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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直的阅读 残雪 11101 字 2024-02-18

那只巨型猫头鹰已经来了好些天了,每次都是傍晚来,蹲在那棵老桑树的枝头上,它的身体有一般猫头鹰的两倍那么大,圆眼像两面魔镜,说不清那里面是什么颜色。

那一天,云嫂挑着一担空桶从菜土里回来,一回头突然看见这么一个大家伙,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去了。她想跑,可是跑不动,像有什么东西拖住她的腿一样。她挣扎了好一会儿,走到自家门口了才镇静下来。再看树上,那家伙还在那里,她连忙将院门关好了。

云伯正在磨柴刀,她感到他脸上隐约有杀气。

“是什么东西呢?你吓成这样!”

他站起来走过去,将院门打开观望了一会儿。

“哼!”他说,他然后缓缓地关上了门。云嫂见他不愿多说,也就不敢问他,因为他脾气暴。她听到那些鸡在笼子里不安地跳跃,一只老母鸡始终不肯归巢,最后她只好将它捉住,塞进去。这一弄,笼子里那十二只鸡全发了疯。云嫂的心怦怦跳个不停。一直到掌灯,吃完饭,收拾好厨房,她还在一惊一乍的,总想开院门再看看,又没有那么大的勇气。

那天夜里果然是鸡飞狗跳。早上一看,他们家失去了两只鸡,院门口还有鸡毛和血迹。云嫂想,它究竟是不是猫头鹰?她怎么觉得它像一种食人猛兽?云伯看了看地下的羽毛,对她说:“这不算什么。”

她心里不踏实,站在大门边,双手做成喇叭,用带哭的声音喊道:

“五妹!五妹!”

她叫的是女儿。她生了五个小孩,前面四个都死了,留下来的只有五妹一个人。女儿从那边的土沟里跳上来了,她砍了一小捆柴。

“叫什么呢?”五妹不满意地说。她脸上红艳艳的。

云伯也责备地说她:“叫什么呢?”

五妹放好柴,到她自己房里去了。云嫂知道她又在弄那些剪纸。最近她迷上了一种奇怪的图案,一个圈套着一个圈的那种。她用黑色的纸将它们剪出来,贴到墙壁上和窗玻璃上。云嫂对她说,自己看着这些个环就头晕。但五妹不在乎,还是剪得起劲。

云嫂有点气愤:家里人居然都不将昨夜的损失当一回事。而且父女俩就好像那只凶鸟不存在一样,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她不是个喜欢小题大做的人,可明明有什么东西侵入到她的生活里来了嘛。那两只母鸡都是新鸡,快生蛋了,每天要吃掉不少粮食。

云嫂一生闷气,就在厨房里将盆盆罐罐弄得响声很大。

“不去管它,不就同没有一样吗?”五妹的声音幽幽的。

她站在门边,眼睛睁得很大。但云嫂弄不清那双黑亮的眼睛里头的含义,只感到女儿越来越怪了。

“怎么没有啊,它明明在那树上,我们明明丢了两只鸡。”

“鸡还可以再养。”

她说了这句就走开了。

云嫂想起她的那些黑环,竟然有点起鸡皮疙瘩,于是在心里叹道:

“她的命真硬啊。”

云伯挑了一担麻鞋赶集去了。云嫂去田里扯草,没有叫上五妹。

一开门就看到了它。它现在白天也来了,真凶残啊。怎么办?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只好随它去吧。她就关上院门下田去了。

太阳阴阴的,云嫂随时都在惴惴不安地聆听。如果有什么动静,她就会立刻跑回家。但是一上午什么动静都没有。她回家时,它已经不在那树上了。不知怎么,云嫂感到那棵树没有了它反而有点寂寞似的,无精打采地立在那里。难道她受女儿的影响了?

一夜平安无事。

现在云嫂坐在门槛上纳鞋底,那只巨鸟就在对面的树上。昨天下午它又啄死了一只小猪崽,现场很惨。云嫂记起了她父亲生前的那支老猎枪,就向丈夫提起它。云伯将那枪端在手里左看右看看了半天,又放下了。他硬邦邦地说:“没有用。”

“为什么?为什么?”云嫂急躁地说,“这枪一点都没有坏,去年云保还借去用过,打了很多野兔。这枪好好的。”

“它是野兔吗?”云伯恶狠狠地吼了一句。

“那么,你说它是什么?它要让我们完蛋!”云嫂气极了。

“它是——它是——呸!”

云伯去厨房烧火去了。

云嫂纳着鞋底,两眼茫茫,仿佛末日来临。半天她才定下神来。她看见五妹挎着篮子从那土沟里走过,她在打猪草。五妹一点都不害怕,也不把家里的损失放在心上。这个小孩有点没心没肺的味道。每次云嫂去找她诉说,她都是那句话:“不要管。”但是云嫂注意到女儿有一个变化,这就是她去打柴也好,割猪草也好,都不再走得很远了,她似乎在绕着这只恶鸟转呢。想到这里云嫂又有点兴奋了。毕竟他们父女都没有忽视这件事。他们会不会想出办法来呢?云嫂是妇道人家,这种大事不应该由她来拿主意,所以她只能干着急。再看那猫头鹰,似乎又长大了,像个老虎一样蹲在那里。

厨房里面竟然响起了云伯的山歌声,听得出他很激动。云伯年轻时山歌唱得很好,他是个有文化的城里人,却自愿到这乡下来落户了。云嫂也是跟了他来的。乡下的日子冷冷清清,但因为云伯喜欢,云嫂后来就也喜欢了。

云伯很久都没唱了,这一唱,云嫂就坐不住了。她跑进厨房,拿出白面来做煎饼。

“又吃煎饼?”云伯有点吃惊。

“要庆祝一下!”云嫂响亮地说。

“嗯,有道理。”

夫妻俩很快就把煎饼做出来了。韭菜煎饼,香喷喷。

五妹也回来了,三人围着桌子吃煎饼,云伯兴致高,还喝了一杯酒。五妹也喝了酒,脸上红彤彤的。她看着云嫂,瞪圆了眼,说:

“妈妈要离家了吗?”

“什么?”云嫂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错了。”五妹低下头,呜呜地哭了。

“她喝多了。”云伯不动声色,“你也喝一点吧,为什么不?”

于是云嫂也喝了一杯。

云嫂很少喝酒,走出门时头就有点晕。她挎着竹篮,是去摘豆角。她刚走到转弯那里就被袭击了。她感觉很多鞭子抽在她身上,她躲不开,只好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她想,也许自己要死了?这只鸟在自己上面,它怎么长出这么多鞭子来了呢?有几下抽得特别狠,就好像将她的身体劈成了两半一样,她听见自己的惨叫传得很远。一会儿她就不省人事了,坠入黑暗之前她还看见眼前有个极亮的火球。

她坐起来时全身痛得像针扎,忍不住哼了几声。有人从身后用双手插进她的腋下,将她一下就搀起来了。她痛得发出尖叫,可还是稳稳地站住了。啊,这是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再看呢,又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她想起来了,她年轻的时候,街上有个面目清秀的青年成天坐在街边为人们修理板车的轮胎。这个人很像那个人,只不过比以前结实多了。

云嫂隐隐地有点激动。

“你是有林吗?”她问,她的声音因疼痛而颤抖。

“嗯。你是秀梅。”他说话时目光飘忽不定,“那只恶鸟要毁掉你。”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为什么不来呢?我常来的,这里并不远。”

“离哪里不远?”云嫂吃惊地看着他。

“离家里。我家就在这附近。”

“你的家?”

“是啊,那里。”他指着身后的那片荒地。

云嫂这才想起自己一直倚在有林的身上。他真的是那个有林吗?为什么她一点也不觉得害臊?他搀着她往前走,她就机械地迈动脚步,身上的伤痛也缓解了。他们正往西边走,过了荒地,就是一大片沼泽地。云嫂在心里嘀咕:难道他住在沼泽地里?

“有林,你有工作吗?”

“还是老本行,修轮胎。我这辈子只会干这个。”

“这荒地里怎么会有人来修轮胎?”

“总有那么一两个,你没注意到他们。太阳快落山时他们就从沼泽地那边过来了。”

“沼泽地?!那里头是不能走人的啊。”

“他们很轻,可以走。”

本来倚着青年时代的偶像男人,云嫂心里已经激动起来了,听到这句话却一愣,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她有点想挣脱他,可是一用力反而同他贴得更紧了。她的心底慢慢地对他生出了欲望,但她又感到这种欲望很可怕。她的手臂变得很长,紧紧地搀住他的身体。

“那么,你也可以从那上面走过去?”她的声音在发抖。

“嗯。可以的。”

他们可以看见沼泽地了,那里有一棵苹果树,有林的工具就挂在一根伸出的枝丫上,镀铬的扳手闪闪发光。看着这幅风景画,云嫂的心里变得阴沉沉的,这种阴沉却并没有遏制住她心底的欲望。

在苹果树下,两人坐下来歇息。沼泽地里乱糟糟的,吵得厉害,是那些鸟。云嫂一凝神居然发现那里面有一座小小的坟墓,上面还竖着一块墓碑。云嫂问有林那是谁,怎么能在沼泽地里造坟?有林在回忆什么事,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说:“他。”

云嫂身上已经不痛了,一阵一阵地发热。她听到有林在说:“我们脱掉衣服吧。”那声音又仿佛是另外一个人在说话。她迟疑了一下就开始脱衣。有林也脱光了。两人抱在一起向沼泽地走去。严格地说是有林将云嫂拖着往那边走。

太阳在上面晒着,水是温热的。沼泽地里的性交不像真实的性交,只有极度的渴望没有快感。起先云嫂以为自己要沉没了,可是身体下面的湿土有很大的浮力,她和有林的半截身子埋在里头,却并不沉下去。她紧紧地抱着他,她觉得他对这里的地质方面的情况很有信心。

他们回到苹果树那里时身上粘了几条蚂蟥。云嫂觉得蚂蟥很恶心,就用力拍,将那两条拍出来了。她穿好衣服。有林身上粘了五条,他毫不在意,也不穿衣服,坐在那石礅上将迷茫的目光投向沼泽地的远方。云嫂想,他已经将她忘记了,他俩这究竟算一种什么关系?但是云嫂此刻想不清这种事。她一抬头,看见苹果树上挂着很多黑色的环,一环套一环,很像五妹的剪纸的图案。她想问问这个男人树上挂的是什么,但是她看了看男人脸上的表情就打消了问的念头。

“我要回家了。我有点怕那只鸟。”

“那我就送送你吧。”

有林穿好衣服,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云嫂走得很快,经过家门口对面的桑树时,没有看见那只鸟,只是地上有一摊鸟粪。云嫂进了院门,反身一看,有林已不见了。

云伯和五妹正坐在院子里下象棋。云嫂提高了嗓门说:

“我们村里有谁到沼泽地里面去过吗?”

云伯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回答:

“没人去过。但是夜里有外地人从那里面出来,听说人来车往的,很热闹。实际情形究竟怎样我也没见过。”

云嫂疑惑地看了看丈夫,一声不响地进厨房去了。

云嫂一边做饭一边用力回忆自己是如何去的沼泽地。那地方离村里少说也有四十里路,自己怎么会像生了翅膀一样,一会儿去,一会儿又回来了?要是总这么容易,那有林不就像住在自己家门口一样?她感到自己闯了祸,也许今后会有麻烦了。那时在家乡,自己并没有爱上有林。他到底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还有,这个人真的是有林吗?

夜间,月光在卧房里投下那个长方形时,云伯已经在好几个梦境里头出出进进了。云嫂猛地醒过来,听到了隔壁的响动。她连鞋都顾不上穿就冲出去了。

“五妹!五妹!”

她哆哆嗦嗦地摸到窗台上的火柴,点上灯。床上没有人,五妹在哪里?啊,原来蹲在衣柜那边呢。五妹站起来,用一只手遮住半边脸。

“你的脸怎么啦?”

“不要你管!”

云嫂突然用力拉开五妹那只手。她吓得倒退了两步——女儿的半边脸像被刀削去了一样!

“啊!云山!云山!”云嫂凄厉地叫了起来。

“真是少见多怪。”

五妹说了这句话就走出去了,她的脚步很沉着。

在灯光里,云嫂看见满屋子都是那些黑环,一些在空中游走,一些巴在墙上,连屋梁上都悬了不少。云伯进房来了,他似乎毫不在意这些黑环,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间当中。

“五妹……她的脸……”云嫂结结巴巴地说。

“哈,这小家伙!她的骗术越来越高明了。不要理她。”

“什么东西攻击她……是不是那鸟?”

“可能是吧。不过你不用为她担心,她的命硬得很。”

“命硬?”

云嫂带着疑问回到了床上。她在黑暗中问云伯:

“从前在龙街街头修轮胎的有林,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还找他修过轮胎嘛。他很早就去北方了,那边有亲戚邀他去开工厂。”

“可是我看见我们这里有个人很像他。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相像的人呢?连声音都是一模一样。”

云伯似乎在暗笑。过了一会儿云嫂就听到了他的鼾声。

巨鸟还是蹲在那树上,但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来袭击云嫂家的牲畜了。它蹲在那里干什么呢?云嫂觉得它极度的饥饿,即使在白天眼里也发出绿光。云嫂有时想绕开它,可不由自主地又走到它那边去了。有一回,她一抬头吓得差点坐到了地上。过了一阵子,一个念头出现在脑海里:“莫非这家伙要吃的是我?”回过身去再看它,竟发现它已经闭上了眼睛。她又后悔了:刚才不该去接近它,太危险了。

站在豆角藤边上,吹着清晨的凉风,云嫂回忆起早年同云伯相遇的情景。他家是外地搬来的,来了好久街上的人都没有觉察,因为他们太不爱说话了,也因为他家是送煤的,送煤工一般被人瞧不起。云伯年轻时比较瘦,不像现在这么健壮。那时他拖了一车煤,从邻街那个最陡的坡底往上走。天下着毛毛雨,他的轮胎打滑。他爬上去又滑下来,爬上去又滑下来。云嫂站在一边看呆了。大约是他滑下来的第八次还是第九次,云嫂看不下去了,就冲上去从后面帮他推车。后来他俩一块上了坡。没想到云伯将煤车停下来,生气地指责她不该多管闲事。云嫂的脸涨得通红,白了他一眼就走开了。

没过多久,云伯就邀她去看电影了。云伯年轻时是多么英俊啊,云嫂怎么能拒绝这个人呢?后来她就发觉,云伯在别的事上比较随和,可是只要一涉及他的送煤的工作,他立刻变得非常严厉。谁也不能评论他的这个工作。在龙街的那些年,云嫂见丈夫工作辛苦,想要他请个帮手,却被他严词拒绝了。他每天按时上班,从不请假。有时生了点小病,他也不许云嫂去帮忙。他只要拖起那车煤,他的身体就同那车子结为了一体,连云嫂也觉得那幅风景里再也容不下另外一个人了。云嫂取笑他,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煤炭”。她一直觉得他拖煤不仅仅是为了养家糊口,而是另有所图。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她在烈日下观察过他,当时柏油路被晒得滚烫,他的汗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他的眼睛睁得很大,脸有些发白,云嫂觉得他快要中暑了,但她也知道他正沉浸在某种遐想之中,她不应该去打扰他。这是云嫂多年的经验。他越是紧张就越兴奋,所以那一次云嫂去帮他推车等于是剥夺了他的某种快乐。

对于云嫂来说,婚后在龙街的那一段生活既不是暗无天日,也不是阳光明媚。他俩一直平实地生活。云嫂特别爱小孩,谁会想到后来会发生生养小孩失败的事呢?直到现在,她只要一闭上眼,还可以看得到她那四个心肝宝贝一般的小孩。为了孩子,她和云伯的眼泪都流干了。云伯也劝过她放弃,但她就是想不通。云伯说:“这里的空气有毒。”忽然有一天,他将家里的几样东西放到板车上,说要去投奔乡下的亲戚了。云嫂虽然对去乡下生活毫无把握,但也想远离这个伤心之地。于是她就懵懵懂懂地跟着云伯来了。他们的迁移应该是很成功的,后来不是有了五妹吗?五妹小的时候要多可爱有多可爱。云嫂感到自己那时“爱得发狂”。但这孩子越大就越阴沉了,云嫂同自己很难沟通。起初云嫂有点气恼,慢慢地,她就有点理解女儿了。这个女孩很像她父亲。但女儿还是担心她。这个老天送来的宝贝,也是云伯决策的胜利。这又让她回忆起云伯雨天拖煤上坡的样子。

因为五妹长大了,云伯也越来越不爱说话,家里就总是冷冷清清的。有时云嫂在厨房做饭,会觉得这个家里像没住人一样。往往为了让自己放心,她会跑到院子里去看看。结果呢,总是看见父女俩在默默地做自己的事。云嫂知道其实他俩还是爱她的,只不过他们的表达曲里拐弯而已。他们太专注于自己心里的事了。就说这只鸟吧,一开始云嫂将它看作一只普通的鸟,可是父女俩却不这样看,他们有着深谋远虑的心思。他们的那种世界云嫂只是模模糊糊地有感觉。

云嫂收了豆角就往家里走,她要去煮豆角稀饭,那是他们一家最爱吃的。院子里空空的,父女俩都到田里去了。云嫂的目光落到鸡笼上时,赫然看见那只鸟站在鸡笼子里,而那些鸡在旁边走来走去,一点都不害怕。啊,竟有这样的事!难道它要来收拾自己了吗?

云嫂走进厨房,她感到前途茫茫。她烧火,切菜,一双手抖得很厉害。她时刻准备着,怕那只鸟扑进来。在极度的紧张中,她居然又记起那个在脑海里盘旋不去的老问题:云伯为她牺牲了自己最爱的工作,成了一个织麻鞋的,心里面会不会有深深的怨恨呢?但他一点都没透露出来过,他看上去自满自足。当五妹将那些剪纸拿给他看时,他凝视着那些大大小小的黑环,连声说:“好!好!”云嫂记得他从来也不怨恨什么。那么他是那种“到哪座山唱哪座山的歌”的人吗?

新鲜豆角煮出来的粥实在好喝,三个人都埋头喝得起劲。云嫂注意到父女俩一点异样都没有。

“那恶霸占据了鸡笼,我们的鸡怎么办?”她终于说出来了。

“你太过虑了吧。”云伯说。

“啊?”

云嫂愤愤地收拾着碗筷,她心里的难言之隐没法对任何人诉说,于是生出一些恶毒的念头来。当她在厨房干活时,她隔几分钟又冷笑一声。其间她又抽空到鸡笼子那里去看了看,见那家伙还在里头。它的身体那么庞大,将鸡舍占去了一大半,它眼里射出的绿光显得特别凶残。可这些鸡为什么不怕它?它们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吗?

五妹进厨房来了,云嫂对她说:

“是你爹爹把鸟引进来的吗?我们以后就要同它一块生活了吗?”

“我看是它自己来的吧。我才不去管它呢。”

其实云嫂心里也觉得是它自己来的,但她平息不了心里对丈夫的愤怒。她去给猪喂食时,那些猪也都很平静,丝毫没有如临大敌的气象。云嫂想,也许真的不会有事?到了傍晚,鸡们归笼的时候就看得出来了。她强迫自己变得有耐心一点。

父女俩走了,院子里静静的,母鸡都在阳光里头沉睡,间或发出“咕……咕……”的梦呓。只有一只鸡在灰沙里头起劲地洗澡,看它的样子一点警惕性都没有。云嫂拿起扫帚来扫院子了。她将角角落落都扫干净,最后才扫到鸡舍那里。突然,她的目光同那鸟儿的目光锁在一块了,她身上一阵阵发麻,站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人和鸟就这样对视良久。最后,也不知是谁先掉转了目光。云嫂恢复神智后,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

傍晚时分转机真的出现了。猫头鹰大摇大摆地从鸡舍里走出来,在院子当中站了几秒钟。那些鸡鸭一律停下它们的活动注视着这个大家伙。它呼的一声就起飞了,巨大的翅膀将地上扇起一股灰沙。云嫂连忙赶往门口,她看见它又停在那棵树上了。在树的那边,父女俩沿着那条土沟走过来了。然而不只他俩,还有一个人,因为戴着草帽一时看不清他的脸。啊,居然是有林!有林走到那棵树下就同他俩分手了,他往集市的那条路走去。

“你们同从前的老邻居同路回来了啊。”云嫂说。

“他真会钻营,一下子就在沼泽地边上发现了商机。我看啊,他过得比我们潇洒。”云伯若有所思地打量那远去的背影。

“那么,他究竟做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工作呢?”云嫂忍不住问,其实她很想就此打住,却做不到。

“沼泽地里的业务很难说清。至今我也只听到传说。”

父女俩笃定地在院子当中坐下来,摆出那副棋,完全是世外桃源的派头。云嫂为他俩泡好茶就进厨房了。今天的情况使她有些不知所措。看来四十多里路的距离根本不算什么距离,那个人想来就来了,说不定他就住在村子边上呢。那个修轮胎的工人,龙街上的街景,怎么会同她纠缠到一块了呢?自从离开那暗无天日的地方,云嫂一直觉得自己家同那边一刀两断了。却原来不但没有一刀两断,还有可能联系频繁,只是自己没觉察到罢了。世事多么险恶啊。

“帮沼泽地里的人修轮胎,太可怕了。”五妹说,“我最怕的就是那种事——推着平板车在沼泽上面走。”

“你见过吗?”云嫂轻声问她。

“小的时候见过一次。但那些车上坐的是犯人,推去杀掉的。我因为不敢看,就哭起来了。”

“瞎说。你什么时候去过沼泽地?我没有印象。”

云嫂心里想,这个小孩怎么可以这样信口开河,她小的时候多么乖。她这样编故事,难道是因为她对有林心存反感?

“那些犯人胡子都很长,脑袋像被砍平的树桩一样。拖他们的车夫都是样子最丑陋的,有一辆车啊,车夫是个老猴子。”

“谁带你去的沼泽地,你还记得吗?”

“记不清了。我想应该是爹爹吧。”

五妹走后,她站过的地面出现了几个黑环,像是烧灼的痕迹。云嫂用脚去擂也擂不掉。再凑近去看呢,又根本没有什么环。

掌灯时分他们吃饭了。云嫂换了根新灯芯,那油灯分外明亮。云嫂看见父女俩的面目在灯光里头变幻,而且有个黑影,一会儿立在云伯身后,一会儿又立在五妹身后。云嫂忘了往嘴里扒饭,一下子说出了声:

“有林?”她说了就吓坏了。

“有林在那种地方生活,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困难。我猜想那里头有些玄机。不说这个了吧,我怕吓着了五妹。”云伯说。

五妹的眼睛闪闪发光,让云嫂想起怪鸟的眼睛。

“爹爹还用老眼光看人,哼。”

“难道有林已经死了?”云嫂说。

云伯笑起来,云嫂看见他身后的黑影朝他弯下身。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死!你不是看见他了嘛。我已经说过了,他过得潇洒!分开的这些年里头,我也在惦记着他,可是住在沼泽边上这一着是我没想到的。从前我拖煤,他修轮胎,那时我觉得我同他是一类人,现在看起来呢,还是等级不同啊。想想看,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们的性格怎么能不改变?”

云嫂盯着丈夫那张渐渐变得稀薄的脸,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云伯很少一下子说这么多话,今天是怎么啦?他身后的那个黑影好像在嗅他的头发。云嫂想站起身,却像被钉在椅子上了一样。她的心里头在一阵一阵地发冷,她放下了筷子。

“妈!”五妹叫道。

“啊?”她清醒了一点。

“你应该给我钱买蜡纸了。”

“哦,好!五妹真勤奋啊。”

五妹站起来回房里去了。就在这个时候猫头鹰叫了起来。那不像是普通猫头鹰发出的那种恐怖叫声。在云嫂听来,一点都不恐怖,只是有点怪,激越,高亢,声音拉得惊人的长。她想,或许这就是鸟类的山歌?它叫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云嫂点上另一盏灯去院门那里察看,她仍旧担心她的鸡鸭。但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四周静静的。再看外面,那棵老桑树在微风中轻轻地点着头,而猫头鹰已不在那树枝上了。刚才大约是它的大爆发。它所爆发的是什么样的情绪呢?鸟类的心思真难以猜测啊。有两个村里人从那树下经过,他们在吵嘴,突然就打起来了,其中一个将另一个年纪大些的掀到土沟里去了。云嫂听见沟里的那个在大声呻吟。云嫂叫来云伯,她想要他去帮帮那老头。

“我看他并不要我们帮他。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云嫂就过去了,不知为什么一路上磕磕绊绊,有那么多乱石和土块堆在小路上。

“翁家大叔,您要我帮您吗?还是让我叫人来帮您?”

她朝着下面那黑糊糊的一团说话,那团东西却并不答她的话,相反,她听到他口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就像老猫遇到可疑的危险对手时发出的威胁声。云嫂害怕起来了,她转身快步走回了家。

“翁家大叔是怎么回事呢?”

云嫂说这话时,又看到云伯在暗笑。

“我觉得他是在那土沟里享受生活。”云伯说。

“如果我打开院门,我们的鸡鸭和小猪不会有事吧?”

“难说,谁也不能保证。”

云伯回屋里织麻鞋去了,他喜欢夜里干活,他要一直干到午夜。

云嫂再看了看土沟那边,现在一点响动都听不到了。不知怎么,云嫂的脑海里出现了沼泽上的车队。她咕噜道:“什么东西离得越来越近了。”她往房间里走去时,两条腿像铅一样重。

五妹告诉她说,她上回到集上去卖剪纸,一群妇女围着她,一共要走了一百件。那些女人土头土脑,像是老山沟里头出来的,还有两个盲人。

“她们买的是你的那些连环套吗?”云嫂问。

“是啊。她们说要拿回去学着剪呢。我问她们是从哪里来的,她们就说了一个奇怪的地名。肯定不是我们省。她们说话倒是听得懂。有一个老一点的告诉我说,她们住的地方一年四季被太阳晒,所以喜欢黑色,也喜欢圆环。”

云嫂打量着五妹卧房的墙上,现在那上面贴的不再是黑环图案了,换上了许许多多黄色的蚁,看了真肉麻。五妹真是心灵手巧,那么小的蚁,她可以剪得活灵活现。可她为什么不剪一点让人看了轻松的东西呢?

云嫂站在五妹房间里发呆,五妹就瞪着她看,分明是催她快点离开。云嫂感到,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五妹变得越来越强硬了,不论干什么都有自己的一套。她叹一口气,回自己房里去了。

她和云伯住的这间卧房很宽敞,老式的雕花床也很大,像一间小房子一样。刚刚搬来时,云嫂很不安。于是每天吃过晚饭云伯就将灯吹熄了,让家里黑得像地洞一样。这一来云嫂的心情就渐渐好起来了。那个时候有一种夜鸟总是飞到他们的窗台上来,通常有十几只,身体很小,叫声细小柔和,像灶上的老蟋蟀一样。云伯开玩笑说,是他将鸟儿唤来的,为了让它们给云嫂做伴。果然,黑夜里的这些细小声响镇定了她的神经。后来它们就不来了。云嫂就尽量多养鸡,因为鸡也能驱除心中的不安,尤其是那些生蛋的母鸡。

云嫂一边纳鞋底一边想着这些美好的往事。奇怪的是当她想到有林与她之间发生的怪事时,她一点都没有内疚的感觉,她只有好奇心。偶尔她甚至生出这种念头:即使将这事告诉云伯,云伯可能也不在乎。她感到这两年父女俩为某种她无法深入理解的事着魔了,其他的任何事都不会让他们有什么震动。

她突然觉得很困,因为云伯还在织麻鞋,她就先上床了。她上床一会儿又没有瞌睡了。她听到窗子没有关严,就起来关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