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族(2 / 2)

垂直的阅读 残雪 4704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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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先前在外面碰到的那个人。

“你不能喝那肉汤。”

“为什么?”

“因为你还留着一个尾巴。你到哪里都占地,肉汤不是给你这样的人喝的。那个长辈以为你一进屋就会变成自己人,可是到现在你还留着尾巴。”

这个人好像要跟我为难。

“那么我去床上休息总可以吧?”

“不可以。”

“你是这里的总管吗?”

“我们都是自己管自己。说到你,那就不同了。”

说话间有两股阴风朝我吹来,是他扭动身子扇出来的。看来所有的人都可以管我。我有尾巴,我又甩不掉自己的尾巴。

“你像我这样荡几下试试看。”他说。

我学着他们影子的样子扭动了几下。天哪,我要完蛋了。我四分五裂,天不再是天,地也不再是地,我成了悬空的破渔网。更糟的是我要呕吐,我将自己身上弄得脏兮兮的了。

“你再荡几下。”他的声音又响起来。

我可不能再荡了,这比死还难受。我倒在地上,我的脸贴着地板。灶上的肉汤在锅子里作响,我听见他在用铁钩弄火。看来一个人变成了影子并不妨碍他干工作。很显然,我不是那块料。我只好一直夹着一条尾巴了。可悲的是我连自己的尾巴都摸不到。此刻我是多么想变为影族啊。我真羡慕这些荡来荡去的家伙,就连他们的悲伤也是那么崇高。要是有一天我死了,成了挂在墙上的深棕色的一长条,却又不占任何空间,那该有多么美妙!我想起小时候家里那面土墙,江南的雪花飘到它上面,它的颜色就变深了,雪花也消失了。房里烧着熊熊大火,那土墙当然是很暖和的。

他缓缓地飘到那边的大床上方,优雅地摆动了几下,然后就平平展展地落到了床上。有一颗绿色的小星星在昏暗中闪烁了一下,很快又熄灭了。

“刚才那是什么?那么亮!”我忍着胃痛冲口而出。

“那是我们里面的东西。有些人说,就为了看它们一眼,我们成了影族。”

“你刚才看到了,你快乐吗?”

“嗯。不过回答这种问题没有意义。”

我很沮丧,我觉得自己在这里很难待下去,可是我也不能回去了。一个留着一条尾巴的影子,是不可能生活在家乡的人们当中的。我的家乡只有粗笨的体力活可干,在那里我必须每天劳动,不能像现在这样游手好闲。从年轻的时候起,我就向往这种游手好闲的生活,现在不是已经实现了吗,为什么又患得患失呢?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外面吵吵嚷嚷的,那些人都回来了。大概他们看见了我,就一齐沉默了。这个时候我正紧紧地贴着灶壁蹲在那里。我觉得他们可能是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再次赶我走。我想好了,如果他们赶我,我就马上出去。

“我没想到他会变成这个样。”厨师第一个开口,“只剩一条尾巴在外面了。”

“现在也不好赶他出去了。”先前睡在我旁边的老者说道。

他们都进来了,门却敞开着。此刻外面光线特别强,将门边的那一块地照得雪亮。我觉得他们是为我留着门,想要我自觉地从房里出去。房里的寂静已经表明了这一点。我一咬牙就冲出去了。我是用脚冲出去的,并不是尾巴。我的尾巴只有他们看得见。

我听到屋里一片叫好声,他们对我的举动颇为赞赏。

烈日使我皮肤刺痛,我发狂地乱跑,想钻进一个背阴处。不知怎么就掉进了一个地下车库,总算松了一口气。车库里的汽油味实在难闻。我抬头一望,哈,潮湿的墙上挂着好几条呢。他们一直在嘀嘀咕咕的。

“这是上还是下?”

“我看是上。”

“我看是下。这里不是有一些黑糊糊的东西吗?”

“你再仔细看看,并不是黑糊糊的。”

“啊,确实不是,里面有一层一层的。那么,应该是上。”

“我看也不是上。如果那是上方,为什么有人可以将那东西踩在脚下?”

大卡车开进来了,黑糊糊的。但这部车子很奇怪,一点声音都没有。没有声音才会令人恐怖呢。它开得很慢,一点点地靠近。墙壁上的那些家伙都沉默了,它擦着墙开过来了,它要将我挤死吗?我紧贴着墙,踮起脚,我多么想像上面那些人一样毫不费力地挂在墙上啊。

“救命!”我听到自己在喊。

然而它开过去了,我还活着。我刚刚松了一口气,它又开回来了。

“这下他要成肉饼了。”上面的说。

我憋住气,万念俱灰。谁叫我变不成影呢?它擂过来时,我肋骨那里有点痛,因为被死亡的恐惧笼罩,也就不那么痛了。

但是还是没死。我摸了摸肋骨,好好的。可是我明明看到车头的铁壳挤压过来的嘛。现在上面的那些人都不出声了。

卡车就这样一轮来一轮去地搞了好久,我都有些习惯了,不过它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卡车,我还用手摸了,问题出在我身上。我还是不是个人?如果是个人,怎么压不扁?如果已经成了影子,肋骨又怎么还有点痛?

卡车朝黑洞洞的地道深处开走了。我贴墙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这个车库里还有一些车,但是都很破,也许被废弃多年了?但也难说,那卡车不是也很破吗?还有人在开。我刚才同那司机对视过一眼,他有点像一个机器人。不过那只手倒是真人的手,上面长着很深的汗毛。他看我的时候还伸长了他的手臂在我脸上摸了一下呢。那手像一块冰,我还打了个寒噤。

“我想出去。”我忍不住对上面的那几个人说。

他们好一阵没有回答。然后,有一个人开口了。

“那怎么可能呢?”

我顺着墙往地道口那里移动,我听到他们在我背后议论我,听不清说些什么。我每动一下,空气就发出噗的一声响,好像我弄破了一层膜似的。快到地道口了,外面的阳光那么刺眼,我又拿不定主意了。到底出不出去呢?刚才那人不是说不可能吗?犹豫之间大卡车又开进来了。这一回它将我撞得飞了起来。我缓缓地落在黑暗的处所——也许是车库的最里面。我摔在地上,但身上并不痛。那是因为我已经变成了影的缘故吧。水泥地因为潮湿有点黏糊糊的,汽油味没那么浓了,大概我已经习惯了吧。大卡车不见了,它好像是专门为了撞我而开进来的一样。

“这里没有肉汤,你们在这里如何生活?”我大声说。

没有人回答我。他们一定认为我非常庸俗吧。我真的开始想念那老屋里的肉汤了。那种食物,吃过一次永生难忘。那台很大的土灶,那个厨师,此刻在我的想象中被放大了。我觉得老屋里的生活是我理想中的生活。我也可以像那个人一样贴在灶壁上,然后随时到灶上去喝肉汤。

我并不饥饿,为什么还老想着肉汤呢?

不知不觉地,我又贴着墙往外挪了。

“他真是死脑筋啊。”上面有个人叹息了一声。

我冲出来了。我分辨出老屋的位置,闭上眼往那边赶。太阳暴晒着这个死城,到处都是静悄悄的。我现在习惯于闭上眼赶路了,反正马路上也没车子,不会有什么东西撞我,我可以每隔半分钟将眼睛打开一条缝稍微看一下外面。用这个办法,我一会儿就到了老屋。

“我又回来了。”我一边进去一边说。

“可这里并不欢迎你。”厨师的声音响了起来,“你这种人,只有一个用途,那就是放进这口大锅里炖肉汤。你不是还剩得有一条尾巴吗?”

他让我走进去,他说他要看看我的尾巴。我让他看,他却又说不用看了,根本不行。“太僵硬了,还没熟透。”

然后他告诉我说:

“你最好伏在地上不要动。这样大家就看不见你了,眼不见心不烦。”

我遵照他的指示伏下来了。真是今非昔比啊,我立刻听到了各式各样的声音。这些声音从地板缝里,从墙壁上,从天花板上不断传来,是许许多多的人在那些地方讲故事。他们的声音很迷人,真可以称为“声情并茂”。我的注意力完全被那些奇异的片段吸引过去。神秘的讲述的声音充满了这间老屋,一个故事盖过另一个故事,如大河里的浪涛。我虽然没法将一个故事听完,仍然激动得像打摆子一样全身发抖。我,这个拖着一条尾巴的影子,我发狂地扭动起来。我痛得大声哼哼,但我还是止不住身体的运动。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忽然一阵铃铛声响起,所有的说话的声音都沉默了。啊,风铃!我还在扭动,我沉浸在美丽的故事里,就是死也无悔了!风铃停了一刻之后又响起来,这一回带一点警示的意味。也许需要警示的人是我。我不由自主地就停止了扭动。刚才我没有因为难受而昏过去,真奇怪。风铃警示了我之后就再没响了。我从地板上抬起头来打量老屋,所有的影子都不见了。他们到哪里去了?

我站起来走动,我听不到我的脚步声。我跳了几跳,还是没有任何响声。整个房里只有土灶上大锅里的肉汤在“噗噗噗”地作响。我走到灶边,用勺子盛了一碗汤来喝。肉汤虽好闻,却尝不出味道。也许是那味道太复杂了,我形容不出来。喝完一碗,全身有了力气。

我再次伏到地板上去倾听。我没有听到那些美妙的声音,只听到阴沉的北风在外面大街上一阵紧似一阵地刮着。听累了,我就用力扭转头去看自己身后。哈,我看见了我的尾巴。我的尾巴像恐龙尾巴一样硕大,它在幽暗的光线里时隐时现,似真似幻。它长在我的背后,成了我全身的一个支撑。我明白厨师的话了,他是因为嫉妒我才那样说的。

我,一个有尾巴的影。我属于影族,又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