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活(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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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遗搬来搬去的有很多次了,整个一生中大约有十来次吧。清明的前夕,她冒着大雨搬到了这座高楼的顶层。高楼一共三十层,有电梯,述遗的这一套是公寓楼里最差的房间,原来是给修理工住的,后来修理工搬了一套好房子,留下的这套没人买,就以极便宜的价钱出售,述遗看了广告,就找上门去买了下来。这套房只有一间正房,一个很小的厨房和厕所。述遗当时是住在那种许多人合住的、一长排一长排的平房里。她之所以选中现在的住宅,是因为她去实地考察了一下,发现这套房是顶层楼里唯一住人的房间,其它的房间里都堆放着修理工具、清扫器,以及灭火器材。她很坚决地卖掉了她的平房,搬到了现在这个很小的房间。上楼下楼有点麻烦,好在她已经退休了,用不着经常外出,一个人的伙食也十分简单,一天外出一次购买日常用品和食品就够了,她就是这样计划的。安顿好以后,她觉得自己又剪掉了生活中的很多死结,眼前的蓝图一下子变得单纯起来。可见搬家在生活中也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述遗不只一回体会到它的好处。

到了夜里,房里的气温骤然下降,这种房子又没有取暖设备,这一点可是述遗始料不及的。她爬起来打开灯,将自己冬天的衣服找出好些堆在被子上,仍然冻得无法入睡。她在被窝里蒙着头,计划着明天一定要去买一床棉絮和一个热水袋,还有窗户,要在上面再蒙一层塑料薄膜。计划来计划去的,天明以前又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

早晨起来洗漱完毕,喝了牛奶,收拾了房间,仍然冷得哆哆嗦嗦的。又喝了一杯热开水,才戴上毛线帽,提着小黑皮包下楼。

一会儿电梯间里就挤进来好多人,述遗躲在角落里,矮小的身子缩作一团,想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她的担心是多余的,谁也不注意她,所有的人全板着脸站在那里,一直到下了楼,也没有一个人讲话。

在杂货店里买棉絮时碰见了老邻居彭姨,彭姨用力在她背上拍了一下,笑嘻嘻地说:“搬了?”

“搬了。”

“那种住宅好是好呀,就是有个大缺点。”她眨眨眼,“你这种年纪,可要注意。”

“什么缺点?”述遗不耐烦地说,心里思忖着要尽快摆脱她。

“容易胡思乱想嘛!”彭姨叫得满店的人都看着她俩,“那么高的地方,差不多到了云端,一个人睡在那种地方,下面是数不清的马路,一闭上眼就会觉得奇怪。我听说有个住高层公寓的老头,无论如何也不敢出门,他说自己怎么也分不清方向,成天就在家里踱步,叨念着:‘往左还是往右?要不要过十字路口?在第几个路口转弯……’你买棉絮?好,多盖些东西,夜里睡得踏实。你想过没有,浮在云端里,身下的马路如蛛网般交织,往左还是往右?啊?”彭姨直往她脸前凑,弄得她只好往后退,退到了墙壁。

杂货店的人都看述遗的笑话。她很愤怒,推开彭姨,提了棉絮就往外走。在回去的路上她又买了塑料薄膜和热水袋,提在手中有些吃力了,只好走一段,放下来歇一歇,一会儿身上就发热了。身上一发热,就觉得信心大了一点,她脱掉毛线帽,加快了脚步。

公寓楼里死气沉沉的,也可能别人都上班去了。述遗一个人走进了电梯。这种老式电梯,速度很慢,摇摇晃晃的,不知怎么,她老觉得那些钢索非常吃力,因而开始了担忧。到七楼时铃声响了一下,进来一个武高武大的汉子,黑脸。述遗突然感到了害怕。那人站在正中间,她还是站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时间一下子冻结了。不知过了多久,铃声又一响,那汉子出去了,述遗看了看指示板,他住在二十九楼,也就是她下面那一层。一种不自在的感觉袭来,她差点忘了去开电梯间的门。

第二天夜里暖和多了,虽然做了好多杂乱的梦,她还是一觉睡到了大天亮。起来吃过早饭,记起彭姨的话,透过塑料薄膜朝窗外一看,白花花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她揉了揉眼睛,又走到厨房去,打开窗,看见横竖交错的马路呈现在眼前,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如甲壳虫。她觉得头晕得厉害,连忙关了窗,在房里的椅子上坐下。闭目养了好久的神,还有那种古怪感觉,这感觉的根源就是彭姨的那番话。

彭姨是非常厉害的女人,五年的邻居生活使述遗深深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她说话随意,可又总是一语中的,而且她的纠缠使你无法摆脱。有一年冬天,她和彭姨吵了一架,因为彭姨在邻居间搬弄是非,说她性格阴沉,有危险倾向。争吵时彭姨对她说过的话供认不讳,还说出了理由:既然她有这种性格,别人总会知道的,没有不透风的墙,别看你述遗把门关得紧紧的,其实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中。和彭姨吵完架回到屋里,述遗觉得自己完全垮掉了,好长一段时间萎靡不振。那段时间彭姨倒是常来她家里,说自己只不过是生性直爽,讲了真话,述遗怎么会生这么大的气呢?

原以为搬了家就摆脱了彭姨一类人,没想到还是受骚扰。述遗在这个城市出生,从未离开过,可以说她对这里基本上是很熟悉的,可是刚才向下一看,看见蛛网一般的马路,她确实产生了一种担忧。呆在这么高的楼上,她讲不出每条马路的名称了,费力地在记忆中搜索了好久,才想起一条主干道的名称“光荣路”。可是怀疑随之而来:刚才向下那一看,的确看见了几条主干道,可它们都不是光荣路,那光荣路上有几座建筑物是她熟悉的,其中之一是“荷花大厦”。那么光荣路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述遗拿起提包,打算出门去买一个肥皂盒,一把新扫帚。她走进电梯间,正要站在角落里闭目养神,电梯停了一下,昨天看见的那大汉进来了,一声不响地站在当中。一直到下面都只有他们两人,述遗又产生了那种时间冻结的感觉。不知怎么这次电梯开得特别慢,几乎每一层都自动停一下,完全乱套了。门开了却没人进来,就像闹鬼似的。述遗几次想和那汉子讲话,始终没能讲出口。

出了电梯间,述遗回过头打量自己住的这栋楼,一下子疑惑起来:怎么这两次都只有她和这个黑脸汉子乘电梯,别人在什么地方呢?刚来的第二天早上电梯间里不是明明挤进来很多人吗?看看上面,所有单元房的窗户全关着,看不出有住了人的迹象。述遗觉得有一股寒流袭击着自己。她倒不是怕被谋杀,她一个老婆子,又穷,不会有人要杀她的。她担心的是,万一这栋楼里只住了她和黑脸汉子,即使她和他不说话不来往,也会不可避免地建立起一种关系。一想到这一点,述遗的心情一下子阴暗起来。

街上到处都在盖新楼,脚手架上不时有砖瓦和泥沙砸下来,述遗根本不敢在路上停留。她快步拐过几个弯,走到自己熟悉的商店,买了肥皂和扫帚,转身就往家中赶。

回到楼里,却发现电梯坏了,只好站在旁边等。仍然是一个人也没有,述遗越等越疑惑:市中心这样一栋高楼,怎么会只住了她和那汉子两个人?她又回忆以前来看房子的那几次,确实是冷冷清清,除了领她来的那个职员外,每次都没看到另有住户。莫非这栋楼里有什么隐患?莫非她上当了?那上次挤满电梯间的是什么人呢?二十九楼的汉子又是怎么回事呢?

等了好久,修理工来了,从旁边的楼梯往上爬去,述遗也跟着他一起往上爬。爬到第七层,他们同时停下来休息。述遗发现这一层有个房门开着,就走过去看了看,看见一间单独的、空空的房子。述遗记起那黑脸汉子昨天就是从七楼进到电梯间里来的。

“今天修得好吗?”述遗问修理工。

“哼。”修理工转过脸来,述遗看见他是兔唇,有五十来岁的样子。

“你们的工作很辛苦。”述遗又讨好地说,“请问这里一共住了多少居民啊?”

“哼。”

修理工加快了脚步,述遗跟了他一会儿就跟不上了,停下来喘粗气。抬头一看,刚刚爬到十五层。楼道里阴森森的,使人产生各种各样的念头。莫非这里真的是一座空楼?七楼那个开了门的房间又是怎么回事呢?述遗想起了那个领她来看房的职员,那人六十多岁,极瘦小,留着几根山羊胡子,戴着深度近视眼镜,一说话嘴角就溢出白色的泡沫,眼珠在镜片后面吓人地鼓出来。

“欢迎你成为我们这一栋的居——民。”他说,故意将“居民”二字拖得很长。

到了房里,他转来转去,不停地说话,介绍这套住房,这栋楼的种种好处。

“重要的是楼里面那种心灵感应的力量,那种特殊的氛围。排除了一切不必要的杂念,与它融为一体,它的呼吸带动着你的呼吸,它使你的目光一天比一天更深邃,更有穿透力。你站在这里朝下注视,芸芸众生蓦然回首,像钉子一样给钉在原地。”他说到这里便跳上窗台,双手朝下比划着,述遗感到无比厌恶。

述遗一边慢慢爬楼一边想:当时只觉得那看房员的话古怪,并没有细想,现在看来是有很多事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啊。那段时间,她只顾察看住房的结构,设备,位置等等,别的一切都忽视了。

终于到了第二十九层,她忍不住停留下来,从外面打量这一层的六套房子。忽然右边的那张门开了一条缝,立刻又关上了。述遗明白了“他”在里面。紧接着的一连串疑问是:他为什么也像自己一样选中了这个公寓?为什么偏偏选在二十九层,正好在自己下面?他与七楼的那个空房间是什么样的联系?他是与自己同时搬来的,还是早就住在这里了?

述遗疲惫不堪地回到家,在小床上躺了下来。她想今天真是晦气的一天,以后这样的事会不会时有发生呢?近来关于老式电梯出事的传闻是很多的,有一份报纸还登过一名老妪给夹在电梯间里二十七小时出不来,最后在医院死亡。述遗觉得那种痛苦不堪设想。有人在粗鲁地用力敲门,从窥视镜向外一看,是修理工,述遗开门让他进来。

“修好了吗?”

“好了。”他的声音在鼻腔里嗡嗡作响,述遗不敢看他的兔唇,觉得不礼貌。“你怎么想起搬到这里来的?”他接过述遗递给他的热茶。

“这地方好啊,清静,没人打扰,适合单身老太婆,尤其像我这样的穷人。”

“哼。”

由于他的兔唇,他说“哼”的时候有点怪。

“你不怕出事吗?”

“当然怕,”述遗连忙说,“可是我一个老婆子,有什么事可出呢?你也看见的,家中一贫如洗,不过我最怕的还是给夹在电梯里,你说会有这种事吗?我在报上读到过,这种事是可以预防的,对不对?如果我在这栋楼里给夹住了,谁也不会知道,我又没有家人,没人会来找我,这是最可怕的,不是吗?据我所知,这里只住了一个人,他就住在我下面这一层,有时我看见他从七楼出来。”

“你既然看见他了,怎么就知道这里没别人呢?你刚来,就这么武断,这于你是很不好的,确实一点都不好。”他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很多人都有过你那种担心,住在这么高的地方,对下面的情况会越来越陌生的。”他出门时又补充一句。

修理工走后,述遗坐在白花花的窗前来考虑那个往左还是往右的问题。这个问题是由彭姨提出来的,那以后一直萦绕在脑际。前两年她稀里糊涂的迷过一次路,她无意中走进一条长长的小街,街边到处是自来水龙头,每个龙头旁蹲着一个洗衣妇,将衣服被子放在一个大木盆里漂洗。当时她觉得这种景象很有意思,就站在那里看呆了。自来水汩汩地漫过她的脚背,鞋袜全打湿了。妇女们边洗衣服边谈笑,没人注意她这个老婆子。那条街特别长,她用了很长时间才走出去,只记得后来就到了市中心。那之后她想再去一次那里,但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时间,她总是懒心懒意惯了。现在回忆起这件事,想起那些用木盆洗衣的妇人,口里就有了漂白粉的味道。她分明记得,走出那条街时,正好碰见了邻居刘老头,刘老头还称赞她精神好,竟然走了这么远呢。她一回家就换掉了湿鞋湿袜,后来还重感冒了一次。她没再去那个地方,一方面是因为懒,还有一个原因是害怕再次迷路。城市在蔓延着,越来越大,还有很多新地方她至今没去过,她的活动圈子一天天缩小了。彭姨是那种无法忽略的人,从来不说废话,看似琐碎,实则精明。她在杂货店里是有意提起这个话题的。

楼层太高,房里总是很冷。述遗有一些热水袋,她不停地在煤气炉子上烧水灌热水袋,灌好之后捂在怀里,可是不顶事,必须不停地活动才会不冷。她打扫完毕房间,又想到要将衣柜移一个方向。衣柜虽小,她移起来还是很费力,一会儿身上就发热了。她喘着气,觉得这个办法很好,以后可以每天将衣柜移动一次。她又开始清理那一包杂物,从里面翻出了一大包老鼠药,这是住平房时剩下的。那时老鼠像劫匪一样进攻她的食品柜,甚至在她吃饭时都爬上了桌子。述遗想了想,不知出于什么情绪将那包老鼠药留下了。也许她对与老鼠奋战的那段生活还有所留恋吧。楼下那个黑脸汉子在干些什么呢?述遗想到他那些诡秘的行踪,脊梁骨总免不了一阵阵发冷。既然这楼里只住了他们两人,又天天要打照面,与其生活在一团谜里面还不如去把事情搞清楚。她想到这里,鼓起勇气,提了手提包下楼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干嘛提手提包,只不过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罢了。

现在她站在二十九楼,周围共有六扇门,那人的家是右边的这扇门。述遗敲了敲这门,门马上开了,黑脸汉子站在那里,有点木然地看着她。

“不,我不要进去,我们就在外边谈谈话吧。”述遗说。

“谈什么?你,一定是想了解情况吧?你不觉得有点晚了吗?你已经搬来了。”汉子说,嘲笑地扫了她一眼,一只手撑着门把手,将半开的房门的那点空隙全遮掉了,使述遗看不到里面。

“比如说,你姓什么?这栋楼里共住了多少人?我想问诸如此类的问题。”述遗有点局促不安了。

“我姓什么完全无关紧要,这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问题,实际上你也不会关心这个问题,我早看出来了。你到现在才来问我,是因为想要把一些事含糊过去罢了,有什么确实的意义呢?至于这栋楼里住了多少人,你来了两三天,已经心中有数了,不然你怎么会来敲我的门?怎么会一敲就敲中了?接下去你大概还要问:七楼那个空房间是怎么回事?不要性急,心平气和地慢慢来。”

“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述遗不死心。

“我?有很久了吧。你知道,这栋楼并不是新楼。你去买房时,他们骗你说是新楼,还说所有的单元全卖出去了,都是鬼话,一个老伎俩。的确有一个修理工,你刚才看见了的,可他从来不修理,为了免得别人看出他在游手好闲,他隔一段时间就把电梯的电线剪断一下,然后做出在修理的样子。只有我知道其中的奥妙。曾经有一个老单身汉住在这里,后来忍受不了爬楼的艰辛,退掉了房子。谁又敢与修理工作对呢?他们掌握了大权,我们不过是他们手中的玩偶。”黑脸汉子“嘿嘿”地笑了起来。

述遗非常生气,有种被戏弄的感觉。这个汉子使她想起彭姨,不过彭姨好对付多了,她不过说一说,这个人却让她感到直接的威胁。

“你要外出,是吗?”汉子又说,“你提着手提包就是要外出,你对下面的情况是不是摸清了呢?这个城市是很大的。”

述遗本来不打算外出,现在经他一说,倒好像非出去不可了,因为拿着手提包。她犹豫了一下,走进电梯,下到了一楼,出大门的时候,原来的邻居老卫过来了,他热情地与述遗打招呼。

“去哪里呀,这么好的天!好久没有这么好的天气了。我在这种天气心情是很好的,你呢?你的心情怎么样?”老卫一开口就啰里啰唆,像从前一样。

“我随便走走,听说到处都在扩建,很多新地方没去过。”

“正是这么回事,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最近一段时间,我总在想:我应不应该将这个城市的每处地方都熟悉一下呢?这种企图究竟有多大实现的可能性呢?刚才我在思考的时候正好看见你从这座楼里出来,我才知道你是搬到了这里。好啊,很好。这座楼这么高,里面的居民一定很多吧?关于电梯出事的问题,我也看了报纸。让我们言归正传,现在我们的目标,是要顺着左边一直走,过了警察亭,拐进右边的小街,那里正在兴建一条新的商业街,整条街有种葬礼的味道。我们顺那条街一直走,然后再返回,你的意见如何?或者相反,我们顺着右边一直走,走到第二个十字路口处拐弯,再……”

“我们往左走吧!”述遗打断他,迈开脚步。她心里想,天气的确不错,本来没什么借口外出,现在既然老卫邀她,也不妨尝尝迷路的滋味。有两个人在一起,迷了路也没那么慌张。这样一想,心里就明朗了好多。

街上灰尘扑面,机动车的声音像要刺破耳膜,人行道上人撞人,偶尔还有汽车开上人行道横冲直撞。述遗紧跟在老卫后面,低着头只顾走,后来老卫回过头来告诉她已经到了那条没有名称的街。一路上老卫一直在不停地说话,他的声音淹没在各种噪音里,但他不屈不挠地说下去,根本没有闭嘴的打算:

“……要说一开头就往前走,也没什么不对的,前方有一个商场,里面出售各式假发,我们不停留,穿过商场再往前,然后坐公共汽车,在第五个站下车,看见一个槟榔店,老板向我们招手,我们有礼貌地点点头,继续前行。一会儿就看见一排低矮的房屋,几只公鸡在屋前觅食,那是些粮食加工厂,有香味弥漫出来,烟筒里冒出白烟,机械装置在轰轰响,一名男子从房子里走出来,用一条汗巾擦着前额……”

新的商业街两旁全是红红绿绿的铺面,有的正营业,有的在装修,还有的在拆建。正在营业的往往是餐馆,酒楼,地下妓院之类,一些卖笑的女郎着浓妆,站在门口拉客。老卫走过去,向她们扬手表示拒绝,做出有急事的样子匆匆前行,述遗感到他目标明确。

前面有一个木材商场,堆放着许许多多圆木、方木、木板等等,每个店铺的老板都坐在店前的路边嚼槟榔,有四个人甚至凑成一桌打麻将,大声吆喝着出牌,还有一圈人围着观看。从一个木材店里冲出一辆摩托车,将一个水果摊子撞翻了,卖水果的小姑娘一边去捡满地滚的苹果、橘子,一边伤心地哭泣,哭声越来越大。打麻将的人停止了出牌,一个穿夹克衫、头发梳得油光的青年站起来,走到小姑娘身边,用力踢了她一脚,小姑娘立刻住了嘴。青年又指手画脚地骂了一通,才回到桌旁去。这时其余三个人已收了麻将,围着一张旧报纸议论着。

老卫回过头来对述遗说道:“我们也在讨论电梯出事的问题,这件事可说是搞得沸沸扬扬了。这是条新街,这些人全是外来人员,他们一来就听说了这回事。”

那条街特别长,走了很久还没走到头,柏油路走完了,他们又踏上了麻石路面,这时路边的商铺变得比较小型了。沿街以售货亭和货摊为主,出卖一些小的物件,像塑料制品和廉价鞋袜之类,还有小五金工具、炊具等等,生意冷冷清清。那些人好像也并不管生意,一堆一堆地坐着聊天,看报纸,喝茶,嚼槟榔。老卫还是匆匆赶路,口里不停地说话,语调总是显得有点紧张。当他们走到一个电子游戏室的时候,老卫忽然停下来,一屁股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游戏室的老板走了出来,很惊奇地说:“这不是老卫吗?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呀?一般来说这个地方是比较难找的,你一定也注意到了,这条街虽说是条商业街,其实没几个顾客,谁会找到这里来呢?只有一些闲人会偶然来这里。你和这个老婆婆今天径直走到这里面来,这已成了街上的一条大新闻。我坐在这里,别人就打电话告诉了我,当时我还不相信呢。”

老卫尴尬地笑了笑,说:“不是每天都有机会增长见识的。”说着他就探头向电子游戏室里头看,老板连忙用身子挡住他的视线,“嘿嘿”地笑。

老卫探了好几下头,都没能看到游戏室里的内幕,只得放弃努力,没话找话地说:

“你这个店,处的地势很好啊。”

“可不是么?”老板活跃起来,“经济效益是不错的,我们全家人都吃这个店,我有三个小孩。这个门面是朝东,一清早就可以看到日出。另外此地消息也灵通,外面有什么事全知道。我对我老婆说,这个地方既隐蔽又信息量大,是块黄金宝地,比起我们俩从前所呆的荒凉之地来,真有天壤之别了。那个时候我们的精神生活太贫乏了,你说呢?”

“是啊。”老卫也感慨万分的样子。

述遗不知道老卫和这老板从前是什么关系,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看看老卫坐下不动了,她站在一旁就有些暗暗着急,朝他使了好几个眼色他也没看见。再看看老板,总是像一堵墙似的挡住他们的视线,不知他店堂里到底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述遗觉得这人城府很深。她发现,虽然这个店挂了一块电子游戏室的招牌,里面却没有游戏机的喧闹声,这就说明一个顾客都没有,当然也可能他今天不营业,可他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来开店呢?他说什么全家都吃这个店,一定是夸口的吧?

“你们两个还要往前走吧?”老板热心地说,“这条街嘛,只管走,不会迷路的,一个岔口,一条岔道都没有。过了这段麻石路,就是纯粹的泥巴路了,有的地方还长着青草,介于城市和乡村之间,风味独特,泥巴路边零零星星有些卖香烟火柴,卖烧饼面条的小店,你们会碰见一个男孩,赶着一群鸭子。当你们碰见男孩时,就差不多可以掉转头往回走了,因为快到乡下了。我有没有告诉你们,我是两年前亏了本搬来此地的呢?啊,那真是一段艰难的日子,现在已经好了。”

老卫在沉思遐想,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的那种样子有点像经过长途跋涉之后回到了旅馆。述遗觉得自己的两腿都站酸了,就在另一张板凳上坐了下来。这时她才注意到铺子外面摆了四五条板凳,好像是特意给过路的人坐的,她又一次想到这个老板是多么深不可测。

“在假日里你是怎样消磨时光的呢?”老卫从遐想中惊醒过来,问道。

述遗觉得他提出的问题荒谬透顶。

“有各式各样的方式。”老板认真地回答,“时光过得真快啊。有时,连我们自己都没觉察到,新的一年又来了。心灵的假日是充满了快乐的,一般来说,在那样的日子里我总是静坐,宁静而又放松。有时我也想一想,比如说,关于你的事,关于我们过去的友谊,那种事回想起来也是很愉快的。今天你带了老邻居上我这里来,这件事又够我回味好几天了。”

“游戏室的工作略嫌枯燥,不过因此你有了大量的空闲时间,这很好。”老卫说。

“只要自己高兴,几乎每天都像假日,我想你是明白这种心境的。夏天的晚上,我坐在门口,看见星星一颗一颗从那高塔上落下去,空街上走来一个人,他不是顾客,他是一个夜游者,他扬着手杖,用低沉的声音问我:‘这条街有多长?’我回答:‘一直走,一直走,还可以走好久。’这种遭遇常有。”

“住在高楼上的人会怎么想呢?”一直沉默的述遗忍不住问老板。

“啊,我把你忘了,你这一问,我就明白你是从哪里来的了。”老板搔了搔他的头顶,皱起眉头想了想,说,“有各种类型的风景,比如你看见的是蛛网般的街道,我看见的则是那些高塔。我搬来这里已经有好久了,对这件事的调查已有了眉目。我和我的家人都很满足。这是条偏僻的长街,闹市中的静区,来这里的人往往是由于迷路,除了你们,谁会执意要到这种地方来呢?”

老板沉浸在缅怀的情绪中不能自拔了,述遗和老卫站起身来告辞,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不知哪一刻,他身后的店门悄悄地开了,从里面走出幽灵般的秃头女人,倚门而立,手里缝着一块破布,指头不耐烦地动着,接着她又抬起眼睛,用谴责的目光看着述遗,述遗开始逃跑。

回去的路上,老卫不见了,路边所有的店铺全关了门,那些个打牌聊天的闲汉也不见了。北风吹着,冷透骨髓,好在是一条笔直的路,不用担心走错。走出这条路,回到公寓,背上已被汗水湿透了。

那汉子也在等电梯。奇怪,今天居然有人在用电梯,是有人搬来了吗?电梯在七楼停了一下,径直下来了,门打开,里面是空的,述遗随他走进去。

“七楼的单间里住了什么人呢?”述遗问汉子,“我见过那房间,你也见过,门开着,里面并无一人。”

“那只是表面现象罢了,时间长了你会知道的吧。”汉子说。

他们在沉默中往上升,到了二十九楼,汉子出去了。

述遗看见彭姨站在门口,着实大吃了一惊,看来她等了很久了。

“你看见有人下楼去了吗?是七楼,那个人到七楼去了,他是什么人?”述遗问彭姨。

“废话!”彭姨推了述遗一把,两人同时进了屋,同时倒在她的小床上,一头一个。

“能有什么人呢?你的邻居吧。”彭姨看着天花板,不以为然地说。“你总爱穷根究底。我设想我自己,住在这种半空里,夜夜在迷宫里找路,就是找到了也分不清。不,这种事不可思议。”

“如果你有这样一个邻居,你不担心吗?他没有实体,在电梯里上上下下,有人却看得见他。我完全可以证明……”

“你歇一歇吧,你太紧张了,我们来做一个游戏好不好。我说一条街的名字,你说往左拐还是往右拐,我们遵循这条路线走下去,看看最后能不能回到你的公寓。这个游戏是很有意义的,我做过很多次了,你准备好:长安大街。”

“往右。”

“玉兰街。”

“往前,然后向左转。”

“宝林街。”

“往左。”

“寿兴街。”

“一直往前,然后往右。”

她们说了大约十几条街,述遗渐渐入睡了。她在梦中还听得见那些街道的名字,她的嘴唇蠕动着,她挣扎着要说,要搞清方向,最后终于完全迷失在黑暗中了。

醒来时阳光满屋,彭姨已经不见了,桌上有她喝过茶的杯子。述遗看看钟,是早上7点,回忆昨天的事,只记得一些片断。她的脑子里出现“架空”这个词,这个词概括了她从平房里搬到这上面来的感觉。她还会经常与彭姨和老卫见面,不过他们之间关系的实质已经改变了,这一点她知道。现在她只有一个真正的邻居,这个人是个很暧昧的家伙,她必须挖空心思来对付他。也许她还另有一个邻居,那个人是很难见到的,述遗觉得她永远见不到住在七楼的那个人,当然这事也不是绝对的,谁也不能预料一切。可是七楼那间房的房门为什么要开着呢?二十九楼的汉子经常去七楼吧?述遗想到那个被电梯夹在半空的人,又开始忐忑不安。二十九楼的汉子是知道这类事的,自己应该去问问他。有些事,越逃避越糟。

述遗又硬着头皮去敲汉子的门。

汉子走出来,将门反关上。

“我想,这个电梯,要是常坏的话,恐怕是很麻烦的。当初我搬来时完全没估计到这一点。不管怎样,我们应该联合起来,给修理工某种暗示,这样自己就有起码的安全保障。”述遗看着他斟酌地说。

“修理工?你太小看他了。”汉子扬了扬眉毛,“你有这样的想法,好,很好嘛。”

“那我们就去找房管处。买了他们的房子,就得成天担惊受怕吗?我想你也看了报纸的,要是我们给夹在里面,谁也不会知道,只有等死。你似乎说过七楼还有一户人家,可是我从来也没见过,再说光有他也不行,万一我们被夹住,他又旅行去了,照样死路一条。”

“你想得真周到,好,很好嘛。”他又扬了扬眉毛。

“那么你同意去找房管处了?”述遗心里燃起希望,朝汉子走近一步,汉子则相应地后退一步,打量着她。

“我什么都没说。你想,他们只有这一个修理工,你去告他,讲他的坏话,而他们是绝不会更换他的。你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呢?我早告诉你,修理工的权利大得很,你就是不信,一大早就跑到这里来叽叽喳喳说他的坏话,还要联合起来对付他。要是他听见一个老婆婆在我门口说他的坏话,我不就变成了他的敌人吗?这种事我从来没做过。”

“你不害怕被夹在电梯里吗?”

“那个问题我早就想过了。你这么害怕,说明你从前没想过,是第一次想。你刚搬来,一定不要急于对一些事下结论,不然只有自寻烦恼。”汉子转身进屋,立刻关紧了房门。

述遗碰了一鼻子灰,越发感到自己是一个不受欢迎的老太婆,这种感觉虽然一直有,现在却带来一股无形的压力。她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连怎么上楼都忘记了。这是近来常有的情形,就如思维突然被冻住了一般。正在她发呆之际,那修理工忽然出现了,背着工具袋,满头大汗。述遗回想起刚才的情形,脸上发起烧来。

“我看见你在城里乱转,你真有闲心啊!哈!一个老婆婆,在街上东看西看的,你要注意啊!我见过一些不好的事发生呢。”他粗声大气,说得述遗额头冒汗。

“我遇见老邻居,他约我去逛商业街。”述遗没有把握地辩解。

“不是什么地方都要去的,这反映了一个人的性情吧。有的人一生想平安,结果并不好,这能怪谁呢?我有一个长辈,专门爱挑人毛病,后来被人用乱砖砸死,这是不久前的事。”

述遗的眼珠瞪大了,她注意到黑脸汉子开了一下门,又关上了。

“不要去那种地方,那里正搞基建,要是飞石从头顶砸下来呢?你最担心的不就是那种事吗?那是一条死街,只消费不生产。你与你的老邻居以前关系并不好,怎么他一邀你去你马上就去呢?”修理工一边说一边将工具袋里的东西弄得哗哗作响。

“我也并不怎么想去,可是在这楼上呆久了,就会生出种种的想法来。”

“害怕了,是吗?”修理工又弄得“哗啦”一响,“我有一个长辈,因为害怕竟然杀起人来,他弄死了自己的侄儿,现在还呆在牢里呢。你可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我原来住在你现在住的这套房子里,你记得这件事吧?”

“你为什么搬走呢?”

“这是我自己的事。”他冷冷地说,不再理会述遗,上到顶层去了。

述遗想要下去吃早点,不知怎么,今天看了修理工的眼色,她很害怕乘电梯,决定从旁边的楼梯走下去。

她转了又转,头昏起来,就坐下来歇一歇,歇过又继续走。终于到了七楼,出于好奇她又拐过去看那个单间。单间的门开着,里面传出叽叽咕咕的说话声,好像是个女的。述遗走到了门口,看见里面并没有人,说话声也停止了。她又进去察看了一番,空空的房子里什么都藏不住。莫非讲话的人在隔壁的房间里?她满腹狐疑地退了出来。

她徒步下到一楼时,修理工正好从电梯里走出来,与她打了个照面。述遗说不出话来,连手都有点发抖。

“哼。”修理工的牙齿从兔唇里露了露,迈步走出大门,还故意撞了她一下。

述遗昏头昏脑地乱走,走了一阵,又觉得老走也不合适,就钻进一家包子店,找了个位子坐下,要了一杯茶和两个包子,心里还在“怦怦”地跳。店里人来人往,包子却并不怎么样,咬了一口,肉似乎有点臭了,又舍不得丢,硬着头皮吃下去。吃完后有点恶心,眼有点发花,看见玻璃门外的行人都变得像海带一般薄而柔软,于是赶紧喝茶。茶叶也是陈的,味道很不正。喝完那一大杯,打了几个嗝,将带臭味的包子反了出来,吐在地上。

服务员过来了,翻了翻白眼,气愤地说:

“像这种老太婆最讨厌了,本身就腌臜,还出来吃东西,吐得到处都是。也不知道她有没有什么病,要是有传染病呢,我们只好自认倒霉。”

“我是有传染病的啊,你们可要小心。”述遗一冲口就说了出来,说完就往外冲,听见那女的还在咒骂她,她像怕挨打似的加快步子。

走了好远她才放慢脚步,又想起刚才那包子,又差点要吐。一抬头,看见黑脸汉子正与她并肩而行。

“修理工的坏话是说不得的啊。”他的眼光在讥笑她,“怎么可以想说就说。到了你这个年龄,处事应该慎之又慎了。可是你呢,一点也不顾忌。”

述遗赌气不理他,转身猛地一闪,进了旁边一家廉价布店。老板娘过来招呼,她就凑过去装模作样地挑选花布。选了好一会儿,又什么都没买地出来了。她心里还在惦记着修理工的事,如果现在就回去,万一他在电梯设备上做了手脚来害她呢?想到这里,又后悔刚才没有与黑脸汉子一道回家,后悔自己一味意气用事,没有多动脑筋想一想。如果他们两人在一起,也许修理工就不会报复她了。再说两人被夹在电梯间里面总比一个人被夹在里面要好,获救的可能性也更大。她慢慢地拖着脚步,因为她不想回去,又没有地方可去。她在等一个熟人,随便一个熟人都行,最好邀了那个人一起去家里,说请他(她)参观新居,免得自己一个人乘电梯上楼。在这种时候,她特别盼望彭姨出现,她觉得她与彭姨之间的芥蒂比起她与修理工之间的关系简直算不了什么。比如此刻,彭姨甚至给予她一种温暖的回忆。三月的阳光有点暖和了,述遗的心境还停留在冬天。她走了一阵,看见路旁的公园里有张木靠椅,她就走过去坐在上面,将毛线帽子拉得遮住半边脸。她坐在那里,看见对面的椅子上也坐了个人,那人也在看她。她揉了揉眼,仔细一看,原来是黑脸汉子。

黑脸汉子起身过来,与她并排坐下,朝着她的一只耳朵说:“刚搬来的时候啊,我每天夜里都在城里游荡,我在大街小巷里穿行,那些路线我走过后马上又忘记了,第二天夜里又寻找头一天夜里去过的地方。白天行路与夜间行路的感觉是有差别的,在夜里,所有的路看起来全是一模一样,你总想找到一个熟悉的地方,但是绝不可能。好多年里面,我一直是白天睡觉,因为放心不下这个地方。我给这个城市取了个绰号叫‘蜘蛛网’。有些夜晚,我觉得自己可以横冲直撞!一年又一年,我慢慢地淡漠了,后来我不再出去,只是呆在房子里面做一些盘算。”

“你被夹在电梯里面过吗?”述遗问。

“所有的事我都盘算过了的,后来就不在乎了,修理工也知道我不在乎,我与他们之间是不发生交流的。”

“你搬到楼里有几年了呢?”

“有几年了?我没有盘算这种事情,刚来的时候是艰难的,因为总想找熟悉的东西,你也是这样的吧?哈,那些个长夜,还有白天,我很费了一段时间才慢慢学会盘算。”

汉子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握紧拳头在述遗鼻子面前扬了扬,说:“要快刀斩乱麻,毫不手软,你明白吗?”述遗明白他的意思,但她不知道怎样来表达,这种事没法说,所以她就没说话。而汉子,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开了。述遗从背后看见他像鸟一样挥动双臂,路人全都呆若木鸡地看着他,很快他就走远了。述遗很沮丧,因为汉子没邀她一块回去,她只好又坐在这里等,等一个熟人,她模糊地认为总会有什么人经过的,她愚钝地怀着这样的想法,对将要发生的情况没作任何估计。

那一天,述遗没等到任何熟人,她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家时,觉得自己患了伤风感冒,当然是在公园里呆得太久的缘故。她知道了黑脸汉子为什么要来,又要说那么一番话,她记起他像鸟一样挥动双臂走路的姿势。

回到楼里,还好,电梯没坏,述遗犹豫再三,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每上一层楼,她就听见钢索用力颤抖一下,到第七楼时,电梯停下不动了,她冲过去按了好多下按钮,门打不开。她差不多要疯了,将所有的按钮按了又按,然而过了一会儿,钢索突然又一抖,她又往上升了,真是可怕。

走出电梯间,看见修理工正翘着屁股清理地上的一堆工具。他看见她,冷冷地说:“你前天去过的那地方,还记得吧,那老板叫你去帮他看守店铺。我看你是闲得慌,要找个事做一做。大家都有事做,只有你闲得慌,你又特别不想做事。”

“我与那老板并不熟,他怎么知道我愿意去那种地方工作呢?”述遗不自在起来,她想说的是:“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事的呢?”

“你倒是说说看,你还有什么选择?”他的口气严厉中又有点恶毒,“那种地方,哼!你不会随便去那种地方的吧?”他的声音在兔唇里有点含糊不清。

“我考虑一下。”

“你早就考虑过了。只不过现在要装装样子罢了。”

述遗气愤地进屋关上房门,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立无援。此时,一切过去的小小的打算全显得那么幼稚可笑,所有她那些依据都被一只无形的手一个一个的抽掉了。她走到厨房那里去,想从窗口寻找那条商业街,她觉得自己找到了方位,可是那条街的特点她完全没有印象,也可能那条街最大的特点便是没有特点。楼下马路如蛛网,黑脸汉子说他可以在蛛网间横冲直撞,对述遗来说,蛛网只是看起来像蛛网而已。

半夜里起了风,述遗起来换了一次热水袋里的水,将热水袋紧紧捂在肚子上,还是感到冷。听见有人在敲二十九楼某个房间的门,敲了又敲,决不罢休的样子。她很奇怪楼下那汉子怎么不出来干涉。也许敲的就是他的房门,如果他在家,按他的脾气他该大骂一顿才是。那么他是否出门未归呢?如果他夜里没回家,那么这一栋楼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住了。修理工肯定是回去了,听说他家在这附近。述遗想象这一栋黑洞洞的大楼里只住了她一个老婆子,而且是在顶层的一个小房间里,不由得毛骨悚然。除了她,谁会选择这种可怕的地方作为自己的住处呢?别的楼房因为住了人,到夜里总是灯光闪亮,只有她这栋楼,每天夜里像鬼窟一般,楼梯间不仅黑,还散发出浓浓的霉味。她越想越不放心,又打开灯,检查了一次双保险的门锁。听见那个人在下面敲得越来越急了,那声音真是惊心动魄。她想了想,又拖过小方桌将门抵上,以防万一。这样折腾了一番之后,伤风又加重了,连忙喝了杯热水躺下。

早晨她觉得头重脚轻,起床吃了两片药又躺下了。她回忆了一会儿,记不清在二十九楼敲门的那个人是什么时候离去的,也可能他还潜伏在楼里的什么地方,不敲门不等于离去了。那黑脸汉子是不会在乎的,因为他可以横冲直撞嘛。只有她才感到恐怖,如果发生不好的事,可以肯定,他决不会来帮她,他像鸟儿一样在城里飞来飞去,不帮任何人。想到这里,述遗起身打开房门朝外看,正好看见修理工。

“感冒了?想通了吧?想通了就好!我昨天同你说的那个事,你得马上去!你这种老太婆,必须有一件扎实的工作给你做。你准备准备,我们就走。”修理工一通喊叫。

“这种工作,是有报酬的吧?”述遗迟疑地问。

“当然,怎么会让你白干,亏你想得出,我们走吧。”

“你等一等,我还要服点感冒药。你请坐下,我马上就好。”

“哼。”修理工斜眼看着她,并不坐下。“老婆子们就是喜欢这些繁琐的疗法,以为会起什么作用,白费力气罢了。”述遗洗漱过,服了药,戴上毛线帽子,两人一起往外走。

这是她第一次与修理工一道乘电梯,这一次她是很放心的,心想这修理工也只是有点古怪而已。修理工面壁而立,背对着述遗,述遗看不到他的表情。

“这种老式电梯免不了出问题的,已经是被淘汰的产品了。你一定从多方面打听过了,谁也没办法阻止险情的发生,你总是清楚的吧?现在有了工作,就会暂时忘记这里的危险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楼里搬出去,另择住处吗?”

“为什么呢?因为这里太寂寞吗?你看上去不像个交际的人嘛。”

“这倒是实话,我从不交际,我所有的关系都是生来便有的,比如和电子游戏室的那个老板,我们总是互通信息。你刚来那天我就通知他了,你还蒙在鼓里呢!”

“我想,你搬出去是为了造成一个不在现场的假象吧?”述遗突然冲口而出,脸也红了。

“哼!”他说。

述遗记得上次和老卫一同去那条街是出了门就往左拐,可是今天修理工却朝右边的大马路一直向前走,喊也喊不住。述遗只得跟了他走,走过兴盛街,又拐了好几个弯,述遗觉得自己越走越远了,不知道修理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突然修理工说要上厕所,就钻进路边的公共厕所不出来了。述遗等了半个小时,没见他的影子,就打算回家,她觉得自己的伤风感冒又加重了。

“这不是述遗老太婆吗?”有人在背后说。

述遗一回头,电子游戏室老板双手笼在袖筒里,戴一顶棉帽,站在那里好奇地打量她。再一看周围,原来此地就是那条她去过的商业街,老板正站在电子游戏室的门口,一些人坐在他门口的板凳上聊天。

“原来你这里离我家并不远。要是从街口一直走来,就很有一点远。那天和老卫一起来时,我没想到我沿这条街一直朝前走时,实际上是朝着我家的方向走,所以今天早上修理工带了我来,我一点都没觉察到是到了老地方,就和以前有一次的情形一样。人就是这样死板,只晓得一个模式。”述遗觉得自己在没话找话,拖延时间,她不好意思向老板提来店里工作的事。因为万一没有这事,是修理工逗弄她的呢?她要等老板自己提这事。

“你愿意到店里来看看吗?”

“当然,当然,我很想参观参观你的店铺,要是你有什么业务上的事忙不过来……”

“请你随我来。”老板在前面引路,述遗随他走进了黑洞洞的房子。

他俩穿过前面的店铺到了后面狭窄的卧房。述遗认为前面的大房间一定是店铺,可是光线昏暗,她没看清里头的陈设。卧房里摆了一张宽大的床,将整个房间挤得只能侧身而入。床上坐着一个秃头的老妇人,正在用一口粗大的针缝一些破布。

“这是我老婆。”老板介绍道。老女人头都没抬一下。“今天又停电,只有这后面的房间才有点光线,你看,是从屋顶的天窗射下来的。你觉得吃惊吧,我的老婆,她的头发脱落很久了。这里面有段插曲,要是你感兴趣,哪一天我要告诉你。我这就要说到关键的事情了,可能是个巧合吧,从我们这个地点,正好可以看到你住的那栋高楼。我老婆也是很有情趣的人,我们总在夜里起来朝那个方向看,于是就看见了有个家伙总在夜里与你捣乱,那么大一栋黑糊糊的楼,却总有一盏灯亮了又黑了,有时在三楼,有时在五楼,有时在七楼,有时在十八楼,有时又在二十九楼,那就是那个人在捣鬼,他在楼里钻来钻去。你一定吃了他不少苦头吧?”

“他通夜不停地敲二十九楼的门,”述遗抱怨道,“请问你们店里的业务——”

“这个店不存在业务的问题,”老板笑眯眯地看着她,“你也看到了,就我和我老婆两个住在这里,我们吃得了多少?吃以前的积蓄就够了,房子是自己的。”

“那么修理工,你不认识他?”

“没听说过。我对你有个建议,希望你从此地观察一下你所居住的楼房,以便对实际情况有所了解。我老婆是这方面的专家,她会给你指点迷津的。你要是闲得慌,可以帮她收拾那些花布,她在缝一床被子,这项工程可不小,她做了很长时间了,还没有最后成功。”

“我对针线活不是很内行。”

“那你就陪陪她吧,你一定要在这里过一夜,与她做伴,我可以睡在前面房里。只有到夜里才可以清楚地观察到你想看的一切。”他起身往前面去了。

因为老女人一声不吭,述遗也起身往前面房里走。现在她看清楚了,空空的房间里只有一张简陋的桌子,根本不是什么游戏室,难怪上次老板总是不让看房子里的内容。述遗从蒙灰的窗玻璃向外看,看见老板正站在门口与两名男子聊天,那块“电子游戏室”的招牌正挂在他头顶的墙上。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述遗又回到后面房里。

她脱了鞋,与老女人一道坐在床上,看她做针线。老女人将杂色的花布乱七八糟地缝在一起,既看不到形状,又没个规律,不知道她到底要缝出个什么来。述遗的针线活虽不好,也不是一点都不懂,所以她看着看着就大大地惊讶了。老女人的缝纫手法是娴熟的,又快又稳,可就是没有目的性,东一针、西一针,像在消磨时间。她从哪里搞来这么多碎布头呢?不但床上堆满了,墙角还有一大筐。

述遗问老女人要了一口针,也来帮着缝。她在脑子里设计着要缝出一块桌布来,她选配好料子和颜色就开始着手缝,可是老女人似乎生气了,将她选出的碎布又弄乱,放到那一堆里面去。述遗只得放弃自己的计划,东一针,西一针地乱缝起来,老女人看了点点头,笑了笑。

时间静静地溜过去,两人都在沉默中埋头缝。快到中午时,外面发出很大的嘈杂声,是老板与一个人发生了争吵。一会儿功夫,脚步咚咚响,老板头上流着血冲进来了。老女人沉着地拿过一块拼起来的布,用碘酒在他头部的伤口消了毒,就把那块五颜六色的布缠在他头上,弄出一个大布包,像阿拉伯人一样。老板照了照镜子,心情立刻好了起来。他就顶着这个大包走到街上去买吃的,还晃来晃去地张扬了一番。

中午,他们三个人在后面厨房里吃了老板买来的牛肉粉。述遗要付钱,他们坚决不肯,两人都说他们负担得起她一个客人,就是天天来吃也没问题。述遗很感动,越发愿意留下来。搞清她新居的一点内幕也好,那种一直蒙在鼓里的生活并不称她的心,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下午又是缝破布,老板则顶着头上的大布团站在门口与人聊天。老女人缝累了,倒头便睡,睡着了秃头还在枕头上擦来擦去的。这时老板又进来了,坐在床沿陪陪述遗。

“这种生活,你看到了,这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打破头这种事,搬来此地后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幸好我有这么一个老婆坐在家里,从不大惊小怪的,所以别人都说我是‘有恃无恐’。不要以为她只是一个老太婆,她的能量大得很!你看见这满屋子花布了吧?它们到了她手里都会变成宝贝,比如床单、沙发垫子什么的,她是一个最善于改变事物性质的人,就是老母鸡到了她手中,冷不防也会变成鸭子。不是我吹牛,这种事是可能的。喂,你对今天夜里将要看到的景象有些什么样的思想准备呢?”

述遗想了想,觉得自己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她不能预测事情,从来不能,只有看到了才会有所想法。现在经老板一说,述遗就盼望夜幕快快降临,以便弄个水落石出。

老女人睡得很不安,在床上滚动起来,将碎布踢得到处都是,可她又总不醒来,不知为什么瞌睡那么大。终于挨到了黄昏,她醒来了,打着哈欠说肚子饿了,要老板去买牛肉粉来吃。

连吃了两顿牛肉粉,述遗觉得很无味。他们两个却似乎毫无感觉,口里发出喧嚣的响声,一会儿就吃完了,还不停地称赞粉馆老板手艺好,粉做得有味道。述遗看着,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餐餐吃这同一种食物,还是这么喜欢,也许他们是装假吧?述遗见他们贪婪地将一大碗汤喝得干干净净,又用手背去擦嘴上的油水,不由得有点厌恶。她也是一个老人,所以对别的老人的腌臜行径有点敏感。两个老人一点都不敏感,又大声地打呃逆,一边打一边赞叹吃过的美味。

天终于黑下来了,老板吩咐不要点灯,说这样才会造成一种氛围。述遗没感觉到老板所说的氛围,只是对在黑洞洞的房里枯坐,有点好奇。

“时间到了。”老女人说,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往外走,“这是最佳的时机,要把握好。”

述遗与他们俩站在路旁的一个土坡上,前面是空旷的视野,只有到了远方,在星光下才模糊出现几个淡淡的建筑物的影子。他们两人在热烈地小声说话,老板的语调渐渐燃起了某种激情:“喂,请看五楼的窗户,啊,他又上去了,这机灵鬼,什么花样没有啊,他甚至可以悬挂在窗户外面!想一想吧,述遗老太婆,这不正是人生梦寐以求的吗?吃过了美味的牛肉粉,来到一个特殊地方,从远方视察你最熟悉的地方,这令你心旷神怡……”

“我怎么能够确定我看到的就是我住的那栋大楼呢?再说那里似乎有三栋楼,你说的那一栋,在我看来和其它两栋完全一样。而我住的公寓楼的式样在城里是独一无二的。”述遗有点失望。

“莫非你怀疑我们的判断吗?”老板生气了,“你要耐心,一遍一遍地看,目光就会变得敏锐起来。别忘了你是与这个非凡的女人站在一块,你没有感到她的能量吗?你仔细看啊,那个人又到了二十五楼了,他在用灯光向我们发信号。又有一些人进去了,因为你不在,他们知道了那是一座空楼。哈!他们将所有的灯全打开了,这下你看到了吧?”

述遗眼前仍然只有那几个淡淡的影子,她把眼睛揉了又揉。

老女人打着呃逆,轻轻地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