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就不能横下心来乱窜,甚至尝试飞往半空?现在一切响动都中止了,四周并不那么黑,死寂的荒原呈灰色,只是这里那里的有一些黑的阴影,大概是土堆乱石之类。我摸摸旅行包,还好,干粮和水壶都在。
今天早上是一个宁静的开始,我本来打算坐在院里的香椿树下看那本明代的画册,安静地度过一天的。但我很快就坐立不安了。一些早就遗忘了的往事来到我的脑海中,我惦记着这些事,一件又一件,它们让我发疯。我干脆收了画册,换上旅游鞋,带上干粮出门了。我经过邻居家,看见那母亲将婴儿抱在怀里,她脸上的表情显示出一个多梦的夜晚。我朝她扬手打招呼,她没有看见。我就这样走到西边这条野路上来了。
我记得我并没有进入荒原,总要有个界限吧。比如在东边,皮革厂就是荒原的标志。但也许有各种各样的进入,各种各样的入口和出口。老王不是说过,他和妻子曾经奋力在荒原里挖出一个出口来吗?那该是什么样的暗无天日的劳动。我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进来了。我没料到这里面是这样一种情形。但是有人却在这里头畅行无阻,这可是我亲眼见到的。他们是两个杀人犯,各方面的素质必然同我不一样。我是不敢杀人的,听到这种事都胆战心惊。他们也同荒原上的野马有关,还好像很熟悉似的。
有一件事我难以想通:从地图上看,荒原是在我们小城的东边。既然我是想从西边绕到荒原去,就应出了城之后往东走。可我出了城之后一直是往西去的。我以前走过几次,每次走不多远就返回。我糊里糊涂就到了这里。中途我掉转身往回走,一直走到现在这个地方。总之,这里的事样样都同我的初衷合不上,我还是随遇而安吧。
多么奇怪啊,远方竟然出现了淡淡的光。光是从哪里来的?在我前面,有不小的一块地方被照亮了,是清爽的光,均匀地铺开,从半空到地面显出一个很大的锥形。在凹凸不平的土堆砾石之间,我看到了巨大的马的骨架立在那里。怎么会有这么一种巨型的马?真是匪夷所思。我计算了一下我同它之间隔着的距离。我估计自己几个小时也到不了它面前,我不是差不多一直在原地吗?我走不了多远的,每一步都遇到障碍。这时我看见那两个男子又出现了,他们没提马灯,也不需要马灯了。他俩暴露在光线之中。啊,很可能是他们谋杀了那匹马!大概马的主人(警察)也被他们杀了。可以想见那边血腥的现场。我所待的地方,一切全是模模糊糊的灰色,有点乏味,而前方却是战争的场面!
那两人站在马的骨架下面讨论什么事,蹲下去又站起来,后来他们就离开了,消失在阴影之中。他们一走,那马的骨架就倒下了,隐隐约约地听到哗啦一声响。锥形的光立刻暗淡了,那地方同周围融为灰色的一片。我感到无趣又失望,可是马蹄声又响起来了,嘚嘚嘚嘚。
我应该再尝试一下,至少换个地方。我抬脚走了几步,立刻感到我是在爬一面陡坡。怎么会是这样?不过总不至于迈不开脚步了。我爬一段,又回头看一看。哈,那些土堆正在下沉,我处在它们上面了。这里到底是不是荒原?怎么会有这样的高坡?爬了再说。
爬了一段,出汗了,停下来休息。我已经处在很高的位置上了,想要下去恐怕都不那么容易了。马蹄声也不响了,下沉的荒原看不见了。难道平时见惯了的荒原是一个高原?!有叫喊声从上面传来,他们在叫我。
“黄二元!黄二元……你家的屋梁断裂了!”
坡的上方只有黑暗的阴影,似乎有不少人在阴影里头喧闹着。听声音很熟,有点像皮革厂的工人。我很想接近他们,但我没法往上爬了,密密的竹林挡住了我。到处都是竹子,折断一根,就闻到清香。
“喂!喂……”我喊道。
上方立刻沉寂下来了,只剩下我自己的声音在空中飘荡。我回想起皮革厂那狭小的木窗,窗户后面那些面容呆板的工人,以往的好多年里,我看到他们时我心里还有优越感。现在在这个有竹林的高坡上,他们在上方,我滞留在下面,谁更优越不用细想。
有人捉住了我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拖着我往下面跑。我脑子里闪过焦虑的念头,感到自己有可能摔死。那人的力气惊人的大,将我搂着向下飞跑,我的双脚几乎腾空了。我挣扎着喊:“你是不是老王?你是不是皮革厂的老王?”他喘着气,将我搂得更紧了。我都快窒息了,像一个溺水的人一样双臂乱扑。
忽然,我的屁股触到了泥地,我被他摔到地上了。地很平,是我先前走过的那条野路。天亮了。他到哪里去了?我听到了笑声,是牛七,市政清洁工,手里拿着一把巨大的竹扫帚。
“他们要我负责这条路的清洁卫生了。”他喜笑颜开地说(此前我从未见过他的笑脸),“可这是一条野路,谁也不会将它弄脏的。你看我有多么清闲。要在从前,这种好事我可盼不来。”
我心情沮丧地站起来,往家的方向走。我不愿搭理他。最主要的是,我觉得昨夜的行动是一次令我惭愧的行动。我到了荒原,可我干了些什么?我完全像个木偶,到处碰壁,哪里都去不了。可那是真正的荒原吗?
太阳又一次在小城的娱乐厅那边西沉了,我心情忧郁,搬出竹椅坐在自家门口歇凉。我的工作是在娱乐厅当会计,我很喜欢这份工作,可是一下了班我就变得忐忑不安了。我这个单身汉,除了荒原,再没有什么别的喜好。对于荒原的感情,我也没有去细想,也许谈不上是爱好,只不过是别的事都不愿干,都难以忍受,不知不觉就同它混到一块去了吧。要不我下了班干什么,总不能天天喝酒吧。再说我并不爱喝酒,是不得已而为之。瞧,牛七又过来了。
“黄二元,你这么早就出来歇凉了。如今的夜晚是越来越长了啊。”
他一边说一边凝视着娱乐厅上方的那团火烧云。
“夜里发生过什么事吗?”我好奇地问他。
“不要问这样的问题,这样的问题让人神经崩溃。我好歹是一名市政清洁工,可我心里怎么没有踏实的感觉呢?有时我扫街,一下子急得要往下水井里头跳。”
“你吃过晚饭了吗?”
“吃饭算什么事,我可以三天不吃饭。那天我同你分手之后,我爬到高坡上去了。我在那里捡到你的水壶,我将它放在家里了,做个纪念。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去过那上面,我也去过了。马蹄声嘚嘚嘚,哈!”
他朝我挤了挤眼。
“看来这事稀松平常。”我说,“也许我和你应该一块待在那里。”
“那可不行!”他左顾右盼,仿佛我家中藏着一个贼,“你想到哪里去了!人人都知道这是种孤独的活动。”
他说完这句话就匆匆地走了。其间他又几次回头,担心有什么东西跟在他身后似的。他一走,我的心里又空了。我想,这个人捡到了我的水壶,应该是一件真实的事。那一回在高坡上,一个恶人搂着我飞跑,我随身携带的东西全都丢失了。牛七说荒原里的活动是种孤独的活动,那么,他不是去跟踪我的?看来不是,他有他的目的。这世上胸怀大志的清洁工一定不少。
我往竹躺椅上一躺,就想起了老王夫妇。前两天我听人说皮革厂起火了,是有人破坏。老王夫妇经营那厂子不容易,两口子起早贪黑地工作,待人也很好,怎么会有仇人呢?我询问过我的熟人,他们都说应该是老王和女人放的火。“他俩早就有厌世的情绪,他们太清高。”熟人们都这样说。虽然厂房被烧塌了半边,老王夫妇还是住在里面的小房间里,皮革厂终于彻底停工了。或许他俩放火是为了引人注意?这两个人算不算荒原的守卫者?照我看,如此寂寞的荒原并不需要守卫,没什么东西能像它那么笃定。不过很显然,这两人对荒原的探索远比我深入。我知道什么?几乎什么都一知半解的。一回想那女人提到荒原的神态我就心惊肉跳。
在这个小城里,人们的爱好都是相似的。比如我和老王,还有牛七等等。但是谈到交流,却是非常困难的事。一个人很难听懂另一个人的话。这是因为我们的内心都很深奥。但我们往往又能猜出别人心里的念头,或自以为猜出了。我对我们小城人的性格很着迷,但有时在他们中间又很痛苦,如同处在沙漠之中似的。还是荒原好,它能满足每一个人,要不我们才不会都往那边跑呢。其实荒原到底是如何满足我们的好奇心的,我也说不清楚。我想到这里时便听见喜鹊叫,是它们来了。因为城里几乎没什么树,喜鹊极少来。一共有两只,都停在我的屋檐上。它们勾起我怀念的情绪,我觉得自己好像活了一千年一样。我原来不是这里的人,我是从一个远方的大都市到这里来定居的。我来的那一天看到有一群人在小城中心的广场上斗蟋蟀,我立刻被这朴素清新的游戏迷住了。这个小城与外界是多么的不同啊。于是我加入了那个团队,每天夜里去荒原捉蟋蟀。那一场闹哄哄的活动没能延续多久,冬天一到我们就各自散去。并且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人提到过斗蟋蟀的事了。而我,却因此爱上了此地。也许就为这种心不在焉地接受刺激的方式?
不知从哪一年起,我们不约而同地去荒原里散步了。我记得我们去散步的时候,荒原里早就没有蟋蟀了。焦枯的土地上除了几只瘦瘦的、急躁的喜鹊,什么小动物都没有。我此刻回忆起当时的景象时,正好看到屋檐上的这两位冲进深蓝的天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今我们仍有不少人保持着这个习惯。我们各走各的,奇怪的是我们的路线从不交叉。默默地来,默默地去成了我们的游戏规则。不是连清洁工牛七也深深地懂得这个规则吗?是不是一进荒原人就改变了性情?平时我们倒是对那个地方有所议论的。我们用暗示性的语言谈论那个话题,不求交流只求一吐为快。这也是本地的特色之一。啊,我,一个都市的市民,就这样潜移默化地成了小城居民。我躺在这竹椅上,沐浴着晚风,我应该满足,可为什么我老觉得忘掉了一件重要的事?关于这件事我能确定的是它既不是同皮革厂的老王有关,也不同牛七有关,当然,跟阿桑也无关。这可能是我个人的私事。那天我从荒原出来时还记得它,可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可那件事的确重要。当时在街道旁,我看着夕阳发呆,有个从什么地方来的人紧紧地握着我的双手说:“你可要记住啊!”我依稀记得这个场面。那一天是个大晴天,柏油路被洒水车浇了水之后散发出特有的味道。可那个人是谁?他说完那句话就不见了。
睡意袭来,我看见银河在上面晃荡,我的眼睛睁不开了。但我也没有睡着。有一个男人在我屋后唱舒伯特的小夜曲,听不出是哪国语言。后来歌声停止,他好像是到我面前来了。他朝我俯下身,轻轻地说:
“那边的橘林里有三个姑娘在散步,她们心里充满了幽怨。”
我张了张嘴,并没有发出声音来。我从竹靠椅上猛地坐起身来,然后环顾四周。院门敞开着,唱歌的男子已经走了。我总是慢半拍。那个人会不会是娱乐厅的顾客?或者是那里请来的歌手?总之他是意犹未尽,才跑到我这里来唱的。只要稍加留意就会发现,这里人人心中都有一股激情。不过有一件事让我颇费思量。这就是据我了解,除了我以外,这里的每个居民都是土生土长的,这些年里头,我还没有在这里碰到过一个不是出生于此地的人。娱乐厅里常有风尘仆仆的顾客到来,通常是长着黝黑的面孔的那种,很像来自热带地区。只要他们坐下来一会儿,喝酒,唱歌,谈话,你便弄清了其中一个就是城里某某人的侄儿或女婿,长年在外开矿或在沿海做水产养殖的那一个。如果不去荒原,我喜欢沿街散步。我紧盯着某个陌生面孔,我甚至跟踪他。我没走多远就看见他进了某个人的家门,大约又是一位出远门的女婿。刚才唱舒伯特的这一位应该也是。
夜已深,那边街灯下还真的站了一个人!我一点睡意都没有了,反正明天休息,睡不睡无所谓。那人戴着大草帽,遮住了脸。大热天的,他居然穿着长筒靴。我走过去,他将戴着金丝眼镜的脸转向我。
“真是难忘的夜晚,我终于又回来了。”他说。
哈,又一个!每天都有游子归乡。
“要是永远都不回来又怎么样?”我反问他。
“那就会一个冒险接着一个冒险。你都分不清究竟是前一场冒险还没完呢,还是新的险情又出现了。”他那自嘲的声音有点空洞。
“我住在桑街的5号楼。这些年,我每年都下决心要死在他乡,因为我患了绝症。可是我总不死,每次都回来了。等你有空的时候去我家聊聊天吧,我家里就我一个人。”
他走了,这条街上再没有人了。蛾子在绕着街灯转圈子。刚才那人说到绝症的时候,面带微笑,似乎感到幸福。据说这些游子们都有着奇怪的生死观,今天我算领教了。有人在我的院子里叫我,我急忙走回去。
炎热已经退去,凉风习习,院子里并没有人。我将竹靠椅搬回家,在台阶那里我摔倒了。我的左耳触地,听到刚才叫我的那个粗嗓门又在某个遥远的处所呼唤我。那人是皮革厂的工人。我在左耳上摸了一把,手上有血,但我并不害怕。天快亮我才睡着。我以为会做梦,结果并没有。第二天上午醒来,看见墙上的阳光,竟然心花怒放。
我找到那游子的家,我推开虚掩的房门走进去。他家只有一间房,空空落落的,没有床和桌子,只有一把椅子,两张五屉柜。我坐在唯一的椅子上等他回来。过了一会儿,一个老女人在门那里出现了,她说:
“这是间空房,还没租出去,你等谁?”
“我等房主人,他不是回来了吗?”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她轻佻地笑出声来。
我连忙站起来逃跑,我从狭窄的过道跑出去时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太熟悉了——我不就是在这种过道里长大的吗?那女人追着我喊:
“你干吗跑?你干吗跑?丢了魂吗?”
我一直跑回了家才停下来。我记起来了,在小城不应拜访陌生人。我怎么将这个禁忌忘得干干净净了呢?这个人说他是这里的人,但我毕竟没有见过他啊。似乎是,这里的每个人都认得每个人,其实并非如此,只是面熟而已。比如刚才的老女人,我听到别人称她为“绿姐”,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关于她我也仅仅知道这一点。
我有了这个家的那一年是我最寂寞的一年。本来我住在娱乐厅的宿舍里,上班和休息都在那边,我在三楼的宿舍里有一个小房间。后来我就买下了现在这个家。我搬家前,大家都到宿舍里来向我祝贺。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地高兴,都说要每天来我家聚会,把我家变成一个俱乐部。我坐在那里兴奋得脸泛红,心里洋洋得意。搬好家之后我便常坐在家中等待。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没人上门;一个星期、两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没人上门。最后,两个月也过去了,我终于死了心,我知道他们不会来了,我指的是娱乐厅的那些同事。邻居倒是偶尔来一个,或是借东西,或是传播小城的谣言。来得最多的是皮革厂的老王,每次都是来找我喝酒,我并不喜欢喝酒,可要是不喝,他就坐在那里一句话都不说。他也常常带酒来。有一回我和他都喝醉了,我俩站在路边,看见我的同事过来了。起先是我指着他们破口大骂,后来老王也骂起来。同事们都很好奇,大家站在那里交头接耳,不打算离开的样子。我和老王从地上捡起石块去砸他们。他们不但不逃跑,反而围拢来向我们道歉。他们人多,捉住了我们的手使我们动弹不得。我和老王气得发狂。后来我俩忽然酒醒了,我听见那出纳说:
“黄二元啊黄二元,你怎么就不理解我们的一番苦心呢?我们大家不是要与你为敌,而是要保护你啊。你想想看,你离开娱乐厅搬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独立生活吗?要是像从前你住在娱乐厅时一样,我们大家还死缠着你,你又怎么能真正独立呢?”
这个出纳平时专门占人便宜,是个最自私的家伙,他竟说出这种深明大义的话来,我一下就愣住了。我一发愣,他们就一哄而散。
今天我休息,我在我的房子里面转来转去的,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去荒原。在我们这个浑浑噩噩的小城旁边,荒原是多么镇定啊。
我又在路上了。现在连喜鹊都没有了,不知怎么回事,喜鹊都飞到城里去了。荒原呈现出一种绝望的阴沉。虽然是白天,眼前的空间却显得模糊不清,没有远近层次。有一刻,我撞到了一棵矮矮的枣树上,我感到树里面伸出来一只铁爪,在我的胸口上抓了一把,我差点痛晕过去。后来定睛一看,枣树是枣树,我是我,互不相干地立在那里。
我变得小心起来了,用一根枯枝探路,慢慢前行。我反复在心里问自己:这是不是就是末日的景象?也许,这世界的真相正在我眼前呈现,要是我能穿透这层雾看个清楚就好了。
出门的时候在路上遇见老王,老王劝我今天不要去荒原,说兆头不太好。我问他兆头不太好是什么意思,他说他感到最近荒原将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从它内部挤出去了,“这样要出事的。”
我没有听他的规劝。再说他也不一定是劝我不要去,说不定反而是劝我快去。我听出了他的那一层意思。反正,我又在路上了。
虽然住在边远的小城,人际关系也简单,但我还是感到生活是很险恶的。说不定哪一天有灭顶之灾。但荒原上的游戏是另外一回事,这里的人们都像吸鸦片上瘾似的往这边跑。我最怕的是生活中的灭顶之灾,它在你完全没料到时突然降临。荒原的游戏呢是有准备的,一不做二不休,反而很坦然,甚至巴不得越危险越好。我遇到过野马,也遇到过僵尸(也许是活人,在黑暗中我没看清),我还掉进过深渊里,可到头来我不是好好的吗?
掉进深渊就发生在上个月。那之前很紧张,一脚没踩稳就滑下去了。那是个斜坡,我顺着往下滑,前面完全没什么东西阻挡,我的感觉就像狂风扫落叶,根本不容我作出判断。
此刻我在胡思乱想,那雾却渐渐收起来了,前方的视野里有三棵枣树,都是那种矮趴趴的。不要小看这种倔巴巴的小树,有时它也许会置人于死命。荒原上的东西都有隐藏着的一面,我早领教过了。喜鹊不来,这些野树大概更寂寞、更阴险了吧?我听到哔哔剥剥的响声,在我的右边居然燃起了小小的篝火!是某个行人扔下的烟头引起的吗?
那火烧得很欢快,枯枝和干草在火里头快乐地呻吟。很快它就烧完了,余烬成了白灰,开始还有一堆,风一吹就散落了。我有点遗憾。这是我第一次在荒原上看见火。可能并没有人扔烟头,火是自燃的,荒原在挤压自己,如老王说的,将生命从它内部挤出去。那么,要出事了吗?想到这里我低头一看,看见刚才那堆篝火所在之处的泥土下面有什么东西在拱动。我紧张地注视着,用我手中的那根枯枝去拨那块土。我估计下面有只动物,就用手里的枯枝掘下去。掘了半尺深,却并没有什么动物。再一看,前面一点的地方又有什么东西在拱,眼看要破土而出,但又总不出来。
我走开去,我所到之处到处都是这种景象。有一刻,我踩到了小动物身上,差点摔倒。仔细一看,只不过是土坷垃。就在我吓得不敢移动脚步了时,我听到了喜鹊叫,很凄厉的两声。我看到了它们,一公一母,在枣树下面。它们失去了双腿,好像是被烧掉了。它们侧卧在泥地上,腿子成了秃棒棒。我仔细地打量它们,是的,还是那两只,我经常看见的。我伸手去捧其中的一只,没料到它拼死挣扎,将我的手背啄出了血。另外那只也在旁边用破锣一般的叫声斥责我的冒失举动。我连忙放开了它。它们一齐恶狠狠地向我发出威胁的声音。唉,我的确是不受欢迎的局外人,关于此地的形势,我又知道一些什么呢?
于是我像见了鬼一般地逃跑。我脚下老是踩着了田鼠一类的小动物,可是顾不了那么多了,必须马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那两只失去了腿的荒原喜鹊,它们身上显出的暴烈的能量,还有这蠢蠢欲动的泥地,一下子将我内面的意志摧垮了。可怕啊可怕!
我来到了桥边,我突然记起了这里有座桥。荒原里的记忆是这样——当你离开它时,你就记不起那些地点和标志了。这里并没有小河,为什么会有一座桥?往下一打量,可疑的泥地变得模糊不清了。桥很怪,像是胡乱拼凑,又像是精心设计,某些细节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天衣无缝。有的人也许会说设计得很好,但这种好有什么意义?这名制作者大概具有荒原的性情吧,我想象他是一个独眼汉子,戴一顶毡帽。
我坐了一会儿,感觉很无聊,就下去了。我离开桥的时候心里有点恨恨的。然而地上再没有什么小动物涌动的迹象了,泥地又变得平实了,我边走边嘀咕:“这不就是那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吗?”我还要来同它相会的,但会面只能不期而遇。
喜鹊在叫!不是两只,而是十来只,都是那种暴烈的叫声。我看不见它们,它们一定看见了我,是冲着我叫。我用两手捂着耳朵往前走,我应该坚强,像那座桥一样。我就这样将嘈杂的刺耳的鸟语抛在了身后,心有余悸地回想着桥的形象。那种长条青石板坐上去是多么的舒适啊,一直在那上面坐下去应该是很幸福的吧。可为什么会感到厌烦呢?可见还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前方隐隐约约地有闪电,暴风雨要来了吗?
我的背包里面有雨衣,我不畏惧荒原的暴风雨。虽然不害怕,泥里水里的毕竟不那么好受,所以我加快了脚步,朝我想象中的家的方向走去。每次都这样:我大致确定一个方向,认为我的家在那边,然后就糊里糊涂地往那边走。最后呢,我总是回到了家。我不知为什么感到,在荒原,你只能采取这样的策略。要不然怎么办呢?
倾盆大雨忽然就降下来了,我连雨衣都没来得及展开。还有更糟糕的:我被一道闪电击倒在地。我感到自己像一条泥鳅一样在地上蹦了几下,然后就不动了。大雨泼在我身上,开始我很麻木,怀疑自己是不是濒临死亡。后来浑身就像被火烧坏了一样痛得要命了,可能是那道闪电烧伤了我的皮肤吧。我在水洼里大声呻吟,我想,既然我还能叫出声来,离死亡就还远得很。我很想将背包里的雨衣拿出来,但是我的胳膊抬不起来。我就是这个时候在一道闪电里头看见了它们——那两只断腿喜鹊。它们用断腿立在泥地上,身上湿淋淋的。真是奇迹,那样的残肢居然可以稳稳地支撑身体。闪电一过去,我又看不见它们了。周围黑糊糊的。它们不叫,它们像英雄一样经历了庄严的洗礼。同它们一对比,我也不好意思再哼哼了。我拼命忍住。
雨慢慢地小了,黑暗中有人在旁边说话。
“这场雨下得好,把些个污浊的东西都冲走了,这世界变得干干净净。你听,雨滴落到荷叶上面……”
我听出了老王的妻子的声音,接着我又认出了皮革厂那黑糊糊的影子。却原来我已经到了皮革厂旁,我大声叫了起来:
“老王!老王!”
一阵脚步声,夫妻俩亮着手电筒过来了。他俩将我架起来往大门那边走,我感到身上已经不那么痛了。
“喜鹊……”我焦虑地说。
老王哈哈笑起来,说:
“这种天啊,人最容易产生幻觉。先前我不是同你说过要出事的吗?你不愿听我的劝告。”
他们将我扶到走廊上的长靠椅上,然后解下我背上的背包。解背包时,老王的妻子尖叫起来。后来她告诉我说有小动物从背包里窜出,跑掉了。“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啊?”她的声音带哭腔。
我摸了摸我的包,里面就是那件雨衣,还有干粮,全弄湿了。她干吗那么激动?我告诉他俩我是被闪电击倒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爬起来?”她大声斥责我,气愤至极。
老王连忙打圆场,他对她说我是个新手,我脑子里关于荒原的知识必定是很贫乏的,所以她没必要同我较真。
他们让我躺在长椅上,然后就进屋去了。起先我还听见女人在那黑屋里小声地哭,后来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一阵冷风吹过来,我感到这皮革厂像个凶杀的现场。我很想离开,但我连挪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在微光中,许多东西看起来都像尸体,光是大门那里就有好几具,在地上摊着,有的没头,有的没胳膊,有的拦腰截断。我努力尝试了几次,终于成功地站了起来。我一站起来力气就恢复了。
他们真的是尸体。我弯下腰,看见一个女人狂笑的脸庞。这时我被另一具尸体绊倒了,就不顾一切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滚到了大门外。大门吱吱呀呀地响着,缓缓地关上了,我发现那些僵尸都被关在了门里面。我听到老王的女人仍然在哭。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回转身走过去用力推门,不论我怎么推,那门纹丝不动。
老王在门的里边冷冷地说:
“如果你想追根究底,那可打错了算盘。”
他的话让我身上冒出冷汗。我只好离开,走夜路回家。我想,这个皮革厂如今已经同荒原连成一体了,老王和他女人的逻辑已成了彻头彻尾的荒原逻辑。那么我,娱乐厅的小会计,如今将会怎样来安排我自己的生活呢?我并不具有老王的魄力。
回到家中时,天已经蒙蒙亮。老远就听到那两只喜鹊在刺耳地叫,像报告什么灾祸一样。推门进屋,闻到一股发霉的气味,连忙将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我坐在昏暗中,突然记起了三十二年前我和奶奶之间的对话。
奶奶说:“二元,你是跨过那条沟到这里来的吗?”
我说:“我没能跨过,我掉了下去,从那下面走出来的。”
奶奶说:“好,好!你没事就来看我吧。马路上汽车多,横穿马路时可要鼓起勇气。”
我说:“奶奶啊,我看那些深沟倒没什么可怕的。”
我的奶奶住在都市中七弯八拐的小巷里。她隔一段时间就从家中消失,从不告诉别人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娱乐厅的同事们送给我一杆制作精良的矛枪。他们郑重地将武器交到我的手中,祝我好运。他们知道我第二天要去荒原。
这是什么样的用意呢?难道他们希望我去送死?或者他们希望我大获全胜,成为英雄?我此番是去征服野马呢,还是去征服狮子?
我们相互间都不交谈,似乎心照不宣。
只剩最后几个秋夜了,冬天马上要来了。近来听到人们议论说,皮革厂的老王和他女人“沉下去了”。我没有追问,我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事。住在那种地方,人是不可能抵抗袭来的诱惑的。那种僵尸迷魂阵,那女人从小屋里传出的哭声,那浑水一般流动的光波,一切都历历在目。
如果可以将我这种阴沉的激情称为爱的话,我想说我爱荒原。在虚无的浪潮中我迟钝地思考着我的这种爱,凝视着月光中那铮亮的矛头。一瞬间,我感到我与同事之间发生了交流。却原来他们一直在暗中支持我。不光如此,我感到我同这里的人们的关系也完全改变了。我们之间难道不是一直心心相印的吗?即使相互不怎么交谈,我们大家的力不也总是往同一处使吗?我用手抚摸着锐利的矛头,心头一阵轻松——虚无退潮了,月光充满了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