是个庸庸碌碌的家伙,他如果学得会我这一手倒有救了。这家伙骨子里是个骗子。还记得我们和他是如何相识的吗?就因为他骗了我们,我们才与他做朋友。”
“那你还理他?”
“因为习惯了。来了一个人,我便忍不住旧病复发,说起老一套来,其实谁又有兴趣呢?他们都认为我发疯了。”
“大家总是根据买卖做得怎么样来看人吧,你的草席卖得平平常常,当然只好孤芳自赏。你不要理那些人。”
“我什么时候理过那些人了?你以为向他们吹牛就是理他们吗?谁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呢?”
痕坐在家里编了十多天草席,又要出去买米了。
走到村口,远远地便看见粮店门口排着长队,村民们的脸面都一致转向他来的方向。痕停住脚步,不想去加入那一伙了。但一想到家里中午没米下锅,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
他排在最末尾,注意到大家都在躲躲闪闪地打量他,他也知道这是大家一贯的态度,可就是没法习惯,于是翻着白眼看天。忽然,在队伍的前方有一张十分熟悉的面孔闪了一闪,使他周身发起热来。他连忙躲到前面那位身材高大的老头背后,避开那个方向的视线。那个人是谁呢?
匆匆地背了米往回走,边走边回忆,慢慢地记起了十多天前遇见的三角眼老头。原来那人就在村子里,为什么他从来没见过呢?也许他是谁家的亲戚?怪不得他去买米时大家都朝他看呢!想起这事便使他有种非常讨厌的感觉,幸亏这感觉的时间不长,因为他早就学会了“豁出去”的对付方法。走到村头的茶馆,将米放下来歇息。茶馆老板娘搭拉着眼皮,装作没看见他,他也装作没看见她,摘下草帽来扇风。
“痕师傅,他们说你在山上编草席,这是真的吗?”一个嘹亮的少年的嗓音在背后响起,使他一怔。
“是有这回事,”他冷笑着回答,“还遇见一只华南虎呢!”
“那它不吃你吗?真可怕呀!”少年天真地瞪大眼。
痕知道他在演戏,这村里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都有这种古怪的本性。
“华南虎从来不吃胆小的人,你还没有听说过吗?真是孤陋寡闻!”
“我的确有点孤陋寡闻。”少年嬉皮笑脸地走掉了。
老板娘仍旧搭拉着眼皮在打瞌睡,痕盯着自己的两条瘦腿发呆。
村路弯弯曲曲,两旁的稻田黄灿灿的。他费力地走着,分明感到自己正在走进一个巨大的塑料袋里去,那袋子正在慢慢收口,里面的氧气还可用两小时,所以他要节省用。
“刚才来了一个收草席的人,看了你的草席,愿意出高一倍的价钱呢!”妻子接过他背上的米高兴地说,“我没有立刻答应他,说要等你回来商量,我想这也是一种策略,你看怎样?哈,有了钱,我们首先雇个人来背米,你就用不着外出了,有时间就去山上游一游,该有多么好。”
“那人什么时候再来?”痕擦着汗着急地问道。
“晚上。你要洗个澡,收拾一下,显得我们是有身份的人。”
“我就这个样子,他想要就要,不要算了!”痕嘴上很硬,心里不免有点怯。“村里来了一个新家伙吗?”
“哈!那老家伙,租了老良的房子开铁铺,前天,想赖房租,和老良两口子大吵一架,就亮出刀子来要杀人,真吓人。”
入夜时分收草席的来了。买卖并不如妻子期望的那样好,讨价还价了很久,对方仍只同意出比现在外面的价格高一倍的价钱,不过这样痕也相当高兴了。于是痕让他买去十床草席,都是那种古怪图案的,形状也不太像草席,有的竟中间缺了一块,很不适用。中间缺了一块的这床他从未拿出来卖过,知道别人不会接受,而这一次,一时冲动就拿出来了。那人不动声色地点了数,一一捆好,然后挑着出门了。痕从窗口望去,看见他并不朝公路方向走,却走到对面山里去了,心里感到说不出的奇怪。山里面黑糊糊的,路都看不见,他打算怎么个走法?
“一共五百块,我没想到会有这些钱。你以后可以少编一些了,他说了每月要来收的,我们还可以抬价。”妻子高兴地扬着手中的钱说,说完赶紧将钱藏在枕头底下的一个布包里,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痕在窗口看了很久,想等那人从山里往回走,但那人始终没有回来。他知道这条路只能通往山里,那么肯定他是到山里去了。这是一座荒山,山上仅有这一条不成形的小路,就是白天里,也只有熟悉地形的人才去山上,夜间从来没人敢去,怕迷失在里面,也怕野兽。痕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简直不可思议。于是问妻子注意过这人的长相特征没有,妻子说没有,因为他长得太平常了,和那些收购草席的贩子没什么两样。痕又记起,他竟没有向这个人吹嘘自己的编织技术!这可是生平第一次,为什么会忘了呢?就因为他不曾问起!平时,无论什么样的客人来到他家,总少不了问起他的编织技术。一问,他就开始吹嘘,一吹就忘乎所以似的。而这个人,似乎与他心心相印,又似乎与他有什么默契,反正他有这种感觉,才拿出中间缺一块的草席卖给他的。整整一晚上,他连想都没想过吹牛的事!
痕很兴奋,走到厅屋里打开灯,编起草席来。妻子催了几次他也不去睡,脑子里不断地将发生的事走马灯似的演了又演,反复地在心里与那收草席的和那凶恶的铁匠对话,设想种种的遭遇,今后可能发生的种种变化,直到黎明时分才进屋去睡。
第二天,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单调,就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他让妻子进村去探听,看看村子里可有什么传言。过了一会儿,妻子回来了,告诉他没有。他便在心里讥笑自己竟然神魂颠倒起来,太不像话,于是又强制自己履行作息时间表,装作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
妻子对于他的举动心领神会,也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他们俩都在心里存着那个疑惑:谁知道那收草席的人靠不靠得住呢?世上的怪事谁能预料?
不声不响过了些日子,景兰又来了。
景兰是看见过他那些古怪的织法的,今天一进门就谈起他那床中间缺了一块的席子,弄得痕警惕起来。
“我对于你的改良织法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他侃侃而谈,又是那陈腐的一套,自己却以为发现新大陆,言谈中还不知不觉地要凌驾于他之上。
“我已经将那床席子扔进垃圾站了。”痕打断他的话,傲慢地眯着眼,“我一直在想,你干这一行太委屈了,靠这行当养家也太困难。我嘛,反正已经老了,无所谓。这一行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
景兰做作地瞪大双眼,痕又从他脸上看出村里人那种古怪的表情来。“狗改不了吃屎。”他想道。
“然而事业呢?一个人,尤其男人,没有事业心算个什么东西?另外还有荣誉,还有谁比你更看重它呢?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口里不说并不等于不知道,我们要实事求是。”
“这编草席,实在也算不了什么事业,我只不过是喜欢吹一吹牛罢了,谁又当回事呢?就连你,也是在嘴上附和而已。”
“你怎么怀疑起我的诚意来……”景兰做出吃惊得说不出话的样子,继而又转为愤怒,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告辞了。
“走了正好,”痕对妻子说,“现在门一响,我就紧张,怕来什么人。来了人我又忍不住吹牛,吹完又后悔。不来人倒好,免得破坏了我的作息时间。”
然而那铁匠却来了。来了便毫不客气地坐下,自己倒茶喝。这个人,仍旧穿着打补丁的裤子,腰上别着砍柴的刀,满脸匪气。
痕不敢先开口,自顾自地编草席。时间一点点挨过,屋里只有他们俩,谁也不理谁。铁匠倒沉得住气,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当两个热水瓶里的水全倒光了时,便站起来,一边出门一边回过头来抛出一句:
“今后要时常来光顾。”
他追出门去,看见铁匠正大踏步地往山里走,心里又一次感到那种说不出的奇怪。对面这座山是一座平平常常的荒山,他在这地方住了十几年了,每天开门就看见。平时,那上面除了打柴的,谁也不会上去,再说除了他,别人也没有这种雅兴。就是常去的他,也每回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出事。上个月,要不是想起什么野藠头,他也不会遇见那该死的铁匠,铁匠去那里干什么呢?还有,收草席的人去那里于什么呢?他进去之后走得出来吗?想到自己的买卖,痕有些担心起来。
这第一次等待的时间似乎长了些。两个月过去了,秋天已过,初冬的寒意渐渐渗了出来。铁匠没有来光顾,收草席的也没来。织好的草席在厅屋里堆得老高了,这些席子,一张比一张古怪,一张比一张不适用,有一张的形状竟和鱼网差不多。痕心里明白,这种东西是没法卖出去的,所以别的收草席的小贩来了,他一张草席也没拿出来。可是再等下去,吃饭就成问题了,还有女儿的学费,过冬的衣裳。幸亏他的妻子近来去外面打些零工补贴家用,然而一回来就腰酸背痛,还不时地去窗口张望。痕知道她望什么。
一天早上,痕又上山了。他打好绑腿,穿好麻鞋,提着篮子出门的。这一次,在小路上看见了很多野藠头,可惜都已开花,老了,不能吃。他疑惑地想着为什么上次没发现它们。爬了很久,抬起头来,看见前面的野栗子树上支棱着一捆什么东西,心怦怦地猛跳,走到面前一看,果然是他织的草席,再看地下,还有一根扁担。“华南虎”,他想到这三个字,呆呆地坐下了。他坐在栗子树下,一直坐到天快黑,浑身冷得发抖了才回家。道路模模糊糊,他高一脚低一脚地乱走,到后来简直就不再管什么路,只是往下冲,弄得满手都是刺藤挂出的血迹。下得山来,衣服都成了破布片,冷风一吹,伤口刀割一般。
“啊呀,终于回来了!”还没进屋,就听到妻子的嗓音。
“我们一直等你,”妻子说,“他说晚上还要有事呢!”她指着暗处坐着的人影,那人走上前来,真是那收草席的。
“我还以为你……”痕张大了嘴。
“以为我不来了吗?我说过要来的,我这人最守信用。”他咧嘴一笑,弯下腰去捆草席。
“还是老价钱吗?我们要加价呢!”妻子说。
“你不要乱说!!”痕怒吼道,满脸涨成猪肝色。
小贩慢慢地数钞票,数完,低着头将钱交给痕,痕也低着头去接,两人谁也不望谁。痕接过钱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心脏又狂跳起来。
小贩还是挑着草席朝山里走,并且走得很快,很着急的样子,一会儿就消失在树丛中了。痕在屋里长长地叹着气,久久不能平静。
“这个人,可能是住在山那边的,山路已走熟了。要不,谁敢在这个时候过山?”妻子在厅屋里边打扫边唠叨,“其实加点价他也会同意的。你没注意吗?他一心要收你的货,每次看也不看就挑走。”
“我们现在不是比原来有钱了吗?你还要雇人来买米,我看不用了,买米买煤之类的事,我的体力还可以支持几年,省下这些钱吧。”他心平气和了。
痕是在粮店排队买米时无意中听到关于他的流言的,那流言极其模糊,却又似乎极其恶毒。排队时,很久不见的铁匠意外地出现在他前面,扭过头来朝他嚷嚷,说晚上要来他家中拜访。前面排队的人都一式扭过头来看他,他则阴沉着脸看天。排到柜台前,又有人故意挤他,他愤恨地踢了那人一脚。
背了米到茶馆歇脚,茶馆老板娘正和另一老妪聊天,看见他来,两人同时闭嘴,用谴责的目光瞪他,希望他快走。
痕假装不知,偏要在那桌边多坐一会,还喝了一碗茶,将一角钱放在桌上。
老板娘走过来,将他喝过茶的碗朝地上用力一摔,一声锐响,破了。
痕一动不动,又坐了几分钟才慢慢站起,背起米回家,心里再一次感到在这个村里已成了一个幽灵。
他想到那铁匠。原先不曾见过面,却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这些年经常有这样一些陌生人,一见面就对他的过去了如指掌的样子。痕想,大约于不知不觉之中,他在这一带的知名度已是非常高了吧。这个人,无缘无故的来他家里坐,弄得他心神不定,而且他那种反客为主的态度也令他无可奈何。如果关上门不让他来,又显得自己十分怯懦,让他来呢,又不能做到镇静坦然。
痕心里七上八下的,走到家门口,又连人带米跌进了水沟,将左脸擦伤了一块。
那天晚上铁匠并没有来,却有什么野兽在对面山里叫了一夜。擦伤的左脸也奇怪,直到早上才开始流血,用冷水、用纱布、用香灰都止不住,搞得身上血迹斑斑,只好让妻子去请草药郎中来。
草药郎中嚼了一种什么藤,敷在伤口上,止住了血。痕定睛一看那郎中的脸,原来是铁匠,冷汗一下就从背上冒出来了。
郎中走了之后,他感到自己的头重得很,大约是失血过多吧。
“这个人不是铁匠吗?他怎么成了郎中的?”他问妻子。
“啊,你好好躺着吧,你发烧呢!简郎中和我们认识十几年了,你怎么连他也认不出了呢?真可怜啊,我看还是请个人来做这些事算了,我们现在不是有点钱了吗?下一次那收席子的来了,我还是要提加价的事,不然他还以为我们的席子没人要呢!”
“正是没人要嘛,你怎么糊涂了,居然以为有人要我们的草席?我看你发昏了。”
“可能我是发昏了,这种事最容易生出错觉。”
跌伤脸的第三天,收草席的又来了,一进门就说要与痕签一个合同,今后草席有多少他收多少。痕浮肿着脸坐在那人对面,心中喜出望外。他的妻子也掩饰不住脸上的高兴,却一声不响。
“价钱嘛,还是老样,这一点无法作大的变更。”他慢悠悠地说。
“老样就老样。”痕连忙说,他还担心他要减价呢。
“这对你来说已经够了。”他脸上浮起那种模糊的笑意。
“对,已经够了。经济上的困难我自己克服,我这个人,能吃苦。”痕忍不住表白起来、“你看,我脸上的伤是背米时摔的。”
那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展平了放在桌上。痕接过合同左看右看,直看得脑袋发胀,却怎么也看不懂。他眼前的这张纸上画着许多圆圈和箭头,其间又有一些动物的头部,简直让人眼花缭乱。莫非他自己产生了幻觉?昨天他不是将郎中认作了铁匠吗?他定了一下神,不动声色地将合同递给妻子,想看看她如何说。
妻子拿起合同,对着光眯缝着眼看了几秒钟,然后用食指的指甲指着右边角上对他说:“就在这里签名吧。”
他的手抖得厉害,糊里糊涂地签了名。
“这就行了。”收草席的说,将合同仔细叠好,收进胸衣口袋。
那人走了以后,痕问妻子:
“你看清楚了合同上写的什么吗?”
“我?我没有看。看什么呢?签名就是了,反正我们又不失去什么。”
“这倒也有道理。你没发现那上面有箭头什么的吗?”
“我没看,看什么呢?我们又不认识这个人。”
“你的话很有道理。”
此后的日子并未如所料想的越过越顺心,反而徒然生出诸多的烦恼来。
痕总忍不住去那山上看一看。在山半腰,那棵栗子树干分杈处,已经搁了三捆草席。最先搁的那捆已经长霉,还有一捆也变成了黑色,最外边那床鱼网状的已多处脱落。痕坐在树下,看上去若有所思,实际上脑子里空空如也。
就这样,他与收草席的人心存默契,严守着一个共同的秘密。
现在他妻子去肉店的次数多起来,女儿也添置了新衣服。据妻子说,并没有人见过那个收草席的,每次她去买肉,肉店老板就做出怜悯的样子,要她劝劝痕,不要这样拼命织草席,身体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猛烈攻击某些人是“要钱不要命”。痕听了妻子的话冷笑起来。
他去粮店买米,所有排队的人都与他拉开一段距离,好像他有传染病似的,更没人再来推他了。他则仍然一如既往,翻着白眼看天。只是有一回,一个常来的村民当着大家的面叫了他一个十分耳生的称呼。当时那人笑容满面,迎上前来叫了一声“痕老师”,给了痕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脸都有点白了。他当时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呆呆地瞪着那人。那老头自觉没趣,怏快地走了。周围的人则窃窃私语起来,连米都忘了去买,直到店员高声叫喊才匆匆去柜台。
在村头歇息的时候,老板娘也不再给他脸色看,而是干脆走进屋里不出来了。他坐多久她就在屋里呆多久,桌上也不再放着茶杯茶壶,那一定是远远看见他来了就收进去的。
回家的路上遇见背着草药的简郎中,他热情地向他打招呼,简郎中却似乎不认得他,自顾自地走路,连头也没抬起来。这件事倒是他没料到的,就如一瓢冷水从头顶泼下来。他放下米,在田埂上坐了老半天脚还发软,抬起头来,看见那个称他为“痕老师”的老头远远地朝他奔来了。
“啊,你在这里,我要告诉你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他喘着气说,“都说你快离开此地了,要将你家的房子改为工具房呢,这不是糟蹋房屋吗?而且是像你这样的体面人的房子。想想看,编草席的技术高超,独一无二,却将他的房子改为工具房!真是险恶!这样吧,我来帮你守这房子,待你回来之后完整归还,你看怎样,我不怕他们造谣,我要伸张正义,看他们敢把我老头怎么办。”他扬了扬拳头。
“我并不要搬家,住在此地好得很,再说搬到哪里去呢?”痕冷冷地说,心里十分厌恶。
“你还要对我保密呀!哈,你这滑头!他们计算出来,你老婆这个月去了六回肉店了,真奢侈呀,哪来的钱?”
“拼命织草席所得呀!”
“你不要对我保密了,痕老师。”他又说出这个刺耳的称呼,弄得痕脸上红一块白一块,愤怒地站起身背了米就走。
“你好好考虑一下!!”他在后面大声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的秘密!”
老头果然知道他的秘密还是虚张声势?他又记起近来已没有人到他家里来,连景兰也不来了。开始他把这看作一件好事,现在又看作一种凶兆,原来还有人在算计他住的房子呢!这一招太阴险了。虽有这许多烦恼,痕的心里头还是不像原先那么虚了似的。就因为来了一个收草席的,将他的毫无用处的东西用稍高的价钱收下,使得他的生活有了保障,从此他便生出一股理直气壮的情绪来。但一想到那些草席扔在荒山里任凭日晒雨淋,又有点担心,担心被别人发现,识破这里头的机关。因此他去山里光顾自己的产品的次数渐渐多起来,当然每次都是偷偷摸摸的,连对妻子也不说实话,还提了竹篮作为掩护。最初一星期去一次,慢慢地变为两三次了。原来并没有路通往那棵栗子树,踩的次数一多,周围的毛竹和草都被他踏倒一大片。他担心这会不会更容易暴露目标,又想将自己踩倒的那些植物扶起来,但徒然忙乱了一阵,并无什么效果。
首先产生疑心的是他妻子。追问之下,他便只好讲出实情。妻子的脸色看起来有点奇怪,虽竭力掩饰,还是引起了他的愠怒。
“这件事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有什么意外的呢?重要的是有人按时来收我们的席子,这是个事实,我们还用卖席子的钱买了肉,难道不是吗?”
“这种买卖能不能长久呢?”妻子仍然担心,“你现在每天去山上,会不会被人发现?”
“他们不会对那种地方感兴趣的,就是发现了,对于我也没有丝毫的损害,他们现在已经认不出我织的东西了。”他自信地分析道。
“似乎也正是这么回事,”妻子叹了口气,“还有几天那人又要来收席子了。”
妻子很快适应了新的情况,还无端地自豪起来。从肉店回来,她告诉痕,现在村里人连她也戒备起来,说话阴阳怪气的。那肉店的老板本是个熟人,爱与她东拉西扯,这几天却十分警惕的样子,连眼皮都不抬起,割了肉往她篮子里一放,赶紧躲到一边去了。
“势利眼!”妻子眼里发亮。
“不要理他们。”痕想着心事,注意着门的响动,因为收草席的要来了。
“这一回卖得不是十分好,所以要压一点点价。”他一放下扁担就宣布,“你不会介意吧?这是常有的事,不过我会信守合同。”
“当然不介意,当然。我怎么会让你为难呢?”痕一边递过烟去一边疑惑着:那合同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你知道,做买卖总是这样,有旺季也有淡季,重要的是我们的产品,对不对?这一点你该有信心吧?”他说起大道理来。
“这一点我很有信心。”
他并没有压多少,只是每床席子少两角钱,付了钱就走了。这一次他也是毫无例外地往山里去了。痕想起被踩倒的那些植物,脸上浮出一丝笑意:那些草和毛竹是他们俩共同踩倒的。
时光在寂寞中不知不觉地溜过,一转眼半年过去了,窗外已是初夏的绿色,篱笆上星星点点地缀着一些黄色小花。景兰已经很久不来了,妻子说,他早就不织草席,去乡下收购鸡蛋去了。这样,除了收房租电费的每月来一次,收草席的每月来一次,再也没有外人来痕家里了。有时他在去山里的路上遇见熟人,想要打招呼,那人却别过脸去,于是他也就势别过脸。再后来他走路根本不抬头了,省去了许多麻烦。可能是肉吃多了的缘故,爬起山来特别有劲了,下山时简直有腾云驾雾的感觉。
扔在山上的草席已有六捆,三捆架在栗子树丫上,三捆躺在地上,旁边还有六根扁担,都是新的。痕不同意妻子到这个地方来,但也可能她偷偷来过了,谁知道呢?从树缝间朝山下望去,村民们正在稻田里打农药,白雾腾腾的,一片繁忙景象,对比之下,自己真算得上是清闲了。后两个月收草席的大大提高了价钱,说是旺季来了,给的价比原来多了一倍,所以他就乘机偷闲,每月少织几床,懒散了许多。坐在栗子树下,凝视着最先扔掉的那捆正在腐烂的草席,他感到自己生活在一个解不开的谜之中,这谜的答案似乎十分清楚,又似乎根本没有,他也懒得去深究,他本来就不是那种凡事刨根问底的人。要是换了别人,早就要将那收草席的来历搞个一清二楚,他却没这个习惯,他愿意得过且过,也愿意与收草席的保持这种心照不宣的关系,他觉得这样才是顺其自然。
然而他又撞上了铁匠。老头这次没带刀,却仍是杀气腾腾的,当时他正瞎忙着将那些踩倒的毛竹扶起,他忽然就在草丛中出现了。痕开始看花了眼,以为是一头野兽,脑袋里“轰”地一下,手脚都动弹不得了。
“我看你现在越来越怕死了。”铁匠走近栗子树坐了下来,“既是将自己的性命看得如此要紧,又还天天来这里干什么呢?你的思想,怕是走进了死胡同了。一般人都不来这里,不是吗?原先有个人天天来过,他撞死在那边的一个岩洞里了。你和他很不同,你怕死怕得厉害。你不担心我会谋害你吗?”
“我不担心。”痕壮着胆子说,“你已经知道我心里的事了,像你这种老谋深算的人,早对我的前途清清楚楚的了,你才不会来费这个力气呢。”
铁匠老头笑了笑,站起身往山顶爬去,一会儿就消失在树丛中。痕记起,他连看也没看一眼面前的草席,是他根本没看见,还是他认为这类事不值一提呢?他可算得上是痕认识的人当中说话最为干脆的了,不像有的人词不达意,啰里啰嗦,他总是一语中的,胸有成竹。不管痕做出何种不在乎的样子,仍然遮掩不住内心的恐惧,他就是怕这个人,不论他带刀还是不带,对于他总是个很大的威胁,这里面的缘由他也说不清。他总是扬那把刀,而且总说要杀他,他是说一说好玩的,还是真的要杀呢?痕的这种畏惧似乎已经成了一个病,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睡着了还是醒着,只要想到有铁匠老头这个人存在,他便觉得不安。铁匠的身份是暧昧的,也可能是人们虚构的,痕在乎的倒不是这个,痕惧怕的是他眼里的那两道寒光。痕回忆起第一次遇见这个老头的情景,记起了采野藠头的事,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以后发生了什么呢?从那以后一捆又一捆的草席扔在这树底下了。
“只要心不在焉地沿着小路往前走,便可以采到野藠头,还有蘑菇呀什么的。”他开始向着空中大声说,“其它的一切不去想它,顺顺溜溜地下山,好像山下这些人收割完毕回家似的。”
一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话特别可笑,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一笑,周围的灌木可疑地响动起来,像有野物潜伏在那里。他连忙收住笑声。
下到山脚时他还在想:要是那天不去采野藠头,铁匠老头会不会来村子里落户呢?村里人是在与他一道合谋捉弄他,还是根本不相干呢?幸亏这老头看不见,也似乎不关心这些草席,不然就麻烦了。
回家的路上又被那称他为“痕老师”的人追赶,奔命一般奔回屋里,弄得满脚都是泥。那老头倒也不进屋,只是在门口高一声、低一声“痕老师,痕老师”地叫,搞得他只好躲进厨房。一直到妻子回家那家伙才走开。
“那铁匠的话你也不要过分顶真,”妻子说,一边垂着头帮他刷鞋,“不就一个外来户,有门打铁的手艺吗?如今那种手艺会做的很多,也不怎么吃香了。我看你最近不如原来有规律了,为什么呢?”
“就是。说起来也怪,我昨天一天竞忘了编席子了,我怎么会渐渐疏懒了呢?看起来,我还是不应该有很多的空闲,最好被人从后面追命一样的追。我昨天干了些什么,我竟忘了。让我想想看,我想起来了:我在里面房里造计划,我不断地考虑应该怎样对付那收席子的,我想了一个又一个方案,后来有点疲倦,就睡了。”
“收席子的有什么难对付的呢?自自然然地讨价还价不就完了吗?倒是门口那人真恶心,看你跑得满脚都是泥。”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恶心的,我就是沉不住气。”
那晚的月亮出得特别早,痕坐在窗前,抽着纸烟,看着山坳里的月亮,古怪地笑个不停。女儿抱怨说他的笑声使得她无心复习功课,于是他只好收住笑,到厅屋里去编席子。
近来他的产量明显减少了,也不如过去那么认真,这一点连妻子都看出来了,心里暗暗着急呢。
“饭嘛,总是有吃的。”他安慰妻子说,“对我们来说,那收席子的人就如从天而降。其实哪里会是从天而降呢?老早就安排好了的。现在即使他不来了,也会有什么别的人来收的,或者竞就收也不收,直接给钱给我们。我对这件事已经看得相当透了。”
“你太自信了,我们还是稳重一点的好。我刚才在回家的路上听人告诉我,有人说你与那铁匠狼狈为奸呢!”妻子不无忧虑。
“那有什么关系呢?”他心平气和地说。
铁匠就如一个疮,不去碰它倒也不怎么痛,但总感觉得到。与人谈话只要一涉及这个人,痕就变得侷促起来,语言绕道走。幸亏来找他谈话的人越来越少,除了收房租水电的,就只是在路上碰见过一次简郎中,谈到了铁匠。当时的情况很奇怪,简郎中背着药篓子向他叙述早晨上山采药的情况,忽然停住话头问他:
“听说你也常去山上,你在山上总看见我。我感到纳闷你怎么不和我打招呼。我一心采药,从来没看见过你。你应该和我打招呼,我常帮你老婆治病,你总不会不知道。”
“我并没有见过你,我只是遇见过铁匠……”他急急地申辩。
“铁——匠,”郎中拉长了声音,又重复了一次:“铁——匠!好,这就证实了某些看法是有充分根据的。现在还去山上钻来钻去的人可说是寥寥无几了,再说你的气色并不怎么好。”
“当然,我有病。”他爽快地说。
简郎中却责怪地看着他,摇头,然后走了。
“铁匠是一个疮。”他轻轻地说。
“什么?你还在想那个人呀!其实我对他也并非一无所知,但我不去想,这不就完了吗?有些人我们不去多想的,顺顺溜溜,我们不是已经过得顺顺溜溜了吗?比原先好多了。”妻子说。
“在山上钻来钻去的人本来就寥寥无几嘛!”
“你指的是什么?”
“我指的是,像我这类人快要绝迹了啊。当然我也并非完全没有用的废物,不是还有人给我送钱吗?昨天我出外还到了一个好地方,满地的青草和剑兰,一个幽静的所在。”
“你还打算去那里吗?”
“我?不,不去了,坐在这里想一想就可以了,我对看到的东西并无很大的兴趣,因为说不定是眼睛产生的幻觉,所谓昙花一现,也可说是年老眼花。”
痕觉得有点惭愧,因为他并没有找到一个什么好地方,有青草和剑兰的地方,实际上,他连想也没想到这类地方,之所以说一说谎,主要是为了让妻子放心。近来他经常像这样信口乱说,幸亏妻子觉察不到。现在,他抽着纸烟,面朝着月亮,他听见前面那一排房屋里传出嘈杂的谈话声,那些声音近乎喧嚣,细听却又听不出任何头绪。从一间房子里,铁匠走了出来,用他犀利的目光扫向痕的窗口。痕想避开他那炯炯的目光,但又总忍不住要往那边扫一眼,像有磁石吸引一样。后来他想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去睡觉,可又感到不太合适,感到那双眼睛不会将他放过,思来想去的,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行为诡秘,不由得对自己的今后生出一种忧虑来。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铁匠已经不见了,在那门口,代替他立着一把长柄的扫帚。不知为什么,那扫帚也使痕坐立不安,不敢去睡。就这样与那扫帚对峙着,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中竟看见东边显出了鱼肚白,背上也有些沉重,原来是妻子将一床毯子搭在他身上了。再朝前一看,那张门关上了,门口什么也没有。
“原来那扫帚是一个幻象,”他自言自语地说,“任何事只要过于专注都会产生幻象。”红着眼睛去洗了一把脸,不知不觉又踱到窗口。眼前什么也没有,几个农民背着锄头在路上走,兴高采烈地聊天,其中两个聊得兴起,还打了起来,相互用锄头去挖对方的头,当然并没有挖到。山坳里,红通通的太阳已露了半边脸。痕对这些景象完全没有感受,心底里竟盼望着昨晚的事再次出现,铁匠也好,扫帚也好,总比这眼前的东西有所不同,白天真是太漫长了。从前制定的作息时间表渐渐被他破坏了,因为夜里坐着看外面,白天便打不起精神来编席子,所以手上功夫越来越粗糙,敷衍了事。为此也受到内心谴责,但也就是这样堕落下去了。
走进厅屋,一种异样空旷的感觉。堆在角落里卷起的草席像蛇一样缠着他的思维,他数了一数,这个月只编了八铺。回忆起编织的情形,不禁哑然失笑。近两个月他的工作态度是大不如从前了,有时简直吊儿郎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有几铺席子编到半途就扔下不管,过了几天就放到那一堆充数。他还有一个典型的变化就是他现在无法稳稳地坐在矮凳上工作了,扭来扭去的,还不时踱到卧房的窗口去看风景,有时风景也不看,只是在房里转来转去,每当这个时候,妻子就以为他是在思考编织技术问题,后来他却说他什么也没想,就只是茫茫然然,他对编织的事已厌烦了。“茫茫然然,随随便便又过了一天。”
算来算去,他与之交往的只有两个人了:铁匠和那收席子的。对铁匠老头,他是又怕又离不开,所以他总到窗口去呆着。说到收席子的,他只是期待和莫名的兴奋。说来也怪,这两个人都不是他有意要交往的,他与他们碰面也从来没有什么事先的招呼和预感,一切都像一个悬案,而现在他的整个生活都变成与这两个人打交道了。这两个人又有区别:铁匠住在村里,天天看见,一见面就威胁和嘲弄他;那收席子的却是没有个住处(也许有),只是不定期地拜访,收了席子就走了,行踪诡秘得很。他时常坐在屋里发呆,偶尔脑子里像电影一般出现与这两个人会面的情景,但那都是不由自主的,他从不有意去回忆与他们之间的关系。
现在他正等待下一轮的席子收购。他曾对妻子说,就是不工作也会有人送钱来的,当时他说这话倒不完全是吹牛,他对这一点无端地有种自信,也不知这自信是从哪里来的。反正近几个月来,他觉得自己的目的越来越容易达到了,有时刚刚在脑子里产生一个念头,随之就变成了现实。比如他刚刚想到“少工作一点,多偷些懒,照样活下去”,他的身体马上就变懒了,而且心安理得,并不为今后的生活发愁。上午他还鬼使神差一般对妻子说:“我的席子会卖很高的价钱的,这世界上需要我这么个人,虽然地位身份模糊,这种需要也就规定下来了。”妻子还以为他说胡话呢。
“你总得工作。”沉默了半晌她才说。
“为什么呢?有时候我想,干脆洗手不干算了,照样有办法活下去。我愿意每天坐在窗口,无所事事。每天该背米的时候便去背米,该买煤的时候便去买煤,有事没事到山上转一转。”
下午收席子的来了,看了看堆在角落里的席子,点点头,掏出腰包来付钱,一边将钞票数得飞快一边说:
“现在旺季来了,比上个月加一点价。”
“这当然好,也应该,我们并不富裕。”他仍然不动声色地说。
他一走,妻子就惊呼起来:
“他并不按席子的数量给钱!他每次都是付同样的数目,这次还加了许多,会不会弄错了呢?也许等他想起来,会来要你退钱的。”
“怎么会呢?”痕微微一笑,“我们是遵照合同行事,你还不明白吗?”
“啊,你看懂了那合同吗?”
“用不着看,通过这一年来的买卖,我明白好些事了。”
“那合同是永久性的吗?”
“哈!这种事谁说得清?又有谁能签上一个永久性的合同呢?大致估计今后有饭吃就可以了。早几天我去背米,茶馆的老板娘假装忘记似的让茶壶留在桌上,我一尝,是特级花茶!其实她怎么会忘记?她自认为应该对我改变态度了,这些人真可笑。”
几个月不来的景兰又上门了,穿了一身黄衣服,满脸容光焕发,显得年轻了好多。这回他还带来一个陌生人,那人也穿着黄衣服,很谦卑的样子。
“这是我的表弟,他在外面听到了你的名声,打算经常来这里向你学习学习,获得一些灵感,提高自己的技术。”景兰说。
“学什么呀,我近来差不多要放弃这门行当了,技术也退化得厉害,我将来可能不干这个了。”
“你真是过于谦虚了。我记得在困难的日子里,我好像是你唯一的知音吧?我常对表弟说,你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不管外面怎么看,我们始终是站在一起的。啊,我真怀念那些好日子!我听说你们家现在天天去肉店砍肉回来吃了。我就想,早该如此,这个世界埋没了多少英才啊!”
“埋没了多少英才。”表弟也说,脸上无动于衷。
“请问你现在干什么工作?”痕出于礼貌问那表弟,表弟却嗔怪似的瞪他一眼,掉转头去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