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是,那是好几百年前的旧事了。我也在想你想的那个问题。他是谁呢?他就在村里走来走去的,我们老看见他,除了我,没人想过他是谁这个问题。也许他是梦里走出来的人,你一定看见了他经过的地方有枯叶。”
“现在我该拿他怎么办呢?”
“不要过分担忧。你想,谁没有麻烦呢?你那么怕鬼,可是还一次次到我这屋里来,为了什么呢?”
我又记起了上回的事。这一次,我看见他的蚊帐一动也不动。烟从那个破洞里冒出来,是犬叔在帐子里头抽烟。
“有些事啊,永远是缠着我们的。为了这个大家才天天去山上劳动的吧。不是连你都听到马蹄声了吗?”
他又在帐子里头兴奋地说了好些话,都是那种打哑谜似的话,我听不进去,就悄悄地想溜。
“水述!水述!”他在帐子里头焦急地喊我,“你没想过要改变吗?你要想一想这件事!你现在就可以改变你的命运,只要你和我一齐躺到帐子里头来就可以做到。”
他的一只手臂伸出帐子,一把将我拖过去。我立刻感到自己的脸被厚厚的蛛网蒙住了,我什么都看不见,连呼吸都困难。
“屏住气。我们是在一个棺材里头,你的双腿要伸直。”
犬叔在我边上说话,但我触不到他。我一动都不能动,似乎是,我被套在一个比自己的身体仅仅大一点点的铁匣子里头了,因为我的脸、我的手、我的脚都可以触到冷冰冰的铁。
“我们正在往下沉。”他又说。
在这个什么都看不见,一动都不能动的地方,我过去的生活突然变得十分遥远了。我的确看见了我自己,也看见了水村。不过这种看完全不同于往日的那种看。至于看见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景,我也说不清楚。举个例子吧,我看见一大群荒芜的农家院子,一个挨着一个,每个院子里全长满了乱草。这个地方一点都不像我们水村,但我心里还是认为它就是水村,我莫名其妙地确信这一点。有个院子的乱草丛中坐着一个红毛的野人,我认为这个野人就是我,我也确信这件事。我站起来了,我走路了,我的赤脚在湿软的泥地上踩出一线凹痕。我抬起多毛的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仔细地观看对面那座山。那是一座茅草山,我知道那里原来种过苹果树。我什么都没发现,心里一急,就发出两声怪叫……我还看见一条河,河面不十分宽,我知道河水深得探不到底。我来到平静清澈的河边,河水映出我的形象。我的形象没定准,一会儿有点像水继的小儿子,一会儿又有点像一只山猫。我看得很累,就不想看了,这时身后有人叫我。我想转过头去,却不行,铁匣子将我嵌得紧紧的。我还看见了数不清的情景,都是我过去从未看见过的,每次我都亲临其境。我看见那些东西的时候,有时能发出几声怪叫,有时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我的身上长满了长毛,双脚奇大无比。印象最深的是那些蝎子排出的图案,图案是立体的,一层又一层地向纵深延伸。我对蝎子向来有很大的兴趣,曾经计划过饲养这种小动物,可惜因为没有场地而放弃了。但我从未想到过蝎子们可以自己在一个看不见底的小洞里排出这么精致的图案。我热血沸腾,差一点就要把我的手伸进去了。
我失去了向外看的视力,一动不动地躺在一个铁匣子里。但我并不饿,也不颓废,我一直在看那些新奇的风景。我不知道我躺了多久,三天?五天?实际上,我很忙碌,新风景层出不穷,总能让我产生激动。起先还听见犬叔在旁边说些什么,后来有一次,他告诉我说沉到地底下去之后,我会自然而然找到出口的,他说了这些之后就消失了。犬叔的声音消失了之后,他的形象又在我看见的那些风景里面出现了。他有时候是一个男孩,有时候是一把看着眼熟的锄头,有时是一根晒衣绳,有时又成了河里的一条鲤鱼。不知为什么,他一次也没有以原来的面目出现,但我每回都能认出他。在一幅我所进入过的最黑暗的风景里,有一条白色的影子从天而降,我知道这条白影就是犬叔。除此之外我还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犬叔原来就是我们家族里头失踪的那个人。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我只记得当那条白影在我眼前晃动时,我就穿过它进入到了无比纵深的、几百年前的风景。周围的一切都在通过某种暗示提醒我那是几百年前的事,提醒我说旁边的这个白影是我的老祖宗。在我看见的所有风景里头,这一幕是最难说清的。除此之外我还见到过三个头的公鸡,那并不算奇怪。
我从那个铁匣子里头出来以后好久,村里还有人追问我到底看见了什么。
据说犬叔就是那天失踪的。我和村里人在他屋里看见一个正正方方、像棺材那么大的坑,那坑深得见不到底。我一见到这个坑就明白了一切。但是村里人并不明白,大家先后尝试用粪勺啦、拴着井绳的水桶啦之类的工具去打捞,结果当然是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捞上来。犬叔床上的那床破帐子也不见了,只有简陋的被子堆在那里,看上去好像主人刚刚离开不久的样子。就在大家闹哄哄地打捞的时候,我溜到了犬叔的灶屋里。灶台很宽大,上面摆着几个麻色的粗瓷碗。我伸出手去拿其中的一只碗,我蓦地一下感到我的手被一个人捉住了,但我看不见那个人,只能看见这只大碗。也许这只碗就是犬叔吧。表面看是我端着一只碗走出厨房,实际上是我在跟着碗走。
他们还在围着那个深坑研究,没有人注意到我。我朝那边瞟过去,看见水永公公坐在拴着井绳的大木桶里,两个大汉正在将木桶往坑里放,水永公公的眼神有点惊恐。我的碗掉在地上打碎了,一瞬间我看见犬叔从门口进屋来,但他晃了一下就不见了。
“犬叔呢?犬叔呢?”我忍不住叫了起来。
所有的人都瞪着我,那两个大汉不知不觉松了手,只见井绳飞快地从他们手中溜下去,一会儿就不见了。在众人的沉默中,坑里并未传来木桶落底的响声。有人捡起了地下的破瓷片,就着亮光去看。我觉得他发现了我的秘密。
“原来是他啊!”他惊叹道。
我认出这个人是我的一个本家,他已经好多年没来过水村了,他是我所认识的唯一一个从村里流落他方的人。这个人穿着一双麻鞋,插在腰里的那杆烟袋同水永公公用的一模一样。
那天还发生了很多事。后来那个流落他乡又回来了的本家叫我带他上山去看看。我把他带到满是枯死的树苗的山上。他显得很兴奋,这里看看,那里看看。这时我才注意到山上除了我和他之外一个人也没有。看来在我沉到地底下去的那些天,村里人已经不到这座山上来折腾了。
“我出去这些年,这里变化真大啊。”本家眯眼望着远方的云说道。
“你到什么地方流浪去了呢?”
“我?哈,其实不远。可以说我就围着这里转。犬叔该告诉过你了吧。那两兄弟和一个商人的故事,我也很熟悉的。”
“一个商人?”
“当然,不然叫他什么呢?当然你也可以称他为一位郎中什么的,都一样。关键是他也走不远,就围着此地转。你听,他就在村头。有六百多年了吧,他离不开这个地方。”
他将他的耳朵紧贴到一棵枯树上,爱怜地抚摸着那棵树苗,就好像它是他的儿子一样。他闭上眼,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久久不能自拔。我在一旁觉得很受冷落,就打算下山。这时从我身后又冒出来一个人,这个人神情专注,用一把小铁铲在地上东铲一下,西铲一下。他是邻村的阿四,一个腌皮蛋的小贩。他脾气火暴,性情孤僻,总是独来独往。我不敢和他说话,没想到他反而同我说起话来。他问我在这里干什么,我说陪一个人,他问那个人是谁,我指了指正抱着树苗发呆的本家,他说他没看见,因为树那里根本没人。接着他又从腰间抽出一把小铁铲递给我,要我帮他干活。
“干什么活呢?”
“就是做出干活的样子吧。出勤又出力就可以了。”
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出勤又出力”是怎么回事。一问他他就生气了,一把夺过我的铁铲,叫我滚蛋。他还说:“犬叔是瞎了眼了,信任你这种人。”我还要问他,他便举起铁铲朝我头上砍来。我连忙闪过他的攻击,往山下飞奔。我跑了好远他才不追我了。
在进村的时候,我惊骇地发现皮蛋阿四又出现在我前方的路上,他正匆匆地走进犬叔家去。我悄悄地跟上去,想看他在犬叔家搞些什么。
他正在费力地将一根井绳拴在犬叔的床脚,拴好之后他就提起连着绳子的大木桶往坑边走,然后将木桶放在坑边,自己坐进桶里。只见他猛地一倾斜,木桶就掉进了棺材形状的深坑。我冲进屋,去扯那根绳。绳子轻飘飘的,一会儿就被我扯上来了。原来绳子已经被他在下面用快刀斩断了。这一次,我同样没有听到木桶坠落坑底发出的响声。
门吱呀一响,本家进来了。
“你还发什么愣呢?”他说,“你不应该怀疑这种事。我围着这里转了六百多年,什么没见过?嘿嘿,你多见几次就习惯了。”
他装模作样地走到坑边张望了几下。
“我呀,天天想的全是这件事。”他说。
我看见本家的牙齿很尖,牙床分外结实,我就问他每天吃些什么食物。
“骨头。皮蛋阿四早上也是在山上找这个,地层表面全是的,轻轻拨一拨泥土就露出来了。所以啊,他就只用一把小铁铲去挖。你为什么那么厌恶这种工作呢?他对你很失望。我的牙齿,可以将骨头碾成粉末。”
他又指着房里的另外一只大木桶要我看,他说那只桶是为他准备的,但是可以坐得下两个人。他说完这句话就企盼地看着我。
“我还要回去喂猪呢!”我赶紧说。
“那么你就快走,走了就不要回来了。”他气愤地朝我挥手。
我离开了犬叔的家回到自己家里。那个人睡在我的床上等我。他那英俊的脸上落了很多灰尘,脖子上有两条血痕,他手里捏着一把锅铲。他翻身下床,定睛看了我一眼,点一点头,然后擦过我的身边往外走。他经过门边时用手里的锅铲狠狠地挖了一下,木屑纷纷地从门上掉下。他的牙关咬得紧紧的,齿间流血,不论我如何急切地询问他,他也决不开口。我看见他到了院子里,然后又出了院门,一会儿就走远了。
在他睡过的床上留下了很多半圆形状的鳞片,是那种比指甲大一点的紫色鳞片,闻一闻还有股腥味,但不是鱼鳞。是什么动物有这种华丽的鳞片呢?难道他,这个活了六百年的家伙,先前是一种有鳞的动物吗?他能不能钻到地底下去呢?我将这些发光的鳞片全搜集起来,放进一个玻璃瓶里,置于窗台上。我干完这一切后,心里更不安了。我在家里仔细侦察了一番,发现除了床上,他没有在任何地方留下痕迹。他来的时候倒在家中的泥地上,他的身体似有千斤重。大概他后来苏醒过来,挪到了我的床上。想一想他那么沉,我这张简易木床却可以承受得了,真是怪事。过了这么些天,他居然可以不吃不喝。我回忆起他咬得紧紧的牙关,心里想,也许这种人从来就是不吃不喝的吧。当我将那些鳞片拿到阳光下去看时,它们就发出轻轻的爆炸声,并且在玻璃瓶里头撞击起来,它们的颜色也在变化,由紫色变为了水红。我担心有危险,连忙又将瓶子放到了阴凉的墙角。
水永公公的媳妇居然坐在我院子里,就着月光打鞋底。她不慌不忙地抽动着长长的麻线,口里还哼着催眠曲。我在窗前打量着她,觉得她很像那种女鬼,尤其是她那一身月白的布衫特别扎眼。这女人平时和我关系并不好,自从村人上山种果树,而我留在村里之后,她见了我就翻白眼,现在她为什么要坐到我门前来打鞋底呢?我吹灭了油灯往后屋走去。
当我在后屋筛谷时,就有惨叫传到我的耳朵里。我以为那媳妇出事了,急忙奔到前面去看。但她好好地坐在那里打鞋底。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我看见女人那张脸完全改变了。我仔细瞧了又瞧,看见的已是一张狼脸。我身子颤抖着,躲在窗帘后面。这时女人又惨叫起来。我偷偷透过玻璃看出去,看见那媳妇转过身朝我走来。
“水述啊,你在家里收着那种东西是很危险的,迟早会要爆炸的。你瞧,我鞋底也没打完,就被撕烂了左边的脸。我倒是习惯了听天由命。”
她的嘴巴一张一张的,用食指指着脸上吓人的伤口。她还将伤口上头的血抹到我的窗玻璃上头。
“所有的人都害怕。”她又说,“怕也没用,躲更没用。我呢,我就来打鞋底了,一针针,一线线,一针一线。”
“你说我家里收着什么东西啊?”
“这还要问吗?就是那些鱼鳞啊。你将它们放在你屋里,你屋里就像有了一个太阳一样,全村人都看见了。”
“我倒真没想到。你公公回来了吗?”
我很想看到她的脸,看究竟是狼脸还是人脸,但她背过身子去了。
“你问公公?他呀,他哪里都没去,一直就在竹丛下。对了,你应该到我们家去,他们正在我家开故事会呢。”
“是谁啊?”
“还不是村里人。很多人你都没见过。”
她低下头去打鞋底,不再理睬我了。
我从后门溜出去,来到水永公公的家门口。的确有不少人坐在竹丛下,他们的脸在月光下很模糊。我凑到他们面前看了好久,没有发现一张熟悉的脸。水永公公并不在他们当中。
他们坐的椅子都是那种竹椅,他们将椅子前面的两条腿跷起,让自己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两条后腿上头。那几张竹椅被他们压得吱吱乱叫。他们还喜欢吐痰,一个人吐开了大家全都吐起来。趁他们吐痰之际我仔细打量了他们,发现这七八个人都是五十来岁的半老男人。
同我离得最近的一个人扯了扯我的布衫,问我对从前那场运动,以及祖先的表现持什么观点。
“什么运动?”我问道。
“果树栽种。这种陈年旧事仍旧是我们今天关心的。”
“但那是最近的事啊。几天前我还去山上看过呢。”
那人笑起来,将他坐的椅子转过去,对同伴说道:
“他和我们观点不同。”
接着同伴也笑起来。他又要我将手掌递给他看一下。他在月光下仔细辨认着我手上的掌纹,抬起头告诉大家说:
“他真的是水和家的人!”
他们显然都在嘲笑我。我走到院子里,看见水永公公的孙子在地上挖洞。我问他他爷爷到哪里去了,小孩朝竹丛那边翘了翘下巴。我说他爷爷不在那群人中间,他便对我翻了翻白眼,将一捧泥沙扔到我的鞋上。
我只好坐到他家台阶上去倒出鞋子里头的泥沙。
这时那群人里头有一个走到我面前来,很郑重地宣布道:
“那件事发生在两百年之前。”
他又问我:
“你听到马蹄声了吗?”
“听到的。”
“这就对了。”
当我穿好鞋子站起来时,那人已经不见了。竹丛下也是空空的,连椅子也不见了。只有那小孩子还在离我不远之处挖洞。我试着问他:
“你到底挖什么呢?”
“挖你的坟墓!你这个贼,天天溜到这里来偷东西!”
水永公公的孙子把我看作眼中钉,我就不能在他家院子里停留了。再说夜也深了,我应该回去睡觉了。我走出院子,眼前出现了七八个身穿月白色布衫的妇人,她们在田塍上一字儿排开,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只鞋底,对着月光在那里打鞋底。这些妇人我看着也很面生,她们肯定不是本村人。我低头往回走,忽然听见水永公公的媳妇喊我的名字。她连喊了三声。我朝她喊的方向看过去,看见那一排妇女,她们都在专注地干活。我仔细地观察她们,没有在她们当中发现长得像水永公公媳妇的女人。这几位女子都是身材细长,而水永公公的媳妇又矮又壮。
我继续走,她却又喊了起来。这一下我弄清楚了,声音是从左边第一个女子口里发出来的。这个女子是所有的人中间最高的,她的声音和水永公公的媳妇一模一样,她喊“水述”的时候,那个“述”字也有点卷舌音,听起来很刺耳。我回转身,硬着头皮迎上去。那个喊我的女子像有点吃惊似的对同伴说:
“你们看,他真过来了,真是个不懂事的家伙。”
“你喊我干吗?”我冲着她说。
“我不过是试验一下,”她连忙用鞋底挡住自己的脸,怕羞似的,“你还真听到了。我问你,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你刚才不是在叫我吗?”
“我是在叫你,但你不应该听到的。先前我在你院子里打鞋底时,我叫了你那么多声,你都没听到。现在呢,你一下子就听到了。”
“你真是水永家的桂枝吗?你完全变了样呢。”
“我看你该走了,你很不像话。”
她从脸前拿开鞋底,很高傲地扭过身去,她的右手还在很熟练地抽出麻线。那几个女的也学着她的样子将背对着我。她们的举动令我想起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场景,那就是禾坪里晒谷的场景。金灿灿的谷子令人眼花。但我的思路到这上头就断了,这些月白色的妇人同那满地的谷子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既然她们不理我,我还是回家吧。我一走,桂枝又喊我。我任她怎么喊也不回头,我实在困极了。回到家倒头便睡,睡了没一会儿又被喊醒了。她站在窗前叫我,还轻轻弄出响声。我起身一看,又是那几个人一字儿排开站在那里,像是一些鬼。我想,水永公公的媳妇即使是变成了女鬼,也没必要来缠我啊。我明天早上还要起来喂猪和整理菜土,我不愿同她们纠缠。再说这些女子根本不将我看作男人,可以说对我作为男人的方面一点兴趣都没有,那桂枝还对我特别鄙视。我终于入梦了,而这些女子,竟追入了我的梦里,一个个都高举手里的针来扎我,还用鞋底来砸我的后脑勺,嚷着“要用鞋底将他打得聪明一点”。她们打了好久,后来我的脑袋就完全麻木,我不省人事了。
我时常坐在院子里想,我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有点迟钝的农民。在我所生活的这个村子里,发生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而我,始终是这些事件的旁观者,至多也只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配角。有一条什么样的古老的法律阻止我成为同别人一样的人呢?难道我,一个认得很多字、又爱思考的人,在村人眼中看来,只不过是一个智力低下的次品吗?我面前有一棵橘子树,还是村人上山种苹果树那一年栽下的,它几乎年年都是果实累累。当收购橘子的小贩来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同他讲起当年的那场荒山植树运动,讲起住在小屋里的古怪的犬叔。我说话的时候,小贩就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耳朵要我住口。他说他是来收橘子的,不是来听我诽谤别人的;如果我对往事不服气,就躲在屋里朝墙上撞自己的头好了,那是我自己的事。我对小贩思想的敏锐大为吃惊。我生活在如此敏锐的人群中已有几十年,我的头脑越来越复杂,生活的内容也随之越来越单调、虚浮。时常,我竟会忘了自己的农民身份,将田地和菜土扔下不管,致力于一些毫无实效的工作。上个月我请人在屋后挖了一口井,但那口井里没有水,那是我为自己准备的逃生处所。我打算在地震爆发之际藏到里头,在井口盖上盖子。我在井底储藏了好多食品和酒。我还在猪舍边上砌了一个瞭望台,我希望再次看到万马奔腾的场面,因为无数个夜晚我都怀着重返战场的渴望在被窝里发抖。
现在我的膝盖已变得十分僵硬了,我费力地朝橘子树下的石凳坐下去,看见白头发的老妇人在院门那里张望。那是水永公公的媳妇桂枝,她已成了一个神志不清的老婆子,我常看到她受到自己儿子的追打。我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于是她便无趣地走开了。
好多年了,村人遇事再也找不到人出主意、商量讨论。水永公公和犬叔消失在那个无底的坑里之后,村里人就都成了沉默的人。在我看来,大家就好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一样,成天就只会默默地干活。我觉得他们已经忘记了多年前的那场运动。但我是错了。后来我发现,这些人依旧有时去山上。他们单个地行动,坐在很深的草丛中,长久地看着天上的大雁发呆。一次我跟踪水牛到了半山腰,当他在隐蔽的地方发呆时,我尖锐地吹出一声口哨,然后躲了起来。我看到他发了狂似的跳出来,手持木棒朝那些灌木丛猛力扑打,口里发出吼声,仿佛在同某只野兽搏斗。后来他忽然停止了,扔了木棒,将双手背在后面,慢悠悠地朝山下走去。我溜过去捡起木棒,看见上头溅着一些新鲜的血迹。
水永公公的媳妇在路上拦住我,看着我的眼睛说道:
“你这个人啊,这一辈子会有多么难熬啊。”
她围着油腻的头巾,白发乱糟糟地从头巾里头钻出来。
我要绕开她往前走,她就提高了嗓音喊道:
“你其实不是我们村的人!你也不姓水!你看看太阳吧,它根本照不到你身上。你留在这里,可是太阳每次都躲开了你!”
她还高举双手用力拍巴掌,惹得人们都出来观看。
这个女人使我难堪极了,我开始躲她。然而她儿子上我家来了。小伙子闷声不响,一脚又一脚地踢我家那两把竹椅子。这些年他一直对我怀着怨恨,把我看作一个敌人。他不爱干农活。他同村里其他年轻人一样东游西荡,导致庄稼的收成每况愈下。我打量着他,幻觉就产生了,我感到他很像我以前看见过的那条白影。无论我怎样回忆也想不起他有过什么生活的细节。
“你母亲又在发疯。”我说,说这个的目的是想挑唆他讲话。
“你弄错了,是我在发疯。”他冷冷地说,并用飞快的动作掏出一把匕首。
“啊,是这样。我可以帮助你吗?”我想讨好他。
他将匕首抛到空中,又熟练地接住。我想他不会杀人的,他只是表演杂技罢了。一个影子,能有多大危害呢?果然,他玩累了就将匕首扔在地上,然后伏在我桌子上打盹。他的样子分外地疲惫。
我抛下他,到外面去喂鸡。这时候久违了的马蹄声就响起来了。先是在山那边,然后越来越近,黄尘滚滚,杀声震天。我急忙往屋里走,我上台阶的时候被绊倒了,因为水永公公的孙子横躺在我的台阶上。我隐约看见他胸口那里有一大块血迹,但我不敢细看,急忙冲进屋内。
屋子里面,那把匕首依然躺在地上,寒光闪闪。我也不敢去捡匕首。一瞬间,我完完全全地进入了犬叔生活的那个世界。我想,就在这个屋里,这把匕首所在的屋当中,会不会也出现一个一模一样的深坑,一个没有底的深坑呢?我甚至用目光测量了一下房间的面积,在心里确定着坑的位置。当我思考着严峻的形势时,一只小白鼠从窗台上逃到外面去了。我们这里从未出现过白鼠,我也只是从书本上读到过。
“我的天啊!”水永公公的孙子在门外说。
我目送他走出院子,我觉得他的步子迈得很镇定。
那一天里头大队兵马就来了四五次,水村的空气里弥漫着腐肉的臭味,天上反复出现血的河流。游荡的青年们惊讶地停住了脚步,他们当中没有人朝天上看一眼,却都在侧耳细听。我想去对水村的青年人讲话,但是又有谁会听一个老废物的唠唠叨叨呢?他们在我眼前化为无数白影,我看见古老故事里的那些场景正在出现。在一个场景里,一只五彩的锦鸡冲天而飞,地面一片喃喃私语;在另一个场景里,水村静悄悄的,村里没有人,枯涸的田里显露着杂乱的脚印;还有一个场景,是一个商人模样的人惊慌地站在荒山半腰的茅草丛中,山脚下有一个人正在奋力攀登……
对面的山突然成了火山,正在隆隆地爆发。水村在缓缓下沉,房屋和大树开始倾倒,大水从远方涌来。这一景象反反复复地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