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族里的人并不是本地人,我们是好多年以前因为战乱从城里面逃到这边乡下来的。祖先们在这里安顿下来,建立了这个名叫水村的村子。水村的人们的记忆力是十分顽强的,关于祖先的事他们知道得很多,村里不论男女老少,只要被问起多年前的那一场战乱,都能信口讲出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来。据说逃来的祖先是三男两女,那两个女的是两兄弟的妻子,流传下来的逸事,大都是关于那四个人的。关于外地人的故事也很多,那一拨又一拨的外地人来水村定居,于是村子繁衍起来。
犬叔并不是我们这里的人。我听老人们说没人知道他的来历,不过他的前生很可能是一条狗(这是他自己说的)。他来的时候,连个名字都没有,被追问了好久,这才文绉绉地回答说,他姓“犬”,他还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犬”字。当时围观的人都哄笑起来,将这位少年闹了个大红脸。我们村里的人都姓“水”,就是邻村,或方圆几百里的人们,也只听说有“树”姓、“梅”姓、“泥”姓、“文”姓、“武”姓等等。甚至有人还拜访过老祖宗所生活过的城市,似乎那里头也没听说过有姓“犬”的人。但犬叔还是顶着这个“犬”姓在村里生活了几十年。然而这位犬叔虽然不姓水,对于我们水族的家史却了如指掌。村里人将这一点归结为他的知书达理,勤奋好学。我却在这件事上头有些怀疑。
这位犬叔在外貌上同我们家族的人毫无相似之处,他是三角脸,身材干瘦,而我们的男子都是长脸的大汉。他的眼神也和我们不同。我们喜欢很委婉地、似看非看地望人,就好像害羞似的。这个犬叔却总是瞪着一双三角眼,直愣愣地看着对方。每当这种情形发生,被看者总是恼羞成怒,悻悻地走开去。我不相信这样一个自以为是的人会去钻研我们的家谱,而且我也从来没看到他静下心来钻研什么东西。他总是很忙,总是在活动,不是帮这家出主意,就是帮那家干活儿,和村里人的懒惰形成鲜明对照。大概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将他这个外姓人看作“自家人”的根本原因吧。可以这么说,犬叔一直全身心地融入村里的事务。大家虽不喜欢他的眼神和长相,但看到他的身影出现还是很高兴的,因为他往往可以帮人解决一些问题,而且不考虑回报。老人们总是说:“阿犬的前身是一条狗啊。”我想,同一条狗比起来,他是太有主见了。我不喜欢太有主见的人。在这个偏僻的乡下,大家都是混日子,至多也就消遣似的讲一讲从前祖先的逸事,你不防着我,我也不防着你,现在忽然来了个胸有城府的人,当然是会别扭的。不过犬叔并不让人感到别扭,他有种本事,能让人不知不觉地采纳他的意见。
我从来没有看到犬叔读任何一本书,村里人为什么要说他知书达理呢?不错,他是认得字的,但那都是他来水村之前就学会了的啊。认得一些字就称得上知书达理了吗?还有,他看人的样子不但算不上知书达理,简直就是粗鲁。再说他也不会像常人一样同人保持一种彬彬有礼的距离。他总是什么事都介入,什么事都自作主张。我们不习惯他,最后又都容忍了他。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水永公公是村里最老的长辈,先前个子很高大,现在已缩得像个土地菩萨。水永公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智慧,只会重复大家的意见,但不知为什么,村里人凡事都要跟他商量。我觉得这是村人的一种惰性吧,完全没有道理,何况他也出不了什么主意。在对水永公公的看法上,犬叔和我刚好相反。他常常说的一句话是:“没有水永公公的支持能成功么?”在我看来,他是外来人,所以才要巴结村里这个长辈吧。就是这个性格平庸的水永公公,昨天忽然向村里人提出来,要将村子前面的这座荒山全部种上果树苗。他的意见立刻得到了犬叔的赞同。可是这一次,村里人一反常态,都不赞成水永公公的计划。为什么呢?一来我们都很懒,不想生活中有什么变动;二来我们当中并没有谁是果农,大家都只会种粮食、种菜,要是冒冒失失种上果树,非得死掉不可。于是村里人都装作没听见水永公公的话,一些人还躲着水永公公。犬叔却不知为什么兴奋得很,他逢人就宣讲水永公公的计划,不断向人们描述花果山的未来美景。他甚至挨家挨户去劝说,对每一家都说这句相同的话:“如果我们不赶快行动,就会失去机会了。”
我已经说过,犬叔一直是全身心地融入村里的事务的,大家对他也很欢迎。所以到了今天上午,虽然人人心里都有怨气,但还是一个个肩着锄头、铲子和二齿锄上山了。我注意到在村人履行他的计划之时,水永公公却躲在屋里不出来,就好像做了什么值得惭愧的事一样。犬叔大呼小叫地吆喝着,上蹿下跳,指挥着村人放火烧灌木。
忙了大半天之后,大家都被熏得一脸墨黑,一个个身心疲惫、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有人在咬牙切齿地赌咒发誓说,决不再听水永公公的鬼话了。我也在山上乱砍乱挖地搞了一天,但我这个人比较油滑,属于那种出勤不出力的类型,我生怕累着了自己。回到家里之后,我给自己烧了饭吃了,然后就坐在门槛上慢悠悠地抽起了烟。微风吹着,对面山上死灰复燃的零星火苗在闪动,提醒着人们白天里的荒唐忙碌。我忽然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不再参加这种莫名其妙的劳动了。这时我听到邻家院子里传来大声的争执,是水牛家在同犬叔、还有水永公公争吵,当然是为了种果树的事。开始双方的嗓音都提得相当高,水永公公的声音变得像公鸡叫一样,那是我从未听到过的。但是接下去,双方的嗓音都低下去了。又过了一会儿,居然成了窃窃私语,不乏亲密的味道。我还未充分反应过来,那一群人就相拥着进到屋里面去了。又过了一会儿,水牛家的灯也灭了,似乎他们在那里开黑会。我不屑地撇了撇嘴:这算怎么回事呢?
乡下的夜晚是令人万念俱灰的夜晚,在那样的黑暗中,小屋里的人们很难萌生任何冲动。我就在这种死一般的静寂中,像一个外人一样回忆着白天发生的事。村里人(也包括我在内)到底为什么要上山去开荒种树呢?难道我们真的相信犬叔那些鬼话吗?一个八十岁的老糊涂了的家伙的忽发奇想,居然改变了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我们并不需要什么果树,好几百年以来,我们的村子一直自给自足,甚至还略有剩余,这种瞎折腾是没有意义的。以我的观察来看,水永公公以前从未有过自己的主张,他只是装出有主张的样子让别人来向他讨教,维持一种“德高望重”的地位。但这一次是怎么回事呢?莫非他以前全是在演戏?我躺在蚊帐里头,想象着村人先后被水永公公说服的情景,不由得发出冷笑。我在心里说:“懒惰的人们啊,你们自食其果吧。”然而在我的梦里,满山都开遍了灿烂的桃花和梨花,花丛间居然还出现了三只小鹿秀丽而惊恐的脸。
大家都上山的时候,我没有上山,我在菜园里修篱笆。水永公公坐在那一丛竹子下面抽着旱烟,他的媳妇在院子里喂鸡。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些妇女在家里或园子里干活。从菜园里可以看见满山乱跑的人,他们不像是在种果树,倒像是在搞破坏。山上已成了黑糊糊的一片,仅有的几棵大松树也被砍倒了,风里面尽是植物烧焦的味道,熏得人头痛。水永公公已经在那把木椅子上睡着了,烟袋也掉到了地上,他的身体小小的,像一个玩具。
我在家里干活,但我并不安于干活,我干活是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从众人中脱离出来,内心免不了忐忑不安。每天,我听见他们上山;然后,我又听见他们回来。起先他们比较沉默,似乎在迫不得已地履行一项讨厌的职责。后来他们就渐渐活跃起来了,我听到了谈笑的声音。他们现在是越来越活跃了。从菜园里我可以看到他们在挖坑、种树苗、浇水,到处是他们忙碌的身影。我知道犬叔在指挥他们,就好像他自己是一位果树专家似的。水永公公却一天天地衰弱下去了。有一天,我看见是他的两个孙儿将他抬到竹丛旁边的。他躺在躺椅上抽旱烟,看天上的大雁,通常是很快就睡着了,让烟袋掉到地上。当烟袋掉到地上的时候,他的一个孙子跑过来凄厉地发出哭叫,那声音划破长空。水永公公在躺椅上慢慢地蠕动着,像屎壳郎一样翻过躺椅,咚的一声跌到地上。这时那孙子反而吓得跑掉了。我觉得躺在地上的老头已经摔伤了,但并没有人过来管他,那媳妇若无其事地在院子里晒衣服。现在再没有人来征求水永公公的意见了,他一定很寂寞吧?在他的对面,那些人在山上干得热火朝天,整个山都已经被他们种满了果树苗。
犬叔是回来搬树苗的时候碰见我的,当时我正要去买点灯的煤油。
好久不见,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三角脸像被人削了两刀一样。他放下树苗,像往常一样瞪着我。我强作笑脸,问道:
“犬叔啊,苹果苗都成活了么?”
“没有人会去管这种事,我们关心的是别的事。”他镇定地回答。
我甚至感到那张脸上有一丝嘲弄的味道。我莫名其妙地惭愧起来,避开他的目光走出去。
“我们都很乐观,苹果苗死了也不要紧。”
他的逻辑实在太可鄙。发动全村人上山,鼓吹种果树的好处,其实却一点把握都没有,只凭着忽发奇想盲目行事。这种事情和欺骗又有什么两样呢?当我把我的这个想法告诉水永公公的媳妇,那媳妇听了我的话立刻跳开去,仿佛怕沾了我身上的瘟疫似的。她拍了拍手,厉声道:
“你可不能乱说。犬叔相信他自己做的事,他从不撒谎。你是一个男子汉,为什么待在家里呢?你这种人真没出息。”
我讨了个没趣,悻悻地离开。我经过竹林时看见水永公公在朝我做鬼脸。
“水和家的!”他用尖尖的、小孩一样的嗓音喊我。
我凑过去。
“帮我将烟袋捡起来。”
我捡起烟袋交给他。他费力地在躺椅上移动了一会,终于坐了起来。但他的一条腿不能动,似乎是摔伤了。他做着手势叫我凑到他面前去。
“村里有鬼魂在游荡,听到了吗?山上那些人啊,他们喊得那么起劲,是在为自己壮胆呢。”
我果然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喊声,它们随着阵风时大时小地传过来。
“他们害怕么?”我凑着水永公公的耳朵大声叫。
“当然啦。我躺在这里,已经打了好多次仗了,我的这条腿中了弹,已经瘸了。看,一动也不能动了。但是他还不放过,白天黑夜都来追。”
“谁?”
“从我们老家来的那个家伙罢。本来都不愿意上山,那个家伙一来,大家看见了他之后,就都赞成我的意见了。现在留下我一个人在村里做看守,我想死也死不了了。你怎么样,还没有打定主意么?你没去过我们的老家吧?”
我的声音总是被一股风阻断,而水永公公的耳朵又聋得厉害。我就将嗓音提到最高,朝他喊道:
“没有啊,你同我说一说老家的事吧!”
水永公公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着竹子顶上的那些叶片说话。
他的声音又低又含糊,而且脸也不向着我,风又刮得那么厉害,所以我连一句话都没听清。我想,水永公公既然是说给我听的,为什么又偏不让我听见呢?再说村里人,难道就听懂他的计划了吗?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交流呢?我听不见水永公公的话,但我能听见山上那些惊恐的叫声。这里的氛围的确是不对头。但是为什么水永公公的媳妇,还若无其事地在院子里喂鸡呢?
“老家已经消失了!”
我突然听见水永公公朝我大喊。他已经讲完了他的故事。他的烟袋重又掉在地上,他倒在躺椅上,冷汗淋淋。我的眼睛往四周看来看去的,什么都没看到,只有竹叶在风中发出可疑的响声。
我走开的时候,又看见那媳妇,她正在恶声恶气地骂她儿子,我知道她是在骂我。看来我这个旁观者已经受到了全村人的唾弃。
“你也可以什么都不干的。”
那媳妇突然冲我背后说了这么一句。我一转身,看见她正朝水永公公走去。
我听说种下的苹果苗全都死掉了,这是意料中的事,可我还是感到很紧张。每一天,我都看见瘦骨伶仃的犬叔肩着锄头从我院子前面走过,他那灰黄的脸上表情十分坚定,简直有点不顾一切的味道。村人们渐渐地沉默了,现在我已从他们中间听不到任何声音,我也不敢同他们对视。我知道在我背后,他们正射出那种极度蔑视的目光。
我没有上山,这是我独自作出的决定,从周围每一个人的眼色里,我看到了自己的错误。当绝望的夜晚降临时,我就会深深地感到,在这个村里,所有的事都有其深而又深的背景,我们看见的只是表面的那一层,而我们的判断并无多大意义。比如这个犬叔,他所领导的真的是开荒种树的工作吗?他同村民们那种铁一般的、统一的意志,有着什么样的共同的基础呢?作为一个外来人,他竟然可以在这个村里做到一呼百应,将一个空洞的、很显然是没有前途的计划付诸实施,这说明他身上具有一种我所不理解的凝聚力。
犬叔那张瘦脸老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越来越心神不定了。昨天我丢了一只北京鸭,那是一只下蛋的鸭。我想,也许它到什么地方下野蛋去了。我循着鸭们爱去的地方寻找。我没有找到鸭,却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
在村头犬叔那间小屋里,犬叔正在床上的帐子里打呼噜!我踢了好久的门,犬叔才揉着眼过来开门。
“水述吗?找我有事?”他不高兴地说,一脚将地上的一只小马凳踢开。
“犬叔今天没上山?”
“我当然上了山。我是溜回来的。这也是一种策略。你有事?”
我回答说,事倒没什么事,我就是想找人说说话。犬叔看了看我之后,紧皱的眉头就舒展开了。
“好啊好啊,你是想弄清我的来历吧?你坐下,坐在这里仔细听听,熟悉熟悉情况再说。”
我坐在他递过来的椅子里头,耳边立刻响起了各式各样的喧闹,是对面山上传过来的。听起来那些人好像不是在山上,却是在门口说话、喊叫。他们吵得我的脑袋像要炸开了一样。我听出来有两派在那里争执、对骂,后来又发展到动起手来。还有人在大喊:“打死人了!”对面的这座山离犬叔家有两里路,坐在屋里却可以对那边的动静听得如此清楚。犬叔在村民们当中制造了内斗,然后自己躲在屋里睡大觉。这个人心里整天想些什么呢?
“苹果树还种不种呢?”
“这还用问呀。他们在山上补苗嘛。”
“日子真过得让人灰心丧气啊。”
犬叔听了我的话笑起来,他一边躺到帐子里去一边对我说:
“这个村子里啊,没有一个人的来历是弄得清的。就说你吧,你从小就以为你是水和家的人,实情究竟怎么样呢?也许在你还不懂事的时候,水和家在路边捡到你,将你带回家养大起来。这种事,旁人是不会向你透露一个字的!我看见你往水永公公家里去,我就知道你要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你是白费力气了,不但你,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种事呢。我记得有很多马,还记得那里整天灰烟滚滚,其他的就一点都不记得了。我懒得去回忆,再说,即使想出来了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你说是吗?”
他隔着蚊帐对我说了这么一大通。这当儿我的脖子上被毒蚊咬了三个包。外面吵得更厉害了,那些人像要冲进屋里来一样。奇怪的是我又听得出他们是在山上,不是在屋门口。
“蚊子咬得厉害吧?你要愿意,可以到帐子里头来。”
我觉得他的提议很怪,我不习惯他对我这样亲昵,就说我要走了,还得去找那只北京鸭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走到门口了他才说:
“多可惜啊,你就这么走了?”
走出犬叔的家门,山上的喧闹就听不见了。我看到那些人都在那里弯着腰默默地劳动,没有人偷懒。这种大规模的集体行动是很少有的,一般来说,村里人总是像一盘散沙,他们喜欢懒懒散散,也喜欢做事凭惯性,排除目的性。就在前不久还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我们村的青年水生到邻村去要账,他一大早就出发,有人看见他一边走还一边哼歌子。到那家人家时已是中午了,那家人正在准备吃饭,于是请他上桌。上桌之后那家主人就不停地向他敬酒,他喝得一脸通红,开始吹起牛皮来。主人就顺着他的意奉承他,还说要把家里的女儿嫁给他,条件是他要取消那六百元的债务。水生满口答应。主人就找来纸笔,要他写下承诺,他不假思索就写了。后来一兴奋,又喝下几大杯,醉成了一摊泥。醒来时,他已经躺在路边的沟里。回到村里后,有人问他钱要回来没有,他拍着脑袋,怎么也想不出自己上午是到哪里去了,而且也想不起到底是谁欠了自己的钱,自己是否曾借钱给别人。问话的人逼得紧了,他就冲那人骂了起来,说那人要“拖他下水”,“搞诈骗”。那个热心人只好赶紧离开他。水生这样的人并不是村里的个别例子,实际上,我们大家都有点像他。大概是这种散漫的与世隔绝的农家生活早就消磨了每个人的意志,我们虽有顽强的记忆力,记得住远古发生的事,但对于眼前的事情,大多数人都是做过就忘,完全稀里糊涂。所以我感到,生成这样的德性,村人这一次却共同去完成一桩荒唐的事业,全凭想象去接近目标,实在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怪事。他们放着田里菜土里的活不管,已经在山上苦干了近两个月了。树苗不断买来,种了又死,死了又补苗,人人都变得像偏执狂一样。尤其在下雨天,一个个淋得像落汤鸡,患上重感冒。那些没躺倒的继续干,躺下了的,病状一减轻马上又去了。而这两个策划者呢,一个终日躺在竹丛下玄想,另一个则每天溜回来睡大觉。
水永公公家前面那块菜土里有两个妇女在给蔬菜浇水,她们是水生的妹妹和嫂子。她们看见我来了就一齐停下手里的活,拿眼睛偷偷瞟着我。
“我刚才到犬叔家里去了呢!”我故意高声说道。
“钻山打洞的。果然没出息得很!”嫂子对妹妹说。
“我明天也要上山帮忙了。”
“你才不配,势利鬼。”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我的北京鸭躲在她们身后的草丛中,我迎着她们走过去,口里轻轻地唤着那只鸭。
“这种人啊,真是什么都不肯放弃,哪怕是掉了一把米都要一粒一粒从地上捡起来。”水生的妹妹说道。
我朝我的鸭扑过去,但它灵巧地躲开了,我扑到了地上。
她们俩捂着嘴在笑。
鸭子跑掉了,再怎么找也找不到了。我向犬叔说起这件事,他就劝我千万别再去找了,最好把这件事忘记,免得陷入危险。我问他是什么样的危险,他就说是意想不到的危险,比如像山洪之类的。犬叔说话时,身后的蚊帐不住地抖动。我不能确定是外面一浪接一浪的喧闹引起的震荡呢,还是帐子后面躲了个人。看起来更像后者。
犬叔见我在观察帐子,就要我再看仔细一点。
“村里到处都是游魂呢。比如这一个吧,昨天就进来了。一整夜我都同他一块骑在马背上飞跃,到底跑了多少路,是搞不清楚了。”
他也将脸转向抖动不停的蚊帐。
“他会不会出来呢?”我害怕地问道。
“他根本就没有躲。你看见这双鞋了吗?这就是他的脚。”
但我并没有看见鬼魂的脚,只看见帐子在发狂地抖。我又一次听见外面的人要冲出来,连闩上的房门都被他们挤得发出了爆裂声。
“啊,啊!”我惊呼道。
“不要激动,这事会过去的。”
我试着去开门,门却被人从外面闩住了。
“是水永公公叫他孙子干的。”犬叔微笑着说,“你没见过水永公公战斗的模样吧?他一个人就挡住了所有的人,谁想进来都不行。那些人啊,明知没有希望的事偏不放弃,我在马背上就听见他们在那里闹。”
犬叔弯着腰在地上找东西,找了一圈没找到,就叹了口气坐下了。
“找东西是最要不得的事,无论你丢了什么,都要赶快忘记。”他说。
我起身透过门缝看外面,我看得很清楚,外面和平日相比并无什么异样。为什么屋子里面会有这么大的骚动呢?
“犬叔,你的房子是谁帮你盖的啊?”
“原来就有的。听说有几百年了,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想冲进来啊。有时他们还从地底下升上来。一般他们都不同我对话。这间土屋,我不过是碰巧住进来的,是水永公公让我住在这里的。”
屋里更暗了,需要点灯才可以看见对方的脸。我听见犬叔又摸索着进了蚊帐,他在床上辗转着,口里好像是在同谁说话,也许他是同鬼魂说话。我想凑近去听一听,他觉察到了,立刻叫我离开。我刚一转身,蚊帐就倒下来罩住了我,我被死死缠住,用力挣都挣不脱,帐子上厚厚的灰尘被我吸进了肺里面。我心里想,这就是被鬼缠住的感觉吧?过了一会儿,我才被推了出来。我站在犬叔的台阶下,听见有人在叫我。
外面没有别人,只有水牛低着头朝我走过来。水牛满身的泥巴,脚上只穿一只鞋,脸上有几处擦伤,正在向外渗血。
“水牛,你怎么摔成这个样子了呢?”我问。
水牛抬起头来,眼珠狂乱地转着,口里喘着粗气。“跑、跑……”他梦呓似的结巴着。
“跑什么?”我用力摇着他的肩膀,焦急地问他。
“都在跑啊。那么大的山,上来又下去,下去又上来,我就摔成这样了。”
“有危险吗?”
“到处都是。只有一个人没有危险,就是他。”他指了指犬叔家。
“因为他跑得快。”他又补充说。
“那你为什么还去山上呢?”我问道。
“我听不懂你的话。难道能不去山上吗?”他的样子更茫然了。
他离开我,伸着双臂在空中摸索着向前走,好像在黑夜什么都看不见一样。
看了他这副样子,我又改变了主意,我不想在今天上山了。我没法预测那里发生的事。我满怀忧虑地注视着水牛,他正撞撞跌跌地往家里走。他家院门口有个人探了一下头,那个人有点像犬叔。难道犬叔这么快又到了他家?真是神出鬼没啊。
水牛回来的这个下午,我在村里到处都听见了马蹄声。马在周围奔跑,但我却看不见它们。只见一会儿一丛灌木倒伏下来,一会儿一处田塍又被踩塌了,一会儿小河里又轰隆隆地溅起很高的水花。有一瞬间,我觉得它们就要踩到我了,我闭上眼一动不动,过后却什么事都没有。
到了傍晚,山上的人悄悄地回家了,他们没弄出一点响声。当我出去观看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已经进屋了。随后降临的黑暗里依然是马蹄声嘚嘚,但村里人似乎是谁也没注意到这个。后来我又外出巡游一趟,看见他们都点着灯安静地就餐,那些家长的脸上神情恍惚。
啊,这样的夜晚,比绝望还要糟十倍!我闻到新鲜的树叶,我看见塘里的水草、花瓣上的露水,但我没法解除我的焦渴。现在,我是连一个指头也无法动弹了。当我企图发出声音来的时候,喉咙里就冒出了火苗。犬叔在屋后叫我,我看见了他,他不是一个人,他是一片枯叶,在地上急速地旋着圈子。他召唤我过去,但我在床上无法动挪。我的脑子里清晰地冒出一句话:“总要有一件事打破僵局。”
我不记得我是怎样熬过那一夜的了,单是回忆就会令我丧失神智。我醒来以后也不敢照镜子,我预料自己脸上的表情十分吓人。他们还会继续下去吗?
我的问题不成其为问题,我起来的时候村里人早就上山去了。
今天村里人都留在家里,因为风实在刮得太凶了,走在外面站都站不住。我用棉花塞住耳朵,坐在屋里打草鞋,我的手一直在发抖。有人破门而入,摔倒在地,一大堆枯叶随着他旋进屋内。我冲上去用身子抵住门,插上了木栓。于昏暗中辨明了那是一个陌生人,我试图扶他坐起来。他的身子似有千斤重,不论我如何用力拖,他始终纹丝不动。后来我又发现他的两只手的手背上都文着一个“王”字。他似乎是睡着了,又似乎是醒着,很难判断。
我就不理他,继续干我的活,让他叉着腿躺在那里。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我想到了犬叔和水永公公谈到的那些幽灵。当然,这个人肯定不是一个幽灵,幽灵怎么会像他这样死沉死沉的呢?但我又觉得他同幽灵有关系。害怕混杂着好奇促使我又走过去,蹲在地上打量他。他很漂亮,长得很像我们水家的人,我猜测他也许是我们的一个亲戚。我又试着推了推他,还是推不动。
外面的风刮得小了,我出门去找犬叔。
“那个人啊,他从来就在村子里的,你怎么没注意到呢?”犬叔不以为然地对我说,我注意到他头上的帐子破了一个大洞。
“他是谁啊?”
“他?你该听过他的故事。当初就是他和那两兄弟一起来这里定居的嘛。他一直没有成家,所以到处游走。”
“我知道我们古人的故事。你总不能说这个家伙就是那位古人吧?这也太荒唐了。”我气愤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