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虫子有关的事(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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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好几次了,你都不在,真不凑巧。”他微笑着。

“我还以为……”

“算了算了,你以为我们见不成面了,是吗?结果怎样呢?我今天反倒来了。前不久我也退休了,就想起去瓦片山上养蚕的计划,我马上想到了你,于是想来和你聊聊,只有你才能领略这种工作的乐趣。”

“你碰见我妻子了吧,她总敦促我同你见面。”

“我?不,我没碰见她,我每次来,你家里都是一个人也没有,门也喊不开,你母亲大约睡着了。”

“啊?真奇怪啊,我妻子和你很熟的嘛,那她见到的就是另外一个人了,怪复杂的。”

“你说谁啊?”老朱瞪大了眼珠。

“我在自言自语呢。我同意你的想法,养蚕是一件充满乐趣的工作,我也愿意在风景如画的地方工作。我告诉你一件事,就在我们的街邻当中,有一个人在后院养了一些蚕。”

“我知道,是竹器店的女人吧,她妙极了,蚕养得真不错,房间里的墙壁上挂着一些英雄的照片,有点过时的那种英雄。昨天我还去参观了她的后院呢,妙不可言。”

母亲的卧房里发出木棍戳地的响声,是她起来了,她扶着墙,一拐一拐地移过来,盯着老朱看了看,断言说:

“他就是那个人嘛,我上次看见的就是他,这个瘦子,我们对他差不多已经熟悉了。喂,你别做出不认识我的样子好不好?我见过你两次了,就在最近。你就是那个人,来邀句了去养蚕的。”

老朱涨红了脸,急急地分辩:

“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我是句了的同事老朱,一起推销皮革的,从前我常来你家,来了就大家一起挤在厨房里吃饭,我们熟得很,不是吗?你还送过我一顶草帽呢,你不认识我了吗?”

“我看这世界要大乱了,你怎么会是老朱呢?我们都不认识你,你一来就坐在这里等句了,今天你终于等到了他,可说是有志者事竟成。你们一定有重大问题需要好好讨论,我这就到你那边房里去,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母亲退回自己卧房里去了。

老朱走了以后好久,句了还坐在那里想关于他的事。老朱从前是他的老同事,来往较多,他们之间究竟有过一些什么样的联系呢?句了回忆着,却始终回忆不起来。一切都是些无意义的碎片,是些做过后再也想不起来的琐事。句了觉得自己过去那几十年就是由这样一些碎片连缀起来的。

“有个人常来聊聊真好啊!”母亲在那边大声说道。

是啊,也许老朱的重大意义就在这里?还有竹器店的老板娘,剖鳝鱼的人,似乎在交流想法,还有母亲和妻子,涉及的都是一件事:去瓦片山上养蚕。那个人是存在于大家的谈论中,还是真的出现过?

五年以前,句了退了休,坐在破旧的公寓房前面的小院子里,心里就想着虫呀鸟呀的事情,还傻笑。后来城市里的建筑渐渐多起来,周围全被高楼大厦包围了,句了坐在落着尘埃的院子里,仍旧在想那些想过了千百遍的念头,只是偶尔有点感到古怪。那以前并没有人和他谈论,直到有一天,妻子告诉他遇见了长得酷似老朱的男人,从此与此有关的念头和事情便如雨后春笋长了出来。先是久违了的青虫忽然出现在门口的树上,又在一夜之间死掉,后来妻子在街上遇见那个人,再后来又由竹器店的老板娘将他大脑里那些混沌的事情清晰地讲了出来,于是他便生活在一种怪圈似的作用之中了。在这个怪圈里,母亲起着核心的作用,她成天躺在床上,却洞悉了句了心里的每一个念头。句了想,如果他从来没想过那种事,今天他还会不会与人谈论呢?正是因为这是从前无意之中开了头的事,现在便停止不了了吧。句了拿出老板娘给他的纸盒,放在耳边用力摇了几摇,蚕尸便发出“沙沙”的响声。

“我们两个看见的不是同一个人。”妻子说,“现在说出来这事就清楚了。”

“我觉得是一个人,这种事常有的吧,用不着分得那么清。”

“今天我又看见他,他说自从在桥上分手以后他还没和你见过面呢,因为总是不凑巧,这件事一定要想个办法才成。”

“妈妈怎样看待这件事?”

“妈妈什么都知道,你还不了解妈妈呀。”妻子眨了眨眼,嘴一撇。

现在句了感到了,无论他是坐在家里,还是走到街上,他始终是在别人眼皮底下活动的,因为这,他有点高兴,又有点不高兴,有点我行我素的自豪,又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沮丧。

“我明天就去市场买些小鸭子来养在这棵树下,挖个小池子,用竹子围个篱笆,以后每天挖蚯蚓来喂鸭子,说不定我还要买头小猪来养,那又怎么样。”他气鼓鼓地对妻子说。

“城里面是禁止养鸡鸭的,你想过没有啊?”妻子担忧地说。

“不准个屁,竹器店的老板娘还不是养了,别人能把她怎么样?”

“她是躲起来养的,很少有外人去过她的后院,连我也没去过,听说那院子里埋着她丈夫,为了不让那男人的阴魂骚扰她,她索性铺上水泥,她是一个做事果断的女人。”

虽然这样说了,句了并不曾去买鸭子,他远非那种说得出做得出的人,而是有点迟钝,有点踌躇不前,妻子也熟悉他这种秉性,所以也不当回事。睡在那边蚊帐里的母亲却关心着他的想法,纠缠不放。

“几时去买鸭子呢?”她从蚊帐里面探出头来,眼里显着洞悉的眼神,“那可是你的理想啊,这件事我和你都梦想过十几年了,现在你的头发也白了,实施起来还是那么困难。”她说着就要从蚊帐里挣扎出来,手里的棍子在地上敲得“哗哗”地响,她的一只脚也被帐子缠紧了。忽然,“砰”的一声闷响,母亲庞大的身躯从帐子里翻了出来,摔在地上,两腿像螃蟹一样划动着。

“妈妈!妈妈!”句了奔了过去,弯下腰凑近母亲的脸,“妈妈您没事吧?啊?您怎么就起来了,真危险啊。”

“所有的东西都缠住我的脚,”母亲勉强笑了笑,“你也是一样吧?没关系,我就这样过,你扶我一下,我到床上去。”

句了将母亲扶到床上躺下,床上的线毯被揉得皱巴巴的,散发着老年人的气味。在床的一个角上,也有一只很旧的纸盒,式样酷似竹器店老板娘送他的那一只,盒子里不知装的什么东西。句了为母亲掖好帐子,内心升起无限的愁思。

母亲在帐子里拨弄着小纸盒,发出“沙沙”的响声,线毯又从帐子里掉出来,拖到了地下。句了想象着母亲在那里面就如蚕儿咬破茧一样焦急,再过一会她又要用棍子敲地了,他赶紧离开卧房。

他回到厅里,坐在方桌旁,观看妻子在前面院子里晒衣服,看着看着,眼前就模糊,要打瞌睡,正在这时,母亲房里又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他连忙又奔了过去。

他将四肢抽搐的母亲抱回床上,母亲安静下来,含糊地说了一句:

“我快要从那里面钻出来了。”

句了一怔。

“妈妈是说蚕子的事吗?”他觉得周身汗毛竖起。

“这下你可明白了,你看看这里。”她用手指了指小腿上的那一大块紫癜。“跌坏了腿。这或许是一件好事。那里面很热,我用力向外钻,我的头往两边顶来顶去,这种形象一定很滑稽吧。”

这些年母亲总喜欢在帐子里搞小动作,拨弄一些小物件,弄出种种响声,隔着帐子谁也弄不清她在做什么,句了也从未想过那会有什么意义,现在意义突然从那蚊帐里面凸现出来了,句了感到自己正像蛞蝓一样分泌出粘液。

竹器店的老板娘用脚踏着后院的水泥地,踏得“啪啪”直响,板着脸问他是不是听出了埋在水泥下面的是些什么东西。

“这个院子里什么都有,难道你就没看出来?我规划过各种各样的模式,有段时间,这些模式交叉出现,房子里每天电话铃声大作。你要是不信,我就挖出点东西来给你看。”她转身拖过一把二齿锄,举起来往水泥地上挖,铁齿碰撞出火花。剖鳝鱼的男人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忙他的去了。句了看出她在虚张声势,就不理她,她气呼呼地扔了二齿锄往前面店铺走去。一阵风刮来,句了闻见了芝麻油的气味,他怀疑那气味是从水泥下面钻出来的。

芝麻油在遥远的过去起着什么样的作用呢?

男人走过来了,与他并排站着,抹着手上的鱼血,然后从容不迫地点上一根烟。句了觉得这人的动作很熟悉,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我基本上什么地方都不去,”男人沉思地说,“夕阳落山的那一阵,院子里的确燥热,蚊蝇像合唱团,我闭上眼睛,想到这水泥地下埋着一切,内心就如死水般平静。你家的院子里铺了水泥吗?水泥可是个好东西。”

“我真羡慕你啊,随随便便就在水泥上踏出一道洼痕。我静不下来,尤其夕阳落山那一阵,总是担心什么人要来,妈妈也从蚊帐里盯着我,你有妈妈没有?”

“你愿意怎样看我呢?其实怎样都可以的,如果你要知道这下面的东西,你只能用脚板去感受,意念一集中,感觉就有了,像这样。”

句了看见他的两脚像铁钉一样钉在地上。

“明天早上你要到街上去买菜吧?”

“要去。”

“那里有一个卖鸡蛋的老太婆,你不要买她的蛋,只是将她箩里的鸡蛋一个一个拿出来对着阳光去照。老太婆焦急起来,说不卖了,要走,就提起她那一箩鸡蛋走掉了,你要注意她离开的方向。她一早就坐在一棵槐树下面卖鸡蛋,你会找得到那棵槐树的。她离去后,又有一位青年农民占据了那个位置,那人不卖鸡蛋,卖丝瓜,你又假装要买他的丝瓜,一根一根挑了又挑,他也急躁起来。”

“你谈到这些使我遐想联翩。”句了由衷地说。

“你在菜市上转来转去的,我知道你要等谁,我也知道你找不到了。有个女的从后面一把抓住你,给了你一拳,因为你踩翻了她的菜担子,你太专注于自己心里的事了。那一幕刚好被我看到,当然你是看不见我的。”

不知什么原因,门口那棵树显出了颓败的景象,句了采取了紧急的松土施肥措施,但却无济于事。也许问题是出在泥土深处的根部,很可能这附近有人倾倒有害环境的污水什么的。树枝渐渐从顶上枯萎了,黄叶掉了下来,句了听着叶子掉落的声音,心里空空落落的。最后死亡的进程停留在那里,不再向前发展了。残余的几根旁枝依然存活着,好像与那枯死的部分无关。句了天天数那几根旁枝,数剩下的树叶,终于适应了这种形态。他想,明年春天还会不会有新枝长出来呢?这棵树恐怕已经很老了。就是不长新枝,也还有这几根活着的旁枝,不会那么快就全部枯掉的。他一根根扳着那些枝丫查看,没有发现新的病变的迹象,就有点放心了。

句了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老朱了,近来他糊里糊涂的,门也很少出,差不多把竹器店那边的事都快忘记了。他坐在屋里,竹器店的老板娘来窥视过几次,假装路过,脚步踏得很响,有一次还带着那剖鳝鱼的男人在身后,但句了非常厌倦。不知怎么的,这一段时间,就连老朱也不上门了,他倒是盼望老朱来聊一聊心中的那件事,减轻一点烦闷,可他就是不来。没有人来往,只是在家里做点小修理,于是成日里听见母亲在蚊帐里埋怨,怨句了进取心不够,没有尽力去做自己要做的事。她的声音在帐子里忽高忽低,听不大清楚,她不再把脚伸到外面来,也不从帐子里向外探头了,只是弄出些奇怪的响声,使他听了比先前更加烦躁。

一天,母亲将头伸向蚊帐外,声色俱厉地冲着他质问:

“喂,你和竹器店已经断绝来往了吗?”

“断绝?怎么可能呢?我只是想……”他迟疑不决,这个问题太突兀了。

“你想清楚了吗?这可是件大事。”

“我要去的,我今天下午就去。这样的好事情,别人想都想不到,我怎么会随便断绝。”

“这就对了,我也是这样想的。”母亲松了口气,缩回帐子里去了。

虽然口里这样说,句了那天下午并没有去竹器店,他在拖时间,第二天也没有去。太阳照在门前那棵树上,残余的那几根旁枝依然是活生生的,妻子从树下走过,那身影分外显得瘦小。

“竹器店的老板娘来过了,她向你问好,说大家都在想念你。他们是谁?这个‘大家’?你新交际的朋友吗?”妻子问。

“一些不存在的人罢了。”他敷衍着妻子,走到树下面,抚摸着那几根旁枝,脑子里升起稀薄的梦想。

“他好久都没来过了。”妻子的话从耳边飘过去。

一个影子投在他的脚下,回头一望,是一位他从未见过的中年男子,那人也在打量这几根树枝,这个人是不是“他”呢?句了看见妻子站在窗口,也在朝这边望,既然妻子并没有和这个人打招呼,就说明这个人并不是“他”,而是一个别的什么人,一个不相干的人。

“我们在哪里见过。”那人对句了说,“很可能是桥上。”

“完全没有。”句了恼怒地回答。

“只不过你不想承认罢了。我倒是愿意带你去一个地方,反正你也没有充分的理由坐在家里不去,你就跟我去怎么样?”这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句了想了想,的确没理由不去,或者说他现在没理由不做任何一件事。

但是妻子跑了出来,拦在他们两个之间,要那个人“走开”。那人就走开一点,在远处等着。

“这是个什么人,认都不认识,他来了你就跟他走,你怎么可以这样。近来你变得这么随意了,真没想到。”

“他也提到桥上的事,”句了争辩说,“认不认识有什么要紧呢?你碰见的那个人,要邀我去养蚕,实际上你也不认识他,还不是一回生二回熟。用不着去找什么根据的。”句了推开妻子,就跟了那人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看见母亲的脸出现在窗口,脸上的表情很赞赏的样子,还冲他摇了摇手中的纸盒,那是她自己的纸盒。

那人走得很快,一拐就拐进句了的街坊张老头家中去了。句了连忙随后跟了进去,他一进去,那人就不见了。房里坐着张老头,正对着小镜子剪胡须,竹器店老板娘站在张老头身后打毛线。看见句了进来了,他们俩都做出高傲的样子不理他。句了在屋当中站了一会儿觉得没趣就要走。

“你既然来了,又急着走干什么呢。”老板娘说,她抢先走过去把门关上了,然后又昂着头回到她的位置,拿起毛线。

句了只好找了张椅子坐下来,东张西望的。他看见墙上也有一些相框,里面框着些很古板的黑白相片,那些人一个个都像在发怒。

“来了,就好好地坐下来。”张老头放下剪刀和小镜子,开口说道,“我们这些人,你又不是今天才认识,都是老街坊,老邻居了。这些年我们虽不交谈,不来往,对于你那件事情可说是深思熟虑的,你就是躲着我们,成日里关在家里不出来,我们之间也是心心相印的。不用问别人,问问你母亲,你就知道了。今天有机会对你说出来我很高兴。我和老板娘交往很深,这些日子总在讨论你的问题,反复分析过了。她告诉我你拿走了那些蚕尸,也目睹了那棵令人遐想联翩的桑树,这会给予你一种很好的影响的。如今这世道,我们的影响力越来越薄弱了,你要好好把握自己,日日里想念着那桩事,切不可迷乱起来。”

“是啊,是啊。”竹器店的老板娘似乎听了他的话吃了一惊,连忙从毛线上抬起头来附和,“你拿了那纸盒回去了,有没有静下心好好地听一听呢?这世上的事情啊,说不准。”

老板娘放下毛线,和张老头凑到一处翻看一册画报,在上面指指点点的,句了伸长脖子去看,看见画报上画着很多圆圈,大圈套小圈,红红绿绿的,他再要看,老板娘将他推开了,瞪着眼呵斥他:

“这上面的东西不是你可以明白的,你乖乖地在那里等着,我们等一会儿要谈论你的问题的。”

句了就缩回脖子等着。他们俩将画报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用一些行家的话议论着,句了完全听不懂。句了心里想:这种事总会有个完吧?完了之后他们就会来讨论他的“问题”了,自己只有耐心等待。他坐在角落里打起瞌睡来。

似乎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那两人才沉默下来。句了站起身凑上前去。

“你该走了,”老板娘拍拍他的肩,仿佛他是一个小孩子,“回去听那纸盒里的响声吧,你母亲这个人,我很尊重她。”

张老头也站了起来,和他握手,说:“欢迎常来光临。”句了就问他刚才领他进来的那个人上哪儿去了。张老头说那人是街道上的清洁工,常常在街上观察句了,难道句了不认识他?又说句了太不注意观察周围的事物了,走起路来昂首阔步的,这样很不好。他告诫他:“老板娘后院的那棵桑树,值得好好地回忆,那种小树,一旦见过,终生难忘,很多人都验证过这件事,尤其在意念集中的夜晚,关于它的遐想就如一条长河。”

句了走出门,看见那清洁工也随后钻了出来,在句了旁边行走。

“你刚才到哪里去了?”句了忍不住问。

“我?除了这条街,我还能去哪里,每天我都和你打招呼,问候,你真是贵人健忘。我心里装了一些各种各样的线索,今天我对你说,跟了我走,你会发现好多你没记住的事。我们这就去菜市场找那卖鸡蛋的老婆婆,你没理由不去吧?”

“没有。”

菜市场拥挤得很,卖牛肉的,卖鸡鸭的,卖猪肉的,卖鱼的,卖蔬菜的,把一条街挤得满满的,到处吆喝着。清洁工低头穿梭,勇往直前,撞了好多人,句了紧随其后,搞得大家都给他们让路。一会儿他们就到达那棵大槐树下,卖鸡蛋的不在那里,卖丝瓜的也不在,槐树下空空荡荡,在这拥挤的菜市场显得十分怪异。清洁工就问旁边的肉贩子,卖鸡蛋的老婆婆哪里去了,肉贩子阴沉着脸,说了些模棱两可的怪话。

“你站在树下等吧,她快来了,她是以此为生的,不能不来。”清洁工撇下句了走了,因为他要回去工作。

句了在那块空地上站了一会儿,很不自在,周围的菜贩子吆喝声四起,主妇们穿来穿去,都用白眼扫他,还有一位故意冲过来撞了他一下又跑开了。忽然前面又开来一辆大卡车,所有的菜贩子都得让道,大家挤到槐树下面来,将句了推来搡去的,弄得他站立不稳。句了想回家去,但那大卡车将一条窄道堵住,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法通过。

“这是哪里来的车,怎么开到菜市场来了?”句了愤怒地问旁边的人。

但大家都装聋作哑,有人还对他做出讥笑的样子。

“他对自己倒底是如何估计的?”一个人在他背后轻声对别人说,“我觉得他实在是缺乏深思熟虑,太喜欢冲动了。”

等了老半天,车子好不容易启动了,人群松动起来,句了便慢慢向外走。走了不远,忽然看见卖鸡蛋的老婆婆的身影,在人流中向外钻,句了赶上前去,伸手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她回过头来,句了看见一位年轻女子,满脸病容,驼着背,就像个老太婆。句了觉得很不好意思,连忙装作没事一样看别的地方。

“买鸡蛋?”她问,“你把我错当成什么人了吧?刚才在那棵树底下,我就注意到你的眼神与众不同,所以大家都在挤你,容不得你。你不安于现状,这又有什么好处呢?你看我,有我肺病,每天还是来卖鸡蛋,不比别人差。我妈妈也是卖鸡蛋的,她中了风,一条腿都黑了,所以不能来了,我就继续了她的工作,我并不小看这件工作。”

那女子说完就消失在人流中,头也不回。句了想着她的话,心里翻腾着一些久远的记忆,那些记忆模模糊糊,想不清楚。

“你的精神看上去好多了,”妻子一边帮他拍身上的灰一边说,“没事就常出去走走,很有益健康的,现在你出去后,也没什么人来这里了,这是不是有点怪呢?”

“啊,依我看,这倒是很正常的呢。”句了说过了这话就轻松起来,他走到窗下去,看见大树的那几根旁枝依旧活生生地招展着,一点病都没有,又记起前几天自己曾说过要围一个水池养鸭的事来,又觉自己说话欠考虑,现在倒是一点冲动都没有了。妻子也说他今天显得沉着多了,很欣慰的样子。

他在房里转了转,忽然发现母亲不见了。她的床上的蚊帐已经挂好,毯子什么的也叠得整整齐齐,她出了什么事呢?

“妈妈在厨房里洗菜,她好多了,腿也不疼了。她说以前她一直为你担心,自己才有病的,现在你好了,她也好了。”

句了看见母亲的小纸盒放在枕头边,就忍不住好奇,走过去拿起纸盒,打开来看。纸盒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那么“嘣嘣”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也许,那只不过是母亲用指头敲得纸盒作响?句了站在那里,感到了母亲心里的城府,不由得就有点颤栗,他记起小的时候,母亲常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放下纸盒,轻手轻脚地走到厨房里去。

但是母亲并不在厨房,句了又在屋里找了找,也不见她。

“妈妈到哪里去了?”句了问妻子。

“妈妈其实是搬走了。”妻子歉疚地说,“我怕你接受不了才说她在厨房的,她的举动把我吓坏了,她说走就走,一点都不通融,我们得罪她了吗?其实有她在这个家里我们倒有了主心骨似的,为什么她这么快就走?”

“奶奶就在这里不远,只有我知道她去哪里了。”儿子说。

“哪里?”妻子问。

“我不能告诉你们,反正她离这里不远。她说在我们家住了这么久,要换一个方式了。”儿子的态度不像在卖关子。

句了不想再追究下去,就又走到母亲床边,拿起那只空纸盒,放在手里转来转去的,心神恍惚起来。老板娘也给了他一个盒子,让他放在耳边摇晃,好好听听蚕尸发出的响声,母亲的盒子里原先到底有没有东西呢?句了想象母亲躺在蚊帐里,用指头敲空纸盒的神情,不觉十分好笑,母亲真是深不可测啊。句了在母亲的床上躺下,看着帐顶,闻见了母亲的气味,又忍不住发出笑声。

“你笑什么呀?”妻子问。

“妈妈的内心真奇妙。”句了说,“这一阵子我已经想通了,今后凡是我的邻居,比如竹器店老板娘、张老头,还有扫街的清洁工,我都要轮流去他们家拜访,不然我这一生也没别的事好干了。”

他说完就在屋里踱起步来,觉得自己像个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似的。从前推销皮革的时候,他的心情与现在也有某些相似之处,那时在人流里面看太阳,心里面有很多悬而未决的事,每走一步,就丢下一些零零落落的记忆。几十年来,他一直渴望一种轻轻巧巧的生活,拼了全力去达到,可就是难以达到,总差那么一点点。比如现在,他又觉得自己得罪了老板娘,以及同事老朱。不知道他们会怎么看待自己,心里有点忐忑不安。桑树和蚕子都成了失落的记忆,每当想到这事,就觉得自己在某时某地态度轻浮,缺乏深思。剖鳝鱼的男人还在不在那铺了水泥的院子里干他的本行呢?句了回忆起他那两只脚,对他的话记得很清楚,但是当时自己究竟说了一些什么,却是一点都记不起来了,那一定是一些非常无聊的废话吧。还有墙上的那些照片,当时看起来是那么呆板乏味,现在回想起来,感到了那里面有某种自己从未体验过的内涵。

没有了母亲家里显得异常寂静,似乎大家都在轻手轻脚地行动,心中怀着默契。句了换了一身衣服,穿上皮鞋,走出门去。他走到外面,似乎心里有很明确的目的。

这一次,竹器店的老板娘很客气地接待了他,不再带他往后院去,却在店堂里找了一把椅子让他坐下,她一边打毛衣一边和他说话,有时来了顾客就去应付一下,完全是一副平平常常的样子。句了坐在那里,也觉得自己很平常。

“你的妈妈,已经来我这里住下了,这件事你知道吗?”她从毛衣上抬起头来,“她真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女性啊。近来我们都不再缅怀,我们大家要重新开始。我、你母亲,还有院子里剖鳝鱼那一位,他是我弟弟,我们三个人静静地住在这里,彼此间也很少说话,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而你,每天都来拜访,坐一坐,说些不相干的事,我们彼此十分满足。往往有那么一会儿,我们都听见了街上人来车往,看见了那些男男女女的身影,你母亲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我弟弟从后院走过来,也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而我,在毛衣上织出了一朵水仙花,我们抬起头来,看见你出现在夕阳里……你怎样看待你目前的状况?”

“我不知道。”句了犹豫了一下,又说,“但我已经开始习惯了,安安静静地过活,也很合我的意。自从退休之后,我对动荡的生活就不那么习惯了。妈妈现在在里面吗?”

“在啊,你要见她吗?我这就带你去。”

正是那间放蚕的房间,母亲躺在昏暗的灯光里,脸上有点浮肿,还有点陌生的表情,她瞪着墙上的那些照片,神态很入迷,他们进去了她还是一动不动。

“嘘!你母亲正在作进一步的考虑。”老板娘轻声说道,“她告诉我,她要全身心放松一下,她的腿已经好了,昨天我们一块去了三角塘,捞了些虾回来,我们俩就像渔夫一样凯旋而归。”

“可是昨天母亲并没有跟你去三角塘呀,她在家里,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嘛。”

“这正是你的思维的局限所在,这样一位母亲,你是不可能完全理解透彻的,你只是看见表面现象,对于深层的问题你很少去想。”老板娘得意洋洋地说。

母亲在床上伸了一个懒腰,然后脸朝墙,曲蜷着身子要睡。

“妈妈!”句了喊道。

“干什么?”母亲很生气,“不要这样喊。我又不是听不见。”

“原来妈妈在这里。”

“我需要考虑一些问题,十多年前这些问题就出现了,这个地方很适合于我思考。句了你想做什么就赶快去做吧,怎样做都可以的。”母亲又打了个哈欠,似乎入睡了。

句了跟随老板娘回到店堂里,遵照老板娘的嘱咐坐在椅子上。老板娘时而起身应付顾客,时而一边织毛衣一边和句了说些不相干的事。慢慢地,句了的思绪被拖了进去,也开始信口开河地说些不着边际的事,说完了又无缘无故地笑。不久来了一位顾客,正是句了的妻子,来买蜡烛的,她看见句了,显得很高兴,就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来,蜡烛也不买了。她告诉他家里门前那棵树被一个顽皮的小孩将枝丫全砍掉了,现在光秃秃的,矗立在门口,怪不顺眼的,又说那种人家的小孩,没教养到了这个程度,真该死,幸亏没养鸭,要是养了,肯定被他弄死了。

“怎么会养鸭呢?我和你说说好玩的嘛。”句了“嘿嘿”地笑起来。老板娘也笑了。

妻子想了想,也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