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虫子有关的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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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了在门口那棵树上饲养了三条青虫,严格地说,并不是他养的,虫子是自己长出来的,句了只不过是没事就爱去摆弄它们。他搭着板凳站在树枝间,将那些虫一条一条小心翼翼地捉下来,放在更嫩的叶片上,没完没了地操心着。青虫胖鼓鼓、绿莹莹的,抓在手里冰凉冰凉,对着阳光一照,可以看见它内部的汁液。青虫的脚和尾部的肉刺都十分特别,句了百看不厌。后来句了又发现,青虫吃树叶不分老嫩,一律吃得欢快,吃饱为止。他不再将它们捉到更嫩的叶子上去,只是呆呆地在一旁观看,听那“嚓、嚓、嚓……”的有节奏的声音,往往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

“句……了!句……了!”母亲沙哑的声音在房内响起来了,顽固得很,“句……”

句了收起凳子,走回家去。妻子朝他使了个眼色,似乎在笑,仔细一看,又见她并无任何表情,垂着眼在叠衣服。

“妈妈有事吗?”

“并没有什么事,只是关心而已。”母亲有点不好意思,“你在看虫子吗?虫子也很重要,我又打扰你了。”

“虫子并不重要,我消磨时间罢了。”句了也不好意思起来,又有点恼火。

“不,虫子的确是重要的,”母亲的表情严肃了,“我理解你。你不妨想象一下,我这样一个老人,差不多是一个废物了,可我还是有自己的生活,你说对吗?”

句了看着窗外不做声。

“我很少出门,你也知道,最远也就走到对面你姨母家。你有你自己的事,我倒忘了,啊,我又耽误你这么久了,我完全理解你的追求,完全。”

“我倒并没有什么一定的追求,只不过看看虫子罢了,您说得那么郑重。”句了茫茫然然起来,感到很别扭。

“你怎么能这样看问题?我是完全理解你的追求的,虫子很重要,你现在去看吧,来,我帮你搬凳子。”母亲跛着脚去拿凳子。

“放手!”句了大叫一声,母亲手一颤,放开了凳子,“我今天不看了,还有别的事,您歇着吧,您腿不好,尽量少走路,这是医生说的。”他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还有就是不要激动,激动伤神。”

母亲盯了他一眼,笑一笑,回到床上去躺下了。

“我在这个家里占不了多大的地方吧?”她从卧房里发问。

句了一怔,看看自己的手掌心,没有回答。

他决心下次再去看青虫的时候,一定要偷偷摸摸地行动,免得母亲听见。一般来说,她只要不听见他往外走,是不会喊他的,她基本上是躺在床上不动。

青虫正在长大,越来越漂亮了,有时还晃动着头部,显出一种庄严的古典美。儿子也来和他一块观看,父子俩一人搭一个板凳,用一只手撑着树枝,不眨眼地看着,还嘻嘻地笑。但儿子不耐烦,不多久就下去了,句了就一个人看,看着看着,就去摸自己眼角的鱼尾纹,这两年他差不多是满脸皱纹了。

青虫的排泄也是绝妙的,深绿色的树叶渣子,一节一节的,从尾部接连排出,实在是潇洒。排泄完毕后就一动不动了,一动不动的样子也是说不出的可爱。

句了那天夜里睡得特别死沉,打雷的季节他总是这样,外面下特大暴雨他也没听见。早上走到台阶上,看见母亲站在冬青树下,脸色苍白。

三条虫子的尸体躺在泥地上,母亲正用树枝去翻看。

“夜里我喊了你几次你都没听见。”她说,那声音像挽歌一样。

母亲为什么起得这样早呢?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出现,他继而觉得自己的疑心很可耻。

她拄着棍子,一跛一跛上了阶梯,进到了屋内,就在那里坐下来抽烟,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冬青树下的句了。她在想一个问题。

“我总共喊了你三次,”她挥舞着当拐杖用的棍子说,“你都没醒。”

句了瞟了她一眼,又升起那个疑问,随即又觉得羞耻。

“谢谢妈妈,”他直起腰来,“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了,往往沉湎于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句了仍然去那树下,现在没有了青虫,就只是发呆。发呆的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一上午就完了。这种时候,他特别无忧无虑,觉得自己浑身透出青虫的风度,只是没有那么漂亮,那么庄严,或许稍嫌呆板一点。

太阳下面,妻子的影子慢慢挨拢来,她轻声说:

“有一个人,从来没见过,他在街上对我说,他要约你去瓦片山上养蚕,他说那里漫山遍野全是桑树,气候也适宜。这个人我怎么会从来没见过呢?他说和你倒是很熟的,是在桥上认识的,当时很多人在钓鱼。”

“他没说什么时候来吗?”

“没说。他说他目前手头还有些事要处理,他这个人行踪无定,做事又没有恒心,所以他必须找个搭档,使自己事业有成。我不太相信他的话。”

“为什么呢?”

“他的样子不太踏实,说话时打着轻飘飘的手势。”

句了心里涌起一种模模糊糊的东西,他感到喉咙里哽咽起来。他并不想去瓦片山,尤其是现在,但是站在树下,听妻子讲那个人的事,无端地就感动了。

“那个人轻轻飘飘……”妻子很疑惑。

句了原先在城里有一份很不错的工作,是推销皮革,工资很高,还有奖励,可是五年前,他忽然因病退休了。他因病退休后不久,妻子也因病退休了。一得知他俩因病退休的消息,母亲立刻不由分说地搬到他家来住,他虽心里很不情愿,但碍着面子,而且母亲又十分起劲地包揽了大部分的家务,他也就无话可说了。但是母亲前不久出门跌断了腿,终日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性情就有所改变,她变得稍微有点多嘴,而且有时直接就讲出句了心中的念头,这也使他大不高兴。不高兴归不高兴,毕竟是自己的母亲,又住在一个屋里,他也不想自寻烦恼,于是句了便想开了。当然母亲也并非那种一意孤行的女人,有时候,她看出自己的谈话不受欢迎,便及时沉默了。句了的妻子是非常了解句了的,所以她听得懂母亲那古怪的话,她既不反对母亲,也不反对句了,她是个骑墙者,为了这一点,句了偶尔也对她有点不满,可她还是照旧。

“婆婆说的,不正是你所想的么?”她总是这样说。

近两年来,句了的生活越来越单调了,刚退休时,他还画点画,练练字,时间也比较容易打发,可后来他就不怎么画,也不怎么写了,时间变得暖昧起来,到底是长还是短往往搞不清。在他的生活中,再也没有什么大的事件了,要说有的话,青虫可以算得一件大事,那一段时间,他确实被吸引了一阵子,随着虫子的死亡,小小骚动也平息下去了,他坐在树下发呆。然而妻子又提到了一位养蚕人,那个人果真是养蚕的吗?他又怎么知道自己还有这种兴趣呢?他不想和妻子谈,也不想和母亲谈,烦闷起来便往外走。外面人群熙熙攘攘,机动车弄得街上灰雾冲天。糊里糊涂地就进了一个卖竹制品的店子,老板娘正在织一件纱衣,头都不抬,聚精会神的样子。

“你有养蚕的打算吧?”老板娘忽然就开口了,并不看一眼他。“与那有关的是桑树,我的后院就栽着一棵,你跟我来。”她起身领着句了,穿过黑洞洞的过道往后面去,喉咙里发出哼哼的声音。

后院很大,很凌乱,养着一些鸡鸭,摆着几个废纸箱,院墙下面确实有棵小桑树,桑树长得不太好,病恹恹的样子。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她又要他去看她的蚕子,他们又折回来,穿过黑洞洞的过道去了一间阴暗的小房间。她从五屉柜上头拿下来一个大纸盒,纸盒里放了一些桑叶,爬满了瘦瘦的蚕子,这是些营养不良的蚕,有的一动不动,正在蜕皮,桑叶也不太新鲜。句了突然一阵恶心,就掉转了头,假装看墙上的相片。相片上面全是些无精打采的人,又像有满肚子怨气,一个个脸拉得老长,眼神空洞。

“我们生活得并不怎么愉快,”老板娘在身后说,“可养蚕的确不失为一种乐趣,我知道你已经听人说起过这种工作了,所以今天让你来亲身体验一下,你觉得这盒蚕怎么样?”

“是谁对我妻子谈起养蚕的工作呢?”

“谁?当然是我!还能有谁!”

“但是她说那人是个男的,而且从未见过,他在街上认出她,提到瓦片山,让我去那种地方,那里漫山遍野全是桑树,鸟语花香,还有雾……”

“哈,有意思,说下去!”老板娘蔑视地看着他,“那种地方我知道一点。”

“并没有什么,不过随便说说。”句了闪开了目光。

“你以后要经常来看我的蚕。”老板娘严肃地皱紧了眉头,“我灌输给你的那些思想,你都要好好消化,尤其要尊重你的母亲。”

“我不明白你的话,”句了且说且走,“你说得太快了,我的脑子素来有点迟钝。”

“母亲在家中等你呢!”老板娘朝他的背影大喊。

句了回到家,妻子正在煤气炉子上炒菜,胳膊一挥一挥的,好像在打仗。

“原来那个人是竹器店的老板娘呀。”他开口说,声音都变了。

“那又怎么样。”妻子哼了一声,不理他,菜在锅中“嚓嚓”大响。

“你们合伙欺骗我呀?什么漫山遍野的桑树,宜人的气候,这不是存心……还有妈妈,动不动就说虫子的重要性,专拣这种事说。我被骗子包围了!”

“你年纪也不算小了,谁能骗得了你?这不是自作多情吗?是你自己愿意的!”妻子突然吼了起来。

妻子一吼,句了反倒不做声了。他站在台阶上,心里又升起那股茫茫然然的情绪,他感到厌烦。

一会儿,妻子跟出来了,轻声在他耳边说:

“你怎么这样急躁起来,那个人根本不是竹器店的,我在街上遇见的他,是一位我们从未见过面的人,你刚才说竹器店的老板娘就是他,我很生气,也许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可确确实实并不是一个人呀。我为什么和他搭话呢?我看见你对青虫入迷的样子,就知道你会关心他提出的工作。”

风在那棵树的叶片间呼呼地吹着,句了背着手在树下走了一圈。

“你已经想好了,要天天去看老板娘的蚕子了吧?”母亲在背后说,句了回过头,看见她正笑眯眯的。

“看个屁!”句了发脾气了,“那种死东西,我完全没有兴趣,我要去瓦片山上养那种蚕,那种您见都不曾见过的,那才是我要和您谈论的。”

“还有什么是我没见过的?我什么都见过了,只是坐在这里等死了,我眼里一片明净。我早告诉了你,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母亲强调说。

“妈妈说得也有道理。”句了叹了口气,郁郁地进到屋里,坐在桌旁用手支着下巴想心事。

一连好多天他都没出门,只是发呆,那种念头依然如小虫子一般咬啮着他的心。门外有各式的汽车驶过,还有杂乱的脚步,就是夜间也没法宁静。妻子叫他去买菜。

他向外走,又快经过竹器店了,他想绕到街的对面去,刚一抬脚,看见老板娘正伸长脖子朝他望,还招手,喊道:

“句了!句了!我早就知道你还会来的!”

他红了脸,慌乱地低了头走进店里,一言不发。

“最近我给桑树施了肥,就是你看见的那棵,你该去看看,不是吗?蚕儿不是太好,死了十几条,不过余下的还凑合,我的房间并不适合养蚕,不过也就养下来了。啊,你母亲真了不起,跟我来。”

他们又穿过长长的过道,摸索着往前走,进到那间房,打开电灯,句了又看见相片里那些要死不活的人,相框外面竟围了一条黑绸子。

她从五屉柜上头端下那个大纸盒,句了往里一瞧,全身立刻起了鸡皮疙瘩。所有的蚕子全死了,大都身体发黑,也许死了几天了。角落里还有它们蜕下的皮和粪便,老板娘将僵蚕摆得整整齐齐的。

“我不感兴趣。”句了嘟哝着,“这有什么,何必给我看。”

“我认为都一样,”她说,“你就是过于挑剔,这样不好,我听你母亲说你饲养过青虫,那件事给你留下了回忆,常常会有的回忆,你要多来我这里,保持一种连续性。现在我们去观察那棵树好吗?你会觉得有趣的。”

她搬了个小板凳让他坐在墙跟的小树旁,几只花腿蚊子朝他脸上扑过来,树底下积了一滩污水,很臭,可是她叫他不要动,说这棵萎靡不振的小树可以唤起他很多回忆。句了一边气恨地坐在那里,一边诅咒女老板的横蛮。他就不能走掉吗?有谁拦着他了吗?当然没有,他是自愿坐在这里的。

“桑树正是从瓦片山上移栽过来的,那是一座荒山,”她轻声说道,“你当然见过那种山,各种各样的形式都是殊道同归。你最好是每天来这里看看,隔一天来一次也可以,我会帮你留着那些蚕子的。”

回到家,妻子立刻对他说:

“他来过了,坐在这里和我聊天,东一句西一句的,讲些很久以前的事,有点古怪。你不在,他只好走了,他走路的样子总是那样轻飘飘的,他说他还要来的,总是要来的,不会不来。妈妈也看见了这个人,也和他谈了话,我不是早告诉你他是存在的吗?”

“他几点来的?”

“十点,坐了半个多钟头,我也觉得这事太巧了,你们总碰不上。”

句了记起那半个小时正是他在竹器店的后院看桑树的时间,从老板娘的店子出来,他还去买了一把豆角,打了一斤酱油。

“他说了什么时候再来吗?”

“没有,只是说起那么大的山,在山上会很寂寞,山上的风景美丽非凡,反正尽是些暗示性的话语,我不清楚他要暗示什么。”

为了等他,句了不出门了。母亲对他的这种举动也十分满意,说她自己是很懂得句了心里考虑的事情的重要性的,这种话是通过妻子的口轻轻说给句了听的,却使得句了暴跳如雷。

他一天比一天沮丧,脑子里面出现了一些蜘蛛的形象。

不知是第几天,他正在吃早饭,竹器店的老板娘出现在门口。他抬起头,看见妻子和母亲嘴角都挂着鄙夷的微笑,似乎心中有数的样子。他想了一想,放下碗筷,赌气似地跟随她出去了。

街上人流如织,她在前面走。

“用不着去看蚕了。”她回过头对他说。

“为什么?”他大声喊叫。

“因为我把蚕尸全倒掉了,现在只有一个空盒。我们就在后院坐一坐吧,桑树是昨天挖掉的,因为太占地方,现在又用不着了,整个后院全铺了水泥。”

桑树的确挖掉了,院子里也铺了水泥,但还是很脏,蚊蝇乱飞,一只被开了膛的小鸡扔在墙角,一个人正猫着腰在那里剖鳝鱼,那人满面污垢,两眼无神,有点像句了在相片上看见的那些人。

“这是我的朋友,你和他谈谈内心的苦闷吧。”老板娘对句了说,“我还要到前面去照顾生意,我把你交给他了,你们会谈得来的。”

句了走近那个男人,说:“您好。”

那人看了他一眼,仍旧低下头剖鳝鱼,在他脚下那一堆鳝鱼骨头上面,苍蝇黑压压地拥挤着。

句了站了一会儿,感到很无味,就开始在院子里踱步,一会儿功夫,手臂上就被毒蚊子咬了七八个红肿块,痒得钻心,他差点要掉下泪来了。看看那人,毒蚊子根本不咬他,也可能是他被咬了完全没感觉。

“原来这里有棵桑树。”句了对他说。

他拿起手中的鳝鱼朝缸边用力一甩,水珠溅到句了的眼里。等他揉好眼睛,那人已将那条大鳝鱼的脑袋钉到了木板上,“刷刷”两下剖好,放在一边了,他的双手通红。他直起腰,盯着句了说:

“桑树是我挖掉的。你是来这里消磨时间的吧?”

“能不能谈谈桑树以前的事呢?”句了说,“啪”地一声打死了一个蚊子,脸红了。

“那以前嘛,这院子里什么花都栽过,不过时间都很短,周围环境你也看到了,不怎么好,花儿死得快,开得也不好。”

两个人忽然都沉默了。

句了想起跌落在地上的青虫,还有那些操劳,对自己过去的痴迷有点不好意思。又有蚊子来袭击他的脸,他“啪啪”地在脸上打个不停,十分狼狈。那个人的脚很大,穿了一双旧胶鞋,胶鞋在水泥地上随他上身的动作移动着,他定睛一看,水泥地上竟被那人踏出了一道洼痕。这种事句了以前连想都不敢想,在那个人来说却似乎是自然而然的,小菜一碟。他继续剖鳝鱼。

“你们俩谈过了吧?”老板娘从过道里走出来,满脸全是笑,手里捧着那个装蚕的纸盒。她将纸盒交给句了,说:

“死了的蚕子全在里面,现在已经干透了,缩得比火柴棍还小。你带回去吧,放在耳边摇一摇,可以听到那种撞击声。”

句了瞟见那个人头都没抬,随着他双手的动作,两脚在洼痕里有节奏地移动。他将纸盒放到耳边摇了几下,干了的蚕尸发出砂粒的响声,给他的感觉怪极了。

“我知道你们俩谈得来。”老板娘还在笑,“你母亲是很有洞察力的。”

句了觉得这个女人最为稀奇古怪,说的话总是暗藏着机关似的。他怀里揣着纸盒,忐忑不安地回到家里,一看见妻子就明白她说的那个人又来过了。

“刚走的,他非常失望,你总不在,他又不肯等你,每次都那么匆忙。”妻子显出空洞的眼神,机械地扫着地。

句了将纸盒往桌上一放,跑出门去追他。追出好远,撞着了好多人,遭到别人的破口大骂,最后还摔了一跤,把脸都擦破了,别人都看他的笑话。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是老板娘。

“唉,你这个人,还没有明白吗?”她叹着气,很遗憾的样子。

“明白什么呢?”

“你想一想你的所做所为,还有经历过的事吧,细细地想,做一做总结,内心就会平静下来。”她说了就一扭身,进到店里去了。

句了发了一下呆,用手绢擦着脸上的血,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旁边的人哄笑着,有两个小孩还跟了他一截路,唱小调讥笑他。句了在想自己到底做了一些什么,什么事情没弄清,想来想去还是糊涂,怀疑自己永远也弄不清了。

“你总不在,他又不肯等你。”妻子还是那句老话,拿着扫帚的手还在划来划去。

他朝里屋一瞟,看见母亲躺在床上呻吟,一只手挥动着。

“妈妈。”他迟疑地移动脚步往那边走,觉得很羞愧。

“句了回来了?”母亲立刻安静了,脸上浮出笑意,“让别人去嘲弄,自己想做的总是重要的,我对你还是有信心的。”

“谢谢妈妈。”句了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

“你从小就是这样的……那个人来过了,我也和他谈了,他对你是重视的。这一次他又走了,没有见到你,你会想得通的,其实这种事一年里头总发生一次,是不是?我老了,成天躺在这里,不敢随便出门。春天里看见你饲养青虫,我也跟着产生很多的想法,你总有那么一些重要的事挂在心头的,我全理解。”她的眼里射出阴森森的光。

“妈妈好好休息吧。”句了听着听着又不自在了,只想快走开。

母亲看见他的表情就闭了嘴。

“只有在我去竹器店的后院搞那种勾当时,他才来我家找我吧。”句了自言自语道,一下子就明白了。

然而他看见了那人的背影,那背影很像他认识的一个人。

那一天,他正在厨房修理窗户,看见一个人走进来了,那人像是他的同事,和他一起推销过皮革的老朱。句了钉好最后一个钉子,便从窗台上跳了下来,去见他的同事。可是屋里空空荡荡的,哪里也见不到他的踪影,莫非是白日梦?等了一会,妻子回来了,妻子说:

“我东找西找也找不到你,他又走了。”

“我看见他进来的,我想,把这个钉子钉好就下来,不过五分钟时间,他怎么就不见了呢?”

“他在这里停留了半个多小时,你怎么说只有五分钟。他满怀焦虑,只想见你,我到处找你就是找不到,心里实在觉得对不起他。”

“半小时!这是怎么回事?他来的时候,我正好钉最后一个钉子,我钉完就下来了。等一等,你说的这个他是谁?我们好像说的不是一个人,他长得什么样?是不是背影很像老朱?”

“他的背影是很像老朱,瘦瘦条条的。我们一直坐在厅屋里谈瓦片山的事,怎么没有见到你,你一定是躲起来了,那会儿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我没有躲,我也在找他,刚才你的话使我想起了一些奇怪的问题,我以前很少去想这类问题。除了青虫,我以前还饲养过天牛呢!我问你,如果他每次来了都是这种情况,相互见不了面,他会不会失望呢?”

“我看不会,他就是要见到你,每次来了都问你去什么地方了,然后坐下等,当然等的时间很短,但他确实找你有一桩事,我从他眼神里看得出来。”

句了就走到冬青树下去,呆呆地想刚才那些时间和空间的问题。毫无疑问,那个人另外有一套时间和空间,穿插在竹器店老板娘和他之间,有时产生无线电波干扰的效应。但他的确看见了那人的一个背影,妻子说他是自认为看见了。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就是这个家里的人都在劝他保留那种不切实际的生活态度,都很郑重地对待他的那些怪念头,有时反而搞得他很不舒服。他又不能确定自己究竟应该大发脾气还是俯首帖耳,或装聋作哑,实际上三者都不能做到。在很久以前饲养天牛的日子里,他终日沉醉于类似瓦片山的风景,时常神游,他懂得那当中的奥妙。而现在,竹器店老板娘的后院吸引着他,他就站在那里想山上的风景。通过他周围的人的口述,他内心经历着那种激烈的动荡,眼前白茫茫的空间里爬着蜘蛛,透过蜘蛛,他窥见了一望无际的云海,那是遥远的天边的风景,他想他也只能这样,要不然那个人怎么会看中他的呢?

句了打算继续等他,因为他今天已经看见了他的背影,那背影酷似同事老朱。

一大早句了就在擦皮鞋,他把全家人的皮鞋都拿出来,仔仔细细地擦着,没注意到有个人已经在他面前站了好久了,抬眼一看,那人正是同事老朱。

“真的是你吗?我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