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为家,四海为家!”景兰急忙替他回答,“向你学习的事就这样定了,我想你不会辜负老朋友的期望的。”
“我并没有答应,”痕连忙辩解,“我已经不打算干老行当了,我早该休息了。”
“不要推脱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天天去肉店吗?难道天上会掉下钱来?当然我不是侦探,也不想管你的闲事,但你们去肉店人人看见了的。你就不要推脱了,我这点面子还是有的吧?我们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当然。”痕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你当然注意到我们俩的服装了。这是一种标志,说明我们已洗心革面了。我们穿着这身醒目的服装,时时刻刻不忘自己与众不同。”
但那表弟似乎并不感到与众不同的乐趣,只是一个劲往后退,退到了门边,背对大家站在那里。痕的妻子递给他一杯茶,他失手将茶杯落到地上打碎了。
“我明天早上八点来。”他毕恭毕敬地说,垂着双手。
“八点?早上八点我要睡觉呢!”痕连忙说,“再说我的生活就是站在窗口打发日子,你来跟我学什么呢?”
“我早上八点来。”他重复道,然后提起脚就走出门去,景兰也随之出了门。
痕感到非常的气愤,他想到这景兰真是十分的卑鄙,和他那称为表弟的什么人穿着一身黄衣服就来了,目的暧昧且不说,还硬把这表弟塞到他家来,而这家伙简直是个疯子。痕一边生气,一边却思忖着明天早上如何对付表弟。于无形之中,他已经不打算明早睡懒觉了。景兰这一招真是厉害,竟改变了他的习惯。他又记起这景兰已经好久不来了,他并未目睹他生活中近来的变化,包括经济收入的增加等等,他只是根据村里人的议论瞎猜测,而且也似乎并不想弄明白个中底细。既然如此,他打发表弟到他家里来会有什么样的目的呢?对他不感兴趣,却又打发人来他家,真是人心难以揣测啊!
天蒙蒙亮痕就醒来了,洗了脸,到外面院子里转了一圈,又回来将厅屋里扫了扫,将工具上的灰掸了掸,将没织完的那床席子摆好,然后才去吃早饭。
“今天那人要来。”妻子说,并不将头从碗上抬起来。
“是的。”他简短地回答,语气有些愤怒似的。
吃完饭他就去站在窗口,心里盘算着如果那什么表弟来了,他就这样站它一整天,看他说些什么。铁匠今天没有出来,那门口冷清清的,只有一只乌鸦落在地上,又飞走了。痕看了一会儿,觉得相当乏味,再看看表,已经7点50了,于是去上厕所,一边吩咐妻子:如果那人来了,就说他在厕所里。
他故意把动作放得很慢,上完厕所已是八点半,然而那人并没有来。因为妻子掩饰不住脸上的失望,痕又很气愤。他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一直踱到九点那表弟仍没来。幸亏妻子到邻村买菜去了,要不然可糟糕死了。9点15分的样子,痕伸长脖子朝大路上望了望,确定他不会来了,便穿好外衣,提了篮子打算上山去了。回想自己早上的行径,也觉得不可思议:原来自己是很在乎这类事的?那表弟是不是看透了他,才开的这个玩笑呢?
一出门,便看见铁匠那隐隐约约的身影在前方飘动,想跟上去又改变主意,决定还是放慢脚步的好。早春的天气有些燥热,还没上山就出汗了,就势在路边石头上坐下来,有人在身后说话:
“在如今这种年月,你对于织工的生涯有种什么样的预测呢?”
回头一看,竟是他等了这么久的表弟。他仍旧穿着那身黄衣服,低着头,十分谦卑。
“你这个说谎的人,你根本没来,却躲在这里捉弄我!”痕心中火冒三丈。
“我为什么要说谎呢?”他显得茫茫然然,“我没打算说谎。也许你心里有太多的臆测。”
“是谁说的早上八点来我家?”痕仍旧气愤愤的。
“是谁说的呢?”他也反问道,完全是迷惑不解的神气。
“也许是我自己。”痕的火气忽然小了下去。
“也许是你自己。”他也说,放了心似的。
“可是你不要学我说话好不好?”痕又生气了。
“谁在学你说话呢?”他再次显出茫茫然的样子,“谁学你说话了?”他一边重复一边朝路上走,一会儿就走远了。
“谁学我说话了?”痕自言自语道,同时大吃一惊,以为自己中了邪,产生了幻觉。揪揪头发,猛眨几下眼,还是搞不清刚发生的事。
有几个村民从路上走过来了,痕生怕他们注意自己,连忙朝回家的方向走,也不想到山里去了。那几个人居然也掉转头,跟在他后面走,还叽叽喳喳的,似乎是在说他。痕索性站在原地,看他们干什么。但他们不干什么,也站在原地,还是叽叽喳喳地小声说他。痕趁他们不注意,撒开腿便跑。
他又奔命一样奔到家里,关上门。一看自己的裤脚和鞋子,又是沾满了泥,狼狈不堪。
一会儿妻子就回来了,买回一大堆莴笋做菜。因为痕近几个月比较懒散,也不管理菜园子,妻子只好去邻村买蔬菜来吃,这一来支出就增加了,幸亏那收席子的也付得多了。对于这件蹊跷的事,痕的妻子也糊里糊涂的,懒得去弄清。她相信这些事全写在合同上,而她,一辈子没和人签过合同。
“这事就这样算了。”痕一边刷裤腿上的泥巴一边说。
“什么?”妻子吃了一惊。
“我是说与人打交道的事。今后除了收席子的和铁匠,不要放任何人进屋里来,我与外面这些人的关系就这样算了,太麻烦。”
“可是简郎中呢?他可是个好人,总帮我看病。”
“那就再加上简郎中和收电费房租的,共四个人。小孩子可以不算数,女儿的同学什么的可以来。”
说过这些话之后,他觉得心里格外的轻松。踱到窗口,看见那几个村民已走远了,铁匠又出现在那张门外,似乎在冷笑,还朝他做了一个鄙夷的手势,使得痕不由得脸一热,低下头去。他想到最近发生的这些麻烦,都是那收席子的来了之后出现的。要是那人只出个普通价收购他的席子,他妻子就不会常去肉店,村里人就不会知道他的生活“好了”,也不会有人来打他的房子的主意以及跑到他家来要向他学习什么的。现在事情已经复杂化了,但他与收席子的之间的关系却是简简单单,那人连货都不看就给钱,挑了席子就去扔在山里。而原先,那些收席子的总是左看右看,还挑毛病,狠狠地压他的价,说他的工作“华而不实”什么的,甚至常退货。
现在他倒并不担心别人去山里看了,又有谁搞得清这种事呢?即算他们看见了扔在那里的东西,大惊小怪一阵,随即便会抛之脑后的。再说他们做梦也不会将那些腐烂的席子与他这个人联系起来,他们村里的人从来不对事物加以联想,生来就没这个习惯,从这一点看起来倒是很纯朴似的。就比如一个人看见有人挑了席子从他家出来,然后这个人尾随收席子的到了山里,看见他将席子扔在栗子树下吧,他也决不会想到这些席子是痕的,他会认为它们是某个他们不认识的怪人织的。这是奇怪的,这些村里人的脑子就是不能联想。
有一回那收席子的来他家收了席子,他送他出门,回来时在门口碰见王嫂,王嫂和他打招呼说:“你工作忙吧?你的这位朋友我认识,他什么都不干,到处游荡,今天他怎么将简郎中的草席挑走了呢?我认得医生的手工,那绝对是他织的,马马虎虎,怪里怪气的。”
而对于他的经济收入的增加,大家又另有一番解释。他们说他并没有卖出一张草席,只是他有个未见过面的远房亲戚欣赏他的手艺,每月汇钱给他。“现在他家里的存货已经堆得像小山一样了,他不让我们去他家里,纯粹是不好意思。”他们都这样说。
在粮店排队买米时,他也曾故意提高了嗓子告诉人,说他卖出了多少床席子,什么价钱等等,但那听他讲话的人开始一本正经地点头,最后却现出嘲弄的神色。“这个人从来也不知道谦虚是怎么回事。”这是他偷听到的一句话,还有一句是:“谁看见过有人收购他的席子吗?谁也没有,这是很明白的,吹牛也不起作用。”
景兰的表弟终于又来了,黄衣服一闪就溜进了门。痕以为他要留下,慌忙走到窗口那里去站好,目不斜视。然而表弟并不要留下,却在他背后说:“我现在有事,今天下午两点再来你家。”说完就走。
痕又开始坐立不安,对于表弟的做法愤恨到了极点,打算等他下午来了之后将他撇在家里,自己到山里去;或让他在厅屋里干等,自己闩了门在卧房睡觉;或根本不让他进门,任凭他怎么喊也不开。想呀想的,想出好多主意。两点钟到了,他没来,三点钟了,还是没来。痕垂头丧气,将愤怒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坐在屋里生闷气。
生完气痕就睡午觉,这一觉从下午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搞得妻子不知出了什么事,大大担心起来。中午胡乱吃完中饭,痕又倒头便睡,朦胧中听见女儿在耳边说:“那人又来了。”
“谁?”痕一下子坐起来。
“他说是你的老乡,你从小就与他要好。”
痕从门缝里看见铁匠那把钩刀在晃动着,连忙穿好衣走到厅屋里去。
铁匠叉开腿坐在桌旁,脸上的横肉跳了几下,一只手紧握住钩刀,一副准备砍杀的姿势,痕不由得倒退几步。然而他的手又松开了,从容地到桌上拿杯子喝茶。
痕畏怯地移动步子,也到桌边坐下。
“生意怎么样?”铁匠故意粗声粗气地问。
“怎么样呢?我也搞不清……”他嗫嚅着,“要等那收席子的来才知道,合同都在他那里。”
“什么!?”铁匠大吼一声。
“啊,我弄错了,没有什么合同,我刚睡醒,还在说梦话呢。”他的腿簌簌发抖了,随即又提高嗓门给自己壮胆,“我什么都没说。”
“以后说话要注意一点,有些话可以不说。”铁匠毫不放松地瞪他,“你一个人在山上的时候尤其害怕,难道不是吗?睡着了也没用,总要醒来,我正是来提醒你这一点的。这件事不要轻易地忘记。你看见这钩刀上的血了吧?很普通的事。要彻底从心里打消关于合同的企望,我在那边每天都关心着你的这个问题,你都清楚的,只是别忘记。”
痕的女儿倒并不怕铁匠,她从他腰上取下钩刀,在屋里舞弄起来,一副顽皮相。铁匠注视着她,目光就如两条冰。
“放下!!”痕气急败坏地冲过去。夺回钩刀交给铁匠。女儿吓了一跳,一溜烟跑掉了。
“你想清楚了没有?”铁匠系好钩刀,打算离开。
“也许。但还要再想想。你总不介意我坐在窗口吧?”他犹豫不决地说,对自己的声音很厌恶。
“你坐在那里看我,事情并不因此有什么改变。我可以告诉你,你不要指望奇迹出现,从来就没有。你已经知道了,日子会越来越难熬,慢慢地,每一分钟都会让你实实在在地感到它的漫长。当然你只好坐在窗口,以看我来打发你那单调猥琐的生活。你的朋友再一次欺骗了你,对吗?你将手放到这上面,试一试刀刃。”他将钩刀解下,摆在桌上。
痕的手抖得厉害,脸都白了,手指在衣服前襟上摸索着,始终不敢伸过去,他的脸因惭愧而涨得通红。铁匠观察他良久,表情越来越鄙夷,越来越不耐烦,最后他收起了钩刀。
“这也是一种体验,一种权宜之计,”他说,“和你坐在窗口差不多。你这类人都想看见,但是慢慢地,你连看都不看了,只用耳朵听。比如现在外面晴空万里,我们俩用力一凝神,就这样,你感觉怎么样?”
“我不能很准确地说出来。”
“好,你就采取这种权宜之计吧。冒险的生涯并不适合于你,上一次,我险些将你误杀了。要知道我从不手软。”
“你就是在这里住一两天我也是欢迎的。”痕突然说,说过后目光就躲闪起来。
“为什么呢?你要弄清一些事?我刚才告诉了你,完全是白费心思。”
他走了,痕的内心空空落落的,他不愿编草席了。
“那把刀,我玩起来很顺手的。”女儿不知什么时候从屋里溜了出来,兴奋得两眼发光。
“你懂个屁!这种事是要命的!”他大声呵斥,可是女儿并不害怕,表情还有几分嘲弄,似乎看穿了他,又似乎在想自己的心事。
然而关于那把刀,关于铁匠,自己又懂得什么呢?无非是一些朦胧的猜测而已,甚至连猜测都算不上,只是在恐惧中挨日子。回想这一阵的行为,只不过是被动地干了些不可思议的事罢了,他又怎么知道那种事是要命的呢?难道只是因为铁匠面目凶恶?要了命去之后又会怎么样呢?这些问题他完全回答不出,他不过在装腔罢了。他知道的还不如妻子多,因为妻子起码还知道铁匠是个外来户,现在成了村里的一员,而他连这也不知道,整个的糊涂,越细想越糊涂。昨天夜里他躺在床上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来消磨时间,那就是将自己每天梳头掉下的头发搜集起来,进行一种有趣的编织。他越想越兴奋,每个细节都想到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你想什么呢?”妻子问。
“我想开始一种新的尝试,五十二岁并不算太晚吧?”
“当然。”
当东方透出第一线曙光时,他感到昨夜的躁动开始一丝丝从体内消失。什么叫作新的尝试呢?已经延续了五十二年的模式,又怎能自行隐退呢?毫无疑问,他正在走向老年,也不再常冲动,而要搞什么尝试往往是出于冲动。好久以来,他就不愿动脑筋了,对尝试也渐渐生出了厌恶之情。他回想起从前,当他织出那床中间空缺一大块的席子时,心里那种恶作剧的快乐,觉得十分乏味。但是就没有别的了吗?坐在窗口仅仅是出于无奈吗?又似乎并不是。在他与铁匠和收席子的之间这种直线似的、心照不宣的联系中,深深地隐藏着某种微妙的、无法言说的东西,似乎是满足,又似乎是挑战。正是这种灵魂最深处的颤动使得他一次又一次,心不在焉地站在窗口,或跑到山上去采集野菜。有时,这种颤动是如此微弱,以至于他觉得可以对此忽略不计。但两三天之后,他又深感绝不能忽略不计。有一次,他甚至在没人的时候大声喊出:“它是存在的!”喊过之后又觉得很没把握,很担忧。因为这种存在的东西并不给予他某种稳定感,而只是不断地夺去他赖以生存的种种依据,比如说作息时间表啦,工作进度啦,工作的技巧方式啦,与人的交往啦等等。他偶尔想一想自己的处境,觉得真是暧昧极了。他知道自己是一个枯燥乏味的人,以前每次去粮店买米都体会到这一点,可他并未料到自己会到这步田地,以至于每天都站在或坐在窗口挨日子。幸亏这一点除了那铁匠别人都不知道,也不关心,不然会更烦恼。
穿黄衣服的表弟又是怎么回事呢?他对于这种骗局似的约会越来越不耐烦了,每天早上或下午醒来,他都暗下决心,决不再等待什么,而只要停止了等待,那家伙就会自行消失。可是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了。每天,他越是告诫自己不要再等什么,心里越是念念不忘那穿黄衣服的家伙,搞得门都不愿意出了,既怕撞上他,又怕错过他。上次去买米,走到茶馆碰见他,他说:“你今天不该出门,我下午三点要去你家,万一碰不上怎么办?”一席话说得他灰溜溜的,买了米就飞也似地奔回屋里,当然他没来。他从不守约,但这种不守约的态度里又似乎隐藏了某种坚定不移的原则。这种事妻子也觉察到了,而且每天与他一道默默地等待,她不知道他最忌讳的就是这个,他不好告诉她,只得任其自然。他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现在所等待的并不是表弟如期来他家里,因为他从不曾如期来过;他所等待的还不如说是与表弟不期而遇时,他那种随随便便的口头许诺。每当听到那种许诺,他那空空落落的心里都会有种踏实的感觉。表弟是谁,是景兰的表弟,一个奇怪的人物,正如他自己。那么景兰又是谁呢?景兰原来是他的朋友,尝试过编草席,后来不见了。生活中有很多人就是这样消失了的,但又并不是真的消失了,而是为另外一些人所代替了,比如这景兰,就为他的一个表弟所代替了。所以现在,除了与铁匠和收席子的之间那种直线联系以外,他还与这个穿黄衣服的表弟有一种曲线的联系,这种联系最为复杂,说不清道不明。比如昨天在路口远远看见他的黄衣服,痕拔腿便跑,生怕被他发现,然而一回家,又忐忑不安了,踱来踱去的似乎在等他,可他偏不来。有一次他真来了,痕却又蹲在厕所里不出来,一直到他走了才出来。总的来说,痕与他的关系就像捉迷藏,这种迷藏不知不觉地提了一个秋天,那表弟不但不厌烦,反而更显得精神百倍了。甚至在他睡着了的时候,比如昨天夜里,他也在外面敲着他的房门,大声通知他,说他天一亮就要来他家里,搞得他瞌睡全无,胡思乱想了几个小时就起床。近来就连他的梦里都经常跳跃金黄的色块,有时干脆就是一匹黄布遮天盖日,这不是那表弟的影响又是什么呢?
痕再次上山的时候,那棵树下的草席全部烂掉了,连那几根竹扁担也不知被谁捡走了。曲指一算,他已经有三个月没搞任何编织了。他举目望去,荒山上一片萧索景象,晚秋的风声中竟然会夹杂了铃铛的响声,隐隐约约,含义模糊。
昨天收席子的汉子来了他家。那人进来的时候,痕稍微有点紧张,因为他这是第一次没有成品可以交给他。而妻子比他更紧张,声音都发抖了。
他坐下来,依然是那张躲躲闪闪的、模糊的面孔。喝了一口水,他提出要在那张合同上再增加一些条款,痕的手心出汗了。
妻子从房里拿出合同来递给那人,那人看也不看,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红笔,画了一个圆圈似的东西,又递给了妻子。
“这种合同,也许是有年限的吧?”痕迟迟疑疑地问。
“当然。”他背对着痕在数钞票,痕觉得他数得特别久,然而终于数完了。
痕的妻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
“那么,离合同期满还有多少年呢?”痕又鼓足了勇气问道,这一次他连背上都出汗了,声音也极不自然。
“你想得太远了!”那人忽然发脾气了,将钞票往桌上一摔,依然背向痕而立。“谁又能知道这种事情呢?知道了又究竟有多大意义?你想拿它去和人吹牛吗?我告诉你,不可能知道的。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与你签合同,因为你工不工作全一个样,难道你还没有明白吗?”
他气冲冲地走出门,痕这才发现,他根本没挑担子,他是空手来的。这就是说,他知道自己这几个月什么都没织,他只不过是来送钱的。那么,以往他来他家时,肩上挑的又是谁的席子呢?也许那不过是个幌子,他的职业并不是收购席子,他只是打扮成那种样子冒充收席子的?还有合同上的红圈又意味着什么呢?他问妻子要那张合同来看,又发现上面并无什么红圈,除了上次那些无法看明白的记号以外,什么也没有。
“这种合同是很可怕的。”妻子忽然说。
痕含糊地“唔”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今天他又上山了,他听见了铃铛声,这是以往不曾注意到的,那声音时远时近,时强时弱,并不时时刻刻吸引他的注意力,但总让他感到。这座山,他来过无数次了,上来又下去,采集野藠头和野栗子。但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自己完全不认识它,也搞不清近年来在山上所遭遇的事情。比如说,铁匠到底来山上干什么?是不是为了跟踪他呢?似乎完全不是,因为他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每次都是威吓教训他一顿就走了,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在等他去干。他才不把他当回事呢!但又为什么他如此频繁地与他在山里邂逅呢?再比如说,他到现在也弄不清收席子的每次进山之后到什么地方去了。山后是一条又大又深的壕沟,绝对过不去,所有的人都得像铁匠和他自己那样,沿着原路下山。痕从未看见过收席子的往回走,他一进山就整个消失了。有一回,痕在窗口等了整整一下午也没见他的踪影。但他又并没真正消失,一两个月之后他又出现在他家里。那么,当他将这些草席扔到树下之后,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呢?莫非这山上有一个秘密的洞穴,可以通到外面?痕觉得这事又蹊跷又荒唐。他又记起自己从不曾与人谈论过这事,哪怕和妻子也不曾,因为他没法确定自己的语调。再说搞得别人不安反而不好,他也不愿意有人来这荒山上察看,吵吵嚷嚷的反而要出事。他不希望自己的生活中出事,早就没有了那种好奇心,只盼望平平安安度过一生,不断有人给他送钱来就行了。
他弯下腰去看一种很熟悉的草,一下子吃了一惊,因为他叫不出这种草的名字了,这太奇怪了。五年前,他认为自己踏遍了这座山的每一寸土,对山上的一草一木全了如指掌了。他还带着植物学的书上山,将每一种植物的名称、习性全记熟了,暗地里,他已经将这座山看作他个人的财产,因为没人会来这荒山上,他还为自己选了一块墓地呢!就在那块酸枣树下。然而这山上出现了人迹,至少已有两个人到这山上来了。自从遭遇到这些不可思议的事以来,他于不知不觉中已将过去的事全忘了。但是他一定要找到野藠头,不仅因为当他想起这个词的时候脑子里出现模糊的绿色,而且也因为这是他唯一还记得起来的几种植物了。他刚来这里时,这种野草满山都是,近年来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也可能是慢慢消失的,反正他没注意到。有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岩石缝里找到几株,也不像从前那么绿得郁郁葱葱。而是又黄又瘦,无法食用。即便如此,痕还是觉得这种寻找有意思,所以上山时总忘不了提个篮子,而且每次必声称:“挖野菜去。”妻子明知他说这话是幌子,也从不戳穿,而且每次他回家也从不查看他的篮子,假装忘了他是去做什么的了。
风越刮越大了,铃声离他越来越近,似乎有很多风铃挂在不远的地方,又似乎声音是从一个方向传来的,越响越急。痕想道:如果他顺着铃声追寻下去,会出现什么样的境地呢?每次他都沿这条小路上山,因为山上只有这一条路。而如果要随铃声追下去的话,就要从没有路的草丛和灌木丛中穿过。他大致判断了一下方向,便往南边开起路来。他捡了根枯枝拨开树枝和杂草,一步步行进。然而一旦他偏离了原来的路线,铃声就变得微弱,最后完全消失了。大约爬了半里山路,痕已是满头大汗,看着这些活生生的小树,痕觉得异常沮丧。侧起耳朵来听,什么也听不到。他猛然想到,铁匠总是与他走在同一条路线上,还有那收席子的,扔席子的地点不也是临近这条小路吗?或许这便是为什么在小路上听得见风铃响的原因了!风铃是挂在什么地方呢?是铁匠或收席子的挂的吗?还是根本就不存在?痕累极了,再走下去已是不可能,于是他掉转头沿来路往回走。在接近小路时,风铃声又隐隐约约地响起来了,到他踏上小路回家时,铃声就像发了疯似的在他身后追击,每当他一回头,铃声又戛然而止,就是搞不清是从什么方向发出的。也可能是他脑子里的幻觉吧。
“让我们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在茶馆,穿黄衣服的表弟拦住他毕恭毕敬地说道,还递给他一杯茶。“有些事,你是不是过于急切了一点呢?”
“那是因为你总与我约会。”他怨恨地说,偷眼看了一下手中的篮子,篮子里躺着一株说不出名字的野草,瘦伶伶的,如一个孤儿。
“这种事,你不能设想有个尽头,你太急切了一点。”表弟枯瘦的指头在茶杯边沿旋转着,很悠闲自在的样子。
老板娘忽然从里间出来了,帮他们斟满茶,似乎很贴心地凑近痕的耳朵,悄悄地说:
“凡事总要细细思量,不是吗?比如你站队买米,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注意你的举动吗?他们都为你操心。你背起米便走,谁的劝告也不听,这怎么行?你知道,我在此地开茶馆已有四十年了,真是一言难尽啊!就因为你不听我们的,你才会在家里心急如焚地等一个约会,其实那是我设下的迷宫,我对你了解得太透彻了。”她居然坐下了。
表弟向她投去赞许的目光,她说一句他点一下头。
他忽然觉得很窘,就没话找话地说:“我听到一种风铃的声音。”
“当然啊!当然啊!”老板娘连忙接过口去,“如果你不那么急切,如果你征求一下我的意见,你还会听得更清楚,某种微妙的声音会终生伴随你。我们这些人就像一座桥梁,你要过河,就离不开我们。”
她耸了耸肩,做出一种挑逗的样子,痕觉得那样子实在可恶。
“我倒并不想过河。”他冷冷地说,掉转头去不看老板娘。
“不过你已经到了桥上,”表弟彬彬有礼地提醒他,“怎么还能说你不想过河呢?老板娘是一片好心,你太自相矛盾了。你每天在家等待的不就是这件事吗?急切的心情有时会使人忽略了最为重大的情节。你在粮店排队时可以不理那些人,但是你不能不理老板娘,你太狂妄了,这是不可以的,我们都不可以这样。今天你来了,大家正好推心置腹。要知道她在此地四十年了,比你资格老得多,她差不多可以说什么都懂。”
“就是,我差不多什么都懂。”老板娘再次抖一抖眉毛,风骚地将一只胖手搭在表弟的肩头。“你想想看,四十年了,你还没来我就在这里开茶馆,谁会比我的资历更老?我可以毫不惭愧地说,对于这个村子里的每件事,我都是一个铁面无私的评判员,你也要受到我的评判。以前你总是厌倦这件事,瞧不起我,我也不愿多向你解释。现在表弟来了,这下好了,我与你的关系这就趋于明确了,你为什么还想不通呢?”
不知出于何种意图,他们俩都提议痕到茶馆内部去参观一下。他们说,因为痕,过去一贯不务实,高傲,对平凡的事物采取轻视的态度,现在应该改一改了。痕就糊里糊涂地跟随他们进到了茶馆里间。
在一间十平方米左右的小房间里,茶馆的老板躺在一张破破烂烂的木板床上,痕记起已有多年没见过他了。老板娘解释说那是因为他中了风,无法走动,所以一直躺在这里。还说别看他躺在这里不动,村里所有的事都是由他发指示给老板娘,然后由老板娘作出总结,成为正式的评判的。
“我们也评判过你。”那男人左脸不能动,就用右边的脸艰难地抽动着说话,一个字一个字拖得很长。“你屋前那座山的山顶四季云彩飘逸,真是一个仙境般的所在,难怪你要去山上。自从你得到你亲戚那笔馈赠,光顾肉店的次数多起来以后,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关心你的命运。你想想看,你现在能受到我和老板娘这两个杰出人物的评判,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忽然住口,右脸也不抽动了,直翻白眼。老板娘忙乎开了,一边给她丈夫扎针灸,一边大声埋怨痕,说他脑子太死板,惹得她丈夫生气,她丈夫可是好多年没生过气了。这个时候,表弟就在旁边为老板娘递沾了酒精的棉花球,并柔声柔气地对痕说:
“你看,所有的人都认为你是心情过于急切了,心情浮躁就是不切实际的表现啊。看看这位老板,已瘫痪多年,仍然冷静地躺在这里。虽然我时常来看他,但是他并不像你一样等待我的到来,这就是你们间的不同了。你的脚没毛病,可以到处走,你还是心情焦躁。多到这里来看看吧,多来一次你自然就了解他们了。他们是真正关心你的人啊。”
扎了一通针灸,老板终于活了过来。他阴沉着脸,朝痕直摆手,示意他出去,老板娘则充满怨恨地大声呵斥:“还不快走!”于是痕就昏昏地出门了。出了门,朝那边山头一望,似乎真看见了几朵云彩。
一想起自己被这莫名其妙的老板娘缠上了,痕就后悔得不行。他一回忆,记起是因为表弟才与这女人答上腔的,又怀恨起表弟来。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将茶馆老板娘看作他最讨厌的人,又怎么能与她联成一气呢?可现在,他硬是与这女人搞出些扯不清的关系来了,而牵线人则是表弟——他在莫以名状的情绪中朝思暮想的人物。这些年来,他本以为自己已渐渐与外界割断了联系,原来却没有,先是表弟来了,现在又搭上了老板娘以及她丈夫,看来以后买米路过村口时,断然逃不过她的纠缠了。说不定她每次都会逼他去见老板呢。他觉得更不可解的是,自己竟会乖乖地跟随他们,他从前的傲气到哪里去了呢?那时候,他看见老板娘之类的人是绝对不理的,可这一次,他觉得也没什么理由不理他们,因为他并没有弄通一些道理,他们反而弄通了。说到底,自己只是半桶子水。真的,那个人怎么能够做到躺在破烂的房间里,却始终毫不焦虑的呢?他就没有感到自己正在沉沦吗?真是奇迹啊!这个茶馆,他曾无数次在此歇脚,从未想到过这位残废人正躺在茶馆的里间,想想自己背米路过此地时一贯的表演,痕不由得脸上发烧,脚步也迟钝了许多。原来他的傲气是十分可笑的,说不定那两夫妇在里间笑他笑得不亦乐乎。他的表演做给谁看了?一个躺在破屋里的洞穿世事的残废人,那人早对他了解得十分透彻。尽管这一切,痕还是不习惯被他们缠上,现在只好走着瞧了。痕觉得自己的肢体正在起变化,变成一些幼嫩的、软绵绵的东西,全不似从前那种老练的感觉。
“我是决不会再去你家里的,当然你可以来找我,但我决不去!”
痕诧异地一回头,看见老板娘正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喊了这句话,她掉转头就走了。她的背影很像一只母鸭,沉甸甸的。
痕想道:自己要去找他们吗?当然不。那么买米路过怎么办呢?能不能抄另外一条路回家呢?不能,从粮店到他家仅仅只有那一条路。他又想了好几个方案,比如雇人买米啦,自己改头换面啦,到邻村去买啦,最后都一一否决了。原来自己根本没法躲开,真要躲开的话,就得连表弟也不见,然而他不是每时每刻既想见他又想躲他吗?他想不出一个解决的办法来。他生活中的这条线是如此的弯曲多变,一点都不像铁匠和收席子的与他之间的那种联系。有时他也想干干脆脆地断了与表弟的联系,可又做不到,结果总是每回弄得他满心沮丧。为这个他又恨起景兰来。那么景兰又是个什么人呢?痕记得他从小便认识景兰,那时他家境苦,经常去别人家收废报纸去卖,很多比他大的男孩抢了他的报纸,他捶胸顿足地哭倒在地。后来长大了,他就圆滑起来了。即使对于自己从事的所谓“事业”,他实际上也是抱着一种功利的态度,并将这种态度强加于痕。从他派表弟来痕家里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而且他从不听痕的解释,一味按照自己那种简单的思维去做。在痕认识的人当中,他是最善于将复杂的事情简单化的了。以前痕暗暗瞧不起他,可是自从他将表弟介绍给自己以后,痕忽然改变了看法。算来算去,他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一位朋友、可以谈话的对象了,铁匠和收席子的都不能算,因为他俩只是对他发指示,从不与他交谈。他俩是全不在乎痕对他们的态度的。景兰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是不是将表弟介绍给痕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可以隐退了呢?这个景兰,对于痕来说如此熟悉的人,如今像影子一样消失了。痕又想到,山上那些植物不也是如此吗?唯一不变的是那条上山的路,那条永无出口的小路。如果多年前的一天,他不上山,他就不知道那条路。他和铁匠一次又一次地攀登,一次又一次地从原路回来,只有那收席子的,也许是在返回的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记得当他第一次上山,叫出每一种植物的名称时,心里洋溢着的,是怎样的无法言传的狂喜啊!谁又会想到他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呢?那时候,他的生活井井有条而繁忙,每天编织,经常上山,可以说是心中有数。谁也无法破坏他的心境,他也从未想到要跟在任何人的屁股后头跑,当时他觉得自得其乐。如今他回忆起当时的想法来,感到毫无意义了。
过了两天景兰意想不到的又来了,仍旧穿的黄衣服,兴致勃勃的样子。一来就在桌边坐下聊天,声音很高。
“最近我以你的名义在外面做生意了。你不是富裕了吗?外面全知道这回事了,我跑了好几个乡,他们全知道。于是我想了一个办法,我从别人那里收购了席子,说是你织的,再卖出去。因为我是你的好朋友,没人不相信。你看,这一来,一方面扩大了你的名声,另一方面我也得了好处。我还是很够朋友的吧?”
“可是这种欺骗的方式不是败坏了我的名声吗?”痕有些着急,同时马上隐隐地感到了自己的可笑。
“你怎能说这就是欺骗?”景兰生气地站起来,“如果不是因为友谊的关系,我才不会自讨苦吃呢!你知道的,我并没有去贩卖别人的东西,我贩卖的是你的东西,你太不识好歹了。你想想,你的东西实际上是很难卖出去的,你我心中有数。现在都是由于我的宣传那些货才受到欢迎。在这以前十多年里,你到底卖出了多少货,你是清楚的。”
“请你不要生气,”痕连忙说,“我完全知道,我的那些货一点用也没有,况且我又好久不工作了,现在完全是徒有其名。有时候,我爱说说大话,请你不必生气。我以后要牢记少说大话。这都是从前养成的恶习。”
“我听说我的表弟向你学到了很多东西。”
“应该说我向他学到了很多东西,他是一个了不起的怪人。”
“你终于看出了这一点我很高兴,以前我还认为你是那种顽固不化的人呢!我一直想影响你,你就没看出来吗?”
“我签了一个合同……”
“那是没有用的,”景兰打断他,“我们都签了各式各样的合同,区别只在于大家都不说,而你说出来。合同又怎么样,我们照旧在惶恐中度日,无法忘记某些事。我为什么派我的表弟来呢?就是为了帮助你忘记某些事。你做得还不错,只是有些急躁情绪还需克服。我看得出我终于对你产生一定的影响了。”
后来景兰提议说,为了纪念他俩在艰难的日子里结下的友谊,痕应该发表一个讲话,为此他特地准备了录音机,打算将这个讲话录下来,带到四处去播放,为痕作宣传。他拿出一个小匣子放在桌上,痕拿起来细细一看,发现那只是一个普通的木匣子,里面放了一条小手绢。
“这个匣子具有神奇的作用,”景兰说,“请开始说吧。”
“我与景兰建立友谊大约在十五年前,”痕说了这一句突然打住,因为实在想不出要说些什么了。费尽了心机从脑子里搜索,还是没有句子。于是他张开嘴,茫然地看着景兰。景兰微闭双目,面带笑容,用指关节敲着桌面,根本没注意到痕已经沉默了,他正在聚精会神地想自己的心事。
这时有一件事情发生了。在窗口那里,出现了铁匠的脸,铁匠正死盯着这边。痕感到坐立不安了,他站起身推了推景兰。
“你还记得我从前向你提到的那个恶人吗?现在他来了。原来他并不那么可怕,我已经习惯于和他谈话了。”痕压低了声音凑近他说道,一边瞟着铁匠的脸。那脸在玻璃上一动不动。
“那不是铁匠吗?原来是他吓着了你。为什么你要将他说得那么可怕呢?村里人都不喜欢他。也许都怕他怕得厉害,但谁也不会说出来,因为他不过是个铁匠罢了,一个正常人怎么会怕一个铁匠呢?完全不应该。有人说他将小孩扔进炉膛里烧焦了拿出来锤,也只是传说而已,一个人是不应当害怕一个铁匠的。”景兰说这些的时候也压低了声音,目光躲躲闪闪起来。“啊,你的报告完了,很好。”
景兰将木匣子收进袋子装好,又问痕要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张收条,告诉痕好好保存,因为是痕的报告记录的收条。痕发现景兰做这一切的时候,根本不朝窗口望一眼,虽然他不望,还是感觉得出来他完全知道铁匠的存在,因为他的动作和语言都显得大大地不自然了。
“为什么你不去和铁匠说句话呢?”痕忽然想到。
“说话?”景兰茫茫然然地重复,“说话?谁会和铁匠说话?没人会这样干的,难道你还没有注意到吗?不,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他的话音刚一落,铁匠的脸就从窗口消失了,景兰的动作也随之自然了起来。
他嘱咐痕与他表弟好好相处,就轻佻地耸耸肩出门了。痕看着他的背影,感到惘然若失。
然而景兰又回来了,显得情绪低落。“我并不喜欢那个人,”他说,“他为什么站在你门口不走呢?他总这样吗?弄得我不敢出去了。”
“其实他并不总这样,这一次为什么呢?可能是因为你来了。你这么怕他,我倒没想到。”
“你完全错了,我没有怕他,一个正常人怎么会怕一个铁匠呢?这是说不通的。我只是不想见他罢了,你有什么办法让我从另外的地方出去吗?”
“当然,我可以让你从厨房窗口爬出去。”
他们俩偷偷摸摸溜进厨房,打开灶台上方的窗户,景兰轻手轻脚地跳了下去。痕正打算关窗,景兰又敲着窗玻璃,然后又跳了进来。
“那人还是没走,他绕到后面来了。我真不愿见他,我要在你这里躲一躲。”景兰不由分说地走进痕的卧室,鞋也不脱就在痕的床上躺下来。“我太累了,要在你这里休息一下。”
痕走到厨房窗口朝外看,看见铁匠悠闲自在地在马路边上抽烟,那把钩刀就放在他的膝头上。抽完一支烟,他就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了。
痕连忙跑进卧室去叫醒景兰,告诉他可以回家了。但景兰伸着懒腰坐起来,很生气的样子。
“为什么你这么着急赶我走?我们不是好朋友吗?我虽然没有签过你那种合同,并不因此就比你低一等。我早说过,签不签合同不能说明问题的。这两天我不想见那个人,所以我想在你的厅屋里住一两天,让他误认为我不在此地了,你看如何?你现在反正又不工作,我们俩正好趁此机会谈谈今后的打算,以便我为你定出一个宣传方案。”
“你怎么知道我不工作?”痕有些愤懑。
“哈!你装什么蒜?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这事已经好久了,大家都在议论。我是理解你的,正如签不签合同不能说明问题一样,一个人工不工作同样不能说明问题。你有钱去肉店,这就可以了。”
痕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表弟和那茶馆老板娘已进来了。他俩悄悄坐在床边上,很焦急的样子。
“我们老板昨天下午已对他作出了评价,我们这就是来请他去听一听的,这事至关重要,所以我们匆匆赶了来。”老板娘说,“你们想想看,现在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那里,难道我们不应当尊重他吗?”
她说完就抓住痕的手臂往门外拖,痕胡乱与她分辩着,争吵着,景兰和表弟也跟在后面说服他,四个人吵吵嚷嚷地出了门。痕的妻子在门口看见这一幕,很吃惊的样子。
就这样,痕第二次到了茶馆后面的小房间里,然而老板不在。老板娘招呼大家坐在那空床上,就说出去找老板去。据她说可能老板等得不耐烦,出门看亲戚去了,但她一定要将他找回来。
“奇怪,老板不是一位瘫痪病人吗?”她一走,痕就忍不住发问了。
“怎么了?难道你还要怀疑我们吗?”表弟一反往常谦虚的风度,责怪起痕来。“谁告诉你他是一位瘫痪病人呢?他身强力壮,还能上山打柴呢!”
“我真不能理解这种事。”痕闷闷地说。
“你应该常常来见他,不要等到我们去喊你。”表弟又说,语气中带些教训的味道了。“这样的好机会可不是一般人常有的。当然,我们都看见你昨天去了肉店。啊,这里有耗子!”他惊跳起来,一下就逃走了。
接着景兰也逃走了。
痕正打算溜掉,老板娘进来了。她的身后跟着铁匠,铁匠眼睛直直的,并不看他,脱了鞋径直躺到乱糟糟的床上去,用被子蒙住全身,只剩半个脸在外。痕觉得他与他的直线联系完全乱了。
“他正要去走亲戚,我将他拖回来了。”老板娘说,“要知道你不来的话,他会特别生气,你应该自己来。”
“我认识这个人。”痕迷惑地眨眼。
“你认识吗?你当然认识,你们见过一面了。”老板娘点头同意。
“我们不止见一面。”
“那也非常可能。我早告诉了你,他躺在这里无所不知,你们之间早就有过神交了。很多司空见惯的事都有其深刻的意义,难道不是吗?”
“我要说的是,他并不是上次躺在这里的老板,他是村里的铁匠!”痕大声嚷道,对于老板娘的胡缠蛮搅感到非常痛恨。
“我请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你认识事物的本质。时常,你认为绝然不同的两个人,却原来是一个。你万万想不到,这个老板,这个有病的汉子,有时竟能变成一个强壮的人上山打柴,并且每次都把你吓坏了。这就是不同寻常的本领。请你轻轻地坐下去,不要把床单弄皱了,他是一个非常挑剔的人。你感觉怎样了?宝贝?”
“我非常疲倦,”铁匠将秃头在枕头上擦来擦去的,“一想到我要向这个人解释我就有很重的心理负担,有些事难以解释清楚,难道不是吗?我们完全是无私地承担了这个任务,可他并不懂得我们的苦心。刚才我出去是因为不想理他了,你的心太好了,他不会领情的。上一次他也搞得我不痛快,发了病,这一次,他又对我的身份产生怀疑,太不像话了。”说着说着,铁匠就坐了起来,一把揪住痕,两眼射出凶光盯视他良久,最后问道:
“你打算怎样看我?”
“我想你就是铁匠,我们已经打过好多次交道了。”痕鼓起勇气坚持,同时就感到老板娘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你看,这就是这个人对我们的回报。”铁匠颓然放开他,重又躺下去,翻过身,将面向着墙壁,不理他了。
“你这个人太不知好歹了。”老板娘气愤地说,“要知道他不是什么一般的人,他的一个脚趾头都比你不知高贵多少,你怎能以貌取人呢?这便是你们这类人的恶习。你走吧,我们很生气,对你彻底失望了。”
痕悻悻地走到外面,脑子完全搅昏了,胡思乱想不着边际,而他那双腿又将他带到了粮店门口。
很多人正在站队买米,痕看着他们都很面熟,但一个个都叫不出名字。痕正想掉转身往回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
“痕老师,千万不要把房子让给别人啊!”
痕的脸涨得通红,拔腿便跑,背后响起一阵轰笑。
“收席子的来过了,他问我要了那张合同,收回去了。”妻子垂着眼说。“他走了之后我才想起:我怎么能让他收回去呢?那是我们的合同,我们靠它吃饭的呀,我太傻了。”
痕先是一怔,脸色灰白,沉思了好一阵才恢复常态。他反过来安慰妻子:“不要紧的,那份合同对我们毫无意义,你想想看,一般的合同总是一式两份,我们这个买主似乎只有一份,而且我们看不懂,这算什么合同呢?一纸虚文罢了。这种事要看开,我们并不是靠那张纸吃饭,那个人也完全不在乎那张纸。我现在越来越感到,有好多事我们根本没弄清,所以还是过一天算一天,今天不想明天的事为好。签不签合同完全不能说明问题。”
“这种话我好像听人说过。”
痕的脸微微一红。
几个月过去,又是冬天来了。树底下那些席子已成了黑糊糊的一堆,而且腐烂得特别快,连轮廓都不清楚了,一眼望去,和一堆草皮没什么两样。那几根扁担也不知被什么人捡走了。痕还是常到这里来,因为已经习惯了。不久前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但痕那空空落落的心里竟找不出丝毫留恋的感情。他只是站在树下,做出沉思的样子,其实什么也没想。如今他的脑海里是过于黑暗了,所有要想的事都在那里化为模糊的一团,如眼前的这一堆,色彩和轮廓也早就从他的记忆中消失了。他看着周围,看见了很多东西,但每一样东西都看不清楚。痕听说过大脑退化的事,据说大脑神经是一棵树,当退化发生时,树叶和树枝慢慢地掉光,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主干。痕知道自己也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主干了,或许这都是因为放弃了日常工作所致。
现在他每天什么都不干,一天睡十个小时,除了一月一次去粮店和煤店外,其余时间就是呆呆地坐在窗前,与对面的铁匠无声地交谈,有时也并没交谈,只不过是习惯性地坐在那里。他又去过几次茶馆,都是被老板娘叫去的,但再也没有见过第一次看见的那位老板,而是看见一些另外的人,每次看见的都不同,不过都是村里的熟人。老板娘却每次都坚持说那人就是老板,不是别的。坚持的次数多了,痕就觉得自己没有力量与之争辩了。于是他试图使自己慢慢适应老板娘的观念,可是还不行,老板娘还是嫌他反应迟钝,思想陈腐,不值得他们来对他作评价,说要不是看表弟的面子,她根本就不理他了。
表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说也奇怪,他和景兰一起消失了,所以痕现在也没什么可盼望的了。然而真的没有吗?也不见得。只是那东西越来越说不清楚了,它可以是铁匠,也可以是那位不收购席子却按时送钱来的人,甚至可以是老板娘。他开始胡思乱想的那天,清清楚楚地听见大脑里“咔喳”两响,那也许是最后残留的两根枝条从大树的主干上落下了。他愿意坐在窗口与那人对峙。那个人一天比一天衰老,身上的穿着一天比一天褴褛,然而腰间的钩刀依然是那般闪光,两眼像鹰一样锐利。痕从直觉上知道,只有他将伴随自己一生,其他人都将一个一个地消失,像景兰和表弟一样消失。如果收席子的那人也消失了的话,谁来给他送钱呢?这还是小问题,他可以重操旧业,像别人一样织那种一般的草席。重要的是,如果收席子的那人再也不来了的话,他还有什么理由上山去呢?如果再不上山去,他的日子将如何打发呢?就整天面对凶神恶煞的铁匠,最后因恐惧丧生吗?他无法清晰地设想那种情形,但他隐隐地感到了那种时刻正在临近。有那么几天,他试着故意不到窗口去,就只是躺在卧房里与铁匠对话,然而铁匠进来了,沉默无语地站在房里,看了痕几眼,又走到厅屋里与痕的妻子讲几句话,然后出去了。
“他与你谈了什么吗?”痕问。
“没谈什么。你知道的,我不太注意听他这类人讲话,而且他的声音又含糊,完全没什么意义。”
“那么你,总还记得一两句的吧?至少还记得一两个字吧?你怎么对他抱这么深的成见、根本不听他说话,还说听不懂。”
“我也试过,就是听不懂,到后面头就疼起来,所以干脆不听了。他不就是一个铁匠吗?让我想一想,对,他说了‘濒临’这个词,我完全不懂,我也觉得你没有必要去细想,搞得自己整日不安。”
“你认为那些人里面谁是真正的老板呢?我为这个问题很伤脑筋。但我的脑子已没法想事了。”
“依我看,你不但不要去想事,还应该忘记发生的事。如果你每天都把前一天的事忘个干干净净,那你每天早上起来都会觉得自己是刚来这个世界上的婴儿,省去了好多麻烦。你试试这个办法看。”
“我要试的。”
“我在路上碰见景兰和他表弟,他俩拉住我,告诉我说他们不再来我们家了,因为他们要远走高飞了。还说反正茶馆的老板娘会和你联系的,他们已将重要的事委托给她了。最后他们还拿出一个泥制的口哨送给我,说要我转送给你,让你觉得烦闷时拿来消遣。”
“你为什么不给我呢?”
“在这里,我扔到门背后了,那是小孩玩的,我觉得他们在取笑你呢。”
“但我却要好好保存,这是好友景兰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
痕将那只蒙灰的小东西看来看去,仔细用布抹干净,放进一只木匣子,收到柜里。
“既然他们已将重要的事委托了人了,我也放下心了。兴许今后的事并不那么可怕,他们一个个消失,远走高飞,但总有人代替他们。而我,只要耐心与他们周旋自己就不会出问题,再加上你告诉我的,学会忘记,简直十全十美了。”
每天夜里睡觉以前,痕有意地将思路引到“十全十美”这件事上。他很快就“嘻嘻”地笑起来,然后在梦中变成了一个柔弱的婴儿,贪婪地吸吮着一只大甜瓜。
老板娘来得更勤了,来喊他去茶馆。她招来各式各样的男人,一律称他们“老板”,叫痕认真地听他们说话。有一回她竟叫来一个乞丐,这个乞丐是全村人都熟悉的,不但乞讨,还偷东西。夏天里刚刚偷走了痕园子里的一只大冬瓜。那人一见痕就上来拍他的肩膀,拍完了又说他很愿意照顾痕这样的人,因为他一惯对他有兴趣。
痕板着脸,告诉老板娘他今年夏天丢了一只大冬瓜的事。
“我记得十分清楚,”痕愤慨地说,“大冬瓜原是长得十分茁壮的,我倾注了很多精力照料它,它长得不同一般。后来,一个早上,它消失了。”
“啊,它就那样消失了吗?”乞丐注意地看着痕,弄得他又不自然了。“你还是这样爱吹牛,又不爽快。依我看,吹就吹它个天花乱坠,痛快了事,免得躲躲闪闪太难受。冬瓜?谁又没栽过?值得一提吗?为什么一到白天你就脾气暴躁了?这很不好,要沉住气。”
老板娘也劝痕:“沉住气。”
痕开始认定,白天的事是最消耗精力的,不论去老板娘家也好,与铁匠见面也好,上山去看也好,都是一种纯粹的消耗。就因为这,他更应该在夜里睡得死沉沉的,做一些婴儿的好梦。这种愿望有时实现了,有时却不能实现。不能实现的时候他往往睡不着,就到窗口去看铁匠。铁匠的黑影立在对面屋檐下,痕看着那影子,一颗心像从悬崖滚入无底的深渊。这一瞬间,他往往决定再不去老板娘家,也不去任何地方了。他失魂落魄地睡下,到早上醒来,又把夜里的感觉忘记了。也许就因为白天的事虽引来不祥的感觉,也引来婴儿的好梦,他才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去老板娘家里?他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
近来,好梦的意境越来越鲜明,有一次醒来后,他口里真的有苹果味,过了好久那股味还不消失。与此同时,不祥的感觉也越来越切身了。昨天夜里铁匠走到窗口来告诉他,他的日子不多了,很快,他就不会再醒来,但也不会真正沉睡,而是像那块石头,在无底的、狭窄的空间里下坠,永无尽头。那是一个永无尽头的管状空间,他周围的管壁是水泥做的。“难道这不是很有诗意吗?”痕却因为这诗意吓出一身冷汗。
后来铁匠提议与痕一道去做那个下坠的试验。在黑咕隆咚的夜里,痕昏昏地随他走过了池塘,横过了公路,然后沿一条麻石铺成阶梯的小路往上爬,不知爬了多久,痕已经精疲力竭、满头大汗了,铁匠才停下。
“这种事发生在漆黑的夜里更有意思。”铁匠说,“因为什么也看不见,才会更贴近那种感觉。我已经等了这么久,为了带你来做这个试验,因为你是块做这个试验的材料。你大概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吓得发抖的事。那时我就知道了你对这件事有很大的兴趣。现在你比那时沉静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