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匠住在宝石大厦顶层的工具房里,工具房再往上就是那个宝塔形的尖顶,尖顶上还装了一颗通了电流的红星。夜间,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构成的梦幻城里,宝石大厦尖顶上的那颗红星高高在上,成为了连接下界与茫茫太空的使者。花匠站在房门外的楼梯间,将这迷幻花园的美景尽收眼底。每次站在这五十三层楼上,他总会产生穿过玻璃窗走向夜空的冲动。他不敢在楼梯间多待,怕控制不住自己。他的住所是在一个庞然大物的尖顶上,他的这个尖顶也是整个城市的尖顶之处。只有来到这种地方,才能真正领略什么是真正的城市之美。
花匠在下面管理着不大不小的花园和一座温室。很久以来他就感到植物的世俗之美不能满足他某种隐秘的变态心理。他之所以将自己的欲望称为变态,是因为他有点害怕这种欲望。
他的八十岁的老母亲来探望他,他俩坐在温室里,被绿色植物包围着,他突然说:“妈,我会培育出脸盆那么大的牡丹花。”
老妇人微微笑着,点头应道:
“你当然可以。我早就说我儿是大材,什么都培育得出来。”
老母亲的背影很像鸵鸟,她一走一回头,像要将宝石大厦的秘密弄个清清楚楚一样。花匠觉得刚才母亲在心里嘲弄自己,于是很不自在。其实他想说的并不是那句话,他才不在乎奇花异草呢,泥土的腥气越来越令他厌倦了,温室里这些用营养液浇灌的植物更让他觉得乏味。那么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呢?
物业部的经理今天中午还对他说:“我看你不安心于本职工作啊。人人都有理想,可惜理想当不了饭吃,你说对不对?”
难道这位经理比他自己还要清楚他心底的欲望?花匠的眼皮跳动着,他唯唯诺诺地离开经理,隐隐地感到自己有失去立足之地的危险。他先前因为酷爱自然之美而选择了读林业技校,后来的工作也一直是与花草树木打交道,他是一个按自己的心愿生活的人。可是经理说的“理想”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自己也意识到经理的话有道理,可又弄不清那到底是什么样的道理。如果说如今他的理想已不在花草间,那会在什么地方呢?现在他还记得当初城市之美给他带来的震惊。
他从他的家乡小县城坐了两天的火车来到这个大城市。下火车时天已经黑了,一个黑影立在车站出口处,是来接他的人。周围到处是机器的轰鸣,他跟在那人的身后,他感觉自己仿佛在管道的森林中穿行,必须步步留心脚下不要踩滑了。他太激动了,因为绝对没有想到大城市会是这个样子。那人走得那么快,好像恨不得将他甩下,他提着行李不断提醒自己:一定要跟上,跟上,可不能摔倒啊。
他和他突然就进入了一个白晃晃的世界,雪亮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那人叫他放下手里的行李,他就忍不住朝地上坐下去了。他是坐在一个机器里面,应该是电梯吧,因为他在上升。四周都是玻璃,透过玻璃他看到了彩色的光的海洋。他收回目光来看那人,发现他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他那张嘴悬在他眼前,嘴巴扭动着在说话,但他听不到。他想,城市里的人是多么古怪啊!
很快他就被领进了自己的住处——一个黑洞洞的、散发着浓烈柴油味道的小房间。那人将门带关就离开了,他听到电梯下降的声音。因为什么都看不见,他就想去打开房门。可是左推右推竟然推不开。他泄气了,于是跪在地上谨慎地摸索起来。他很快摸到了床和一张小桌子,房间大概有六平方米,靠墙放着铁铲、锄头等工具,还有一部割草机,是烧柴油的。他还摸到了一扇小窗户,但没有任何光线从窗户透进来,而且窗户也打不开,是那种没有闩的死窗。他脱鞋上床,在闷闷的空气里睡着了。
似乎是睡了很久很久(也可能是一小会儿),他听到了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那声音使他特别难受,他立刻就醒来了。原来是房门徐徐地开了,有风吹进来,还有一束光射在墙壁上。他一下子没有了睡意,起身去穿鞋,穿好鞋便往外走。走到门边又回转身来检查那门。哈,原来门是有闩的,也有把手,在右边较低的位置。他从房里拖了一把椅子挡住门,然后就站在楼梯间观看起城市的夜景来。他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是他刚才穿过的城市吗?他眼前是一座鬼城,那些建筑的巨大阴影像一个个山头,阴沉地延绵着,一直到他目力所及的尽头。他既没有看到街道,也没有看到广场,更听不到机动车的声音。正纳闷之际,霓虹灯忽然就亮了,待他的眼睛适应之后,就看到了真正的人间天堂。就像他在玻璃电梯里看到的那样,仍然是五彩缤纷的光的海洋,再看下去,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旋转的图案,每一组形状不一的图案都以最快的速度旋向夜空的深处,消失在青色的穹窿里。建筑物上的霓虹灯怎么会生出这些图案来的?它们肯定不是星云,星云不会离得这么近,也不会有这么鲜明的色彩和形状!
他站在那里仔细地记忆那些图形,想弄清是否有重复。他观察了好久,似乎每一组都不一样,奇异美丽的程度令他目瞪口呆。有的图案起先就是一些发光点,一下子密集一下子稀疏,好像很普通。可是一会儿工夫他就发现了情况,在这些发光点里头包裹着一个无比典雅、层次分明、组合完美无懈可击的发光体,这个发光体的色彩如雨后的彩虹,它的每一部分都以独特的优美的形式旋转着,中心部分则因为速度过快而变得惨白了。这样的图案他观察到了三个,每一个都不同,它们最后都在那个青色深渊里失踪了。还有一些单体的图案,有的像箭,有的像雪花结晶体,它们划破夜空旋转着直奔目标,显得英勇而干脆。这类发光体往往是红黄两色。
他还想看下去,他一点睡意都没有了。可是房间里有个苍老的声音说起话来,将他吓了个半死。那人说:
“是新来的花匠吗?我是勤杂工。你怎么不睡?”
老头走出来拍了拍他的背。他想,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进去的?
“我们这里真高啊!”他感叹道。
“是很高,所以新来的人总被表面现象迷了眼。你最好去睡一会儿。”
老头一边说着话一边就进了电梯。
他再看外面时,那些旋转飞驰的美景都消失了,眼前只有那些沉默的建筑和闪烁的霓虹灯。建筑很特别,霓虹灯也很美。这是那种仙境似的美,不像刚才那么激情澎湃。花匠回忆起自己从火车站到这里一路上的感觉,觉得实在不可思议。他在心里暗暗地将这个城称为“魔城”。在林场工作时,他喜欢夜里坐在山包上。那个时候的天穹给他一种很冷清的感觉。而此刻,他已经坐在黑屋里了,满脑子依然是那些飞旋的发光体,一颗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他顺着墙摸过去,将四面墙都摸了一遍,还是没有摸到电灯开关,看来房里是真的没有灯。他来的时候还打算夜间在房里读书呢。
柴油味熏得他头晕,他决定打开门睡觉。他将门往外推,却推不开,有个人在外头将门抵住了,是老头。老头从门缝里说:
“我除了做勤杂工,还要巡夜,因为宝石大厦总是受到安全方面的威胁,尤其是大厦的高层区域。你现在可以从门缝向外看看。”
花匠看见了窗外的夜空,夜空里飞驰着很多旋转的发光体,有的像箭,有的像钻头,有的像匕首。这些东西不再驶向阴沉的穹窿,而是向宝石大厦进攻了。他听到那些强化玻璃发出“哒哒哒”的炸裂的响声。
“我们大厦的高层每天都要换玻璃,你早上就可以看到,千疮百孔。”
老头催他去睡,他只好上床躺下。床上的旧褥子和毯子有霉味,感觉好像很不干净。他折腾了一阵,昏昏地睡着了。
早晨一醒来他就去看外面的玻璃窗。那些玻璃都好好的,看上去也不像新换的玻璃。现在他可以打量这个城市了,却什么都看不到。到处都是雾,雾里头隐隐约约地露出一些粗大的管道,令他回想起昨夜在管道中的穿行。他回到小房间里,看见墙上挂着一件雨衣,一顶帽子,床边还放着一双靴子。难道房里还住了一个人?管理部给他的信上说的是让他独住一间房啊。再仔细一看,雨衣和帽子上都积了厚厚一层灰。那么,这个人已经很久都不住在这里了。他弯下腰去拿那双靴子,没想到靴子如同腐朽的稻草一样在他手中烂掉了,再多抓几下,靴面和靴底就化成了一把把的灰,而且喷出一股股难闻的气息。这时他将目光扫向雨衣和帽子,忍住了伸手的冲动。
他用带来的纸擦干净双手之后,就开始将行李摆放起来。屋里的东西,除了那雨衣、帽子和靴子以外,其他的都比较干净。也许因为他要来,有人将这房里打扫过了。灯是没有的,也没有电线。不知道原来住在这里的这个人晚上是如何打发时光的,莫非天天夜里观察天象?这里的确有点像天文馆。
花匠想着这些心事时,手也没闲着,他已经给那些海棠施完了肥。靠化肥维持的这个花园看上去也很不错,草地如绿毯,各色花卉很抢眼,中间一株移来的大银杏树。刚来的那些日子,从五十三层楼下降到这里,他心里总有种回到人间的温暖感,这使得他内心的种种慌乱得以暂时平息。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绿洲”似的安慰感就慢慢地淡漠了。这种小小的花园在城市里有很多,他越看越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显然,这类所谓的大自然无法同钢筋水泥的庞然大物抗衡。相形之下,他所照顾的自然是多么柔弱,依赖性是多么强!有一回他突发疾病,休息了一个星期,他园里的好几种植物立刻就显出了颓势。
城市的建筑,还有热和电的利用,从一开始就迷住了他。那第一夜的空中狂欢后来虽然没有重演,却从根本上动摇了他对于美的看法。到了上个月,在他情绪最低落的那段时间,久违了的狂欢才又一次出现了,而且比第一次看到的更有气势,整体设计也更完美!轰轰烈烈的光和色彩的运动一直持续了两个小时。当最后的精灵消失在青色的穹窿里时,花匠清清楚楚地感到自己正在变成另外一个人。那天夜里就仿佛他同城市有默契似的,没有任何人来干扰他观看美景。他记得天还没黑时勤杂工老方上来过一次,他为他大声抱不平,说物业部不为他装电灯的做法是“卑鄙”的。他说完那句话就匆匆地下去了。
他坐在石凳上休息一会儿,淡淡的花香随风吹来。这种香味有点庸俗,城市里到处都飘着它们。庸俗的花香令他昏昏欲睡。他用朦胧的双眼看着从大楼里走出的那些男男女女,不知怎么觉得他们有点偷偷摸摸的样子。有人在喷泉那里叫他,他马上清醒了。那人走路一瘸一瘸的,他并不认识。
“经理要我来找您谈谈。我呢,我看没什么好谈的。有些事是预先就注定了的。我要是经理的话,不如由它去!”
他的喉咙很粗,声音很难听。花匠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东张西望,他甚至想撇开这个人往物业部去。可是这个人不依不饶地挡住他的去路,要他“表态”。
“什么?!”他很震惊。
“事情发生了,就要表态!”
“如何表?”
“问您自己!您的态度是在半夜里决定的。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有很长时间了。经理说您看不起这份工作,他要我带您去地下花圃参观一下。那里路不好走,您得穿套鞋。”
花匠仔细地打量了这个人几眼。他大约五十多岁,穿着物业部的工作服,像那种长年做工的人。但是他以前没见过这个人。
“您没见过我吧,您叫我老吴就可以了。我是管理员。”
他随着老吴从地下室一直往下走去。下到地下二层时,他闻到了浓郁的花香,香味类似于他的花园里的花香,但要浓好几倍。他感到自己一脚踩到了水洼里,幸亏换了套鞋。这个地下花圃总共只亮着四盏灯,一个角上一盏,所以花丛中黑黝黝的。他一直在思考:是什么花要栽在水中?难道是水仙一类的花?
老吴唧呱唧呱地走在前面,嘱咐他紧跟。他听到有人在黑暗中轻声交谈,也许是花圃的工人。他在四盏灯的照耀范围内看到了四种花,都是他从未见过的,然而这些花的香味他却很熟悉。有一种天蓝色的花朵像人造绢花一样,花瓣巨大,瘦弱的茎几乎支撑不住它们,所以它们都是伤心地垂着头。到底是不是天蓝色,花匠也拿不准,也许只是灯光的作用。还有一种柱形花,细小的金色的花朵在尖端聚成茅的形状,柱身很长,矛尖一律指着上方。他还要仔细看时,听到老吴在催他快走。他们来到了花圃的正中心,他看见有两个人坐在水洼里编花环,他在微弱的光线里辨认出这是两个姑娘。她们的手的动作像机器人一样。刚才就是她俩在交谈。
“这两个姑娘是我的学徒,她们都是盲人,可是她们心灵里的眼睛比我们更亮!”
两个姑娘站了起来,一齐朝他们转过脸,向老吴发问:
“这个人是谁?”
“你们的同行。给他讲讲花朵的事情吧。”
女孩中的一个伸手抓住花匠的手臂,她那尖利的指甲嵌到他的肉里面去了。花匠痛得龇牙咧嘴,却又不好意思喊出声来。
“花朵在哪里?它们都到哪里去了?您能告诉我吗?”
姑娘的眼睛又大又亮,却并不看着他。在那线微光里,花匠打量她时,觉得她并不是盲人。但她说起话来又好像真是个盲人。
“我看到这里有很多花。”花匠没有把握地说,一边用手将身旁的美人蕉一类的植物搂到面前,“您说的是哪一种?”
姑娘好像没听见他说话一样,放开他往另外一头走去。
她旁边的那一位发话了:
“她说的是她心中的花朵。您啊,要上到塔顶,将耳朵贴着那颗红星,才可以见到我姐姐的花朵。那些花朵的奇妙造型都是我们在这黑地里想出来的。”
她姐姐已经走远了,声音从那头传过来:
“你可不要乱说啊,要保守秘密!”
这位妹妹朝花匠和管理员凑过来,轻轻地说:
“姐姐爱面子。我说的全是实话。喂,您见过了我们的花吗?”
“像箭,又像雪花的那种发光体?我的确见过了,有两次。”花匠说。
“好啊!好啊!”她拍起手来,伸着脖子喊道,“姐——”
但是那位姐姐没有回答,不知道她藏在哪里了。周围静静的,管理员也一声不吭,花匠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过了一会儿,管理员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她走了,她太伤心了。每回她一伤心,她就离开。一个人,永远看不到自己的劳动成果,这有多么悲哀。您知道您手里拿的是什么花吗?那可不是美人蕉!”
“那么,这会是什么花?”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您还会见到它们的真实模样的,不是现在,您得等待。下一次您看见它们时,或许心里就会有把握了。不过我不能担保。”
花匠只隐约记得自己是被管理员推着回到地面的。他的双腿那么麻木,他不会走路了。管理员在身后一边推他一边急吼吼地呵斥他。他像木偶一样被推着上完了那些阶梯。站在白天的光线里他才恢复了知觉,他痛恨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真是个白痴!”
看过地下花圃之后,又有好多天过去了。花匠感觉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很虚幻。他的生机勃勃的花园在自己的眼里也变了样,他从绿叶里头看见了枯枝,从雄壮的树干上看见了里头的空洞。盛开的花朵显出凋零的气象,茂盛的草皮其实是在枯败中挣扎。他渐渐明白了这种情形不是他的能力所能改变的,他只能维持目前的格局。他仍然每天观察城市的夜空,倾听上面那颗红星射出的优美的电波的声音。谁告诉过他电波是有声音的?
有一天夜里下了大雨,一早他就下到他的花园里。远远地就看见那对盲姐妹坐在花坛边上。他走到她们面前,发现两姐妹的眼睛都惊人的美丽,眼波如同湖水。相比之下,姐姐要更漂亮,更脱俗,但妹妹显得更活泼,更鲜艳。
“你们真早!我发现……”
花匠的话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忽然看到无数条阴险的毛毛虫正从花坛里头往台子边上爬,有两条爬到了姐姐的裤腿上,但她显然是满不在乎的。花坛里头是盛开的芍药,也有不少毛毛虫爬在花儿上。
“请允许我为您……”他对姐姐说。
“啊,您在说虫子的事!不要紧,这些小东西很亲切,我们在那下面是不可能见到它们的,我们那里没有这些东西。”
她用一个指头轻轻地抚摸着裤腿上的毛毛虫。那两条虫子立刻就变得僵硬了。她停止抚摸,虫子才又活过来,加快速度爬离了她的腿。
“在地下花圃里栽花,一定很寂寞吧?”
姐姐笑了起来,妹妹则冲着花匠努嘴,示意他不要说下去。
“那种寂寞是我们所愿意的。您去过那里,但是您只看到表面现象。说实话,有的时候,我真愿意自己坐在湿地里,就那样坐下去,坐下去,什么都不想。我妹妹也同我一样,只不过她时时刻刻在倾听老头的脚步。”
姐妹俩站起来,勾肩搭背地离开了花园。她们的模样显得很满足。花匠低下头来寻思姐姐说过的这些话,脑子里忽然就变得透亮起来。他想到了“城市之光”四个字,他觉得应该用这四个字来形容这两姐妹。
大楼里面人来人往,保险公司的职员像疯了一样冲进电梯,被挡在外面的那一群则猛力用脚踢铁门。花匠最厌恶的就是保险公司的职员,每次在电梯里头,这些年轻小伙子都是乱推乱挤,将他挤到边上动也不能动。而且他们不停地说粗话,将那当作时髦。他正打算去物业部拿工具,忽然又看见了盲姐和盲妹。盲姐同一个保险公司的职员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正在接吻。那职员是一个黑脸的络腮胡须的粗汉,制服穿得歪歪斜斜,一条裤腿卷起老高,露出多毛的腿子。从花匠站的地方看去,盲姐苗条的身体仿佛要被他折断了一样。盲妹站在大厅柱子那里贪婪地“注视”着他们,显得又紧张又热切。花匠走到盲妹身边时,那一对还在吻个没完。
“是花匠?您一定看到了吧,这两个人有多美!我站在这里就有两股爱情的波冲击着我,我说不出自己有多么激动!”
“你姐姐很美,可是那个人不太美。”花匠说。
“不要说这种话,不要以为您看得见就有什么了不起。他是保险公司的电工,我们上面的那颗红星就是他安装的。您不是很喜欢红星发出的电波吗?”
“啊,您怎么知道的?!”
“因为没有人不喜欢。哈,他俩上楼去了。他在楼上有一个房间。”
盲妹转身朝地下室的大门走去,花匠觉得她的背影浸透了深深的悲哀。大门那里站着地下花圃管理员,老头一把搂住盲妹,他俩消失在黑暗之中。
在物业办公室外面的走廊上,他和经理撞了个满怀。
“哈哈,我们的护花天使,思想问题解决了吗?你气色好多了!”
经理推开他,急急忙忙往外走去。
物业办公室里空空的,只有管道工在长椅上睡觉。花匠的到来惊醒了管道工,他揉着眼坐起来,对花匠说:
“你挨到现在才来,经理骂了你一早上,说你是寄生虫。我听不太懂,为什么说你是寄生虫?莫非你伪造了账单发票?”
花匠不想理他,走到角落里拿了耙子、铲子和一小捆做支架的竹子,他要将这些东西放到楼上去,免得被人偷走。
他出门时听见那管道工冲着他的背影说:
“我们这里可不是养老院!”
他想,经理到底为什么事对自己不满?花园打理得很好,景观几乎无懈可击,除了今早这一次,几年里头也从未生过毛毛虫。
一想到毛毛虫,他就着急起来了。他背起杀虫剂罐子跑进花坛,可是经理又坐在花坛边上了。经理一脸假笑,说道:
“没必要吧,你看看哪里有虫子?”
他定睛一看,芍药全都精神抖擞地盛开着,毛毛虫们已不见踪影了。
“我早就想找你谈一谈了,关于你的工作态度问题。我委托了管道工小李来同你谈,你却拒绝了他。你有没有这山望着那山高的毛病?”
经理边说边示意他放下杀虫剂的罐子。他紧绷着小方脸,仿佛内心充满了焦虑。突然,他用手指着天,叫花匠抬头看。天上阴沉沉的,并没有什么东西好看,花匠就在心里想,也许他是想试探自己是不是听他的指挥。
“你再仔细看,不但看,你还要仔细听!”他执拗地指着那个地方。
花匠不敢违抗,就仰着头看呀看的。当然,什么出彩的景致他都没看到,可是到后来,他的确听到了夜里听到过的那种电波,隐隐约约,持续不断……
“那是盲姐和保险公司的人在发电!”
经理难看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你到底愿不愿意成为这栋楼里的一员?”他的脸又板起来了。
“我?当然,当然!我渴望……”
“你就别渴望了。”他不耐烦地打断花匠,“你要将思想落实到行动上!”
他气冲冲地走了。花匠又听到电波的声音。他想,原来电波真是有声音的啊。可是那阴沉沉的穹窿里除了云什么都没有。经理说盲姐和保险公司职员在大厦里面发电,这是一种比喻吗?他回想起夜里看到的奇幻美景,身上突然起了鸡皮疙瘩,职员那多毛的小腿幻化成那些箭一般的光体,在脑海里的空中乱射。
他为自己的发现既兴奋又有点沮丧。他进入了一条黑暗的思路,当他用力思考之际,他的脚步就不由自主地迈向了地下室的大门。
但是有人把守着门口,是一位苍老的东北汉子,说话吐词不清。他不让花匠通过,他说里面的工作出现了“紊乱”,现在正在清理进出人员的身份。于是花匠的思路就断了,他仔细打量这位老头,说道:
“您是不是在林场工作过?”
老头立刻说了一大通。可是他一句也没听懂,只听出了两个重复频率很高的词:“坚持”和“放弃”。这时花匠突然记得这个人是伐木工,好像姓宫。那时候,他每伐倒一棵大树,林子里就会响起他那洪亮的狂笑。他沉默,粗野。
他匆匆地离开,来到大街上。城市在白天是平庸的,人来车往,俗气的色彩,俗气的气味,这些年里头,他从来就不耐烦逛街,逛街给他的感觉同刚来那一夜行走在管道森林中的感觉是一致的。他爱这个城市,只限于夜里。
“宝石大厦只为脚踏实地的人提供机会,她并不要求员工自身素质完美,哪怕是盲人和聋哑人,也可以在这里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
说话的是管道工小李。花匠聆听着他的弦外之音,心里暗想,自己从前真是小看了这个小伙子。他迟疑地问小李:
“那么,你觉得这个花园有没有达到要求?”
站在花园正中的花匠笼统地用手臂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加强自己的语气。
“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了,宝石大厦不会凭外表判断一个人。”
“可是经理要我将思想落实到行动上。”
“是这样。但那并不是说要你将花园打理成什么样子。宝石大厦不在乎这个,她只在乎那些在空气中游动的东西。”
花匠注意到他说起宝石大厦时就像在说热恋的情人一样。
“原来这样。我也有点感觉到了。但那是什么呢?”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小李说这句话时兴奋地涨红了脸,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大,直视前方。花匠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见盲姐正从大楼里走出来。小李朝那边努了努嘴,说:
“她是我的情妇,我们的关系快三年了。”
“这个女孩很奇怪。”花匠干巴巴地说。
“我知道你指的是保险公司的那些人。她有一个绰号叫‘公共汽车’,你听说了吗?”
小李用迷醉的眼光尾随着她,直到她转了个弯,消失在街角处,他才回过神来。
“我从未见过比她更有魅力的女人,怎么能不爱她?”
他像是问花匠,又像是问自己。
“盲妹也很有魅力。”花匠故意说道。
“盲妹?哈,那是另外一种类型。我只为盲姐神魂颠倒。你一定在夜里听过电波吧?嘀、嘀、嘀……每一栋大厦里都有一个盲姐这样的发电工。你瞧,你的答案来了。”
原来是老母亲拄着拐杖过来了。她来干什么?
“在家里坐着很闷,出来看看。等一会儿我就要回去了。”
她坦然地往花坛边一坐,两只手扶着拐杖。花匠注意到小李立刻溜走了。
“有人在逼我的儿子。城里人都很坏,很奸诈。要不我们一块回林场去吧?原先你的那两个苗圃,我又去看过了,兴旺得很!那才是土地,这里的土算什么土?”
他谢绝了母亲的邀请,说自己已经对土地啊植物啊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了。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母亲抓住他的一只手,逼视着他的眼睛。
“我也说不清。可能是电波吧。我以前不知道电波还有声音。”
“你在敷衍我。我这就走了,祝你好运!”
她的背影依然像鸵鸟,她有超出常人的旺盛精力。
花匠仰着头再看天时,便看到乱云在狂奔。天空中的景象令他回想起小李刚才说过的“答案”。那么宝石大厦会不会为他这样的人提供机会呢?他需要什么样的机会?昨天夜里他居然逛街了!那叫什么逛街啊,到处全是一式灰蒙蒙的,整整半夜,他都在那些没有出口的胡同里钻来钻去,某些角落里总是有物业部的人在窃窃私语,待他一走近声音就消失了。霓虹灯是绝对没有的,胡同里只是有一些苍白的街灯,一盏一盏隔得远远的,至于商店就更没有了。胡同旁的那些矮房子里都不像住了人的样子。其实他一出宝石大厦就后悔了,就想着要赶快回去,他越是想辨认自己熟悉的路,就越沮丧。最后他干脆任其自然了。他走走停停,两条腿酸得要命。有一刻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垂柳下梳头,他又惊又喜。那是他在林校的一位同学,学林业机械的,过去他们叫他“罗大汉”。他向他打招呼,走拢去寒暄,提起林校的事。大汉瞪着那双泛出绿光的眼睛,对他提起的那些事一律没有反应,最后大汉嘲弄地说:“有那么些人就像蜗牛一样,对陈腐事物有特殊嗜好。”花匠感到脸发烧,他一定是脸红了。他匆匆离开这个人,拐进另外一条胡同。
他想不起后来是怎么回到宝石大厦的了,但他此刻依然记得他在后来的睡梦中有种奇耻大辱的感觉,好像还哭了。母亲能理解他那说不清的心愿吗?他没有把握。母亲和经理大概是一类人吧,他永远对这类人没有把握。那么,他对什么事情有把握?好像没有任何事。如今就连他培养出来的牡丹花,颜色也变得很古怪了,而他从前最喜欢的蜡梅花,也在寒冬中溢出一股土腥气。
盲姐朝他走过来了,她微笑着,苗条的身子稳稳地向前运动。她从来不用手杖,在外面大概很少有人看得出她是盲人。他轻手轻脚地让到一旁,不愿让她发现自己。他觉得自己成功了,可见盲姐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她一路走过去,走到了柳树下,站住了。她的裙衫飘逸、舒展,色彩如梦。一个盲人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色彩感觉?花匠不得不承认,他此生从未见过比她更美丽的女孩。她具有一种让人过目不忘的美,如同他在夜空里看见的那些发光体。他想到了一个形容:“电波般的”。对,的确是电波一般的美。
“您好,花匠先生!您干吗躲起来?”她突然大声说话了。
他红着脸回到小路上,他看见一些蓝蜻蜓在他前方纷纷落地,空中还有一些蝴蝶在仓皇逃窜。他鼓起勇气问盲姐:
“小姐,您在发电吗?”
盲姐点了点头,用一个手指朝他勾了勾,示意他到她面前去。
“为什么您这么怕我?这是个错误!经理不是已经指出了您的错误吗?难道您是不服气?经理是个受人尊敬的人。”
“您太美了,小姐!我不是怕您,我看见您就惭愧。我是有错,可是我想不出我错在什么地方……您能告诉我吗?”
“不能。只有经理有资格指出您的错误。”
她的眼睛像湖水一样闪着,花匠不敢注视那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