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屋后离山坡很近,为防止山体滑坡砸到屋顶上,爹爹在那里砌了一道石墙。那些石头全是采石场抬来的,墙垒得很结实。但不知为什么,爹爹在墙脚那里留了一个洞,他说是用来放水的。我始终感到怀疑,那个洞那么大,怎么是用来放水的呢?我经常看见爹爹坐在洞口抽烟,眼睛盯着里头红色的泥土。洞很浅,大约只有半米深,里面是山体,当然,从来也没有水从里头流出来过。
夜里太静了母亲反而睡不着,她起来到厨房里准备早饭。她舀水,劈柴,烧火,弄得很响,将我从昏昏的睡梦中惊醒。我心里有点怪她,不过我的注意力马上转移了,因为茅草屋顶上传来急遽的脚步声,什么东西像要将屋顶踩塌似的在上面飞奔,屋梁都被压得吱吱作响。到底是人还是兽呢?我不敢出去看。爹爹像一头熊一样猫着腰进来了,就坐在床边。
“不要管它们,很快就过去了。”
黑暗中看不清爹爹的脸,我听出了他声音里头的害怕。“原来他也有害怕的时候。”我想。他正不安地移动着屁股,一只手撑在床梃上。屋顶上狂跑的东西并没很快就过去,而是像有千军万马一般跑个没完,我觉得屋梁已经承受不住了,整个屋架都要倒下来了。爹爹用双手抱住了头,我心里又害怕又可怜他。但是他为什么不带着我逃跑呢?只要开了门到院子里去,我、他,还有母亲和小弟就安全了。他显然没这个打算,他只是一味簌簌发抖,像是垮掉了似的。
我躺不住了,企图坐起来,爹爹却又按住我,说:
“小孩子弄不清这些事,只管睡觉就是。”
可是他坐在这里,整个房里又像发生地震一样摇晃,叫我怎么睡得着呢?我心里头怨恨,觉得爹爹是个横蛮的人。母亲也是个横蛮的人,如果她不弄出爆破似的响声,我恐怕现在还在梦里呢。现在我被强制躺在床上,每一刻都在迎接末日的降临。我等了又等,差不多都要睡着了。为了不睡着,我就同爹爹说话。
“爹爹,这些东西全是哪里来的呢?”我高声叫喊。
我必须叫喊他才听得见,否则我的声音就被淹没了。“山里钻出来的嘛。”他粗声粗气地说,“要是我不砌那堵墙,这些小家伙就会到处流浪。现在它们都从那个洞里涌出来,就把我们的房顶当作操练场了。它们数量有这么多,真出乎我的意料啊。”
“它们是动物吗?”
“可能吧,我看是穿山甲。前些年啊,我见到一条穿山甲有家里的黄狗那么大呢。听这响声,它们在山里头成长得很快。”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去看石墙上的那个洞。洞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没改变,连那些新长出来的小草都原封未动。爹爹一定是完全估计错了。
见我守在洞边发愣,爹爹就走过来对我说:
“你看看这些草,有些发黄,是被那些小东西身上的毒气熏的。”
“可是它们根本没有从这里经过啊。”
“它们当然是从这里出去的。它们是没有体积的。体积,你懂吗?就像一个人没有身体,在空气里游来游去,还发出声音。你看见过鬼火吧?它们就是那一类的东西。它们什么都穿得过,只除了石头,所以我要在这里垒这道墙。”
“防止它们过来吗?”
“把它们引出来。”
“它们没有身体,怎么会在屋顶弄出那么大的响声?”
“因为它们有重量。”爹爹庄严地说。
爹爹的话令我很不满意,他怎么这样怪里怪气的呢?于是我对这个洞产生了恐惧和厌恶,我走开去,再也不朝那里望一眼。然而当我抬头张望我们家房子的茅草屋顶时,我又觉得爹爹说的是实话。那屋顶好好的,铺在上头的茅草纹丝不乱,哪里像夜里成为过战场的场所呢?不管实话还是谎话,反正这种事情我想不通。的确,爹爹很早就告诉过我,他说夜里发生的事同白天看到的多半都是不同的。尽管他这样说了,我还是不懂。他干吗要垒这道墙呢?将山里的动物从洞里放出来,让它们到我们屋顶去练兵,是他的主意啊。但他夜里为什么那么害怕呢?
我走过去对母亲说:
“你夜里可不要再吵醒我啊。”
“白天我要到地里干活,你爹爹要到邻村那边去修水库,我只能夜里做饭。你打来的柴不好烧,我要将它们劈成小块,还要挑水洗菜,你叫我怎么办?!”
母亲的样子像是要哭了。我连忙说声对不起就跑掉了。
我想跑开,可我又没地方可去。我看见我的弟弟在水沟里捉虾子,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他夜里是睡在母亲房里的,他似乎没有被吵醒。我们两兄弟中,母亲只爱弟弟,她对我的生活不闻不问。
“小微,”我对弟弟说,“你夜里不要睡死了,有好戏看。”
“你是说那些个野兔吧,我早看过了,一点意思都没有。”
“你不怕吗?”
“怕什么呀,”他翻了翻白眼,“我有个铁匣子,只要钻进去,房子倒下来都不怕。”
他忙着捉虾子,懒得同我说话了。他可以不干活,我却每天要去山上打柴,去弄猪草。
我不情愿地拿起镰刀和扁担去山上了。我刚拐进山路,爹爹就从后面追上来了。
“小牛啊,”他喘着气说,“我今天要让你看看那些家伙的老巢!”
我心里想,爹爹又在说昏话。我不理他,一个劲往山上爬。爬到半山腰我就开始砍那些灌木了。爹爹坐在石头上抽烟,我很奇怪他怎么不去水库,村里所有的劳动力都去水库了啊。爹爹是很勤快的,整天干活,现在怎么偷起懒来了呢?
我终于忍不住了,放下镰刀走到他面前问道:
“穿山甲躲在哪里?”
他从烟雾里抬起狂乱的眼睛看着前面,说:
“就在你脚底下,听一听就知道了,简直像万马奔腾!”
“可是它们出不来,对吗?”
“嗯,白天出不来。夜里它们就从我们家那个洞里挤出来,有些体弱的就被挤死了。”
“要是现在向下挖一个深洞,会挖到它们家里去吗?”
“不可能。那地方太深了。但它们瞒不住人的眼睛。你看,现在没有风,可是那棵枣树摇个不停,那就是它们在底下捣鬼。”
枣树果然像发了疯似的乱颤,枣子和树叶撒满一地,我看得发呆了。
“爹爹,爹爹!”我怕极了,向他偎依过去。
“叫什么呀!”他不高兴地说,“不会有事的。我要去水库了。”
他拔腿就走了。我呢,我也捆起那一捆柴就走。
我黑汗水流地跑进院子,将那捆柴往地下一扔,然后我就坐在门槛上哭起来。每天就是打柴呀,喂猪呀这些烦人的事,家里的秘密是瞒着我的。这种情况下,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母亲过来了,母亲一声不响地看着我,但是她那种样子比哭还要糟糕。我只得止住了哭,满怀委屈地进屋去了。夜里到了那个时候我又醒来了,又是被母亲的劈柴声吵醒的,她好像劈到了我的头盖骨上面。我等了好久,屋顶上并没有任何动静。爹爹又进来了。
“这一次啊,它们都在腾空飞跃,它们的数目比昨夜更多。”他说。
“爹爹怎么看得见的呢?”
“爹爹一闭上眼就看见了。在山上的时候也是这样,我想看我就闭上眼睛。”
“原来你修那道墙,又在墙上留一个洞,是为了看这些东西啊。我也想看,可看不见怎么办呢?看不见我就害怕。早上酱菜碟子在桌上跳了几下,我就吓得没吃早饭。”
爹爹站起来往门外走,我悄悄地跟在他后面,他没有觉察。他并没有到那个洞口去,却走出院门来到了大路上。我躲在了篱笆后面。
爹爹站在大路中间抽了一会儿烟,然后他将手里的烟头往空中一抛。我看见那些暗红色的灰烬全都闪亮起来,在半空中构成一个奇怪的图案。爹爹朝那图案做了几个手势,图案就慢慢消失在黑暗中。他似乎很沮丧的样子。我在旁边看呆了,我觉得爹爹就像一个法师一样会变戏法,为什么村里人都不知道他的这个本领呢?不光村里人不知道,就连我,以前也是不知道的啊。突然我听见他喊我:
“小牛!小牛!你出来!”
我连忙跳到大路上。爹爹一身发抖,指着空中对我说:
“你看,你看,那么多!它们全跑进屋里去了!什么坛坛罐罐全给拱翻了。还有被褥!里面藏得有三个!我该怎么睡?回去告诉你母亲,不要劈那些柴了,那都是小孩子的把戏!谁能拦得住它们啊。你看我的脚背,被它们咬得鲜血淋漓。”
他笨拙地、像鸟一样张开双臂往地上扑去,弄得满身的泥灰。我就着月光观察了一下他的脚,发现什么事也没有。我抬起头,看见小弟远远地站在院门那里,原来他也起来了,真是怪事。他打着哈欠,揉着眼,没有朝爹爹这边看。他起来干什么呢?
由于帮不上爹爹的忙,我就朝小弟走去。
“小微,你起来干什么?”
“家里一有响动我就要起来看看。”他老派地叉开两条腿,将手放到背后。
“胡说八道,快去睡觉!”
“我看你是个没用的家伙。”
我气急败坏,脱下鞋敲在他的脑袋上。
“打死人啦!”他抱着头发出惨叫,声音划破夜空。
我回到漆黑的家里,母亲已经不在厨房里了。房里四处都好像有细小的、骚动的声音。我管不了这些事,我摸进房里睡下去。刚要闭眼,那些声音又从墙壁上发出来了。是许多爪子在土墙里面刨呀刮呀的,待我划燃了火柴去照呢,墙上又什么都没有。我听见爹爹和母亲从院子里过来了,不知爹爹手里提了一个什么东西,晃来晃去的发出强光,就像天空的闪电一样。然后他们进了屋,那个发光的东西却放在外面,将院子里照得如同白昼。房里一被照亮,墙壁里头的骚动就消失了。这种刺眼的白光令我烦躁,我还是不能入睡。我想,这是一盏什么灯呢?难道真有这种灯么?越往下想,就越没有睡意,干脆下了床到外面去看看。
我走到外面院子里,并没有看见什么灯光一类的东西。朦胧的夜气里只有爹爹孤零零地坐在石凳上抽烟。
“爹爹啊,我明明听见你进屋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呢?”
“我在这里待着,它们就静下来了。你看爹爹是不是有点像一根定海神针?”
“我刚才看见有盏灯亮得出奇,是什么灯啊?”
“你是说我的打火机吗?我收起来了。”
“不是打火机,比打火机要亮几百倍!”
“你母亲一伤心起来,这院子里就会闪电,她可是个有能耐的人。你指的是不是这件事啊?近来你变得复杂起来了。”
我还想问爹爹一些事,但是爹爹的情绪一下子变坏了,他摆着手叫我进屋去。我一边走一边回头,我看见爹爹跪在地上,似乎在用打火机烧地上的蚂蚁。在他身后几丈远的地方,母亲正在从井里头打水上来。她打了水就倒在地上,已经将地弄湿了一大片,但她还在机械地持续那个动作。我停住脚步,站在屋门口,我想看个究竟。
“你在找死啊!”爹爹暴怒地骂我。
我等了好久,院子里再也没有闪电。我又躺下了,这一回我睡得很好,没有光,也没有噪声来打扰我。
早上起来,我看见爹爹四肢摊开睡在院子里,露水将他的头发弄得湿漉漉的。我害怕地唤了他几声,他坐起来了,若无其事地点上烟斗抽烟。
“谁要进来都得从我身上踏过去,但是这样做是危险的。”他说。
“我看它们都是从旁边绕过去的呢!”母亲在屋里回嘴道。
爹爹听了她的话目光就暗淡了,有点恼怒似的。
一会儿工夫,炊烟就升了起来,饭菜的香味传了出来。爹爹揉着红红的双眼,站起身,迈着沉重的步子进屋了。过一会他就要去修水库,我真想不通他怎么会有这样过人的精力,夜夜闹腾,却像没事一样。
我闭上眼,但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学不会爹爹的技能,这事令我自卑。他们到底有什么事要瞒着我呢?他们可以不瞒小弟,却要瞒我。其实呢,有很多事我都看见了,只是不懂而已,想破了脑袋也弄不懂。回忆起来,事情的起因还是山坡下的那道石墙,是墙上的那个石洞。自从爹爹砌好这堵有洞的墙之后,家里便不得安宁了。照爹爹的说法,那些穿山甲是争着要从这个洞里挤出来,以致被同伴踩死也在所不惜。我想象在从前,当爹爹还没有修这堵厚墙的时候,住在山的肚腹里头的这些小动物一定是悠悠闲闲地爬出来,散布在广大的乡野之间,好不快活地度过它们的夜生活的吧。爹爹为什么要做这种缺德的事?它们又为什么要自投罗网似的来上这个当呢?现在这些沉默的小东西侵入到了我家的内部,到处都有它们的痕迹,但它们一次也没有现身。很有可能,它们已经将我们的房子掏空了,内墙啦,地基里头啦,全挤着这些小家伙,奇怪的是外面一点都看不出来。这些天来,它们已经不在我们屋顶上闹腾了,但我知道它们就在这屋里,有很多,它们不弄出声响来我也知道它们就在里头。也许它们真如爹爹说的那样,根本不占地方,就像一些气、烟。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十分担心它们要弄垮这房子。要是它们可以化为气,爹爹睡在院子里想拦住它们的企图可就落空了。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小牛啊,我告诉你一件事。我的魂其实一直在山里呢。先前有好些年我在外头流浪,我到处乱住,后来夜里就碰见穿山甲了。穿山甲跑得那么快,一到山坡面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时常,我点着火把在那坡边照了又照,我一点都照不出它们的踪迹。泥土平平整整的,没有裂缝也没有洞。好多次之后,我就明白过来了,这些小东西有时可以隐身。再后来我就砌了那个墙洞来做试验。照以前的推理它们应该通行无阻。事情却不是这样,因为有一天早上,我看见洞外躺着两具尸体,是被挤死的,身体扁扁的,到处是伤。从那以后,我就觉得隐身术是一件想不通的事。”
爹爹对我说这一席话的时候,我一直盯着桌子上方的墙。我看不到墙上有任何动静,可我感到里头有小动物要出来。这种感觉是很怪的。
“我在墙上修那个洞啊,完全是一种捣鬼的念头。不知怎么,我在那天早上看见了穿山甲的尸体之后,就对这件事着迷了。这些个小家伙,就像是我家里的人一样,它们有点顽劣,有点难以捉摸。每天清早你母亲一在灶屋里烧火它们就进来了。我挡在外头,并不是真的不要它们进来,我是想同它们搏斗一场呢。你母亲也是这个想法,要不她天天半夜里守在厨房里干什么呢?”
我心里想,恐怕小弟也同爹爹是同一个想法吧。一栋挤满了隐身穿山甲的屋子,里头有几个怪里怪气的人,夜夜梦想着要同这些小动物搏斗。我脑子里闪现的这幅图把我逗笑了。爹爹一点都不笑,阴沉着脸走出屋子,到水库上去了。
小弟要跟随我上山,我回想起那天恐怖的一幕,觉得有个人结伴上山也许要好些。我就答应了他。我看见他眼珠子乱转,心怀鬼胎的样子,就朝他恶吼,要他上山后老实待着,免得出事。
“我的耳朵比爹爹的耳朵还要灵,你就等着看吧。”他说。
一到山上小弟就不知钻到哪里去了。气恨恨地喊了几声没有回应之后,我决心把这事忘了。山里倒是没有出现那天那种奇怪的现象,到处静静的,连鸟都不叫了。很快我就把柴打好了,挑下山时也比较轻快。一路上我都顺顺溜溜,但是心里还是隐隐地感到不安,因为小弟不知会不会出事。
挑着柴进了院子,又将柴卸到柴棚里,小弟还是没出现。家里静悄悄的,只有母亲在厨房里削土豆皮,她脸上的表情苦巴巴的。我不敢问她小弟回来没有,一问的话家里也许会爆发地震。我不问她,她却来找我说话了。“在山上打柴的时候,你怕不怕走错路啊,小牛?”
“就那几条走熟了的路,怎么会走错?”
“那可不一定啊。山其实是很大的,在那些枫树里头,有时会突然出现一条路,你要是顺着走下去啊,一时半时就出不来了。”
“我看这山一点都不大,你怎么说山很大呢?晃村那边的谷山,比我们这里的山要大好多倍,也没听说谁迷路。”
“你没在夜里上过山,你要是夜里上山,就知道山有多大了。那些个穿山甲,你以为它们就住在附近啊,其实它们是从东边几百里远的地道里钻到这边来的。”
“妈妈,你看见穿山甲了吗?”
“怎么会不看见呢?灶屋里就有一只,天天蹲在锅盖上头。我生你弟弟的前两年它就来了,你算算就知道有多少个年头了。”
小弟失踪了一天。晚上我忐忑不安了一阵,后来又想,既然连母亲都不追究,当然就没什么好担忧的,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还是没看见小弟,哪怕我提起这事父母也是装聋作哑。
爹爹从水库上回来时我已经睡着了。他浑身灰土走进我房里把我叫起来,要我到院子里去跟踪母亲。我跑到院子里,却没有看见母亲的踪影。再一回头,爹爹也不见了。这个时候猪在栏里头狂叫起来,那声音一定是几里外都听得见。发生了什么事呢?我走到猪栏那边,看见三只小黑猪在栏板上跳跃,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咬它们。我看了又看,始终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在咬它们。接着就有两只倒在板子上,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另外那一只还在跳。我跨进栏里,抱起那只小猪,它在我手里用力挣扎,惊恐得不行。一瞬间,我感到残害小猪的东西并不在外面,而是就在它身体里头,这一下它是逃不脱了。果然,小黑猪的挣扎渐渐弱下去,然后它就口里流出血来,一动不动了。它的眼珠被月光照着,显得很吓人。
放下小猪后,我到院子里巡视了一圈,然后,我进到屋里,像影子一样从一个房间里走到另一个房间。所有的房间里都没人,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在空空的房间里发出响声。在母亲和小弟的房间里,我在那张大床上躺下来了。屋里什么动静都没有。挂在窗户上的那条风干的鱼啦,衣钩上母亲的罩衫啦,墙壁上小弟的弹弓啦,都在月光里变得很陌生,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我瞪大眼睛,在黑暗中寻思:母亲、小弟,还有爹爹,他们此刻在忙乎些什么呢?想起三只惨死的小黑猪,我的身体就在被子下面开始发抖。似乎是,他们三个在今天夜里已经抛弃了这个家,到外面游荡去了。表面上看起来家里空空荡荡,但我却感到这里面有种难以形容的壅塞。我想到了爹爹常说的“无孔不入”这个比喻,觉得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我在母亲的床上刚刚睡着一会儿就被吵醒了,有人在院子里挖掘,锄头砸在石头上,一下一下响得十分刺耳。
是爹爹在挖,挖的是院子中央的一块石墩,那石墩我从小就看见立在那里。爹爹又发现什么了吗?
“另外开一条通道,免得继续增加伤亡。”爹爹擦着汗对我说。
“你要把这石墩掘出来么?”
“只是在旁边开几条沟,这样它们就可以出来了。”
“妈妈和小弟到哪里去了呢?”
“他们到山里去住几天,把房子让出来,让给这些无法无天的小动物。”
“可是我还在家里啊。”
“你?你就是在家里也看不到它们,所以它们对你没什么妨碍。你母亲就不同了,她是生活在一个玻璃世界里头,你小弟也和她差不多,耳濡目染嘛。”
“小猪都死了。”
“不要去管这些事。”
他又高举着锄头挖下去,他的脸一定是那种铁青的颜色吧。
爹爹说错了,他说那些穿山甲对我没什么妨碍,他太轻视我了。自从得知家里的秘密以来,我就得不到安宁了。我站在院子里看着我们的家,觉得这个家已经不是原来的家了,它已经成了穿山甲的家。不是连母亲和弟弟都走了吗?不是连小猪都被残害死了吗?家里变成这样,都是由于爹爹的古怪爱好。很可能他们三个人都有这个爱好,只有我一个人为他们的爱好受累。我想到这里时,爹爹放下锄头叫我了。
“小牛,你躺到沟里去。”
我有点害怕,又有点好奇。在爹爹的催促下,我下到半米深的沟里,平躺下去。我立刻感到很多爪子在抓我的背和腰,不由得哎哟哎哟叫了起来。不过说老实话,这些爪子挠得我挺舒服的,舒服之中又生出许多怪怪的念头,想爬上屋顶去观察飞鸟,想钻进一个岩洞去当野人,也想从那边墙上那个洞里钻进山肚里去待着。这些念头堆积在我心中,我喊道:
“爹爹!这是什么呀!这是什么呀!”
爹爹抽着烟,问我:
“你想不想起来?你想不想起来?不想就躺着,没人催你。”
小动物们在我的身子底下拱呀拱的,我还可以用手摸到它们呢。它们一共有十几只,不像爹爹所说的穿山甲,倒像一些肉乎乎的老鼠,它们的身体就是老鼠那么大。当我翻过身想看清它们时,它们就消失了,沟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泥土。我再次躺下去,倒要看看它们有些什么反应。这时一片乌云遮住了月光,院里一片漆黑,我听见爹爹在我头上哭。
“爹爹!爹爹!”我喊道。
他擤了好久的鼻子才平静下来,对我说:
“小牛啊,你将来怎么办啊?这条沟就是我为你挖的棺材。你躺在这里,今后几十年里头,你都要在棺材里度过了。这种阴沉沉的地方,我担心你受不了啊。”
“你不要担心我,爹爹,我好好的嘛。”
爹爹转过背去,我听见他嘴里咕噜道:“这就好,这就好了……”然后他就走开去,消失在院门外头了。爹爹走了之后,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又出来了。我的身体开始发热,我身下的小动物的数量更多了,它们一批一批地涌出来,爬上这条沟,然后溜进我们的屋子里面去了。当然我并没有看见它们,我只是用手摸到它们,然后想象着它们的行踪。问题是,我无论如何也抓不住这些小家伙,而一旦我起来观察,它们就不见了。后来我终于躺得不耐烦了,就回到屋里去。这时我才深深地感到,我们家在深夜的确像个棺材,一个又大又空的棺材。也许从来就是这样,只不过我不知情罢了。我以前总是一觉睡到大天亮,根本不知道他们三个在夜里会有什么活动。只是那天夜里,母亲在厨房里用力劈柴,这才震醒了我。从那天起我就不得安宁了。
我脱掉脏衣服,眼一闭,就在我自己的床上睡着了。看来我的适应能力大大增强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都回来了,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我走到院子里,看见昨晚爹爹挖出的沟又被他填上了,那些土松松地堆着。那块石头仍然牢牢地栽在那里,并无松动的迹象。我心血来潮,一屁股坐上那块石头,但我很快弹了起来,差点摔了个大跟头。当我的屁股接触石头之际,有一只锐利的爪子像尖刀一样嵌进了我的肉里头。奇怪的是裤子没有破,屁股上也没有伤口,只是感到钻心的痛。我撞撞跌跌地站稳之际,看见小弟抱着昨天死掉的小黑猪坐在地上。小黑猪又活了,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地撒欢。我心里想,爹爹怎么一点都不为小弟担心,唯独担心我呢?
“小微,你昨天到哪里去了?”
“我就跟在你后头走,你没发现我。后来,我就到洞里去了。”
“哪个洞?”
“你看一看就看见了。你脑袋抬那么高,怎么看得见。”他做出不想理我的样子,专心逗小猪。逗了一会儿,他忽然抬起头对我说:
“你将来怎么办啊?我都听爹爹告诉我了呢。”
他这种态度把我气坏了,我狠狠地训斥他说:“你这个小家伙,怎么胆敢这样说话!你还没有长大,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长大,这事我没说错吧?”
他翻着白眼回敬我道:
“你是没说错。你的声音这么大,是心里害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