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2 / 2)

侵蚀 残雪 10908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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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非用力撞开自家的门,为的是弄出很大的响声,吵醒祖母。但她并没有达到目的。一进屋女人就死死揪住小非,生怕她跑掉。她很快找到了祖母,就点亮灯,然后过去将祖母从床上拖起来。小非要冲上去帮祖母的忙,却被祖母喝住了。

只见女人从衣袋里掏出一卷布带子。祖母乖乖地将双手反到后面去,让女人将自己的双手绑住。她的脸上露出令小非诧异的沉痛表情。

那女人将祖母那些小黄旗从抽屉里端出来放到桌上,拿起一枚很粗的大头针凑到油灯前去瞧个仔细。

祖母仰着老脸,闭上眼。女人就将那些小黄旗往她脸上插。小非掉过头去不敢看,她猜想祖母的脸一定被血染红了。她听见了祖母的呻吟。奇怪,祖母发出的声音倒并不见得痛苦,反而如松了一口气似的。于是小非鼓起勇气面对祖母了。两边脸颊和前额已插满了小黄旗,鼻子上也被插了几面。小非还看见有血顺着祖母的脖子流进衣领里头。

女人一边将大头针扎进那张老脸,一边叹道:“你多痛快啊!有些事的确是可以梦想成真的!这就成功了。”

小非看得肉麻,就想溜走。但是她被祖母喝住了。

女人歇下来之后,就同祖母并排坐在床上。小非瞟见祖母脖子那里一片通红。

“你是来报仇的么?”小非鼓起勇气问女人。

女人不回答小非,却说道:

“你没看见你奶奶脸上那些地图吗?傻孩子!你瞧,她多舒服啊!”

祖母用力挥手,像在赶蚊子一样。

“她想要什么?”小非问道。说完又觉得惭愧,因为自己竟要向一个陌生女人询问关于祖母的需要。

“她要你走开。你回自己卧房里去吧,但是你可不要睡着了啊。”

小非摸着黑到了她自己的卧房。卧房里已经有一个人,她用手电一照,照到那人脸上。是锤子。他用手挡着脸说:

“你真凶恶。我是来给你送地图的,你看,这就是它。你的奶奶尽做些无用功,她画的那些东西同实际差得太远了。我要走了,你好好看吧。”

说着他就爬上窗台,纵身一跳,跳下去了。

小非用手电照那些地图,发现那只是一张白纸,那种比较硬的绘图纸。她将白纸收进五屉柜里,就上床去躺着。起先她还记着不要睡着了,后来眼睛就打起架来。刚要入梦,门就被推得砰的一声大响。这回进来的是舟子。舟子嚷嚷着要看那张地图。

“你到五屉柜上面的抽屉里拿吧。”小非睡眼蒙眬地说。

舟子咔嚓一声划燃火柴,把灯点上。

“啊!啊!……”舟子一声接一声地惊叹,把小非搞得瞌睡都没有了。

“你到底看见了什么呀?”小非不耐烦了。

“我看见了你!”她将那纸高举起来,弄得哗哗地响。

小非夺过那张纸,放到油灯前。很显然,那仍是一张白纸。但舟子要小非拿笔来,小非找出铅笔,她就在旁边嚷嚷道:

“你画呀,画呀!”

小非画了一道线,那道线就成了河流的标示。小非又画了一个圈,那个圈弥漫开来,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又从纸上呈现出来。不过这回是一个田螺形状的地形图。舟子说:“这是我们镇啊。”小非入了迷,又画了很多小圈,小三角,小正方形等等。一会儿工夫,一张复杂的地形图就呈现在纸上了。小非兴奋得哭了出来。

“你哭什么?你奶奶又不会死!我刚才见过她了,好着呢!”

舟子不高兴了,她觉得小非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自高自大。实际上,今天夜里她同小非分手后她就潜入了小非家中,她看见了一切,心里既震动又迷惑,所以就待在小非家不走了。当陌生女人往祖母脸上插小旗时,舟子躲在暗处没来由地兴奋着,就好像那张脸是自己的脸一样。后来,她还和锤子在过道里撞上了。她被撞倒了,那男孩还在她肚子上踩了一脚,使得她好长时间不能动弹。她躺在黑暗中,听见屋里人来人往的,心里恨恨的。她认为小非向她隐瞒了好多事,而那位祖母,简直是个法师,不是普通人。现在小非什么都有了,却还哭。舟子心里空空的,眼前发黑。刚才她从抽屉里拿出那张绘图纸的时候,看见纸上画着很多利箭,扎在一颗颗的心上;她每晃动一下纸张,就有一支箭射向空中。后来她要小非画图,本来是抱着恶作剧的心理让她吓一跳,没想到她竟无师自通地就画出了她祖母画的那种地图。

“我倒不如去死!”舟子自暴自弃地说。

突然,两个女孩同时愣住了,因为她们面前那面镜子里头出现了祖母的脸。那张脸上没有小黄旗,却有很多小洞,像生了痘之后的麻脸一样,只不过那些洞都很深。祖母的脖子上还搭着两只毛茸茸的爪子,不知是什么野兽的爪子。两个女孩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去看,但她们身后什么也没有。祖母这张吓人的脸怎么会映在镜子里头呢?她们实在不敢盯着那张脸瞧了。后来舟子就吹黑了灯。小非叫舟子同她一块睡到床上去,她们就上了床,两人都用被单蒙紧了脸。

隔壁祖母房里一直有响动,小非早注意到了。

“你奶奶盼望怎么个死法呢?”舟子在被单底下悄悄地说。

“我奶奶不会死!”

“原来我也是这样想,现在嘛,我已经改变了看法。”

时间已经过了下半夜,祖母房里还在闹腾,两个女孩都听到了粗重的喘气声。小非很想过去看,可又不敢违反祖母的命令。一会儿她就变得迷迷糊糊的。尽管迷糊,她还是感觉得到舟子用什么东西缚住了她的两条腿。又过了一会儿,手也被捆到背后去了。“现在她要在我脸上插大头针了。”小非想着这事,就像与己无关似的。不过舟子并没有在她脸上插大头针,而是撇下她到隔壁去了。小非听见她们三个在隔壁大声说笑,就放心地进入了梦乡。她实在睁不开眼了。

小非醒来时看了看钟,已经是下午了。家里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她的心里变得轻松起来,她甚至哼起了歌。她冲到厨房里漱洗完毕又吃了一碗炒饭。这时她才记起祖母。

祖母仍然躺在那张大床上,脸上插满了小黄旗,只不过双手已经不再绑在背后了。一阵惨痛的感觉袭来,小非想,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小非,小非……”祖母微弱的声音喊道。

“奶奶!奶奶啊!”

“你帮我把鼻子上的这几面小旗拔下来。”祖母的声音像口里含了一口痰似的。

小非爬上床,开始拔出一根针。但这根针不是原来那根针!原来的大头针都是一寸多长,这一根却有五寸长。这么长的针,一定刺到祖母的脑髓里头去了。小非想到这里,又看看带血的钢针,心里只想吐。

“小非,你快点呀。”

小非定了定神,鼓足勇气又去拔另外四根针,一一将它们拔下。她不敢细看这些五寸长的针,也不敢看血糊糊的鼻子,她心里不知怎么有溜走的冲动。

“这回我好多了。”

祖母叹了口气,也不管满脸的小旗,一下子就坐了起来。但很快她又往后一倒,“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

“怎么啦?怎么啦?!”小非狂乱地扑到祖母身上,想按住她乱抖的身子。突然,她的身躯僵硬了,在床上挺得像一把弓一样,后又轰然塌下去。

“你要压死我了。”她的声音像快要窒息了一样,“有一根针断在我里头了。”

小非以为祖母要死了,就坐在板凳上哭了起来。她听到舟子在外面叫她,但她一点也不想回答。舟子叫了一声又一声,还愤怒地用脚踢门。她不知用什么方法撞开大门冲进来了。

舟子一进卧室就走向祖母,麻利地将那些大头针一一抽出来扔到地上,那上面全都带着血,小黄旗也被染红了。做完这些后,她就用一块白布将祖母的脸盖上了。小非握住祖母的手,从那温热的手心小非感到祖母其实心里是很平静的。

“舟子真能干。”祖母在白布下面说。

奇怪的是床单上并没有染上大片血迹,会不会祖母已经自己复原了呢?小非想去揭那块白布,舟子制止了她。

“这可是我的功劳。要不是有根钢针断在她里头,我也不会来帮你这个忙。”舟子得意洋洋地说。

“针断在里面会有生命危险吗?”

“哪里会呢?这是件大好事。”

“舟子真聪明。”白布下头的嘴又说话了。

舟子告诉小非说,她已经找到蜜了,在一个巨大的蜂窝里头。不过她已经改了主意,不打算去获取那些蜜了,她要将那些蜜当成一个秘密存在心里,这样更有意味。她每天都去看一看那个蜂窝,这样做已经好几天了。小非听她矫揉造作地说出这些鬼话,不由得皱了皱眉。她隐隐地感到舟子讲话越来越像她母亲了,而她母亲是小非厌恶的那种人。

这时白布下面祖母的那张嘴又开口了。

“小非要好好向舟子学。我已经帮不了你什么忙了。”

可是祖母这句话却使舟子顿时沮丧起来。本来她已经在用水清洗那些钢针,听了这话之后她就一愣,将大头针从盆里捞出来,随随便便地扔在桌子上。她将湿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揩干,坐在小凳上发起呆来。

看来祖母问题不大了,小非心里也轻松起来。她将卧房里的东西收拾好,又搬了张小凳进来,同舟子并排坐下。

“我想起了锤子那个小流氓,”舟子说,“他竟敢找你借钱。”

“是啊——”小非夸张地拖长了声音。

“我爹爹早就认识这个混蛋。”

“那是肯定的。”小非赞同地点头。

“你们一家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舟子霍地站起身,声音陡然提高八度,眼里像要喷出火来一样。突然她一转身,咚咚咚地走到外头去了。小非吃惊得合不拢嘴。

“这孩子性子真急啊。”祖母说。

她要小非帮她从柜子里拿头套出来。小非打开柜,拿了那只祖母早就准备好的黑布头套,交到祖母手里。祖母飞快地戴上了,小非没来得及看清祖母的脸。

祖母戴上头套之后就起来了,在屋里走来走去的。似乎是,她看得见外面,别人却看不见她的脸。小非想,原来她早就缝了这个黑头套放在柜子里啊。现在她看起来一点痛苦都没有了。她从桌上抓起那些五寸长的钢针,找出糨糊和黄蜡纸,又做起小黄旗来。不知她打算如何将这些五寸长的钢针插到地图上去。

“有根针断在我脑袋里头了。”祖母又提起这事。

小非幻想着那根针在祖母脑袋里头的情景,直想得自己的脑袋一阵阵跳痛。

自从祖母戴上黑头套之后,小非就再也没见过祖母的脸了。那黑头套共有两个,祖母还可以换洗。本来小非还以为她脸上伤势严重,总得换换药之类的。但偏偏祖母什么药都不涂,没那回事一样。不上药,也绝不取下头套。有次她弯腰去拿东西,头套滑落了一点,她哎哟一声,用双手护住了。大概这头套就是她的治疗手段吧。

祖母出门买东西也戴着它,还走得飞快。小非不放心,就远远地跟着她。她到镇口买了豆腐和酱油,回家的路上碰见邻居梅芳嫂,两人又聊了一阵天才分手。小非觉得所有的人都对祖母改换形象的事毫无反应,好像祖母头上从来就生着个黑头套似的。不过她戴着那东西倒也真方便,刮起灰沙来眼都不用眨。

“我奶奶脸上有伤。”小非对舟子说。

“那倒不一定,你又没看见。”

“可是你看见了呀,你帮她一根根拔出了那些长针。”

“她出了点血,这有什么。那种针伤不了人的。”

小非开始相信舟子的话了。毕竟,祖母总不会故意将自己弄成重伤吧。她还要做饭呢,她还要打扫房间、上街买东西呢。但那么多粗针扎进一个人的脑袋里,还有一根断在里头,又怎么会一点事都没有呢?

有一回,小非在油菜地里看见了那个往祖母脸上插针的女人,她一闪就过去了,不知道她是不是从那个茅棚里出来的。小非就赶到那棚子里去看。

那桌子上赫然摆着一张手绘的地图。小非仔细看了看,觉得很像家里挂的那一张,在相同的位置也有一个红圈,比祖母画的那个圈更大、更显著。小非用食指摸了摸那个圈,感到有点发烫。她刚刚用手掀起地图,它就着火了,一会儿就成了一小撮灰烬。在桌子底下,小非又发现了那双婴儿的布鞋,上头绣着绿花。

外面的油菜地里,油菜已经结子了。小非记起好久没见过那男孩了。他的脸是不是被刚才那种火烧坏的呢?小非惆怅地想着往后的前途,然后又想男孩说的报仇的事。这些日子,她又用铅笔画了好多次地图,却再没有成功过。即使她绞尽了脑汁也还是画出那些拙劣的模仿。

棚子外有男人讲话,小非走了出去。是舟子的父亲,他蹲在地上,用双手捧着头,站在她旁边的是舟子的叔叔。

“我干了什么?我什么都干不成!”他说着就用手捶自己的脑袋,“那些人夜夜都来,可是根本不用待在棚子里。昨天他们还到我床上来了呢!我对他们说我会死,没有人相信。就那么挤呀推呀,吵闹了一夜。为什么?”

舟子的叔叔低声细语地劝他。他说:

“大哥啊,你要心静,心一静问题就解决了。我们这个镇子什么没遭遇过呢?还不是过来了!我自己夜里也不能睡,来找的人太多了。唉,不管事情到了哪一步,我们都要慎重啊。睡觉前那些鸡啊鸭啊的全关好,就会睡得安稳一些。你呀,不要那么居功自傲吧,这个棚子是你搭的,但是它并不能解决问题,因为他们人那么多。这倒不是说你浪费了时间,你是做得很好的,以后还要多做。让我们鼓起勇气来面对困难,好吗?”

他说到最后还挥了挥拳头,小非听了一阵肉麻。舟子的这个叔叔是一个阴阳怪气的人,他长年在街头卖泥鳅为生。小非一听他的声音就联想到溜溜滑滑的泥鳅。但是他的话舟子的父亲爱听。葵叔的脸逐渐开朗,也不再捶脑袋了。后来他站起身,还伸了个懒腰,他说自己是“庸人自扰”。

“这就对了!”舟子的叔叔拍了拍手。

他俩转过身来,看见了小非。葵叔说:

“小非啊,你看见棚子里的东西了吧,那都是那些人扔的,他们扔了就走了。这些人走家串户,你奶奶把他们纵容坏了啊。”

葵叔又皱起了眉头。小非赶紧离开他,免得惹他心烦。她听见舟子的叔叔在身后说:

“这小丫头一下就长大了,像她奶奶一样爱钻牛角尖,要是当年她父母把她带走……”

小非很少想自己的父母,倒不是有什么忌讳,而是不习惯。她从未见过父母,也没人向她提醒她应该有父母,所以她只习惯将自己看作祖母的孩子。现在这个人无缘无故说起她父母,她心里很厌恶。

这件事之后,小非变得沉默了好多。她不再随便用笔画地图了,祖母的地图挂在厅屋里,她也不敢任意靠近。她将右手臂伸得长长的,小心地去抚摸那些图标,她的指尖感应到图标散出的温热。小非暗想,她可不愿意被烧成锤子那副模样。祖母后来又画了许多小幅地图,但这幅大的始终挂在墙上,并且又被插上了黄旗。小非怀疑它是那个陌生的中年女人绘制的。

镇上传说着一种流言,说有一种女人随时可以放火。比如她在街上遇见你,用手在你头上摸一摸,你的头发就烧焦了。小非听了之后就想起那张着火的地图。接着她又忽发奇想:那中年女人总不会是自己的母亲吧?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黏在她脑袋里了,拂都拂不掉。她感到那女人同祖母的确有默契,她们相互都能明白对方的心思。而她小非,同祖母之间总是隔着什么,像猜谜一样,从小到大都这样。但那女人不可能是她母亲。她干吗要老是带着那双婴儿的小鞋呢?

养蜂人后来给了小非一块蜜。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理由。他将装在宽口瓶里的蜜交给她,还夸她“心细”。舟子得知这件事以后很不以为然,她说养蜂人的职业并不是养蜂,他的真正职业是做贼,养蜂只是个幌子。“这个养蜂人到底是谁呢?”她喃喃地自言自语。实际上,在她提出问题之前小非也一直在想这件事。最近出现在镇上的这几个人她和舟子都从来没见过。不过老一辈的人倒不觉得他们面生,就好像这些人是久违了的远亲一样。比如这个养蜂人吧,如果小非向祖母提起他,祖母一定是早就知道的,就像她知道男孩锤子一样。镇上的陌生人又增加了。昨天小非出门时有两个破衣烂裳的女人向她兜售柿子,那些柿子的外表难看,像是被存放了很久的旧货。但她们不泄气,一个劲地夸这些“家乡的柿子”的好处。她们的过分热情让小非生出很多疑窦。小非后来推不过,就勉强买了一个柿子。拿回家后,祖母看了一眼就要她扔到垃圾桶里去了。“那是两个真正的乞丐。”祖母说。小非想,她们明明是小贩,祖母怎么说是乞丐呢?

“小非啊,如果我不在了,你怎么管理我这些地图啊。”祖母忧虑重重地说。

“奶奶怎么会不在呢?奶奶好好的嘛!”

但是蒙在黑布里头的奶奶没有听见小非的话,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是比较喜欢冒险的,因此丧命也说不定。这个家并不是我的,这是你的家呢,所有的东西都要留给你。有一天早上你从床上起来,会什么全明白的。”

顶着个黑头罩,她做起家务来还是麻利得很。有时小非怀疑,罩子里面的那双老眼已具备了穿透力,她只要待在家里,就可以看见镇上发生的一切。她画图画得越来越简练,纸张也越来越小。那些绘出的地图已不再是小非以前熟悉的风格了,图纸上只有一些直线和用彩笔画出的红圈、蓝圈和黑圈。如果不是祖母所画,小非肯定不会认为这些是地图。有次祖母叫小非将桌上那张“梅县”拿来,小非一看,“梅县”已经成为了白纸上的三个黑点。这一来小非又想,也许隔着黑布,画起图来还是有所困难的吧。小非近几天见过祖母绘图的样子。她不再将整个胖大的身躯伏在案板上工作了。现在她坐得笔直,将小张的绘图纸拿在手里,放到眼前(黑罩前),一远一近地反复移动,移了半天,才忽下决心,匆匆地在那张纸上画下简单的线条,画完后就不理会了。小非虽然佩服祖母的潇洒,却怎么也理解不了这些简略图。

“梅县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呢?”

“这样你就可以打消去找它的念头了。那男孩好久没来了呢。”

“是啊,他该不会生病了吧?”

“那是不可能的事。”

“镇上的生人多起来了。”

“嗯,慢慢地你就对他们熟悉起来了。这些人待不了多久的。”

“奶奶,你怎么什么全知道啊。”

“不会吧。我还时不时地有外出探险的念头呢。”

当祖母的听觉偶尔变好时,祖孙俩就像这样一问一答。

祖母连睡觉都戴着黑头罩。小非相信她只有洗澡时才取下来。可是祖母坐在木盆里洗澡时将门关得死死的,根本不让小非进去。她洗完出来倒水时,已经换上了干净的黑头罩。天这么热,她将脸罩在里头,却一点汗都不出。小非也问过祖母为什么不取下头罩,祖母回答说因为她的脸已经破了,“没法看”。还说,“这样对谁都好”。然而祖母出其不意地病倒了,她觉得自己要死了。前一天她还好好的,还说要去学养蜂的技术,夜里忽然就脚痛,爬起来大喊大叫,要小非将屋里的门窗关好。她没起来吃早饭。到了中午,小非将两个荷包蛋送到床前,她就将碗端到头罩里面悄无声响地吃了。小非松了一口气,想道,既然还能吃两个蛋,就一时半会儿不会死。祖母不这样看,她坚定地认为自己正在一点点死去。

“小非,你摸摸我的脚,是不是已经冰冷了啊?”

“小非,我的左手已经端不住碗了。要是两只手坏掉,我就不吃东西了。”

“小非,你想看我的脸吧?等我死了就可以看了。”

“小非,你今后来睡这张床好吗?”

“小非,我已经不会大便了,大概是快了吧。”

她听不见小非回答她,她只是说给小非听。有时候小非不在房里她也“小非小非”地说那些话。小非要操持家务,自然就不能老是陪着她,这又让她感到很无望。“倒不如悄悄死了,趁没人时埋掉。”

一天下午,那个中年女人来了,提着空篮子,里面没有婴儿鞋。她在卧室里坐了一会儿,对祖母的黑头罩大加赞赏。那人走了之后,祖母就说:

“这个人是舟子的妈妈吧?”

小非大声地反驳,祖母听到了,就点点头同意了。

“反正这种女人都是那种类型的。刚才她偷偷地摸了我的脚,我没法反抗,真是屈辱得要命。我要是动得了的话,就在这面墙上碰死了。小非啊,你可要好好地收藏我的地图啊,有那么一天它们都要见天日的,你得仔细!”

“我当然会的,奶奶。”

小非发了个誓,可是祖母没听见,她陷入回忆中去了。

小非汗流浃背地在家中操劳,很少到外面去了。舟子也来过一回,舟子看了她的现状,就建议她逃走。

“反正你奶奶的病好不了了。你想,那么多的钢针扎穿了她的脑袋,还有一根断在里头了,她还怎么恢复呢?她是自己寻死嘛。你把家里的钱带上,我同你一起跑。”

小非谢绝了舟子的好意。她倒不完全是为了祖母,因为她知道祖母是真的想死(她已经三天不吃不喝了)。她之所以要待在家里,大部分是为了那些地图。昨天她将一幅图拿到阳光下,她亲眼见到那图纸烧起来了,一眨眼就成了灰烬。最先着火的是图纸上的几个红点。这幅地图是祖母病倒的前几天画的。这情景使小非又兴奋又跃跃欲试,她已经猜出了祖母话里的某些意思。祖母打鼾之际,她就偷偷地将手伸进抽屉里去摸那些图纸,纸上的图案让她的掌心感到灼热,她的心狂跳不已。可是她不敢再将图纸拿出去了,她决心好好地保存这些东西。如果祖母真的死了,她只要摸一摸这些图纸,祖母不就像在她身边一样吗?这些日子,小非已经学会从悲哀之中寻求慰藉了。

小非六岁那年曾经问过祖母为什么要每天画地图。她记得当时祖母闭上眼,显出陶醉的表情,轻轻地说:

“因为快乐啊。那些地方,我再也不能去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小非发现了祖母的很多不凡之处。有时她甚至觉得,整个镇上的人们的念头全是跟着祖母转的。她听到过许多人谈论那些久远的、缥缈的事物,那些事物同日常生活无关,但不知怎么的,事物或人物所在的地点都已被祖母描绘过了。祖母从不向人展示她的地图,然而从人们口里蹦出来的那些地名却都在祖母的地图上看见过。是先有地图还是先有那些地名呢?祖母坚持说先有地图。“是我告诉他们一切的。”祖母自豪地说道。那么祖母画的是什么地方呢?祖母说以后就会知道的。现在那些秘密似乎正在渐渐地浮到表面上来,越来越多的人来到镇上,他们都是从祖母的地图上标出的某个小城里来的。当然也许他们从前就时常来光顾这个镇,只是没人知道他们是哪里来的罢了。祖母不出门,就知道什么人到镇上来了。或许,她是通过地图上面的变化推测出来的吧。自从男孩锤子声称他是来这里寻找仇人的之后,小非一直感到不安全。祖母却不这样。祖母既不躲避,也不是逆来顺受,而是,怎么说呢,默默地渴望某些事发生。小非不知道锤子是不是已经找到了仇人,她心里有点可怜他。她觉得,因为从前死里逃生,他好像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他每时每刻都没有着落,要是换了她,是不可能像他那样坦然对待的。

在厨房干活时,小非偶然听到舟子的母亲在同人谈论自己。那女人说小非“虽然样子长得并不伶俐,其实还是很有心计的”。同她说话的是修锁匠。

“这样一栋大房子,里头还有那么多东西,她如何继承得了呢?”修锁匠傻里傻气地问。

“这你就不要担心了。”舟子的母亲笑起来,“她会弄得井井有条,滴水不漏。我呀,上次同她说了两句话就已经看出来,没有她搞不清的事了。”

他俩刺耳的笑声令小非十分愤怒。小非想,舟子应该逃跑才对。小非并不完全懂得他们话里的意思,只是又一次感到身处危险。她从窗口望出去,看见油菜地尽头的那个草棚已被拆除了。这是什么兆头呢?

“他们才不想在草棚里待呢,住到家里来最合他们的心意!”女人在外头说道。

祖母是迟早要死的了。葵叔已经来察看过几次,他对小非说:

“她一完结,我就来帮你把她抬出去。镇上还有好几个人都愿意帮忙:你奶奶人缘好啊。小非,你准备好了么?”

小非懵里懵懂地点了点头。葵叔就大声夸她“懂事”,还拍着自己的胸脯说今后有事找他就是,决不会有问题。他说话时小非就奔过去关好祖母卧室的门,生怕她听见了。可是他偏要嚷得满屋子听见。

祖母一点都不在乎葵叔的鲁莽,只是叮嘱小非“今后对这一家人多加防备”。她似乎还在头罩下面笑了笑。虽然这么久没吃东西,她却并没有消瘦。她伸了伸肥胖的双腿,让自己睡得更舒服一点。从她的袍子里掉下一点东西,小非捡起来一看,是一双婴儿鞋,同那个陌生女人篮子里的婴儿鞋一模一样。小非清楚地记得那女人离开祖母时将鞋子带走了的,现在怎么会在祖母身上呢?还是祖母自己也有一双婴儿鞋?这鞋是用上等的缎子做的鞋面,上面绣着绿花。小非盯着那绿花看了一会儿,耳边就响起蜜蜂的声音。她连忙将鞋收进柜里,打算以后再来看。

“这是谁的鞋?!”小非冲着祖母喊道。

“我的。”祖母说,“你看那时我的脚多么小。”

小非回忆起祖母每天劳碌的生活,不由得又心酸起来。她想,祖母成天操劳,过着一种紧张的生活,从来没有享过福,也许是她错误地估计了什么事,现在要挽回也来不及了吧。她这样想的时候,就隐隐地听到祖母在头罩里发出冷笑。再一听,又什么声音也没有。小非不由得红了脸。

小非在屋子里的各个房间里转来转去的。她没有闻到死人的味儿,一点都没有。但是祖母已经几乎不能动弹了。有时候,小非怀疑已是最后关头了,就去揭那头罩,但头罩不知什么时候被祖母紧紧地拴在脖子上了,根本揭不下来。

小非就去问舟子的父亲。葵叔眼睛闪亮着,对小非说:

“还早呢,小非。你怎么这么心急啊?”

这让她心里像吃了脏东西一样恶心。她才不是盼祖母死呢,她只是害怕自己疏忽。为什么没人理解呢?舟子已经躲起来了,她见不到舟子,所以也没人求助。祖母要她防备这一家人,是因为料到了她只会去找他们帮忙吧。小非又想起了独立自主的事。

“从今以后就要独立自主!”她大声对自己说。

风在小镇上吹着,风始终在说:“梅县,梅县……”小非都听见了。这个镇是祖母的镇,祖母将要长眠于此。而她小非,是祖母的继承人,她要住在这房子里。这房子的墙是花岗岩砌的,几百年都不会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