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跺着脚从他身边走开去。要是再不走开,我就忍不住要用棍子打他了。我闷头闷脑地在院子里走,打量着那块石头。坚硬的石头上面并没有任何孔,连一个小孔都没有,但是穿山甲却可以在里头藏身,可见用“无孔不入”这个比喻来形容它们还是大大地贬低了它们的能力啊。如此神通广大的动物,我怎敢坐到它们头上去的呢?刚才那一下,一定是它们向我的臀部喷射了毒液吧。现在家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让我发憷了。我不住地反问自己:它们难道在墙壁里头吗?难道在灶膛里吗?难道在屋顶上吗?在梁上吗?在八仙桌的脚里头吗?在床上的草荐里头吗?在榆树的树洞里吗?在猪栏里吗?在鸡舍里吗?……
那一天外面哗哗地下着雨,当我走到厨房里,帮母亲去送猪潲时,我提着潲桶的右边胳膊忽然刺痛了一下,紧接着我就看见胳膊肘那里长出了一个怪东西,那东西怎么看也像一只小动物的爪子。可是待我用左手去摸那个东西的时候,它就完全消失了,就像是一个法术一样。是做梦么?但我的胳膊的确是痛过了,用手摸那个地方,还有种麻木的感觉。
“小牛,你干活不要三心二意啊。”母亲从灶眼那里抬起身子来,看着我说。
“妈妈,有些东西是躲不开的吗?”
“很可能吧,它们无处不在啊。”她有点烦恼地看着炉膛。
我将一桶猪潲提到猪栏里,一路上,我的胳膊肘痛了三次,最后一次痛得我失口大叫。从胳膊肘那里伸出来的那点东西,不是爪子,有点像一只尖嘴老鼠的脑袋。那小东西缩回去之后,我的胳膊上的皮肤完好无损,不过那里却微微有点鼓起来,用力一拍打又平复了。三只小黑猪有一只过来吃食,另外两只躺在栏板上。我看见躺着的那两只肚子上也有奇怪的爪子伸出来,这个发现令我垂头丧气。小猪在栏板上抽搐着,那些爪子像毛皮上头长出的仙人球,让人看了起鸡皮疙瘩。我掉转目光向外走。
站在院子里,看见天还是那么蓝,看见小弟聚精会神地对着那个树洞吹口哨。我突然领悟到,这个家里的人都是很有耐心的。说到我自己,虽然被一些反常的事弄得一惊一乍的,不是也好好的没出事吗?墙壁里头的穿山甲也好,身体里头的穿山甲也好,只要不去细想,都是一些稀松平常的事吧。
下雨天不用出去打柴,坐在厅屋里打草鞋。搓着草,心里就难受起来,胳膊酸胀得厉害,胸口也发闷。那些东西会不会钻进胸膛里头去呢?我做了几个抬胳膊的动作,又在胸口捶打了几拳,马上就听到了小动物的尖叫声,感到了肉里面的刺痛。我连忙屏住气,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那种感觉才消失了。我想起了爹爹平时的样子,爹爹举手投足都很缓慢,如果他要看你,他也不是一下子就将目光转向你,而是眼珠不动,慢慢地转动他的脖子,直到整个脸转过来。看起来,这里面都是有原因的吧。爹爹曾向我抱怨,说他一身很痛,因为他的身体“太重了”。他说这话的时间是他刚刚修了那个洞的时候。当时我一点都听不懂,现在我才体会到了他的感觉。我的思路又回到那个想了一百次的问题:他砌这个洞是为了什么呢?干吗要这样同自己过不去啊?要是他不砌那个洞,也不到洞边去守候,山里的这些小东西就不会攻击我们家,而会像从前一样,悠闲地在家的四周游荡。爹爹白天要修水库,夜里又不睡觉来自找苦吃,他真是一个少有的人。
“小牛啊,你在想什么呢?小小年纪可不要心事重重啊!”
爹爹说着话,一身湿透地从外头进来了。他慢慢地脱掉湿衣服,脱得只剩下短裤衩和背心。于是我又看见了那些爪子,我看见爹爹身上长满了棕色的仙人球。但是他又换上了干衣服,那些仙人球就被衣服遮住了。爹爹告诉我说,雨天里那些穿山甲们就潜伏起来了。我就问他会不会潜伏在人的身体里头呢?
“嘘!你不可以这样想的!”他竖起一个指头警告我道,“我们不能预测这样的事。我躺在院子里,它们从我胸口上跑过去,我就可以说,它们跑过去了。你说它们在你身体里头,谁敢肯定?”
我想,爹爹干吗要张着眼说瞎话呢?他真的没看见还是故意不看啊?雨下得更猛了,屋子里完全黑了。我一弯腰,又听到一声尖叫。可能因为这件事是真的,爹爹才不承认吧。一定是这样。他坐在桌旁,气呼呼的样子,瞧他的胳膊变得多么粗了啊,简直就和他的大腿一般粗了。我听见那些小东西在里头磨牙。
小弟口里喊着爹爹进来了。他一进来就在地上打起滚来,滚了又滚,我还从未见过他是这副样子,不由得有些慌张。我想去扶他起来,他一脚就将我踢开了。爹爹坐在那里没动,他对我说,不要挨近小弟,这种事谁也帮不了谁。
小弟滚了一阵就停下来了,我觉得他的身体缩小了许多,皮肤变得皱巴巴的,像是刚刚从体内排出了很多东西一样。他的喘息声可怜巴巴的。他终于坐起来了,他身上的衣服湿淋淋的,不知道是汗还是雨。
“妈妈在泥潭里打滚。”他突然说。
然后他就不声不响地溜到自己房里去了。
爹爹叹了口气,问我想不想也到地上滚一滚,我说不想,他就摇起头来。他大概觉得我是个废物吧。
“你不会滚吗,小牛?你从来没在地上滚过一次吗?滚一滚吧,滚一滚吧,说不定很多事就此改变了呢。”
我犹犹豫豫地躺到地上,我刚一翻转身子,身体里头就有很多东西在涌动、尖叫,我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同时我又心里急煎煎地只想乱动。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我一下就从厅房的这头滚到了那头,接着又滚到这头,像身上着了火一样。忽然我又觉得我的腿变粗了,里面的东西在向外钻,我坐起身,卷起裤腿一看,两条腿果真像水桶一样粗了。我忍不住了,就用手去用力捶两条腿,捶得啪啪直响。
“爹爹啊,爹爹啊,你要它们都离开吧,我活不成了。”
“胡说!没有人会活不成的。”
他从我身上跨过去,回自己房里去了。外面的雨小了,小弟穿着蓑衣不知出去干什么去了。我的身体里头平静下来。我感到口干,更感到垂头丧气。我喝了一杯冷水之后,心里还是很不舒服。我看着自己的身体,觉得已经不可能再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了。虽然表面看不出什么,我知道一旦发作,刚才的情形又会发生。这一切都是爹爹,还有母亲,他们一起造成的,他们把家里搞成了这个样子。爹爹已经睡着了,在房里打鼾呢。
当我不去注意自己的身体时,我就感到我还和从前一样。比如现在,我在这里打柴,我的身体还同以往一般灵活。枞树底下有一大窝蘑菇,是刚长出的,新鲜极了。我用擦汗的毛巾小心地将它们全兜起来,扎好,挂在扁担上。有了这意外的收获,挑着那担柴走起来脚步也轻了。我的身后有很多窸窸窣窣的响声,但我不去管这些可疑的声音,我的眼睛盯着前面的蓝天,树林。一切都很正常,很好,只要我不回头看。我真的不想回头,但为什么不呢?难道有谁作出了强制性的规定吗?这样一想我的心又乱了。我感到那些弄出响声的东西粘到我背上来了,真的,它们粘到草鞋的鞋底上了。啊,我应该用力踏一踏!可是我一用力,身子就失去了平衡,差点摔了个大跟头。扁担从我肩上滑下去了,柴捆落在地上,我看见了什么呢?在那些枞树底下,到处都有棕色的爪子从地面伸出来,它们的形状正像我捡的这一窝蘑菇。它们动个不停,但下面的身体始终不露出来。我看了这些景象头皮就发麻,连忙挑起柴继续下山。沿途也出现了同样的爪子,因为怕踩上它们,我就绕着走,结果弄得很费力,满身全是汗。直到山脚这些小东西才消失,我已经累得不成样子了,我放下柴大口喘气。先前我还以为这山是我从家里出来避风头的好地方呢,这一下我可领教了它的厉害!毛巾里头包的这些蘑菇经不住这一顿折腾,全部变成了碎末。回忆刚才的事,我怀疑这不是蘑菇,是一些地下钻出的小鬼。
小弟过来了,他走几步又停下,弯腰用煤耙子挖什么东西。
“小微你挖什么啊?”
“我敲敲地面,看有没有东西钻出来。”
“山上有你想看的,多得很,你敢刨了带回家么?”
“带回家?我可不干那种缺德的事。”
他离开我,又到山上去挖,他做这种事的样子全神贯注,真是个古怪的小孩。
在家里,爹爹和母亲都待在院子里没有去干活。他们两个人的身体都显得十分臃肿,我看见他们费力地迈着步子在院子里走,走两步又用力喘气,像那些肺气肿的病人一样。见我挑了柴进来,他们就站在原地打量我的柴捆。母亲弯下腰,用手去拨弄我装了蘑菇的毛巾包。她的手指头肿得像胡萝卜。
“小牛,你采集这种东西,不怕中毒么?”她担忧地问我。
“这是蘑菇,我们年年都吃的啊。”
“不见得吧?不见得。你瞧,我和你爹都中毒了。”
“你们吃了什么吗?”
“什么都没吃,我们在这块石头上坐了一会儿就中毒了。”
他俩一齐瞪着院子当中的这块石头发呆。我心里冒出一个想法:他们会不会刨掉这块石头,扔到外头去呢?要是那样就好了。过了一会儿,母亲朝石头跪下去,将自己的脸紧贴着那上方的平面。她显得聚精会神的样子。就在几天前,我坐在那上头,屁股被石头里伸出的爪子狠抓了一把。
“妈妈!”我有点着急,想拉开她。
“不要吵。”爹爹拖住我说,“你的妈妈,她是不怕痛的。那些小东西啊,有时将她的五脏都要搅碎了呢。本来它们不住在石头里面,我一挖沟,它们就全进来了。院子里有这样一块石头是很好的。”
母亲果然一点都不显得痛苦,她干脆全身伏在石头上面,我觉得她就要睡着了。爹爹站在我旁边喘着气,大手一会儿捏成拳头一会儿又松开,我看见他的掌心有一只爪子在动。“妈妈对中毒这件事着了迷。”他轻轻地说,“现在我们走吧。”
我和爹爹回到屋里,爹爹脱下汗湿了的衬衫,我又看见了那些乱动的仙人球。爹爹见我盯着他看,就说:
“慢慢习惯吧。家里还是有安全感的,对吗?”
我点了点头,爹爹就高兴了。他穿上干爽的衬衫,我看见衬衫里头鼓鼓囊囊的,心里想,那该有多么难受。爹爹一点都不难受,他有点激动地从窗口朝院子里张望,不知道他是看母亲还是看别的什么东西。爹爹在石墙上面砌一个洞,穿山甲们就从洞里涌出来;爹爹在石墩周围挖沟,穿山甲们就钻到那块大石头里头去了。爹爹到底是怎样做到心想事成的呢?他为什么非要做成这样一件事呢?母亲和小弟也在帮助他,尤其母亲,那么想让自己中毒,真是鬼迷心窍。
“你的妈妈,她现在感觉很好。”
“爹爹今天不去水库上干活吗?”
“爹爹已经想通了,想干就干,不干就不干,就像村头的王二流那样也行。那家伙整天游手好闲,活个舒坦。”
我却担心起来了。如果爹爹真的变成王二流,我也只好跟着成为小王二流了。现在这世道,讨饭也难讨了。有的人家养着西洋来的狼狗,进入他们家就有被咬死的危险。再说我一点都不习惯讨饭这种事。于是我就对爹爹说,还是不要变成王二流的好,老老实实劳动挣饭吃,免得一家人受急。爹爹瞪着我看了一会,笑起来,说我“脑子倒是转得很快的,可以去当会计了”。他郑重地向我宣布说:“我明天才到水库上去。”于是我明白他说的要当王二流不过是口里说说罢了,不会实行的。
我记起两头小黑猪都不爱吃食,就去栏里看看。可是栏里已经空了,打扫得干干净净。我走回来问爹爹,爹爹告诉我母亲决心将小猪放在外头养了,因为栏里“邪气”太大,恐怕要发瘟病。他说去母亲房里的床底下看看就知道了。我走到母亲房门口,果然听到吭哧吭哧的声音。我心里厌恶,就不打算进去了。
“最近村里瘟了三头猪了。”爹爹说。
“村里?!”
“是啊。你以为只有你自己家里有这个情况?我告诉你,家家都一样!”
爹爹说这话时显得有点得意,这恐怕又是他心想事成的结果吧。
我不爱我们的村子,也不爱村里的人,我很少同他们来往。我们全家在这一点上都是一致的。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以为只有我们家闹鬼,现在爹爹说家家都一样,还真把我吓着了。这就是说,家家都闹鬼,或者也可以说,这根本不是什么闹鬼,是一件正常的,不用大惊小怪的事。这种事到处都可以碰到,从前也有过,我没听说是因为我太无知了。
“你一家一家去看看,哪一家没有一个特意修好的、靠着这座山的洞?穿山甲本来住在地底下好多代了,将它们引出来并不那么容易。”
五菊抱着他家的黄狗坐在路边哭。那黄狗已经死了,身上胀鼓鼓的,毛皮上头全是那种仙人球。我想躲开去,但是他已经看见我了。
“小牛,你有药吗?”他眼巴巴地看着我说。
“什么药啊?”
“他们说是青木香,吃进去就不停地放屁,肚子就不胀了。”
“你肚子胀?”
“快炸开了呢。夜里我吓醒了好几次,以为肚子真炸开了,肠子流出来了。先前路边到处都是青木香,结小青瓜的那一种,现在都到哪里去了呢?”
我的目光避开那只黄狗,我拔腿要走,五菊一把拖住我。他的大手真有劲,他将我拖到他面前,逼我摸他怀里的黄狗。我只好闭上眼摸了一把,那种感觉就好像伸手去摸一堆蝎子一样。他松开我,将我一推,我向后退出老远。
“你的肚子不胀么?你在装假吧?你看看哪里还有青木香?全被吃光了啊!”
他的声音很凄厉,我吓得撒腿便跑。跑了没多远我又看见二木,二木也抱着一只狗坐在他家门口,他招手叫我过去,我装作没看见,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了。
刚走进院子便听到村里响起惊天动地的号哭,哭的人主要是一些妇女,她们好像是在给什么人送葬。我朝大路张望,看见一队人远远地过来了。走到面前才看清,他们抬的不是棺材,是一头身架很大的白猪。我不愿意看那只令人肉麻的猪,就赶紧躲进房里,把门窗全关上。这些人抬着猪往山里去干什么呢?
“他们把猪扔在山里头就不管了。几天后那只死猪就会腐烂起来。一烂啊,里头那些小东西就全跑出来,跑到山里头去了。”
爹爹是这样解释这件事的。
我打柴时就用心地去找。我找遍了整座山也没找到那头身子巨大、胀鼓鼓的白洋猪。死了一头猪,村里人那么伤心是为了什么呢?我来山里的路上,透过那些院子的篱笆,似乎看到那些人家的小孩在泥灰里头打滚。
下山之际我意外地在溪边看见一株青木香。青木香的细藤攀着一株野丁香,那几片精致的叶子绿得有点邪气。我放下柴,弯腰去采摘这株植物,可是我的手在半路上停住了。我分明看见那个圆圆的果实里头钻出一只细小的爪子,就像一条毛虫巴在上头。啊,太恶心了!为了忘记这恐怖的一幕,我匆匆地加快了脚步。
下午我再次遇见五菊,我把我采青木香的事告诉他,他聚精会神地听我说,还不时询问一些细节。
“你能肯定当时四周没人吗?”他看着我的眼睛问。
“没有。”
“你要把你看见的东西记在心里。”
“可是老记在心里我就没法活了。”
五菊诡诈地笑了笑。然后他告诉我他将他的狗埋在树下了。并不是真的埋,只不过是让它睡在泥土里,他会每天将它刨出来看看。我说如果腐烂了不就没法刨出来了吗?会有传染病啊。
“不会的,我的狗不会腐烂的,它又没死,它不过是换了个办法活嘛。现在它不用吃东西了。你也看见了的,它身体里头很多那种小东西,那些小东西全是活的,所以我的狗也死不了。嘿嘿,我已经想通了。你要不要我将它刨出来给你看看?”
“不!”
“你这个人,太古板了,心胸也狭隘了一点。”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要去看看你家的猪,听说你妈将它们养在卧房里,这很不好。”
“妈妈不让看。”
“我有办法,没有我看不到的东西。”
后来妈妈说她听见我同五菊谈话了,她问我为什么要同那种人做交易。说着她就激动起来,还摔了一个茶盘。我苦恼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认定我同五菊做了交易。实际上,我对那小子很厌恶,只是出于好奇我才同他说话的。
“我养小猪关他什么事?!”母亲吼道,“这个盗墓的家伙,你不要同他玩!”
母亲骂了一通之后,终于平静下来。她放低了语调告诉我说,五菊天天夜里都在干盗墓的勾当,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恶棍。她嘱咐我千万不要把这种人放进屋来。
“他会不会认为坟墓里那些死尸是活人呢?”我忧心忡忡地说。
“不要去管他的事。这种人,离他远远的!”
母亲太暴躁了,我不愿同她多说话,我悄悄地溜出去,心里想着要在外头多耽些时间。
一出院门就碰见从水库上回来的爹爹。爹爹问我去哪里,我说家里不能待,母亲大发脾气了。
“一定是为了那些小猪的事吧?”
“爹爹怎么知道的呢?”
“她还能有什么事!我告诉你,已经有一头小猪钻进墙里头去了。”
“那不是同穿山甲一样了吗?”
“是啊。她就是要让小猪变成穿山甲,这个野心不小吧?”
“真没想到。”
“你不要去注意她的猪,你一注意她就有气。”
屋里母亲还在大发雷霆,也不知道在骂谁。爹爹会意地朝我一笑,放下锄头,同我一道坐在院门外抽起烟来。
我们坐了一会儿,母亲就赶着那两头小黑猪出来了。她口里不停地在同小黑猪说话,语气又亲昵又急切。她顺着大路一直往前走,竟然走到山里去了。
月亮一升上来,我的全身就开始发胀了。以前发胀的部位还只是四肢,现在蔓延到了头部。我的牙根那里像有几条虫子在蛀,一直要蛀到我的脑髓里头去一样。不能睡,我就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厅屋里,然后又走到院子里。我觉得我要敌不过那些家伙的进攻了。在这个有月亮的夜里,树啦,石头啦,墙啦,房屋里头啦,全都静静的,一点异样都没有。那些小东西却在我体内作恶,一下一下地抓得我要跳起来才好,一阵彻骨的恐怖掠过我的背脊,我想,会不会它们从此就选择住在人的身体里头了呢?前几天,有几个村里人在路边同我说话,说着说着他们就出现了怪相,捂着肚子蹲到地上呻吟起来。
“小牛,你爬树吧,爬到树上去疼痛就减轻了。”爹爹站在台阶那里对我说。
我将信将疑地站在那里。他又催我:
“快爬呀,傻孩子!”
于是我爬到那棵榆树的树丫上坐下来。我看见到处都变得亮堂堂的,尤其是我们的家里,不知道是什么灯把房间照得那么亮。我的视线又移到小弟和母亲的卧房,窗户敞开着,我看见他俩在地上痛苦地滚来滚去。过了一会儿,母亲艰难地扶着五屉柜站起身,从柜里拿出剪刀,跪下去,将小弟胸前的衣服剪开了。我不敢再看,连忙移开了视线。我的眼睛虽然看着屋后的柴棚,耳朵却听见小弟的呻吟。那呻吟不紧不慢,像是早有准备的忍受,又像是有些麻木。难道母亲将他身上的皮全剪开了吗?后来母亲也加入了小弟的呻吟。我实在猜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在我猜测的时候,我自己身上的疼痛真的减轻了。我试着呻吟了几声,感觉无比的好。于是我就在树上应和着母亲与小弟。
爹爹后来是这样对我解释的:
“怎么会剪开小弟的胸膛呢?拿着剪刀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人一旦下了决心,事情就会发生转机的。”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并无惨案发生。小弟照样可以若无其事地到沟里去抓虾子。
“小微,你身上总是很痛么?”我问他。
“哼,是你自己身上痛吧,你不要管我的事。”他不屑于同我说话。
我的发作是一阵一阵的,一般是晚上发作得多。后来爬到树上也减轻不了疼痛了。实在疼得没法时,也产生过要报复爹爹的念头。家里搞成这个样子,不都是因为他吗?
然而每天还得照旧干活:打柴,喂猪,收拾菜园子。我不敢抱怨,因为爹爹和母亲都不抱怨,他们不把发生在身上的事当一回事,他们的忍耐力太让我吃惊了。还有小弟也是。
爹爹是在水库上被炮炸伤的。我们赶到那里的时候,他的半条腿已经脱离了身体。他在担架上一点都不显得痛苦,反而很兴奋,不停地同我们说话。
“小微,是你捡到那条断腿的吗?真的是你?你真是个好孩子。本来呢,闷炮炸响之前我是有预感的,我要大家跑,大家就都跑开了。这种事,我总是有预感。炮响起来的时候,我心里反倒轻松了。我被冲出老远。我现在变得这么瘦了,你们看,我的胳膊都不到原来一半那么粗了。其实我倒没怎么流血,流出去的是另外的东西……”
爹爹真的变得又瘦又小,他盖着别人的大衣,上半身露在外头,我觉得他的身子缩得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孩那么大了。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说,母亲厌恶地皱着眉头在担架旁走。我记起刚听到爹爹被炸伤的消息时,我一时傻了,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而母亲,立刻就大骂起来,将爹爹祖上八辈子都骂到了,还说:“让他死在水库上。”只有小弟二话没说,拔腿就往水库方向跑。可见小弟真是乖巧过人啊。我和母亲是过了好久才赶到现场的,那时伤口都已经包扎完了,村里的郎中说不要紧的,一个月之后就没事了。
小弟走在前面,他背上背着一个篓子,篓子里放着爹爹的断腿,我朝那篓子里看一眼都头皮发麻。只有此刻我才感到小弟的确是非同寻常。但是他把那断腿背回家去干什么呢?
我们一进院门小弟就不见了,大概是处理篓子里的东西去了。我决定,从此我将对他刮目相看。母亲一点都不可怜断了腿的爹爹。邻居将爹爹搬到床上后就离去了,这时母亲就把我从屋里赶走,她自己也出来,愤愤地关上门,居然还找了一把锁将房门锁上。
“妈妈,如果爹爹要人帮助呢?”
“鬼话!他现在才快活呢,你没见他已经变得一身轻了么?”
我瞥了一眼母亲,看见她的两条腿在裤管里膨胀得像两个大枕头。我不由得想到,同我夜里的痛苦相比,母亲的痛苦一定大得多啊。她这么怨恨,是因为爹爹想出了解脱的怪招,而她自己毫无办法么?
她挪动着笨重的身子,到厨房劈柴去了。我听见她又摔了两个碗。与此同时,爹爹在他房里哀号起来。我想帮爹爹,可是我没有房门的钥匙,只能干着急。
一直到吃中饭的时候母亲才将爹爹的房门打开。她让我把饭端到爹爹房里去给他吃。我开门时,爹爹站在床上瞪着我。吵闹了一上午之后,他现在变得沉默了。他伸出枯瘦的双手接过碗,埋头大吃起来,根本不像刚刚断了一条腿的人。难道眼前这个瘦小的人真的是我爹爹吗?脸的轮廓和声音倒是没变,但如果在外面遇见他,我就会将他认作我们家的一个亲戚。
扒完一碗饭,他抬起头来对我说:
“我损失了一条腿啊。我要拼命吃。你看我变化大吗?”
他的声音令我差点掉下泪来。
“变化大。”我噙着泪点了好几下头。
他一连吃了三大碗饭菜,这才放下了碗躺下去。
“以后我的位置就在这个床上了,这对我来说倒无妨,我可以做到耳听八方。小牛啊,只好委屈你了,你满十六岁了,今后你就要代替我去水库上了。你母亲以为我成了老废物,其实呢,我在这个家里还是有用的,你马上会看得到。女人嘛,就爱那么大惊小怪地闹一闹。”
他闭上眼,似乎累极了的样子。我连忙收了碗退出去。
母亲呆呆地坐在桌边,面前摆着吃了一半的饭菜。她的嘴肿得厉害,眼神阴沉沉的。看见我过来放碗,她就颤抖了一下,从梦里醒过来似的。
“小牛,你做好准备了吗?”她一动不动地说出这句话。
我耸了耸肩,算是含糊地回答了她。我能回答她什么呢?对于今后的生活,我心里可是一点底都没有,只是隐隐地感到我在这个家里成了扛大梁的角色了。爹爹已成了永久的残疾人,小弟将接替我的打柴喂猪的工作,而我,明天就得接替爹爹去水库上做苦力。
“妈妈,你不要担心,说不定这是件好事呢。”我不知道自己怎么顺嘴就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母亲刺耳地笑起来,她笑得那么难看,我觉得她倒不如哭一场呢。
她终于收起了笑声,用肿得像胡萝卜一样的手擦着眼泪说:
“你爹爹的心里,到底是有一个什么样的计划呢?我同他生活快二十年了,还没有摸透这一点。他呀,真是太不简单了。我早就习惯于过一种顺水推舟的生活,可是现在,我们碰上了这种困难,只好用自己的脑袋想问题了。小牛啊,你都准备好了么?”
“我已经有准备了。”
我走到院门口,朝大路那边望过去,我看见好几个怀里抱着狗的村民,他们都在警觉地倾听着什么。一种隐隐约约的欲望在我的心底躁动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