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意志(2 / 2)

垂直的阅读 残雪 11372 字 11个月前
🎁美女直播

“我要去换一身衣服干活了。您的花园真美,气味真好闻。啊,我还是更喜欢我的园子,那底下更自由,您说对吗?”

“我也觉得是这样。您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不能。”

她离开时从他身边擦过,她身上散发出野蜂、山菊,还有丁香的气味。

花匠注意到坠落在小道上的那几只蓝蜻蜓全部飞走了。一股寂寞感从心的最黑暗的处所升起,他嘴里涌出野葡萄的酸味。他突然记起老母亲的火车是下午三点出发,也许他该去送老人,世事莫测,说不定会是永别呢。

他立刻上楼去换了衣服,他换衣服时才想起,母亲没有到他房间里来。她好像不感兴趣,又好像有另外一处她感兴趣的地方可以去。那是什么地方?

他向经理请假时,经理严肃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

在赶往火车站的路上,城市恢复了本来的面貌,到处是人流和车流。他在路上遇见了好几张熟面孔,只是一时想不起名字,于是就不打招呼,头一低向前冲过去。冲过去之后却又听见熟人在背后叫他的名字,于是更尴尬,脚步迈得更快。这样反复几次就大汗淋漓了,幸亏车站也到了。

候车室里去家乡方向的旅客不多,他一眼就看见了母亲。母亲将脑袋靠在椅背上,正在假寐。老人的神色显得很安详,花匠很羡慕她。他一来到她面前她就睁开了眼,并且张开没牙的嘴笑起来。

“我儿待在城市里,我就放心了,城里比我们那小地方好啊。”

母亲这么老了,目光还像湖水一样一闪一闪的。他记起来另外的人也有这样的目光,不由得大大地震惊起来。这时火车要开了,母亲提着小包袱去上车,她那鸵鸟似的身体走起路来很有节奏。他在栅栏那里同母亲告别,母亲头也没回一下,好像没听见他的声音。她就这样走了,他听见那阴险的火车启动的声音,想象着车厢在穿过丛林时发出的怒吼。好多年过去了,他还记得刚来时火车在原始森林中穿行的情景。那时列车从原始森林钻进暗无天日的隧道,他的知觉完全消失了,只剩下剧烈的头痛。他们在地底下整整行进了一上午,他的头也痛了一上午。当时他就决定了:从此以后再也不回家乡。那么,母亲的旅行会是什么情形呢?她怎么可以一趟又一趟地往城里来?

回宝石大厦的路上遇见了小李。小李扯着他停下来,要他听空中的一种声音。他听了一会儿,什么都没听到,周围太喧闹了。小李脸上显出失望的表情,不相信他听不到,还说这样美妙的声音人人都可以听到。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不厌其烦,站在人流中不动,还用双手打拍子。花匠心里很惭愧,而且又被行人推着挤着,站都站不稳了。那些人还咒骂他挡道,弄得他一脸通红。最后,他一狠心,撇开小李独自走了。他听到小李在背后大声说:

“那是宝石大厦给员工发出的信息啊!”

但他耳边轰轰轰地响着大型卡车的声音,任它什么信息都听不到。他跑回大厦,上到顶层,进屋躺下。他的心变成了一个可怕的空洞。

他明明记得自己临睡前闩好了门,这个地下花圃管理员老吴是怎么进来的呢?起先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后来听出是他的声音,才慢慢平静下来。老吴就坐在床的那一头,黑糊糊的一团,有点像岩石。

“您是来观察霓虹灯的吗?”花匠问他。

“是啊。您这里是最佳位置了。先前住在这房里的那一位常常彻夜不眠。”

“我们打开门到外面去吧。”

“不,用不着。在这黑地里可以看得更清楚。您猜猜看盲姐在几楼鬼混?”

“我猜不出。”

“她啊,在二十三楼,同小李在一起。您听,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啊!那么,先前那一位,他怎么不住这里了?”

“他啊,他走火入魔,爬到塔外跌下去了。这是一般的说法,不过谁也没看到尸体。我的看法是,他就躲在这大楼里头。您想,这里员工这么多,都穿着一种式样的制服,他要混迹于他们当中还不容易?”

“可是制服的式样并不相同啊。保险公司的和银行的不同,外贸部的又同石油部的不同,还有很多种……”花匠说这些话时内心升起焦虑感。

“嘘,小声点!那全是表面现象,您没注意到制服两肩的黑色图案吗?这就在于一个人的眼光了。您看见的是鸡毛蒜皮,我看见的是制服的真实功能。我刚才说到哪里了?对,是说先前那一位。您就从来没同他邂逅过?”

“他是不是勤杂工?”

“是啊。这么说您同他见过面了。”

“是在我刚来的时候。他说他不光做勤杂,还要巡夜。”

管理员扑哧一笑,在床上拍了一掌,说:

“他这种人总是忙得不得了的,他才不会让自己闲下来呢。他胸膛里有五十只兔子在赛跑!要不然他怎么会爬到塔上去?”

管理员站了起来,他要去取挂在墙上的雨衣和那顶帽子。花匠想起那双鞋子化成灰的事,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叫。但是管理员从容地取下了雨衣和帽子,他将帽子戴在头上,窸窸窣窣地穿好了雨衣。让花匠诧异的是,当他做这一切时,房里不但没有腾起灰尘,空气反而变得格外清新,就像身处树林里一样。他忍不住小声地发出惊叹:

“真是奇迹啊!”

管理员站在他面前得意地说:

“您看到这些东西上面落满了灰尘,您就以为它们很脏,其实呢,那只不过是表面现象。我穿上它们,就可以抵挡流星雨了。”

“莫非您就是先前住在这里的那个人?”

“哈,您真聪明。但我不是他,我只是他的同事。我观察了他的事之后,就在地下建起了那个花圃。我要去看盲姐了,她在十五楼的工具房里苟延残喘。”

他开门出去时,花匠看见一束流星的光焰将他照得通体透明,肺、心脏、肾脏还有肠子全都看得清清楚楚。花匠想冲出去看个究竟,但房门又打不开了,他只好坐回床上。他记起老吴刚才说了“苟延残喘”四个字,难道盲姐快死了?女孩在他的园子里时,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那只是表面现象吗?

花匠躺在黑暗里,他清楚地听到外面的流星在向大楼的玻璃窗进攻。他想,也许有一天,他成为了这里的真正员工,经理也对他满意了之后,他就可以看得见现在看不见的那些东西了吧。他之所以焦虑,是因为只有他被蒙在鼓里啊。那女孩多么美啊,这样的人间尤物他还从未见过,可为什么一想起她他就会感到忧郁呢?为什么别人都不像他这样多愁善感、不切实际?只能说是自己的眼光太狭窄。或者说,他根本看不见事物的本质。他就这样七想八想,翻来覆去,直到黎明才进入朦胧状态,刚要跨过界线一头扎进黑暗,又有人将他猛地一推就推出来了。睁眼一望,原来是门被风吹开了。他的目光扫到墙上,看见帽子和雨衣挂在墙上,上面一丝灰都没有,像新的一样。他起身将雨衣取下,放在鼻子前嗅了嗅,他又闻到了野蜂、山菊还有丁香的气味。他将自己的脸埋到雨衣里头,走进幻境中的树林。那不是家乡的树林,他已经厌倦了家乡的风景,那是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他在宝石大厦这么多年里头想出来的地方。在他的幻境里,天是玉色的,悬挂着一团一团的沉重的紫云,大地呈现石灰色,小树林则是青色的,树下的草地和野花颜色更深沉一些,那种黑让人想起灵堂。他沉浸在树林、草地和野花的气味中,他的脑袋一下子变得空灵起来,某种额外的视觉从身体内部出现,他甚至看见了十五楼的盲姐。他看见的是一个模糊的苗条的身影,长发坠地,姿态无比优美。但是她没有头部,她的四肢舞动着,她正在同自己的长发搏斗,浓密的头发不时被她掀起,如同一把巨大的黑扇。他确信那是盲姐,他熟悉她的几个习惯动作。他的房间外面,天已经大亮了,可盲姐房里为什么那么黑?

他在小食堂的餐桌上意外地看见了盲妹。盲妹脸上的红晕不见了,那张脸看上去很苍白,但那双美目里依然荡漾着湖水。她就坐在他旁边,其余人都在闷头吃饭。他终于忍不住问她:

“您的姐姐今天没上班吗?”

他的声音在阴暗的房间里显得很突兀,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甚至听到碗柜里头一个瓷碗碎裂的声音。大家都责备地瞪眼看着他。

“她今天要回家了。”盲妹表情木然地说。

“你们的家在什么地方?”他鼓起勇气问下去。

“还能在哪里,城里。我们是普通的女孩子。”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上班?”

“不知道,要看她是不是高兴。这种事说不准。”

盲妹吃完了,她站起身离开桌子。花匠注意到所有的人都显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有两个人甚至朝他友好地微笑了一下。

吃完早饭,他很想去地下花圃看看,但是他不敢,因为通往花园的门口立着一名凶神恶煞的中年汉子。以前他从未见过这个人,也许是新来的。

“这张门仍然可以通行,对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呸!”汉子朝地下啐了一口痰。

花匠后退一点,坚持说:

“我并不是要捣乱。先前我常去那下面的,是管理员带我去的。”

汉子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双臂交叉,扭过头去不理他了。

花匠转过身来,他看到大楼外面的喷泉比任何时候都喷得更高,水花在阳光下居然闪出五彩的光芒。喷泉的那边,盲妹和盲姐相互搂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街上的人流中。

“去过一回天堂,就想永远待在天堂里吗?”

花匠听到那汉子在他身后鄙夷地说。他一扭头,却见门洞那里空空的,已经没有人了。花匠心里一喜,朝门洞走去,进了门,凭记忆沿着阶梯一直往下。他在转弯处碰见了管理员,老头叫他闭上眼再往下走五十三级台阶。“当你睁开眼时就到了花圃。”老头同他一块走。他闭上眼在心里默念:“一、二、三、四、五……”数到五十三他就睁开了眼,看见上方一盏橘红色的小灯。老头一把将他推进一张毫不起眼的小门里头,咔嚓一声从外面锁上了门。

“你就在那里头待着吧!”他在门外大声说。

接着老头就哈哈大笑。花匠在里头听出有两个人的笑声,其中一个是守门的汉子。

花匠待的这个房间很奇怪,伸手不见五指,而且不论他朝哪个方向摸过去,总是摸不到墙,好像是一个大得不得了的房间。起先他不敢离开这张小门太远,所以摸索着走开一会儿又回到小门边,继续倾听门外嗡嗡的说话声。那是管理员和凶汉,他俩总不离开,总在说话。往返多次以后,花匠决心破釜沉舟。他冲着与门相对的方向一直走下去,再也不掉头了。大约走了十分钟,他觉得自己早就穿过这栋大楼了,然而当他侧耳倾听时,仍然可以听到管理员与凶汉的说话声。他又尝试往右手边走,然后再往左手边走,都是同样的情况。最后,他不再辨认方向,就一直走下去了。他越走越大胆,双臂也不再伸在前面摸索,就像平时那样走路,甚至一时兴起还跑了几步。他感觉到周围的空气既不像旷野里的空气,也不像密室里的空气,而是微微地散发出一股特殊的气味,一种让人沉浸在彻底的冷漠和孤独中的气味——静止而疏远的空气。

终于,他走累了。停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就停下来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还是伸手不见五指,还是静止而疏远。他觉得自己应该打破这种静止,可又觉得自己完全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在瞬间让他疯狂起来。他将双手捏成拳,朝着空气中假想的黑影猛击,而且不由自主地翻了一个跟头。翻跟头是他儿时的爱好,如今他人到中年,当然就很吃力了。他气喘吁吁,汗水直流,忽然头一晕朝地上坐去。

有人将他拉起来了,光线从那张小门外面射进来,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听到女孩子的笑声,居然是盲妹在说话。

“我倒很欣赏他这种不服气的性格。姐姐对他有很大吸引力,他当然不敢追求姐姐,可是他决不放弃。我听他呼吸的声音就知道他没有放弃。今天天气真好啊,我们的草地午餐几点开始?”

“恐怕永远都不会开始了。”是那凶汉的声音。

花匠终于睁开了眼,但周围这些人还只是一些影子,一共有五条影子,两女三男。那个男的是谁呢?盲姐附在他耳边说:

“我就不相信花匠对我有好感。我试验一下就知道了。”

她突然伸出手在花匠脸上抓了两把。她那尖利的指甲使得他在原地蹦跳、咆哮起来。他摸了一把右脸颊,摸到一手的血,黏糊糊的。

“这不就很清楚了吗?!”盲姐高兴地说,“火车一早就进入了森林,满载我们的希望。谁对我们有好感,就请上车吧。”

盲姐的话音一落,花匠就看到五条影子先后进入了那小门,然后门就被关上了。待他的视力完全恢复时,脸上的伤痕也不怎么疼了。他沿着台阶往上走,一会儿就到了一楼的大厅。他在大厅里遇见了经理,经理打量一下他的面部,说:

“小伙子,你得到了‘宝石女皇’的青睐啊!”

“您说谁?”花匠傻乎乎地问。

“我是说盲姐。好了好了,别管它了。我问你,你向小李汇报过了你的思想转变的情况吗?”

“小李?啊,我们很谈得来……”

“这和谈得来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要养成汇报的习惯。今天我看见了你脸上的抓痕,我就对你有点放心了。不过这并不等于你就成了‘宝石’的一员了。”

经理说话时,小方脸上那一双眼睛往上翻去,给人一种印象,好像他在努力预测什么事情——一件即将发生的事。楼里有人在叫他,竟然是盲姐的声音。经理朝花匠竖起一个指头做了个警告的手势,然后就快步走过去了。

花匠心里想,盲姐并没有要离开啊,盲妹为什么要那样说?这时盲妹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

“我姐姐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没人挡得住她。”

“那么,现在她是留下了吗?”

“当然。”

“我刚才在花圃里什么都没遇到,既没有花也没有人,而且里面是漆黑的。我周围只有那种说不清的气息,令人不安。”

“我要去工作了。有好几个门可以通到我们花圃。再说,没人引导你就看不到花圃的真面目。再见!”

花匠这才记起来今天是他的休息日。余下的时间如何打发呢?他很想去地下花圃。他朦胧地认识到了宝石大厦里的某些规则就是从那里发源的。可是人家并不欢迎他去啊。虽然只见过一次,那种人造绢花般的真花,那些奇异的品种已铭刻心底。管理员老吴是用无中生有的方法变幻出那个花圃来的吗?回想起老吴夜里坐在他床上的情景,花匠确信这个人精通宝石大厦的幻术。

石油部门的职工们从电梯里头出来了,花匠凑上前去观察他们制服肩上的图案,可他并没发现什么图案。有一个人将他用力一推,推得他跌坐在地上。他听见那人咬牙切齿地说:“走狗!”

花匠想,经理的意思是不是让他为所欲为?在他的印象中,管理员老吴就是一个为所欲为的人,所以他才培育得出那种非人间的花卉。他仔细设想了好久,觉得自己还是没法为所欲为,因为他就是想破了脑袋也还是想不出管理员那样的花招。他太呆板了,他所受的教育也太单一了。有时候,他看着自己的影子都觉得自己很像一个木偶。

清晨,有一条玫瑰色的光射到这面墙上。花匠在心里念叨着:“蒲公英,蒲公英,我们降落到塔尖上吧。”他听到了电波,不是一个波,好像满世界都是。那些方向不同的波冲击着大楼,大楼明显地震颤着。

他起床走到门外,外面是少有的雾天,城市被严严实实地遮蔽着,只听到许多机动车发出异常的叫声,似乎所有的车子全在报警,一边飞速运行一边怪叫。花匠心惊肉跳地回到房里关上了门。外面有个人挤进来了,竟然是小李,小李脸上汗津津的,湿头发成了一缕一缕的,两只眼睛血红。

“小李,小李,你怎么啦?”

“我就是爱她。天塌下来也不会改变。你看到她的威力了吧?我们都叫她‘宝石女皇’。现在她在地下的暗室里头,同她在一起的有一只猞猁!”

小李爬上花匠的床,躺下,用被子蒙住全身。

“小李,我同你一块去找她吧!”

“你在说废话。现在电梯全部停运了。”

奇怪的是那条玫瑰色的阳光还在壁上跳跃。阳光是从窗外射进来的,但今天并没有出太阳啊,也许是某种凶兆?

“你在房里,我觉得难以忍受。你到外面走廊上去吧。”小李在被子里闷闷地说。

花匠再次来到走廊上。雾已经散掉了一些,有几栋建筑的轮廓显出来了,却是陌生的、他从未见过的轮廓,有点像几个倒置的葫芦,并且都在摇晃着。莫非它们不是原来的建筑,而是天外来客?但是花匠并不相信那种天外来客的传说。他凝视着雾中的那几团东西,瞳孔渐渐扩大了——啊,多么熟悉的形状啊!在哪里见过?

“你这个人啊,你在外面我也觉得难以忍受,你还是进来吧!”

小李在房里大喊,并且暴躁地擂床板了。花匠只好又进屋。

小李慢慢地穿好衣服,下了床,其间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花匠。

“我叫你进来,是怕你触景生情啊。你真的没有认出我来吗?”

“没有。你到底是谁?”花匠问道。

“当年你同你表弟去偷葫芦瓜,中了谁的埋伏?”

花匠回想起来他被陷害的事:那可怕的铁夹子,将他的小脚指头夹掉了一半。啊,那个血淋淋的、阴惨的下午!他痛得浑身是汗,那些低飞的蜻蜓不断撞在他的脸上……有一个小孩在远处不停地喊:“回来吧!回来吧……”

“原来是你啊!”花匠嘶哑着嗓子说。他的喉咙在发火烧。

小李叉腰站在房间中央,自豪地说:

“当然是我!要不经理怎么会委托我来做你的工作。”

“那么现在,你想让我钻陷阱吗?”

“当然不是。那只是小孩的把戏,你已经成长了。我要——怎么说呢,我要让你幸福。你必须相信我的话。”

“好吧,我相信你。”

小李突然冲他甜蜜地一笑。以前花匠从未见过他这种表情,几乎可以称为妩媚。这种奇怪的妩媚让他脊骨有点发冷。然后小李就很自然地从墙上取了那件雨衣,用胳膊夹着出门去了。

花匠坐在床上,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想了又想,直想得一只眼睛变成了斜视。那一夜在管道的森林中穿行,汗如雨下的情景反复地在头脑里重演。在一个看不见天的地方,他扶着管子往前挪动时,也听到过远处有一些小孩在喊:“回来!回来……”那么刚才见到的这几个葫芦,是凶兆还是吉兆?小李啊小李……盲姐怎么会看上这个人的?当然,经理器重的人应该不是一般的人。花匠虽然不习惯他的那种残忍,但心里的确很羡慕他,也很嫉妒他。想到这里,他又站起来推开门来到走廊上。

雾还是没有散去,远方的那几只葫芦移近了,是几个庞然大物,摆动的幅度很大。花匠很想看清它们里面的结构,但雾就是不退去,将几个葫芦蒙得严严实实的。当他凝视葫芦时,他感到它们也在凝视他,它们盯他盯得那么紧,好像在敦促他快快想起它们同他的联系。虽然小李提示了他中陷阱的事,可是在他的记忆里,那一次并不是去偷葫芦瓜。那时爹爹还在世,他是同爹爹一块去射山鸡。他们像两个原始人一样,拿着弓,背着箭袋,往山顶爬去。接下来他就中埋伏了。小李张冠李戴乱拼凑出他的历史。虽然他不满意,但还是觉得小李掌握了他的个人历史中的一根主要线索。那是一根什么样的线索呢?

他同管理员老吴在电梯里头相遇。从透明电梯里头向外看去,外面又是另外一番景象。蓝天白云,一架直升机在城市上空盘旋,发出轻轻的嗡嗡声,仿佛在沉思。

“我们这个地方的气候变化很难预测,气候同人的关系太密切了。”

老吴说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之后脸上就浮出笑容。

“您要顺着它去。”他又补充说。

“有人要让我幸福。”花匠说。

“我也想让你幸福。所有大楼里的人全这样,您还没看出来吗?”

老吴笑得很灿烂,花匠感到他的样子实在和蔼可亲。

电梯在十五楼停下,呼地拥进来十来个人。电梯虽然超重,不知怎么还是缓缓地下行了。这一次花匠看清了职工们肩上的黑色图案。那是一个黑色的火炬,在五分硬币大的圆圈里头燃烧着,就像立体图案一样,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弄出这种效果的。

“你不要盯着这个看。”青年老模老样地说,“你盯着它看,它就会损伤你的眼睛和内脏,而且对我也不利。”

花匠正在疑惑为什么会对这个人不利时,一楼已经到了。这群人一窝蜂冲出去,弄得他和老吴都跌倒了。他俩尴尬地从地上爬起来。老吴说:

“这些年轻人,火气真大啊,怪不得外面都称他们为发电工人呢。您现在见识了那种图案的功能了吧?您啊,要把握住自己!”

老吴走到地下室的大门那里,忽然又回转身朝着呆立在原地的花匠喊道:

“过不多久,您也会有自己的制服了!”

花匠心里百感交集,回想自己这些年在城里的阴暗生活,他突然有点想哭,但是他已经不习惯哭泣了。他不知怎么就哈哈大笑起来。他一笑,大楼里出来的那群职工就好奇地盯住他看,他们的目光一律透出赞赏。他还听到有人在悄悄地对同伴说:“你瞧他多么乐观!我最喜欢……”花匠笑完了,就打算去工作了。

在花园里,他种下的那十棵樱花树一夜之间全部开花了,而且花朵的颜色是他没有想到的,一种是黑色,一种是纯白。这两种颜色的花朵将那块地方弄得像个灵堂,同整个花园的氛围很不协调。他从未听说过樱花有黑色的品种,现在算是见识了。经理从一楼窗口探出身子来,朝他挥舞着一面红旗,大声说:

“好!个性化的花园引人注目!你的工作开始有起色了!”

小李也从窗口挤出上半身,也挥舞着红旗大声向他喊话:

“不要忘记当年我同你的约定啊!”

他们两个人都是脸上泛红,因为樱花的开放而无比兴奋。花匠虽然不喜欢樱花的颜色,但看到自己的工作得到了承认也有点高兴。他不懂经理所说的个性化的花园是什么意思,他只是隐隐地觉得黑白两色的樱花有点像一种传染病,也许会传染给花园里的其他花朵。如果满园都是黑白两色的花,那该有多么阴森,尤其是在下雨的天气。经理砰的一声关上了窗子,连窗帘都放下了。他的反常举动让花匠觉得,刚才他说的那些话里头有虚假的成分。他之所以关窗,恐怕是担心传染病吧。这样一想,就觉得那些樱花黑得有点邪乎,也不敢多看,拿着剪刀修剪篱笆去了。

他注意到整个上午都没有人来参观他的樱花,那些花朵寂寞地盛开着。

到了吃饭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在餐桌上谈论起樱花来。一些这样的形容词回荡在空中:“气派”,“贵族品位”,“诗意”,“灵性”,等等。小李忽然激动起来,他敲着碗边让大家静下来,然后指着花匠说:

“请在座诸位猜猜看,当年我同他的约定是什么?”

起先大家一愣,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他们便窃窃私语起来。花匠朝他们望过去时,他们都躲避着他的目光,低下头,一边吃饭口里一边咕噜。虽然没有人回答问题,小李却一点也不尴尬,笑嘻嘻地说道:

“我们要对他有信心,对不对?”

“对!”所有的人都一致回应,将真诚的目光对准花匠。

花匠的脸涨得通红。饭吃完了,大家站起来向外走。花匠来到外面,一眼就看见了樱花树下的少女。

盲姐和盲妹两人头上都扎着黑色的蝴蝶结,看上去比以往更清纯,更脱俗。凝视着神采奕奕的姐妹俩,花匠心里特别快乐。他听到了电波,电波从大楼里传出,天地间回响着它们。

“这下我们真的要告别了。”盲妹说。

她扑上来拥抱了花匠。盲姐只是伸出手来握了握他的手,脸上的表情既甜蜜又迷惘。

“有一座山……”盲妹又说,“山下有一个岩洞,沿着阶梯级走下去,可以到达我们父母工作过的地方。您会来看我们吗?”

“我一定来。”花匠坚定地说。

她俩像一对蝴蝶一样飘然而去。花匠这才注意到,物业部的工作人员都默默地站在一旁给她们送行,只有小李同盲姐紧紧拥抱亲吻,两人哭成了泪人儿。

经理也来了,他凑到花匠耳边说:

“什么是心灵的奇迹?眼前这个不就是吗?”

花匠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嫉妒小李了。而且,他对盲姐的爱也更强烈了。他想象着有一天,他在某个地洞的深处同盲姐重逢的情景。也许当他们一道出洞时,流星雨的光芒会将他的双眼刺瞎?他想到这里时,心底就升起了一股幸福的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