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1 / 2)

侵蚀 残雪 10908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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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非不懂得蜜蜂的生活方式,她总想捉一些蜜蜂来为自己酿蜜。她在后门口的油菜地里待上一下午,她的牙膏盒里头便有了十来只。那都是些工蜂。小非往纸盒里塞进各式各样的小花儿,然后合上盖子,将盒子放到耳边去听。蜜蜂在里头静悄悄的。也许小东西们在里头缓缓爬动,只是她听不到。她将盖子掀开去看,就看到它们全在里头,抱着那些花朵。它们一点都没有要飞出来的意思。小非重又合上盖子,决定不要过多地去偷看,免得它们酿不出蜜。

小非忧心忡忡地捧着盒子不放手,猜测着蜜蜂在里头的活动。祖母戴着老花镜在一幅地图上插黄旗。那些三角旗的旗杆是大头针。地图挂在壁上,是小非从未见过的图,祖母说那是古代的地图,她特地请人绘制的。

“小非啊,你这么心急是不会有结果的,慢慢来啊。”

小非以为祖母猜透了自己的心思,连忙将牙膏盒放到茶几上头。但祖母说的却是另外的事。

“你看人家阿芹,不慌不忙的。大家都争着出头,围着那业务员,她倒好,待在绣房里不出来。结果呢,绣花厂就把业务交给她了。因为靠得住啊。”

祖母说完就将一枚黄旗用力插在一个县的心脏地区,然后痛快地嘘了一口长气。她太胖了,做这样一件事都要出汗。

小非对绣花一点兴趣都没有,她还知道其实祖母也没兴趣。祖母总是督促她学那些针线活,并且总认为小非是很有兴趣的,不知她是出于什么理由非要这样认为。是为了谋生吗?小非听说家里的产业够两人吃一辈子。机灵的小非早就看出来,学绣花的都是些穷人的孩子,有好些生活比她家差得远的家庭,他们的孩子也不用学绣花。镇上的人都说祖母是绣花高手,小非却从未见祖母拿绷子刺绣,她只是指导小非工作,并不论成效。

蜜蜂的事当然不会有结果。小非换了一批又一批,还是没有酿出蜜来。她又尝试过玫瑰花和栀子花,结果还是一样。其间甚至有些蜂死掉了。小非的好友舟子怀疑是花的香味太浓,盖子又盖得紧,蜂就被熏死了。小非有些闷闷不乐,祖母叫她做家务时就免不了摔东摔西的。幸亏祖母耳聋,听不确切。

一天,小非在油菜地里抓到了一只雄蜂。她用戴着帆布手套的右手轻轻地握着它,让它自己爬进牙膏盒里头去。当她完成自己的工作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在油菜地的那一头,有一个男孩过来了。那是一个极瘦的小孩,左脸被烧坏了,嘴唇翻下去,丑得令人有些害怕。

“你是谁?”他直统统地问,嘴巴奇怪地翻动着。

“我是镇上的,就住在这里。”小非很响亮地回答。

男孩对她的回答不感兴趣,他眨着那只好眼睛,似乎在考虑一些小非想不到的问题。小非注意到他只有右边脑袋有头发,左边脑袋全是疤痕。

“我来找一个人,这个人同我有仇,就住在这一带。”

小非真的害怕起来了,刚才她提高声音说话就是为了壮胆。她装作没听见男孩的话,转身就往家里走。

“你一点都不想帮我吗?说不定那人也是你的仇人呢。”

男孩随着她走了几步,直到她跑进屋去。

“我已经看见那个男孩了,他是梅县的。”

祖母说着就要小非过去看那张地图。她用指头指着一片崇山峻岭中的一个小红点,命令小非将大头针钉上去。小非的手颤抖得厉害,但还是勉强将小黄旗插上去了。事后她心里不知怎么感到很懊丧。

看来祖母是认识这个男孩的,祖母会不会是男孩所说的他的仇人呢?小非想到这里手脚变得冰凉。她忍不住说出了声:

“我决不帮这个丑八怪的忙!”

祖母笑出了声。小非心里很不舒服,她不愿同祖母谈论男孩的事。舟子在外面叫她,她打开门四处观望了一阵才朝舟子走过去。

“你今天不用洗衣服吗?”舟子问道。

“我一早就洗过了。”

“好,我带你去看野蜂窝。”

舟子一边走一边告诉小非说,野蜂窝在郊外的一棵柿子树上,比大葫芦还要大,蜂子飞出来时黑压压的一大片。当然,只要人不去袭击它们,它们是不会蜇人的。小非想象着蜂蜜的形状,脚步变得轻快了。但是她突然不走了。

“你怎么啦?!”舟子急躁地问。

“你看前面。”

“那里有什么?不就一个小流氓吗?我们走我们的!”

“可是——我不想和你去了。会有危险的。”

“你这傻瓜!”

舟子气愤地跺了跺脚,撇下小非回家去了。这当儿那男孩已经跑到小非面前。他朝她做了个可怕的鬼脸,翻下他血红的下嘴唇。小非发出恐怖的尖叫,双脚都站立不稳了。

“我是被大火烧成这样的。城里浓烟滚滚,全着火了。我死命地跑,火在后面追。跑的时候有风,火就更旺。我听见火里面发出声音,那个声音说它是我的仇人。我在地上打了十几个滚火才熄灭。我是来找我的仇人的,你听明白了吗?”

他气呼呼地说话,好像小非欠了他一百块钱似的。

“你找到了吗?”小非可怜巴巴地问道。

“怎么可以这样问我!”他还是气呼呼的,“别的不说,单看你抓蜜蜂的行为,就可以看出你的心肠有多么歹毒!你的心肠这么不好,反倒天天怀疑别人要害你。我听到的流言看来是有道理的。”

由于他一味指责自己,小非就吓得不敢讲话了,心里只希望他马上走开。

那男孩偏不走,还自我介绍说他的名字叫锤子,问小非可不可以去她家里看看。

“不可以!不可以!”小非连声拒绝。

“那我就天天去你家周围转。”他威胁道。

小非瞄准一个空子从他身边跑掉了。他并没有来追。舟子的确发现了一个野蜂窝,她不知道那窝里有没有蜜,可是她又很想吃蜜。头脑灵活的舟子马上想到了利用小非。小非胆也不大,但小非有的时候会干出些别人想不到的事来。所以舟子抱着希望。然而那小流氓出现了。小非竟会怕一个小流氓,一个手里没有凶器的小男孩,这件事令舟子气急败坏。离得远远地张望着,舟子看见小非的祖母身着那件巨大的黄袍从门里头出来了,她像一只船一样在街上游动着,绕了一个圈子,游到屋后的油菜地里去了。舟子和小非一道偷过祖母的小黄旗,她不清楚祖母后来到底查出真相没有。由于心里有鬼,舟子就不再进小非的屋,每逢有事只站在外面喊。

“舟子的野心比什么都大。”

祖母突然在舟子背后说起话来,把舟子吓了一大跳。原来老妇人又从后面的油菜地绕到了她站的地方。

“你知道有个梅县吗?”小非的祖母笑盈盈地说,“那里是个古城,很久以前就被废弃了。”

舟子使劲摇头,祖母的眼神就暗淡了,还显出鄙夷的神色来。

舟子最头疼的就是地理知识,她记不住那些密密麻麻的曲线和图形,而且完全不感兴趣。舟子随家人到过很多地方,她能一一说出那些地方的风土人情和特产,可是如果有人问她那些地方在什么方向,她的脑袋就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她和小非偷了祖母的小黄旗之后,就将那些小旗全部钉在后院的梧桐树的树干上了。舟子想,祖母之所以不追究她,也许是认为她偷了那些小黄旗去学习地理知识了吧。这样一想又有些愧疚。很久以前的一天,她站在小非家里,祖母指着墙上手绘的地图要她看。“这是我们的镇子。”祖母说。舟子看见的是一个田螺形状的图形,于是心里感到很憋气,同时又有点恨祖母。但是小非是很崇拜她祖母的,她对舟子说:“我奶奶总是在那些古城里游来游去的,尽吃好东西,所以她那么胖。”舟子对当地理教师不感兴趣,这一辈子也不打算弄懂那些地图了。她很早就知道小非的祖母在房里绘制地图,她从窗口看见过她那老母猪一般庞大的身子伏在案板上工作,她甚至听到她像猪一样呼哧呼哧地喘气。

舟子回到家中后,口里还在叨念那两个字:“梅县。”

“你在说什么?”母亲严厉地追问她。

“梅县。小非的奶奶告诉我的。”舟子忍不住红了脸。

“不许胡说!那里是埋死人的地方,早改了名字了,现在叫光城。”

“光城在哪里呢?”

“你不要管这种事。”

母亲到厨房切豆角去了。舟子不爱和母亲谈话,因为从她口里从来问不出什么实情来,她太暴躁了。舟子跑到后面的杂屋里去找爹爹,爹爹正在修补破了的渔网。他背上的衣服补了一块红色的补丁。爹爹放下手里的活计,说道:

“舟子没有活干了么?”

“我都干完了呢。”

“那就再找些活来干。你看我,总不闲着。”

“我不想干了,凭什么他就可以不干活到处游逛?”

舟子觉得很委屈,差点都要掉泪了。

“你说的是谁?”

“一个小流浪汉,在镇上游荡,搞得小非不敢出门。”

“我明白了,是梅县来的那小子。他当然可以不干活。你没注意到吗?他走路是不留脚印的。下雨的时候他在软软的泥地上跑,一个脚印都没留下。”

爹爹说完这话之后就变得有点迟钝,好像心里有很多事似的,也不管舟子,自顾自地发起呆来了。舟子还要问他关于梅县的事,可他就像没听见一样。

小非同舟子见面的时候,两人心里都有了秘密。她们的秘密就是同那个男孩有关的梅县。她们都希望对方先说出来,但自己却不愿先说。结果是,两个人都没说,装得没事一样。虽然没提那个缥缥缈缈的梅县,她俩还是谈起了那个丑八怪男孩。当时两人坐在梧桐树的树枝上头,舟子向小非打听她祖母的情况。

“她总在叨念那小流浪汉的事,可她又根本不愿看见他,只是将小黄旗不停地弄得哗哗响,她的手都被扎坏了。”

“这就看出那小流氓有来头啊!”舟子装出大人的样子叹了口气,“你说他是被火烧成那样的,我才不信。去年我的手指头被火烧了一次,我觉得自己要死了。烧成那样还能活吗?”

“所以他要报仇嘛。谁会去烧他呢?”小非觉得很茫然。

“除了你奶奶那种人。”

“你瞎说。”

“我和你开玩笑的。我爹爹说他走路不留脚印,我就想,恐怕他也永远不会老吧?他的年龄一定不止他看起来那么大。”

舟子用肯定的语气推测出的结论,小非也认为有道理。坐在高高的梧桐树上可以看得很远,然而今天,不知怎么,小非眼里的景物有些变形,特别亮。镇上那条小马路像铺了金砖一样,在阳光里燃烧;弹子房门口的红色招牌红得像血;就连那条不起眼的小河,此刻也在不安分地发光。小非的眼睛很累,她提议下去。两人先后溜下了树。

回到家里小非又得帮祖母晒酸菜了。她架好门板,祖母就端着一盆酸菜出来了。太阳很烈,小非听见酸菜发出吱吱的响声,一会儿就蒸发掉了很多水分。小非干活时偶尔一抬头,竟然发现祖母在向人打手势。

“那是梅县那小子,我要他滚开。”她说。

小非顺着祖母的视线看过去,什么也没看到。

“我要他滚开。”祖母强调说,“你想想看,火都烧不死的人,会有多么吓人?他休想到我的领地来。”

小非想,祖母的领地就是这个家吧?也不知那男孩敢不敢闯进来。看见祖母这么重视这件事,小非更觉得那男孩不简单。听舟子说他生活的地方只有死人,那是一种什么情景呢?总要看看才好。小非见过死人,那是舟子的外婆,用白布盖着,宽大的衣袖里伸出老树皮一样的手。舟子的外婆死了就埋进土里了,那男孩“生活在死人当中”该不会是生活在土里面吧?也许在梅县古城里,死人成群结队走来走去。她又回忆起祖母将大头针插进小红圈的凶狠劲,心里头好一阵后怕。“梅县”在小非的想象中现在已经成了冥府一类的地方了,这事她不敢往深处想,她知道一想下去就会连门都不敢出了。幸亏家里有祖母,家才变成了“领地”。不然那男孩来报仇,小非一点办法都没有。祖母虽然老了,小非觉得她还可以活很多年。她的食量大得惊人,身上的皮肤依然光滑。最主要的是,她什么威胁都不怕,反而可以威胁别人。就比如骄傲的舟子,到了祖母面前就不骄傲了。舟子也同样不认为祖母有一天会死——就像她外婆那样。小非在感到欣慰的同时仍然隐隐地担忧:那男孩不肯走。他既然敢同祖母对抗,会不会有一场恶战呢?

一直到晒完酸菜小非也没见到那男孩出现。小非洗了手,走进房,拿起绣了一半的月季花。她实在没有心思绣花,再说阿芹已经将业务接走了,她是比不过阿芹的。倒是对于祖母绘制的地图,小非一看就懂,心里很想要祖母教一教自己。但是祖母好像没有打算过让她学这个。小非认为她一定是要独享拥有那些秘密的快乐。那一定是一些不同寻常的秘密,因为祖母只要涉及那方面,语气就变得像说梦话一样。死人啦,活人啦,某个穷乡僻壤里的逸事啦,忽上忽下,忽远忽近,没个定准。即使睡着了,她也在睡房里说那些事,小非有一次在她午睡时听到过。小非亲眼见过祖母绘制地图,对祖母凭空画出图形来的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这几年只能画小张的图了,据她自己说是因为年纪老了,体力不够。挂在厅屋里的那张插满了小黄旗的大图,祖母说是她请人绘制的,但小非从未见她去请人绘制地图。当小非追问制图人是谁时,祖母就生气地回答说,那个人不能说出来,因为他(她)“见不得人”。小非满心疑惑,却也不敢问下去。日子一长小非不由得想到,掌握了太多的秘密可能会是一件危险的事。那么一味糊里糊涂呢,不是更危险吗?前两天小非曾梦到那男孩冲进来报仇,她看见他连右边脑袋上的头发都没有了,整个头部全烧煳了,眼睛鼻子全没有。小非不断地尖叫,祖母还是坐着不动。后来她发起狠来去推祖母,祖母一下倒在地上,小非这才发现她已经死了,正像舟子的外婆一样。她还没来得及哭就吓醒了,满身都是汗。醒来后她还狠狠地诅咒了自己,因为她居然梦见祖母死了!

小非学祖母的样子找了一张纸来练习。不论她怎么画,也画不成形。虽然脑子里都是祖母画过的那些图,但她的笔下,线条十分拙劣,看都不能看。小非撕了那张纸,放弃了努力。

那男孩就躲在厨房里,他对小非说:

“你不要嚷,要是你奶奶听到了就不好了。我要向你奶奶借五块钱,你现在就去找她要,我在这里等。”

小非向祖母要钱的时候,祖母瞪了瞪眼,因为五块钱实在是数目巨大。小非以为祖母要询问她了,她打算马上讲出原委。可是祖母却掏出了荷包,数出五块钱交给小非,什么也没问。

“奶奶不问一下吗?这钱不是我要用的啊!”她冲着祖母那只好耳朵喊道。

“问什么呢?问了也没用。我不是那种喜欢啰里啰唆的老女人。”

小非从祖母的表情看出来,她已经知道是谁在要钱了。

男孩接过钱,说:

“我的小名叫锤子。我是被火烧成这样的,那火追着我烧。”

“你上回已经说过了。”

“我想来报仇,又找不到仇人。现在想回去吧,也回不去了。”

“怎么会回不去呢?脚在你自己身上。”

“回去的路没有了。到处都在修房子,哪里还有路。就是有也找不到。”

男孩坐在小板凳上脱下鞋,将钱叠好,放在鞋底,然后再穿好鞋子。他还轻松地跳了几跳,说:

“我要走啦。”

一会儿他就消失在油菜地里。

小非感到很屈辱。眼睁睁地看他拿走五块钱,连声谢谢都没有。五块钱,是她半年的零用钱。祖母对他如此大方,不知是为了什么。有可能“梅县”是祖母随意发明的一个地方,祖母不是随手就画出了那些地图吗?但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小男孩,他绝不会是祖母的发明。他是如何同祖母搭上关系的呢?祖母该不会怕他吧?刚才他说“找不到仇人”,那么祖母并不是他的仇人。小非的担忧稍稍减轻了一点,只是那五块钱仍令她心里不快。

中午吃饭的时候祖母忽然说:

“他就是来要十块,我也会眼都不眨就给了他。”

“奶奶欠了他的钱吗?”

“是啊,大家都欠他的。他要找一个人,可是哪里找得到啊。这种孩子,没人敢惹他。你听舟子的妈说了吧,森林大火烧到了我们省。”

祖母的午觉睡得很长,以致小非担心起来。她将耳朵贴到门上去听,听见祖母在唱歌,唱几句又在床上翻一个身,压得床板吱吱响个不停。小非想,祖母一入梦乡就特别高兴,醒来后恐怕会倍加沮丧吧。有些早上,小非也有点沮丧,但她愿意做那些好梦,比如梦见在河里骑在大鱼背上之类的。像祖母这样在梦里唱歌她从来没有过,她的梦一般很拘谨。后来祖母终于起来了,那床又吱吱呀呀响了好久,似乎宽大的雕花木床不愿从梦里醒来似的。小非在很小的时候在那张紫红色的大床上睡过,那是她记忆中最为惬意的事。在祖母响亮的鼾声中,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好梦连着好梦。有时还会发生祖孙俩共做一个梦的幸福情景,醒来之后她就迫不及待地同祖母讨论梦里的细节。通常,她们要睡到中午才起床。不知从哪一天起,祖母突然厌倦了,她打发小非到隔壁去睡,而她自己,也开始早起了。是不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发现独享梦境会带来最高的乐趣呢?

祖母起来之后心情很不好。她泡肿着眼,坐在桌旁抽了很久的烟袋。小非想,谁叫她梦里头那么高兴呢!不过她的心情不好似乎另有原因,因为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午睡后就立刻去地图前插黄旗,而是不安地看着窗外。

“小非啊,你想不想独立自主呢?”祖母开口说道。

小非张开口看着祖母,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我老了,慢慢地顾不上你了。你要小心像舟子这种朋友。”她又说。

小非等着她说出更多,可是她闭了嘴,不再言语了。

窗户外面有什么东西持续发出响声。小非过去一看,看见一只鸡在用爪子刨地,四溅的泥沙打在旁边一个铁桶上,当当作响。

“是我们的公鸡。”小非向祖母报告。

“我要杀它。”祖母龇了龇牙。

小非颤抖了一下,又记起锤子的事。她到厨房里去看了看,他不在里头。一想到那男孩随时会闯进来,小非感到自己分外无助。如果他再来要钱,她告不告诉祖母呢?她决定不告诉,因为她要“独立自主”了。

收拾好厨房,小非从后门走到外面。她没看见舟子,倒是舟子的母亲同她招呼了。

“小非呀,舟子最近鬼迷心窍了,天天往外跑,一出去就半天不回来。她在外面搞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小非腼腆地说。

“当然,她才不会让你知道呢。我只不过通知你一下。”她翻了翻眼珠,又说,“我不反对你同她交往。”

小非注视着她远去的身影,觉得舟子有这么个母亲是件可笑的事。她当然比不上自己的祖母,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装蒜。

懒懒散散地走了一阵,小非又回到门口的油菜地里。看来近两天舟子已找到她自己的乐趣了,她撇下小非,一个人快活去了。生平第一次,小非感到前途灰暗。祖母不是也说了要撇下她吗?这可是她从未料到的。就在两天前,她还打算死皮赖脸缠着祖母,让她教会自己绘制地图呢。她可不喜欢独立自主。

油菜地里今天有点不同寻常,有人在地的东头靠豆腐坊的那里搭了一个茅棚,茅棚搭得很简陋,稻草的屋顶在阳光下黄灿灿的。这一大片油菜地属于镇政府,什么人选择了这里搭茅棚?搭了做什么用呢?小非朝那边走去,想看个究竟。

坐在茅棚里头的是舟子的父亲,他的胳膊撑在一张没有上漆的小方桌上,脑袋支在两只手里,闭着眼,不知睡着了没有。小非走到门边他就张开了眼。

“是小非啊,你看见舟子了吗?”

“没有啊,葵叔。这个棚子是你搭的吗?”

“是啊。”

“搭了干什么用?”

“让那些无家可归的人遮风避雨。”

“谁是无家可归的人呢?”

“我没有见过。听说他们人数不少,我们镇上也有人来光顾呢。我猜不透舟子的心,她不老老实实干活,往外面跑,是有什么打算吧?”

“我不知道。我想她不会跑到那种地方去吧。”小非为自己说出了大人说的话而得意。她心里想的“那地方”是梅县——令她毛骨悚然的地方。

但是葵叔一点都不吃惊,他说:

“不会的,她胆子小。不过这事也难说。”

“葵叔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等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来接头。可是我又觉得他们不会在白天来,你说呢?”

“不太可能。”小非一本正经地摇着头。

他显出失望的样子,弯下腰捡起自己的斧头和锯子走出去了。

等到他走远了,小非就进茅棚坐下来。棚子很小,放了一把椅子和一张方桌就占满了。她刚把门关好,怪事就发生了。祖母在黑洞洞的棚子里同人说话,语气很焦急,完全不像她平时说话。小非一吃惊,就将门拉开了。阳光照进来,看见里头什么也没有。小非抑制住怦怦乱跳的心,坐下来想了一想,然后又关上门。这一次,棚子里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并且连外面的响动也一点都听不到。小非使劲回忆,记起祖母好像在对人说家里要遭水淹了,要先将那张大床搬出去。

她坐了大约五分钟,实在害怕极了,只好打开门站到外面来。向四周看出去,没有发现任何异样,蜜蜂还是那么多,不但有野蜂,竟然还有养蜂人放的蜂,那些蜂箱就放在菜地边。

小非回到家里时,祖母已在厨房里准备晚饭了。小非过去帮着淘米。

“奶奶,我们这里这条河也会发大水吗?”

“怎么会呢?这条河这么小。你说的是梅县,那条河可是一条蛟龙,发起怒来将整个县全部淹掉。先前淹过一回,水退后那里就变了样,不再叫梅县了。”

小非无端地觉得,要是她把刚才在棚子里听到的事讲出来,祖母也会像梅县一样消失,所以最好还是什么都不说。

又是一天过去了。小非躺在黑暗中,倾听着祖母在隔壁床上弄出的响动,突然觉得很委屈,也很怨恨祖母。她咬了咬牙,披上衣服,拿了手电筒,蹑手蹑脚地从后门到了油菜地里。她要到那棚子里看个究竟。

远远地她就看见棚子里点着油灯。是舟子坐在里头。小非喜出望外,连忙问她这两天上哪里去了。舟子用手支着下巴,说:

“你不要吵,我是没有资格坐在这里头的。这个棚子,是爹爹为那种地方的流浪人修的。我坐在这里,就是为了同来这里的人见一面。”

“流浪人是谁啊?是那个叫锤子的丑男孩吗?”

“呸!他算什么东西,只不过是一个探路的。要不,你来代替我坐这里吧,我回去吃了饭再来,我都饿得快死了。”

她走了。小非在棚子里关上门坐了一会儿,那人就来了。小非的牙齿“格格”打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她是一个不太年轻的女人,衣裳破烂,头发乱七八糟地束着,手里提了个大竹篮,竹篮里放着一双婴儿鞋。

“原来里头已经有人了啊。”她哑着嗓子说。

小非连忙起来让座,可是女人站着不动,好像在考虑要如何同她说话。

“不。现在你也要同我一块走了。我抓了谁便是谁。你还是一个小孩,对吗?”

小非不知道要怎样回答她才好,就一声不吭。

“你这就带我到你家里去。”

她说完这句话就一把抓起小非,将她推出门外。然后她跟在小非后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