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外面?”
“是我,有林。我从集市上回来,给你们带了一些蜡纸。”
他将一包东西从窗口扔进来,然后匆匆离开了。
云嫂捡起它,就着月光仔细看。这些蜡纸应该是紫色的吧,月光下看起来有点邪恶的味道,她不放心,又点上灯去看。啊,的确是紫色,是上等的抛光蜡纸。
云嫂到五妹房里时,五妹还没睡,正凑在油灯前剪那些蚂蚁呢。云嫂将蜡纸递给五妹,说已经买了好些天,扔在碗柜里忘记了,不知颜色合不合她的意。
“这个颜色正好。是有林叔给你的吧?”
“你怎么知道?”
“他对我说,要我试试紫色。”
“啊!”
五妹抽出一张纸,立刻开始剪。云嫂紧张地看着。
五妹剪的是蜈蚣,蜈蚣那些细小的脚上,又沾着一些更小的蜈蚣。她飞快地旋转着剪子,口里介绍着自己的作品:“这是眼睛。”
云嫂越来越不安,就走开了。她再次上床,一会儿就睡着了。
云伯挑着麻鞋去赶集的那天,怪鸟没有到这边来。有林却来了。有林站在院墙那里同云嫂说话。
“最近生意有些冷清。不过还好。”他说。
“沼泽上的那些拖车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呢?那种事总要亲眼看一看才会相信。”云嫂说。
“那对你来说太难了。一个女人家,夜半三更守在那种地方,很危险的。就是像我这样的男的,有时也害怕。”
“那你还一直守在那里?”
“我想看的那件事还没有发生。”
“在龙街的时候,你就知道我们梅村吗?那时你到过这里的沼泽地吗?”
“龙街?不,我原先住的地方叫乐古街,在郊区。”
“怎么回事?你不是有林?”
“就算是吧。”他看了看她,有点垂头丧气。
“你自己说的你先前修轮胎。”
“我先前是修轮胎。”
“你为什么这样涣散?!”云嫂大吼一声,气极了。
“我是有点涣散。”
云嫂看着他低着头离开了。她心里不由得很害怕。她抬起头来望天,天黄黄的。再一想,可怕的事是发生在四十里外,家里应该还是很安全吧。但她心里还是很惶惑。从前龙街上那个漂亮的修理工,女孩们憧憬的对象已经不存在了。她遇到的完全是另外一个人,然后她同那另外一个人之间发生了一桩荒唐的事。猫头鹰也许是从沼泽地里飞来的吧,可为什么大家都不怕它,只有她一个人怕?有的时候,她也想将沼泽地里的那件事一笔勾销。可是不行,家里的人和周围的事都指向那个方向,好像要让她将那件事铭刻在心底一样。
五妹将一条蜈蚣贴在院门上了,刚才有林一定看到了。那条紫色的蜈蚣被从中间拦腰斩断了,只有一根细细的丝牵连着。五妹是贴给他看的吗?难道他在勾引五妹?
“五妹,你夜里搞得太晚了啊。”云嫂说。
“我知道。可是我要攒钱啊。现在有人要我的货,我就得多做一些,怕以后没机会了啊。”
“攒钱干什么?”
“为了远走高飞嘛。你们从前不也是这样吗?”
云嫂呆呆地看着那堵墙,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
“那么,你是要去沼泽地吗?”
“不。那里我已经去过一次了。我要去从来没去过的地方。”
漂亮的五妹昂着头,像天鹅一样从墙的那边游过去了。
现在只剩云嫂一个人在家了,村里也静悄悄的,只有一个老头坐在树下抽烟。他就是上回掉进土沟里去的翁叔。翁叔用他的烟斗朝着空中比比画画的,像在同什么人辩论。五只母鸡都在墙根的泥灰中洗澡,显得特别欢快。云嫂快手快脚地喂好了猪,扫完了院子,将房里都抹了一遍。五妹和云伯都不回来吃中饭,她没什么活可干了。她站在院子当中发了一会儿愣,然后身不由己地又去看那棵老桑树。猫头鹰还是没有来,远一点的地方,翁叔还坐在那里。云嫂想,说不定他也是在等那只恶鸟吧。
云嫂回到屋里,坐下来纳鞋底,但她还是安不下心来。她觉得周围这种表面的祥和是种假象,最近以来,一切都改变了,而且这种变化不可逆转。她的五妹在策划着要远走高飞了,对她来说这当然是一个打击。但在心底,她又暗暗地抱着希望:说不定女儿会因此出息,过上她喜欢过的生活。她想,女儿大概是通过剪纸而结识了某个地方的人,于是开始做远行的准备了。女儿毕竟不是纯粹的乡村小孩,心思要复杂得多。想到这里,她又为女儿感到自豪,虽然近来她俩关系有点紧张。她的目光落在窗玻璃上的蜈蚣上,那只蜈蚣剪得特别大,不知五妹从哪里弄来那么大的蜡纸。集市上的蜡纸最大也就一尺见方,这张纸却有一尺二,深紫色。乍一看去,活灵活现的蜈蚣真有点儿让人心惊。最让人不舒服的是蜈蚣的脚上沾着的那些小蜈蚣。五妹剪出这种图案来,心里必定有可怕的想法吧。
“云嫂!云嫂!”
是翁叔在叫她!云嫂冲出房子来到外面,一眼就看见院墙倒塌了一大块。她口里叫着翁叔往那边跑,跑到缺口那里张望着。翁叔并不在附近,他在哪里叫她呢?再看被毁坏的土墙,便看到泥灰上有两道车辙。这就是说,是一辆板车冲过来,将她的院墙撞出了这么大的缺口。那车已经不见踪影了。这个人必定对她家有深仇大恨,才会干出这种事来。谁对她家怀有仇恨?好像没有谁。云嫂找来铲子和箢箕收拾残局。她突然回想起一件事:刚才是翁叔在叫她啊。翁叔必定知道那个推板车的人!她放下铁铲,朝翁叔家走去。
翁家老婶正在院子里晒辣椒。她看见云嫂进来了也不招呼她,一双眼直瞪瞪地望着她。
“翁家大叔在家吗?我家出事了,院墙被人推倒,我听到翁叔叫我,就跑出来看。结果呢,什么都没看到。”
“他不在家。你老实说,你没干亏心事吗?”她的目光很凶。
“我?没有。这和亏心事有关系吗?也许那人是不小心用车子撞翻了我的墙,然后逃跑了。”云嫂慌张地说。
“哼,但愿是那样吧。”
云嫂失魂落魄地回到院里,拿起铁铲继续铲泥灰。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灰堆里的一个东西上。那是一只还未长羽毛的、身体很大的雏鸟,正在笨拙地挣扎着。啊,猫头鹰!它是住在土墙里头的,多么不可思议啊。云嫂弯下腰将它挪到旁边的一堆枯叶上,小家伙悲伤地将它的秃头往两边摆动,口中发出“咝咝”的哑声。云嫂拄着铁铲看着它,脑子里头很快产生了联想。如果这个小家伙是从她家的院墙里头生出来的,那么那只可怕的大家伙是不是也是这样生出来的?这种黑暗的联想越来越多,云嫂感到自己快要发疯了。不,她不能残害这只雏鸟。可她也不想喂养它。那么就让它自生自灭吧,也许它的母亲会来喂它的。云嫂也顾不上铲那一地的泥灰了,慌慌张张地回到了家里。
她筛好米,蒸上饭,想想仍不放心,又到院里去看。
啊,那只雏鸟已经不见了,到处都没有它的踪影。而在对面的老桑树上,巨鸟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那是它的孩子吗?它将雏鸟领到什么地方藏起来了吗?或者雏鸟根本就同它无关?云嫂又忍不住走到它面前去了。她同它四目对视。云嫂身上开始发热,她和它之间有某种奇异的交流发生了。巨鸟那双幽幽的绿眼睛给云嫂空空落落的心里带来了某种实在、安稳的感觉。云嫂不再怕它了,她甚至冲着它说:“哇,哇!”鸟儿还是没动。云嫂感到它已经洞悉了自己内心某些最深的念头,那些念头就连她自己也没有弄清过。
她回到院子里时在心里叹息道:“今天这一天真长啊。”
五妹和云伯是一块回来的。云嫂提起院墙的事。云伯一边扒饭一边倾听,末了轻描淡写地说:
“我早看出那墙有问题,呱呱呱地叫个不停。”
“土墙会叫?我怎么没听见?”云嫂很不解。
“那是你没用心去听。夜里我打草鞋时叫得最凶。”
五妹兴致勃勃地说起她的新收获。她说那些妇女又来了,她们这回带来四个盲人,那些盲人都是剪纸的高手。
“那种图案……我的天!不,我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图案?!我一见到它们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比如说有一些羽毛,但又不是羽毛,不,根本就不是羽毛!那应该是——”
她的眼睛发直,完全沉默了。五妹这副样子实在让云嫂担心,可是云伯仍旧满不在乎。他一贯对五妹很满意。
五妹在厨房里洗碗。云嫂见她的动作像木偶一样,一双手浸在水里头好久也没能洗出一个碗来。
那只鸟儿叫起来了,云嫂一听见那叫声就落泪了,忍也忍不住。现在她满脑子都是那只雏鸟的形象,雏鸟用那双盲眼瞪着她,嘴巴张得那么大。云嫂用围裙蒙住自己的脸,还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它。
“妈妈!妈妈!”五妹惊骇地喊道。
云嫂蹲下去了。五妹将门窗全都紧闭,鸟的哀鸣才减弱了。
“妈妈啊——我爱你!”
“我也爱你,宝贝。”云嫂费力地站了起来,全身冷汗淋淋。
“妈妈,是我把围墙弄垮的,我想看看那里头到底是什么。我不该……我太冒失了!”
“墙垮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跑掉了。后来我就去集市上了。”
“我想找到那只雏鸟。”
“它妈妈把它吃下去了。”
“原来你全看见了啊。”
“我躲在土沟里。那真是吓人。它用力将它一点点吞下去,中途还噎住了,我以为它会被噎死呢。”
门外响起云伯的脚步,母女俩都恢复过来了。五妹看了看父亲,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回房里去了。
“这种事还会常有的。”云伯说。
“什么事?”
“我是说五妹,她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
云嫂没有回答。她浑身冷得难受,她要去换衣服。走出厨房时,她听见鸟的哀鸣已经停止了。她站在卧房里穿衣,看见窗外有个人站在那里,是有林。她说了一句“该死的”,就用力关上了窗户。
深夜里,云嫂从黑暗的昏睡中醒了过来,她听到风在外面推窗户,推了又推,呼啸声连绵不断。她坐起来,云伯也坐起来了。
两人并排站在窗前看外面。
月光下,院子那边去年新种的那些柳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全都呈现出怪异的淡紫色,空中飞舞着一些不知哪里来的乱草,都着了火,燃烧着。
“会不会起火?会不会起火?”云嫂颤抖着反复说,抓住丈夫的手臂摇个不停。云伯也感到疑惑不解。
“到底是哪里起火了呢?怎么没看到烟?”他咕噜道。
可是他似乎并不想弄清是哪里起火了,他摇摇晃晃地又上床去了。
云嫂想了想还是披上衣往外面走去。她推开门时一股风吹得她差点站不稳。空中已经没有那些燃烧的乱草了,风中的空气呈现出透明的纯净,那一轮月亮竟显得有点刺目,因为它从来没有像这么亮过,它的光也成了淡紫色。云嫂正打算回房里去时,忽然就看见院墙缺口那里站着披头散发的女人。
“谁?”云嫂厉声问道,一身直抖。
“我是五妹啊!”五妹号啕大哭。
五妹在自己的卧房里断断续续地将夜里的事告诉了云嫂。她和集上碰见的那些妇女约好了夜里一块去一个地方搭汽车,目的地是北方一个剪纸高手云集的山沟。她们说那地方盛产一种韧性很好的蜡纸,就是用山上的一种植物制作的。因为成本低,纸张极为便宜,所以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搞剪纸。他们剪出的那些图案外界的人看了没有不称奇的。白天在集上,她们就是给她看了一张那样的图案,当时五妹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和那些妇女往沼泽地那边走,走了好久,看见路边停了一辆公共汽车,她们准备上去。忽然有一个女的从沼泽地那边往这里跑,口里大声喊着什么。她跑到她们面前,指着五妹说她是“叛徒”,一连说了好几遍。妇女们就开始撵她走了。她们将她掀翻在地,还用脚踩她的头部,将她踩昏过去,然后坐上车走了。
“我很烦,你走吧。”她朝云嫂挥着手。
这些日子,云嫂感到家里阴沉沉的。五妹一闲下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里弄剪纸。云嫂不知道她究竟剪些什么,因为她已不再悬挂她的作品,她一剪完就藏起来了。
“五妹,你好久没去集上卖东西了啊。”云嫂小心翼翼地说。
“我还没剪出来呢。”
虽然五妹看上去很宁静,云嫂知道那只是假象。
云伯说:“小孩子受点打击是好事。”
云伯说话时五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云伯已经将土墙修好了,修得没有一点痕迹,看上去就好像从来没有被破坏过一样。而且新做的土墙也不像新的,上面还生长着细细的草,明明就是原来的旧墙。云伯是夜里做的这件工作。云嫂早上站在院墙边发愣,只听见喜鹊在树上叫个不停。
云嫂发愣时,云伯过来了,对她说:
“沼泽地里枯水已经有段时间了,现在太阳将它晒得像石头一样硬,据说要在那上面修马路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
“这年头什么事不会有啊。”
云伯说他在土墙下面留了一个洞,是为鸟儿留的,他将那个洞指给云嫂看。那洞设计得很巧妙,洞口在一块石头后面,不仔细找还找不到。云嫂暗想,怪不得原先土墙里头有鸟儿啊。云伯的这种技能是云嫂从来没发现过的,也许五妹就像她爹。云嫂将手伸进那个洞,发现是个很深的洞,探不到底。
“当初我真没想到我嫁了你这样的能工巧匠。”她站起来说。
关于沼泽地的消息又使得她为有林担心起来。可是通了马路之后,有林的生意不就会好起来吗?问题是他这种人愿不愿意在马路边摆摊。如果他喜欢马路,从前他为什么要跑到沼泽地来摆摊?云嫂就这样七想八想地想不明白。
“云嫂,喜鹊叫得这么凶,你家有喜事了!”翁家大婶说着进了院门。
老女人皮笑肉不笑,满脸的横肉,云嫂有点怕她。
“我家老翁也坐在土沟里等那件事呢!”
“什么事?!”云嫂吓了一跳。
“同沼泽地有关的事嘛。你借一点盐给我。”
云嫂到厨房去拿盐,老女人跟了进去。
“你家五妹,福星高照啊。”她接过盐的时候说。
云嫂觉得她是以借盐为借口来他家侦察的。而且她身上散发出浓烈的胡椒和五香粉的味道,让人闻了想入非非。她走了以后,云伯取笑地说她是“花王”。云嫂问丈夫为什么要称老女人为“花王”,云伯就说:“你去问翁家大叔嘛,他很清楚。别看我们同他们只是邻居,他家是这一带的晴雨表呢。”
“那她为什么说五妹福星高照?”云嫂满腹狐疑。
“可能是她用鼻子嗅出了这种兆头吧。”
后来云嫂到猪栏里去喂猪,她在那些猪的嚼食声中听到了那两夫妇的几句对话。他们就站在她家猪栏旁说话。
“风声紧一阵又松一阵,总算水落石出了。”翁家大叔说。
“那么你就去看个究竟嘛。那种鬼火点点的草丛里,正合你的意。我啊,什么全闻到了。”
“去那里还不如坐在这里不动,让隆隆的车辆从头上压过。”
“嗯,有道理。”
云嫂还想听下去,可是他们已经走开了,只有一些断断续续的词语顺风吹到她耳朵里:“枯水季节……”“车队……”“烟……”“囚犯……”“太阳落山前……”等等。云嫂放下潲桶出去张望,看见那两个人已进了他们自家的院子。在这种阴沉的天气里,云嫂一点都不觉得五妹福星高照,她为女儿深深地担忧。昨天五妹也向她爹抱怨了几句,说自己的脑子坏掉了,“剪不出新的东西”。云伯劝五妹“放下活计,到山里去走走,越远越好,走丢了也不要紧”。当时云嫂听了云伯那些话真想给他一个耳光!云嫂不知道五妹会不会按云伯说的去做,云嫂脑子里总是出现小猪被残害后的那个场景。
那头大猪停止了嚼食,摇摇晃晃地走到一旁去躺下了。云嫂仔细打量它时,见它眼神悲哀、灰暗。云嫂暗想:也许要找兽医来看看?
她到邻村去找兽医,兽医不在家,他妻子说他一早就到沼泽地去了,因为那边有大批的马发了瘟疫,都躺在地上叫个不停。
“我家的猪也生病了,有顺家的也是。都是那边传来的。”
兽医的妻子一边说一边盯着云嫂看,弄得云嫂很不舒服,连忙告辞出来。她已经走出老远了,那女的还在朝她喊话:“要沉得住气啊!”云嫂懊恼不已,家也不想回了,就坐在田边的石头上发呆。后来她定了定神,向四周扫视了一圈,只觉得眼里看到的全是灰的白的,一点生气都没有。难道瘟疫已经过来了吗?这样一想又着急了,连忙往家里赶。
“发瘟疫了。”她说。
云伯“嗯”了一声,继续筛米。云嫂注意到他的脸色铁青,心里觉得不对,就往五妹房里走去。五妹果然不在。她那床麻布蚊帐上面挂着她剪的一条一条的小蛇。
“她真的远走高飞了吗?”云嫂气急败坏地问丈夫。
“不要管她的事,她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再说到处是瘟疫,她还怎么弄她的剪纸?还是躲开一阵好,眼不见为净。一个人单独行动反而不会有危险。上次她不该同那些妇女一块走。”
云嫂将绝望的目光转向窗外,她看见一些村里人在匆匆走过,老的,小的,妇女,还有人赶着猪,像是在逃难。云嫂回想起喂猪的时候听到的翁家夫妇的那些话,更加感到无路可走了。可是云伯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头大猪有问题了。”她幽幽地说。
“嗯,我看到了。我想它会挺过去的。”
云嫂觉得,在这种瘟疫天里,云伯的身躯变得笨重了。他不但不像外面那些人那样躁动,反而渐渐变得像岩石那样坚硬。当他伸手去拿一样东西时,就如同在用力推开一扇厚重的铁门一样。那几只母鸡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它们特别害怕云伯。每当云伯无意中接近了它们,它们就吓得惊叫起来,飞得老高。它们的飞翔使得空气里一时弥漫着灰沙和绒毛,也给这死气沉沉的院里带来某种活力。云伯去猪栏里出猪粪去了,母鸡们这才安静下来,到墙根蹲着,簌簌发抖。云嫂心里想,出猪粪这种力气活,他还做得了么?但她又不愿过去看。她听到丈夫在那边弄得砰砰地响,每一下都让她心惊肉跳。
云嫂鼓起勇气来到外面,走到那条路上,一把抓住一个小孩问他到哪里去。那小孩用力挣扎,她就是抓住不放。
“你告诉我,我才放手!”
“去沼泽地!去寻死!呸呸!”
“啊,不要去!”
“不去不行!你松手……”
他低头用力在她手背上舔了起来,他的舌头像蛇一样灵活,云嫂一阵恶心,连忙松了手。那男孩像弹子一样蹦开了,跑出老远,一会儿就不见踪影了。
路的尽头那里出现了车队,是脚踏平板车,板车上都坐着两三个人。驶到面前,云嫂才看出那些坐的人都被绑着,面色发灰。车夫们都很相像,一律是粗壮的乡下汉子,一律生着浓重的胡须。云嫂立刻想起了五妹对她说过的那些话。那么,这个车队是从沼泽地出来的。云嫂凑近去看,想看清那些囚犯的脸。她发现这些囚犯也长得非常相像,连眼神都很像,是那种没有表情的目光,可以说是冷静,也可以说是超然。突然她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居然是兽医。兽医脸上的表情和那些囚犯不一样,安详中透出极度的渴望。他也被绑着,可是他似乎非常喜欢这种刑罚,脸上像喝了酒一样红红的。云嫂跟他的车跑了几步,他的目光里突然闪出嘲弄,云嫂就站住了。她伸长了脖子张望,想看看有林在不在车队里。没有,他不在。
她又回想起兽医的妻子盯着她看的表情。看来,村里人都对现在的这种形势有个估计,只有她自己糊里糊涂的。五妹真是走山路出去了吗?这一带的山虽然是些小山包,藏不住野物,还是有点叫人担心啊。云伯说她要“另辟蹊径”呢。
她看见那个小孩了。他将一只刚刚长出羽毛的、体形很大的鸟儿抱在胸前低头往前走。云嫂觉得它就是她家院墙里的那只鸟。
“小鬼,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忘了带它一块去了。”
他说完就奔跑起来。
云嫂将目光扫向路边的那些树。树叶怎么都变成灰白色了呢?她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揉了几下眼再看,还是灰白色。不光树叶,就连那只熟悉的黄狗也成了灰狗。她感到自己身轻如燕,在一片灰白色的风景里游游荡荡。久违了的那只大猫头鹰又出现了。它在桑树上看着云嫂,它的眼睛成了两点朦胧的白光,褪色的羽毛显得很旧。云嫂看见地上躺着一根很粗的竹竿,她一下子心血来潮,就弯下腰捡起竹竿,用竹竿去赶它。赶了好几下都赶不动。正当她放下竹竿坐下来休息时,忽然听到它发出凄厉的惨叫。抬头一望,它已经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灰白的穹窿深处了。云嫂的内心震动了。它为什么这么悲痛?是因为失去了孩子吗?它先前多么凶残!被害的那只温驯的小猪的形象又出现在云嫂脑海里了。
出完猪粪后,云伯坐在院子里剥毛豆。
“我的眼睛出了毛病,看什么东西都是灰蒙蒙的。”云嫂说。
“先前我也有过,过几天就恢复了。”
“我怎么没听见你说过?”
“我怕你着急。”
“猫头鹰不会来了吧?”
“应该不会来了。下一次就是它的儿子来了。”
“我还是担心五妹啊。”
“不要担心她。我们就当自己是那只老猫头鹰吧。大不了也就那样。”
云嫂仔细一寻思,觉得丈夫说得有道理。
“你估计兽医还会回村里来吗?”
“当然会回来。不过我们的猪已经好起来了。”
云嫂连忙去看猪。原来云伯已经又喂了它,它正在槽里慢慢地嚼食。远处又响起隆隆的车辆声,云嫂也懒得去看了。她平静地拿起扫帚,将猪栏里扫得干干净净。
云嫂走出猪栏,站在坡上眺望远方。她眼前的事物渐渐恢复了色彩,天空也没有那么阴沉了。当她凝视远方的时候,视野里头就出现了一个影子。再仔细看,影子近了,越来越清晰,还向她招手!啊,原来是五妹!五妹这是往哪里去呢?她走的那条路好像离云嫂很近又好像离得很远。云嫂连她背上的背包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的腿好像出了毛病,走路一瘸一瘸的。
“五妹——”云嫂拖长了声音喊道。
有什么东西阻断了她的声音,任她怎么用力那声音也传不出去。云嫂突然明白过来:五妹同她隔着几重山呢。可是自己的目力怎么变得这么强了?那的确是五妹啊,这方圆几十里还没见过别人背那种别致的背包。还有她走路的样子,现在有点像松鼠了。云嫂心里一阵刺痛,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低下头,提着潲桶往家里走。
“我看见五妹了。”她对云伯说。
“我也看见了,以后常常可以看见的。”云伯干巴巴地说。
“却原来养个女儿就是为了这点好处。”
云伯嘿嘿一笑。
“你不是又可以看见五颜六色了吗?”他反问她。
“这么说你已经经历过了。”她眨了眨眼,明白过来。
五妹的房里,蚊帐被风吹得荡动着,那些绿色的小蛇都好像变成了立体的一样,在转动着。云嫂看呆了,腿子一阵阵发软。云伯过来了,将她拉出房门,然后用一把铜锁锁住了那张门。
“我们想看就可以看见她。”云伯说。
云嫂弄不明白心中的感情,她似乎想哭,又似乎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