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另一条路通向你的住宅,一般人是从来不走那条路的,那种走法很近很近。我每天在这里观察时都想起这个抄近路的问题。如果你掌握了这个技巧,就可以随时跑到我们这边来,用不了十分钟。与恐怖的现状离得太近,是一桩麻烦事,对吗?我和我丈夫天天在此地观察,就发现了这条路,我想这就是你的出路。你住在那么高的地方,又那么冷,天天夜里有不速之客敲门,不会生活得很容易的。你应该与我们建立起这种直线联系,一条最短的直线,就在我的手指的这个方向。”她向右边一指,述遗看到了公共厕所,而在那厕所后面,有一条路,她记起这就是她和修理工来时走的那条路。
“我走过这条路。”她说。
“不完全是吧?”老女人摇了摇头,“还有一条最短的直线,你从来没走过,那条路线是存在的。是这样的,我们从黑屋里走到这个土坡上来,远方的建筑朦朦胧胧的,那条小路就呈现出来了。我们缝的那些碎布,你知道我从哪里弄来的吗?”
“哪里呢?”
“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我们在床上做针线,你缝你的,我缝我的,对外面的情况毫不关心,后来我就睡着了,你还在缝,你不知道自己缝的是什么。这样努力工作了一下午,到了夜间,我们的目光就变得锐利了。看那个人,他又把所有的灯全关掉了,因为你不在,他今夜也不打算敲门了。二十九楼的人行踪不定,我和我丈夫称他为‘冷面人’,他在夜里从不开灯,很难确定他究竟在不在家。你看,你的难题就是我们的难题。”
述遗完全没料到这个秃头老妇人竟会如此的健谈、活跃。初见之时,她仿佛是一名行将就木的老妪,坐在黑屋里打发最后的时光,真是“人不可貌相”啊。他们在土坡上站久了,述遗感到了寒冷。她看见老板弓着背,将双手笼在袖筒里,湿润的老眼里闪烁着多情的光芒,凝望着远方。老妇人也是和他同样的表情,只是她更专注,外形也更衰老。他们夫妇已将寒冷置之度外了,而述遗却觉得自己的感冒又在悄悄地加重。她想溜回店里去,又有点不好意思,她不愿别人看出自己的软弱。头昏得厉害,鼻子也塞起来了,那两个人却还是如雕像一般立在那里。述遗终于经受不住了,她趁他们不注意溜回了店里。她摸到后面房里,脱了鞋就上床,和衣盖上被子倒头便睡。昏沉中闻见那被子有股很重的霉气,于是又联想到老女人的秃头,想到这股霉气是她身上留下来的。“一个全身发霉的人会以何种方式活下来呢?”述遗问自己。这也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她迷迷糊糊地翻着身。
后半夜述遗听到了脚步声和谈话声,是他们进来了。老板在前面房里弄出响声,可能是睡在那张大桌子上了。老妇人则像猫一样钻进来,轻轻摸摸上了床,一会儿述遗就闻到了更浓重的霉味,那味儿使她想起阴森的墓穴。述遗不放心,一遍又一遍伸出手去触摸老妇人冷冷的身体。她听到均匀的呼吸,老妇人已经睡着了。一直到天明述遗再没合眼。
天一亮老板就在外头与人争吵,似乎争吵的对象又是那同一个人,吵了一会儿,老板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可能又被那人打了。
述遗起了床,看见老女人还在摊开四肢睡大觉,她打算去前面和老板告别回家。
老板用一方大手帕捂着眼,阴沉地看着她,态度完全不像夜间那样热情,而是很不耐烦。
她连想也没想一下抄近路的事,就顺着第一次与老卫来的路往前走了,她本能地感到这样做最保险。
不用怕迷路,她东张西望地,想细细地把这条街的特点搞清楚。那些店铺全关着门,人们还没起床。有一家阁楼上伸出一个蓬松的少妇的头,穿着睡衣,似乎是听到述遗的脚步声刚刚被惊醒。一个乡村少年提着一桶水走过来,他是在那些店铺里头帮忙的伙计,他穿着破烂,皮肤粗黑,脸上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气。走着走着,身上暖和起来,感冒也减轻了。路边的玉兰树上有很多鸟在叫,这闹市中哪来的这么多鸟呢?述遗想着,这是一条奇怪的商业街,这里的人们大都如电子游戏室的老板一样,并不是真的在经营什么,只不过是做做样子。人们称这条街为商业街,是出于某种习惯吧。就连街口那些拉客的妓女,也只是一种表面的装饰。难怪老卫毫不动心,他深知这其中的奥秘嘛。粉馆里出售同样的牛肉粉,只是为了街邻们自己的需要,不然就会搞出很多品种来了。述遗在城里住了这么久,从未发现过有这样一条商业街,也没遇见过像老板夫妇这种人。她又回想起两年前的那次迷路,那条小街的两旁自来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水,用木盆洗衣的妇人大声谈笑着……也许那条街就是这条街,它被拓宽之后变成了商业街,只不过是随意选择的形式,或许那些妓女就是洗衣妇装扮的,或许整条街的居民都在合演一出戏,却没有观众。想到这里,述遗又笑了起来,因为根本没人演戏,也没人要假装什么,这里的人的观念是她所完全不能理解的,看起来才像是在做假嘛!就如他们看待自己一样。在老妇人的眼里,她也像在演戏吧?住在三十层的顶楼上,鬼鬼祟祟地行动,又从那里跑出,假装被迫害,骗取同情,成天鬼混……
述遗快到家时下起了毛毛雨,把她的毛线帽都打湿了。修理工好像故意等在门口,就为了冲她说一句:“下雨天,兴致高哇!”又把她弄了个大红脸。她除下毛线帽,低头进了电梯间,看见黑脸汉子站在那里。另外还有一名男子背对着她。
“这么早就出门了啊。”汉子的声音有点尖刻。
“哪里哪里,并不早,不太早了。”她胡乱地搪塞道。
“怎么不早?才8点,你平时很少这么早出门的。”汉子认真起来,声音执拗而讨厌。
述遗闭了嘴,另外那名男子始终背对着她。述遗想,也许是黑脸汉子的客人吧。电梯在七楼停下来,门开了,那个人动了一下,做出要出去的样子,但又没出去,门又关上了。
黑脸汉子望都不朝那人望一下,却始终盯着述遗,使她感到很恼火。
“这种雨天出门一定还是比较有意思的,另有一番情趣。”他又说,“比如历险之类的事。”
“可能吧。”述遗含糊地回答了一句,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愤怒地瞪了汉子一眼。
“像我这种单调的人,只好每天呆在楼里,夜里睡得同死人一样,什么情趣都没有,他们都说我性格死板。我也见过像你这种类型的人,他们不能忍受这种地方的无形压力,采取了各种各样的行动,真是五花八门,各显神通。”汉子一下子变得很健谈了。
这时门又打开,那人在二十一楼出去了。
“他是谁?”述遗迫不及待地问道。
“也许是管理员之类的吧,管他做什么呢?来这里的人的身份问题,是一个最小最小的问题。你总把修理工看作是管电梯的,就总为同一件事担心,日子长了你就会改变看法的。刚才那番话,我是说给他听的。”汉子闭了嘴。
“你可以来谈一谈。”汉子出电梯时又说。
述遗身心疲惫地躺下了,她很快睡着了,一直睡到下午。她好久都没有这样放松地休息过了。这几个小时中,她第一次忘记了自己所处的三十层楼的位置,在梦里她确信自己是睡在坚硬的黄泥地上,旁边还有幼儿在玩滚铁环的游戏,最后那泥地晃动起来,裂开一条缝。
有人在敲门。开了门看见彭姨,头发被雨水淋湿了。
“外面还在下雨吗?”述遗问。
“哈!这种天气在家睡大觉,你真是好福气啊!现在你一定是胸有成竹了,你一定是出门就往左拐,一直走,对不对?”
“我出门就往右,你没听老卫说过?”述遗针锋相对地顶她。
“老卫!难道老卫是可以相信的吗?”她大惊小怪起来,“你呀,真是白吃了这么些年的盐了。老卫是什么人?一贯不走正道,把水搅浑的角色,你居然相信起他来,我给你说的那些全白说了。我告诉你,你要往左,一直走,才不会误入歧途。你这就同我出去走一走吧,熟悉一下情况,我要带你去一个新开的旅馆。”
“我什么地方都不想去了,早上我走了远路。”
“啊,你走了远路,我明白了。你感觉好些了吗?”彭姨刻薄地看着她的脖子处。
“我老了,感觉好和感觉不好,慢慢地会区别不大了。有那么些人还是不放过,天天夜里来敲门。一个老太婆,还有什么价值呢?我只是在这里苟延残喘罢了。”述遗心里好像真的有了些悲苦似的。
“哎,我问你,谁会选择半空的位置来苟延残喘呢?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了。”
彭姨又一语中的,述遗早就领教过了她这种威力。
“我倒忘了。你对我的情况摸得这么清。”述遗讪讪地走过去看窗外,彭姨也凑了过来。
在街对面的百货大厦门口,有两个人蓦然进入述遗的视野。述遗认出那是电子游戏室老板夫妇。他们站在那里,手搭凉棚张望着她住的这栋大楼,老妇人还不停地打手势。述遗无意中挥了一下手,两个人竟然都有反应。他们将双手做成喇叭形,朝她喊了起来,当然喊什么一点也听不见。他们既然看见了她,为什么不过来呢?他们又是怎样看见了三十层楼上玻璃窗内的她的呢?她正疑惑,那两人一下子不见了。
彭姨什么都没看见,她嚷着口干,要述遗去烧茶,述遗就到厨房里去了。透过厨房的玻璃窗看外面,看得更清楚。这一回老板夫妇又出现了,是站在交通岗亭边上,述遗朝他们打手势,请他们上来,他们两个都在挥手,向她致意,表示他们不打算上来。
“你现在变得这么冷酷,连老邻居都不放在眼里了!”彭姨冲过来,夺过她手里的壶,注满水,放在灶上,把她搞得十分难堪。“你的处境是你一步步造成的,从最初的选择,到现在的纠缠,你再也摆不脱你的幻觉了。有人在利用你。”
喝着茶,彭姨仔细地打量她,她又讪讪地站了起来。
“你坐下。你怎么这么不安呢?我看你已经慢慢地习惯于这里的生活了嘛。从前住在平房里,大家对你是有某种看法的,那时候你摇摆不定,有时喜欢唱高调,邻居们……好,不谈邻居们了。我听见修理工说昨天夜里你把房间里的灯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是不是向某个人发信号呢?”
“修理工,他在撒谎!他怎么知道我昨天夜里在什么地方,完全是凭猜测!这家伙是个阴谋家。”述遗的手都抖了起来。
“你会在什么地方呢?除了这里?莫非你有一个情人?这么大年纪了也不大可能吧?房间里的人当然是你。”彭姨不以为然地说,“换了我,也会这么干,三十层楼的高度可不是好玩的,就如睡在云端里,周围空无一人。”
“不瞒你说,我一点也不担心你说的这个,我只担心电梯。最近他脸色很不好,对我满腔愤懑似的,还找岔子。你当然读过了报纸,接连不断出现这种事故……”
彭姨不愿听她说这些,就端着茶杯去厨房,她在厨房窗口那里向外凝视了好久。述遗问她看见了什么,她说是一只猴子,一个耍猴的人将它放到了树上,很多人围着看。述遗走到窗口边,朝下一看,看见了老板夫妇,再没别人。什么猴子呀,都是彭姨在瞎说。老板夫妇也看见了述遗,他们向她告别,然后离开了。
“房间里的人不是我。”述遗又提起这个话头,“我才不会将电灯一开一关呢,再说我也没什么人要我打信号,这完全是恶意……”
“争论这种问题有什么意思呢?你怕修理工,是不是?”
“我不是怕他这个人,我是怕他怀有不良企图,他什么都干得出来,谁也拿他没办法,这是二十九楼的人说的。”
“二十九楼?什么人?这楼里还住着人吗?”
“你早知道这是一栋空楼吗?多么奇怪啊!”
“这有什么奇怪的,大家都知道。”
“莫非他们将这一点在广告上做了暗示?我去买房子的时候,分明看到还有很多其他客户,他们也正在办理购房手续。”
“办理手续不等于来住呀。唉,除了你,谁会来这里住呢?你怎么就不明白,这个地方,实际上谁也不会来住的,人们对于这栋楼有各式各样的传说,那些说法也不能说不好,总之这里的一切都是没法确定的。比如你看见的修理工,你以为他真能修理东西啊,他是菜市场的一个鸡贩子,我每星期从他手中买鸡,所以和他熟。”
“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买房呢?”
“只不过是你的一种感觉罢了,也可能是房产公司的一个诡计。现在公司已经破产了,你的房子也成了抵债物资,这就更没人来住了。”彭姨做了个鬼脸。“我忘了告诉你关于老卫的事情了,几天前他去世了。死的那天他走了很远的路,据说是去看一个从前的朋友,回来以后就嚷着胸口痛。我们都觉得奇怪,他走那么远的路干什么呢?他总是足不出户的嘛。这个骗子,落到了完蛋的下场。”
“他去的那种地方,不是随便可以去的,如果着意去寻,一般人很难寻到那种地方。”述遗冲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的啊?你是不是见过他了?你说起话来好像对他的事了如指掌,可你们从前并不亲密嘛。我记得你还和他吵过一大架,他曾发誓永不理你。”
彭姨似乎对述遗的洞悉内情很不高兴,就不再说话了。又坐了一会儿,打了几个哈欠,就站起来告辞。她下楼之后,述遗就站在厨房的窗口前,看她走出这栋楼,横过马路往左拐,然后又往右拐进一条小巷里去了。每一次,述遗都对这个女人的直觉感到惊讶,感到不舒服,可是她一走,又总是想着她。住在平房里的时候,彭姨经常使她当众出丑,一点面子都不留给她,述遗对她是怀有仇恨的,她还记得恨到极点时她曾巴不得她马上死掉。她搬来这里之后,彭姨来过两回了,倒好像是她的老朋友似的,也许彭姨在心里就是把她当作老朋友的。是述遗自己小肚鸡肠,一直对她怀恨。还有老卫,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原来他那天邀她去商业街是他最后的巡游,那个地方,是他最后的归宿。而她当时一点都没觉察到,浑浑沌沌地就过去了。述遗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回想起那天和老卫走在路上的情景,那些情景给她一种虚幻的感觉。她又清晰地看见了土坡上的星光之夜,那种与某种东西既隔得遥远又切近的感觉。老板的店子开在那种地段,秃头的老女人终年在阴暗的房间里缝着杂色的碎布,还有他与邻居的争吵,斗殴,永远没有顾客的生意,每顿如一的牛肉粉……想到这里,述遗感到自己瘦小的身子皱缩起来了。是啊,她已经从那个地点向这边眺望过了,她看见了一些朦胧的影子,他们说那蘑菇般的影子就是她的住处,他们的声音像某种古老的回音,她相信了。昨天夜里是个迷人的夜晚,迷人而又隐藏了可怕的暗示,所以她当时那么急于摆脱。述遗有种确信:如果现在再去那个地方,她可以轻易地找到秃头老女人指出的那条近路,用不着任何人的指点她就可以到达目的地。她抖了抖皱缩的身子,想象自己像一股烟一样摇曳着往上升,飘出了窗口。是这样,虽然她现在坐在三十层高的楼上,并不知道该走哪条路,但只要她打算去那里,她就可以抄近路。“路在你的脚下。”她想起这句话,脸上浮出一个漾开了皱纹的微笑。
修理工在敲门了,述遗不去理他,他嚷了几句什么话,走开了。述遗想:“不过是个鸡贩子嘛,凭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又来敲,还用什么东西砸门,述遗只好起身去开门。
“电梯坏了,请不要随便去乘。一天两天嘛,是绝对修不好的,这就要麻烦你爬一爬楼梯了。当然你也可以乘,不过我不能保险,你是看过了报纸的。”他咧开兔唇阴险地笑了笑。
“怎么会修不好?你应该修得好的,你,是干这一行工作的。”述遗急忙说。
“是吗?”他看了她一眼,“也可能不会出事,我并没说每一次都要出事,只是有这个可能性。我会尽量修的,你也不要故意制造紧张。再说,还有别人也在乘这电梯呢,不怕死的人多的是。”他关上门走掉了,述遗听见他是乘电梯下去的。
“他只是随便威胁一下罢了,但可能性是存在的。”述遗想道,“他要搞鬼是太容易了。”那么她还乘不乘电梯呢?不乘的话,就算两天出去一次,爬三十层楼也是苦不堪言的。当初为了与过去生活中的那些联系一刀两断,她连电话都没装,所以不出门是没法过下去的。“乘电梯!就当没有这回事!”述遗愤愤地收拾了东西,戴上毛线帽子出门了。
在电梯间里碰见二十九楼的汉子。
“听说这电梯是坏的?”述遗首先开口问道,只觉得双腿发软,像要跪下去似的。
“哼,坏了又好,好了又坏,谁搞得清!”
“是修理工说的。”她牙齿磕得直响。
电梯的钢索剧烈地抖动了几下,述遗紧紧闭上了眼睛,一阵绝望袭来。然而那种事并没发生,只是门缓缓打开了,进来一个人,门关上,电梯又启动了。述遗抬了一下头,看见指示板上的数字是“7”,进来的那个人就是上午来过的。这回他转过脸来,述遗差点叫了出来,那张脸太可怕了,大半边都被火舌舔掉了,成了个平面,鼻子和嘴只剩下小半边,一只眼睛在小半边好脸上不安地眨动着。述遗觉得自己盯着他看很不礼貌,连忙将视线移开了。终于到了一楼,半边脸的男子首先快步走出电梯间,述遗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跟了出去。直到这时她才记起刚才自己已将电梯出事的问题抛之脑后了,于是又有些感激半边脸的男子。
“这个人不像是管理员。”述遗对黑脸汉子说。
“你说得对,这种楼房,不会有管理员。我注意到楼道里滋生了一种小飞虫,满楼里乱飞,弄得人张不开眼。你看这些窗户全关得死死的,长年不透风,到处都在长霉。”
“那么他究竟是谁?”
“他能是谁呢?出于好奇来这里参观的吧。这么晚了你还出门?你兴致真高啊。”汉子快步走掉了。
述遗想,也许他夜里又不归家吧,恐怕他总是这样。
述遗在街口转了转,觉得很无聊,也没地方可去,刚才自己只是为了证实电梯的事才下来的,并没有什么目的。由于电梯间里一下子站了三个人,才忘了自己的初衷。她想了想,走进附近一个面馆,买了一碗面坐下来吃。面馆里冷冷清清,只有一个青年坐在角落里喝啤酒,服务员们在交头接耳。述遗吃了大半碗,吃不下了,戴上帽子走了出去。
马路上车来车往的,她又想起黑脸汉子的去向问题。也许他还有另外的住处,甚至还有家人什么的,所以他爱来就来,十分自在。述遗走进一个百货店的门庭里去避风,她将帽子往下拉得遮住脸,双手笼在袖筒里,她从玻璃门上看见自己的样子,十分古怪。再对比从前住在平房里的那些日子,她感到了一种新的内容占据了她的生活。站了十几分钟,冷清的店子要关门了,她必须回家了。
她怀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又一次走进电梯间,电梯徐徐地升了上去,什么也没发生。出了电梯门,有很多像蚊子的小虫绕着她的头乱飞乱撞,有两只还撞进了她的鼻孔,这就是黑脸汉子说的那种小飞虫吧。她进了房,用干毛巾一顿扑打,头发里落出两只小虫,头是褐色的,身体呈粉红,翅膀还在一张一合。
高楼里的日日夜夜渐渐地混同起来,述遗现在很难区分哪一天是哪一天,做了些什么,某种事情持续了多久等等。她的生活失去了任何目的性,一切全是即兴似的。有时她脸也忘了洗,头也忘了梳。戴上一顶毛线帽子就出门了。现在她特别爱戴毛线帽子,尤其是有围脖的那种,她又去买了两顶黑色的。虽然天气已暖,大家都不戴帽子了,述遗却没有注意到,照常天天戴,还将系带往下拉,把帽子拉得遮住了脸。修理工的威胁她慢慢习惯了,神经也就一天天麻木起来。偶尔想到此事,报纸上登的那篇文章仍然在她内心搅起一些波澜,不过不再影响她的日常生活了。住在这栋楼里的短短时间内,她的额上又增加了一些皱纹,皮肤也更枯燥苍黄了。每次一进电梯间,她就习惯性地缩在一角,屏住气,排除杂念。当然每次都没出事。好在再也没爬楼梯了,一方面是听天由命的情绪占了上风,另一方面也因为楼里的小虫越来越多,如果从楼道里过,就既不能呼吸也没法张开眼。述遗买了一条纱巾,将整个头部死死蒙住,所以那些飞虫也拿她没办法。每次回到家,纱巾上都沾着一些受伤的虫子。
有一天她在电梯间遇见黑脸汉子,汉子对她说,楼道里的虫子使他面部的皮肤发生了过敏。述遗抬起头,看见他脸上绑着绷带,两只手背上满是水泡。
“环境日益恶化了,”他从纱布里面嗡嗡地说话,“那修理工倒没事,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我没料到会弄到这个地步。”
“那么离开吧,你另外还有一处住宅,不是吗?”述遗说。
“你真是富于想象力啊。我,还有一处住宅?怎么会呢?那么,你以为你每天是独自一人呆在楼里?”
“怎么不是呢?天天夜里都有人敲门,敲你的门,一直到天亮,你要是在里面,还不早就听见了!我可是受够了。”述遗恶意地瞪了他一眼。
“为什么你要设想那个人是外面闯进来的呢?莫非有谁对这破楼有这么大的兴趣?”
“是你一直在弄出那些响声?”述遗打了一个冷噤。
“哼!”
“你要是同我一样,关上门躲在房里,出门将脸部包起,也就不会受伤。毕竟只是一些小虫子,又不咬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只要试着去做……”
“你在责怪我吗?谁叫你搬来的呢?你上了一个大当,是不是?”汉子走出电梯,进自己房里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述遗找不到那条商业街了。有好多次,她顺着第一次去过的路往那个方向走,可就是找不到商业街的入口,她很后悔当时为什么就没有记下一个显著的标志呢?她这个人做事总是这样恍恍惚惚,随波逐流。她睡在三十层楼的半空里,一闭上眼,就在那些小巷子里找来找去的。她记得那一天,老卫是多么的兴致勃勃,又有点深不可测,似乎是,他对街上的一切都有浓厚的兴趣。在临终者的眼里,商业街上那些虚幻的风景又意味着什么呢?东找西寻徒劳了一阵之后,述遗想起了抄近路的事,以前她对此是确信不疑的。她按照她与修理工走过的方向,想去寻找那个公共厕所,她找了又找,来来回回地走,仍然没有任何结果,那条街似乎是从拥挤的城里消失了。她想,要不要打听一下呢?她可以询问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刚刚已经死了,还有一个,是她想象中的敌人,她怎么能去问他呢?那么回家吧。
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决心再作一次尝试。她一出大楼便往左,就像那次与老卫同行一样。穿过了几条街,她停下来,向一个卖香烟的老头打听。
“一条新建的商业街,那里有一个木材市场,很多木材商店。走了很远很远之后,差不多到了街尾的地方,有一个电子游戏室,当然并不是游戏室,只不过是挂游戏室的招牌。”她比划着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并不是游戏室,却挂了游戏室的招牌?怎么会有这种事?”老头生气地看着她,心里认为她在说谎,没事找事。
“唉呀!”述遗一拍手,“算了!算了!”
“等一等,刚才你说的那地方,就在这一带?”
“确确实实,我亲自去过嘛。”
“这倒怪了,你说的一定是麻石街了,没错!左手第二条马路。”
述遗依稀记得那条商业街是有一段麻石路面,也许是旧城的痕迹。当她拐进卖香烟的老头指给她的路时,她发现这条路并不是商业街,而是两年前她迷路那一次到过的小街,现在已被拓宽了。街边仍然有很多自来水龙头,有的还在哗哗流水,整条街成了小河,述遗只好踮起脚尖靠边走。洗衣妇都不见了,偶尔有两个顽童在打水仗。述遗正打算掉头回去,迎面有个酷似老卫的人朝她走来,她吓了一跳。那人朝她招招手,停在她面前,述遗这才看清他不是老卫,因为要年轻得多。
“是电子游戏室老板家的客人呀,欢迎欢迎,你还吃过我做的牛肉粉呢。你是来这里参观的吧?好呀好呀。”
“我正要到你们那里去,总是迷路,该怎么走呢?”述遗心中一喜。
“哈哈!贵人多健忘。一直走,一直走就是,不要拐弯。”
述遗踮起脚沿着水流边的干地走,走了好久,终于看见了木材市场。这时她才明白了,原来两条街是一条街。这几年里她常发生这种记忆方面的混乱,到底哪是错觉哪是现实已弄不清了。她分明记得街口是一些餐馆,餐馆门口还站着卖笑的女郎,现在餐馆到哪里去了呢?两种记忆,到底哪一种是现实的呢?木材市场倒还是老样子,生意清淡,店主们和帮工们都在门口打牌。述遗听见背后有人赶上了她,是那粉馆的老板。
“你怎么还往前走呢?已经到了啊,你忘记了吗?真不应该。”他说。
“这是木材市场,不是吗?离那边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呢。”述遗不解地看着他。
“那边,那边是哪里?我们——我和电子游戏室的老板,就住在这里,你还从他家的木楼上眺望过你的住处呢。你再往前走,前面就是荒郊了,一个人都没有。我们是在郊区,不是市中心,这你该知道吧。你看,这就是他的家,他们夫妇今天出去了,联系业务去了。”
述遗看见一幢二层的小木楼,漆着红漆,很漂亮,楼旁还有一架精致的木梯,可以上到二楼,木楼梯洗得干干净净,有个胖女人正提着一个空桶上楼。
“那是他们家的姑妈,新近来做客的。”
“可是我上次来的并不是这一家,我也没有见过你的面,你怎么会认识我呢?不错,我是吃过牛肉粉,可他们家是低矮的平房,黑洞洞的,只有前后两间,我们大家曾站在屋前的一个土坡上眺望过我的住宅,头顶是星星……”述遗觉得自己心里空空荡荡,她拿不准自己还要不要说下去,她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长得像老卫的人,那人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首先移开了目光。
“我听说过你的事,这还不够吗?为什么你要这样吹毛求疵呢?你上楼去,在他们家等一等吧,你一个老太婆,走这么远不容易,该休息一下了,他们中午之前要回来的。”
述遗跟随他走上清洁的楼梯,进入一间布置得很好的客厅,胖女人给他们端来了香茶。
粉馆老板笑着对胖女人说:“我对她说,我了解她的一切,我什么都知道,她就是不相信。姑妈,你说说看,我们除了等老板回来,还有什么办法证实我们不是撒谎?”
“我们这样的人,一辈子从不撒谎的。”姑妈摇摇头,谴责地看了述遗一眼,“住在这样的远郊,没有任何事要与外面发生联系,有什么必要撒谎呢?”
她的话使得述遗坐立不安,但他们俩一点都没觉察,一直在聊天,谈话的内容在她听来十分乏味,全部都是互相恭维,既无目的,又无意义,但不知为什么,双方都认为这种恭维是对方需要的。例如,姑妈说,胖人生活不方便;粉馆老板却说,他是个天生的穷光蛋,命里一辈子没钱;姑妈就说,没钱才好,两袖清风,心灵干净,她还巴不得自己没钱呢。述遗听得烦躁,就站起来朝阳台走去。
在这个小巧的木阳台上,述遗果然见到了曾经见过的景象。视野前方一片空旷,在极目之处,隐隐约约地浮动着几幢高楼,与那天夜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们这里是最佳位置。”姑妈在她身后说道,“有时我整天沉浸在缅怀之中。”
姑妈一来,述遗就不自在,于是回到客厅坐下。他们两个又继续那种相互恭维,好像除了这个,再也没别的可谈似的。
“住在这玲珑雅致的小木楼里,每天欣赏着远方奇丽的景色,又有档次很高的朋友来谈一些深奥的问题,这种生活该是多么理想啊。”粉馆老板恭维道。
姑妈就笑起来,笑得全身的肉堆都在颤动,口里直夸粉馆老板“乖巧”、“善解人意”。
述遗觉得非常奇怪:既然这栋小楼是电子游戏室老板的家,姑妈只不过是他家的客人,可为什么她说话的口气,就好像她是这儿的主人呢?也许她是长期寄住在他们家里,那为什么上次又没见到她呢?她通体肥胖,面色红润,成天在家中化妆,与坐在小黑屋里缝破布的秃头老太婆完全相反,而且住在那么寒酸的地方的老板,怎么会有一栋这么漂亮的木楼?也许粉馆老板搞错了人,可他又清楚她的底细;她所记得的那条街和这里并不完全一样,可又有某些相同之处;她并不认识姑妈,姑妈却早就知道她……她想来想去的,头都大了。现在只有等老板夫妇回家,一切才会真相大白。他们两人不停地聊天,喝了一杯茶又喝一杯茶,述遗坐在那里无聊已极,看看壁上的挂钟,已过中午,可是他们还没有回来。她提出要走,姑妈和粉馆老板很不高兴。
“他们不在,你就不能像往常一样了吗?这里有什么东西使你感到不自在呢?你不相信我,对不对?我要告诉你,这里的确是最佳位置,你找遍全城,也找不到第二处。我每天夜里都在这木楼上眺望你的住处,我看见你有时半夜起来,你想出门,又有点害怕,冷风吹着,你站在窗前,看着下面的马路发呆。”她一边往胖手上涂指甲油一边说。
“可是他们,还会不会回来呢?”
“这就难说了,你来得很不凑巧啊。你可以这样想,你并不是来找他们的,你只不过是要找一个这样的地点,以便远距离地看一看你的住处,了解真实情况。我们这种年纪的人,都有夜里睡不稳的老毛病,白天我们就出去漫无目的地乱走,以求得片刻的安宁。”说到这里,她又从桌上的小包里掏出粉盒,对着镜子往脸上扑起粉来。
“姑妈怎么看也是显得年轻丰满,风韵犹存。”粉馆老板俏皮地说。
述遗想,可能她一开始就走错了,这里根本不是商业街,这个女的也不是电子游戏室老板家的姑妈,这个男的也不是那里的粉馆老板,只是这中间有条奇异的渠道,使得他们得知了她的生活中的秘密。现在他们煞有介事地要她在这里等,其实谁也等不来。
粉馆老板说,他要回去端两碗粉来招待她们,让述遗“重温他的手艺”。姑妈同意了,于是他“咚咚咚”地跑下楼去。
“这个人是个吹牛拍马的骗子,不过心眼还好。”姑妈轻描淡写地说,“你想,我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生活并不是很方便,有时饭也懒得做,有个人时常过来帮帮忙也不失为一件实惠的事啊。”
“什么?你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啊,那么你不是他们家的姑妈了?”
“唉,不过是一种借口吧。”她看着自己涂了油的指甲,叹了口气,“你们这类人,总是需要某种借口来行事,碰巧我们又知道了你的底细,就想出了这个借口让你到此地来,这并不完全是欺骗,对不对?你要找的那种地方已经找不到了,你总是迟了一步。可是我们这里也不错,你现在只好凑合了,一个老太婆,大白天出来疯走,不就是为了这点事吗?我也是这个年纪了,所以了解你的苦衷,向你提供帮助。前些年你来过一次,街上的自来水打湿了你的脚,你怕感冒,就赶紧回去了。”
粉馆老板踏着楼梯“咚咚咚”地上来了。述遗好奇地吃了一口,果然是她吃过的那种无味的牛肉粉,简直难以下咽。姑妈吃得津津有味,连声夸赞粉馆老板的手艺,吃完又用香喷喷的纸巾抹嘴巴,重新化妆。这个时候,粉馆老板说他要“欣赏大自然的美景”,就搬了一把靠背椅坐到阳台上去了,一会儿他就在那里睡着了。
述遗正要起身告辞,有一个小孩上楼来了,那男孩满脸墨黑,鼻涕流到嘴里,身上的衣服又破又脏,一来他就问他爸爸在不在,姑妈告诉他在。
“这下好了,你拿钱来。”他往餐桌上一坐,晃荡着一双臭脚。
“我没钱。”姑妈说。
“没钱就把你的金表给我。你一直吃我们家的牛肉粉,现在我要和你算账了。”
“牛肉粉值不了多少钱,再说我付过钱给你父亲,我们两清了。”
“你给不给?”男孩说着就扑到姑妈身上,想从她手腕上抢那只表。
姑妈一把抓住男孩的衣领,将他提起,用力一摔,摔到了门边。再看看自己身上,已被他擦了好多鼻涕口水。她气得要命,连声大喊粉馆老板的名字。那老板在阳台上睡得死沉沉的,根本听不见。
“这头大肥猪真可恶。”男孩对述遗说,“专门白吃白要,我要给她点厉害看看。”
述遗连忙走开,生怕他扑到自己身上来。男孩转了转眼珠子,飞快地一转身,拿了地板上那双半新的女式皮靴就往楼下跑。姑妈知道自己追不上,气得直抖。
述遗很同情姑妈,她实在没想到,态度如此谦卑,语言如此做作的粉馆老板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儿子。
气急败坏的姑妈愣了一愣,冲到阳台上,顺手抄起一把扫帚去扑粉馆老板,连扑了好多下他才醒了过来,连声问道:“怎么回事?下雨了吗?在优美的风景里沉睡真惬意啊。”
“你家儿子,抢走了我的皮靴。”姑妈的声音变了调。
“啊,那小捣蛋!嘿,我说姑妈,你一定不要与他计较。那只是种表面现象,这小家伙,总是装得很粗野的样子。我觉得,让他到这里多来几次也好,感受一下这里的文化氛围,我在家里每天提到你,他心里妒忌得很,这才故意作对的。我们不要理他,他实在也算不了什么,他自己还以为他很重要。”粉馆老板在房里走来走去,还踩了述遗一脚。
姑妈哑口无言,述遗看得出她还是很气愤,她换下那件沾了鼻涕的衣服,穿上一件很大的罩衫,又往脸上扑了点粉。做完这些,她似乎是平静了,粉馆老板也趁机溜了。
“皮靴就这样给了他们啊?”述遗说。
“你有什么办法呢?这也不是第一回了。那小杂种,每次来都要拿一件东西走。”姑妈说话时看着自己的手指甲在想心事。
“我看这小孩和他父亲是串通好了的。”述遗说,心里惊异于姑妈的情绪变化之快。
“我也知道这一点,可你有什么办法呢?他常帮我的忙,心肠也好,我们总在一处谈论一些深奥的问题。要是他不来,我就会成天一句话也不说了。”姑妈皱起眉头,陷入了某种遐想。“有时我坐在这个小木阳台上,眺望远方,会有那种浮起来的感觉。我这么胖,像飘在空中的大气球。你这就走啊?烦闷的时候就来我这里散散心吧。当然这个地方不好找,你只要记住街口的自来水龙头,然后不回头地走到底就可以了,粉馆老板会领你来的,他没事就在那里游荡,把新来的人领到我这里来。”
述遗又在街心花园里看见了黑脸汉子。当时她正在木椅上坐着消磨时光,黑脸汉子走来了,他是在围着一片草地绕圈子,绕了又绕,目无旁人的样子。述遗与他打招呼,他站在那边大声说话:
“有一个人在我们楼底下等你,说要你去参加一个葬礼。”
述遗知道那是彭姨。想到彭姨在等她去参加老卫的葬礼,她又不自在了,心里想这彭姨热心得过火了。她磨蹭起来,不想和彭姨见面,心里又一次感到彭姨的厉害,居然来邀她!她明知她从不参加任何人的葬礼,在一起住了这么多年,她对她的脾气早摸透了,她也知道老卫是和述遗去了一趟商业街之后,回来就死掉了。出了街口,为了怕碰见彭姨,她就朝与她住宅相反的方向走去,她漫无目的,两条腿都累得拖不动了。街上人很多,行人总是撞着了她,还有人骂她。黑脸汉子去过姑妈家吗?回想起来,这汉子虽比她年轻,可心里所想的,全是她关心的那些事。也许他们的楼房里以前是有过很多房主,后来受不了,纷纷搬走了,只有他,一直坚持了下来。在漫漫的长夜里,她也曾想过搬家的事,想过再次重新开始,可最后还是打消了念头。
时间已是下午3点,述遗走不动了,又在茶馆里坐了好久,心里琢磨葬礼已经举行过了,这才站起来打算回家。她故意慢慢地走,捱时间。
然而彭姨还等在他们的大楼外面,老远就看见了她,奔过来大声谴责:
“葬礼已经推迟,就因为你!”
“为什么一定要等我呢?我今天有事,再说你也知道……”
“为什么等你?是老卫的意思!他一直把你看作知心人,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你们之间有种交易啊,原来他死的那天在与你达成一种协议!你怎么这么冷酷,明知他要你主持葬礼,你却逃掉了。我也想不通,老卫怎么会选择了你这种人。”
彭姨拉着述遗,决定干脆晚上就在述遗家过夜,免得她第二天又跑掉了,她说她的任务就是把述遗拉到葬礼上去。这个时候述遗注意到电梯间门口又挂了块“电梯已坏”的牌子,可彭姨像没看见,一按电钮就打开了门,自己首先走了进去。看见述遗在门口踌躇着,彭姨就叫她:
“还不进来,有什么要紧,你还想预测灾祸呀!真是刻板!”
述遗还是不动,彭姨就一脚跨出来,将她拖了进去。电梯似乎比往日上升的速度要快,要平稳,述遗却觉得不是好兆头,紧紧地闭着眼。彭姨就笑她“怕死鬼”,还说如果要出事的话,一个人一生中只会碰见一次,决不会有第二次,所以怕也没用。接着黑脸汉子进来了,又是从七楼进来的。彭姨就问他知不知道电梯坏了,他说知道,彭姨就说:“那你怎么还进来呀?”汉子说这正是他一贯的态度,他从来不爬楼梯。彭姨又问他出过事没有,他哈哈大笑,彭姨就说他这个人“有意思”。他们俩越谈越高兴,述遗的心事也被他们扯散,忘了出事的威胁。后来他们俩一路说话一路走出电梯间,去了汉子家。
述遗回到家,关上房门,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彭姨总算走了,老卫的问题也不存在了。这个彭姨,明知她最怕死人,就是不放过。她到厨房里烧了一壶水,给自己泡上茶,又洗了个脸,便坐下来喝茶。喝着茶,想起自己八九岁的时候走在滑溜溜的雪地上的经验,别的孩子都在高兴地溜冰,唯独她怕得要命。喝完第一杯茶,便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又是彭姨,黑着脸,目光阴沉。
“我还以为你和下面那汉子一时聊不完,不来我这里了呢。”述遗有点吃惊。
“你怎么看问题这么走极端,我和他是谈得来,可我怎么会把正事忘记了呢?”
述遗心里一沉,无可奈何地招待她喝茶吃饼干。彭姨既不喝茶也不吃饼干,而是起身走到厨房窗前去朝下看,述遗也跟着凑过去看。在马路对面的大百货店的门口,站着电子游戏室的老板和他的秃头老婆,他们俩又在朝述遗打手势。
“你看见他们了吗?”述遗向彭姨指点着,“那两个人,你去找他们总找不到,你不找他们呢,他们反而来了。”
“你说谁?我在看对面那个花圈店,筹划明天的事呢。你看,他们又运了一车花圈来了,都是那种大号的。你在和谁打手势?”
那一夜,她们俩睡在一张床上,述遗用凳子把她的床加宽了。她们两个人都睡得不好,相互干扰。当敲门声响起时,述遗推醒彭姨,要她听,彭姨说她早就听见了,是那个汉子在下面敲,为了不让人发现是他,他还采用了“声东击西”的战术呢,他在楼里跳上跳下的,他这样搞是为了战胜瞌睡。
“这无论如何总是令人不安的。”述遗说。
“为什么不安呢?有一个人在这楼里是件好事。他弄出的声音传得那么远,别的地方的人听来就如咚咚的鼓声。要是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你还呆得下去啊?”
“倒也是这么回事,一个人都没有是更可怕的。”述遗同意了她。
彭姨告诉述遗,真正内心恐惧的是那汉子,白天她与他谈了一阵话就觉察了,他的脸总在抽搐,他的眼睛瞌睡沉沉。他说他不能睡觉,不论白天和夜里,他想一直保持神智的清醒。住在这种地方,要是睡着了,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
那天夜里,彭姨一直在谈论关于老卫的事。述遗口里与她谈论,心里却在担心明天的葬礼,她对彭姨说她决不主持葬礼,彭姨答应了,但又强调说她一定要去,因为所有的人都在等她。下半夜,述遗睡得迷里迷糊的,被彭姨弄出的响声惊醒了,抬起头来,看见彭姨站在窗前的桌子上,朝着外面比比划划的,还“哇啦哇啦”乱叫,将桌子跺得嘭嘭直响。
“你和谁说话?”述遗撑起上半身问道。
“花圈店。我在那里订了好多花圈,他们正往家里送,在装车呢。”
“为什么你不去呢?站在这里说话,他们听不见。”
“怎么会听不见呢?白天里,你不也在这里和别人讲话吗?要是听不见,你又怎么会选择这样一个地点呢?你不用撒谎,我什么都看到了。”
她从桌上跳下来,又开始谈老卫的事,她的谈话表面上漫无边际,实际上都是有所指的,这一点述遗早就领教过了,过去她将这一点称为“一针见血”。述遗听了一会儿,觉得并没有什么新内容,就又昏昏睡去。到再次醒来,看见彭姨已穿好衣服准备离开,她忍住了没问她去哪里,将眼睛闭得紧紧的。
门响了一下,她出去了。外面天已蒙蒙亮,述遗决定起床。她穿好衣服后,也往桌上一站,眼前黑黑的,哪里有什么花圈店!但彭姨又不像在胡诌,可能她真的是在那么急切地做手势。她自己不也看见了彭姨所看不见的东西吗?她又担心彭姨也许还要回转来,因为昨天她说得那么郑重其事,要她一定去参加葬礼,她是专为这个才睡在她家里的。
述遗赶紧洗漱,吃早饭,然后匆匆下楼了。那块“电梯已坏”的牌子还挂在那里,述遗因为心里急,已顾不得这些了,顺顺溜溜地就下了楼。一出门她就过马路,想找到彭姨所说的花圈店。她左找右找,又问住在那一带的人,人们都说不知道有这样一家店,有人还给她指引另外一家花圈店,不过那一家离这里很远,要过好几条街。述遗并不是真的要找花圈店,她只是要离开,她慌慌张张地低了头往前冲,不停脚地走。
她走了很久,又一次感到这个城市变化之大,一些街她全说不出地名,还有很多建筑是从未见过的。也许有的地方,她从儿童时代到现在,已经走过了千百次,可脑子里还是糊里糊涂的,并不准确地知道应该在什么地方拐弯,一条街究竟有多长,她总是只能一边走一边作出一些判断,这些判断只有一部分是正确的,有时完全错了。她想,这恐怕是因为她出门之后往往没有目的地。经常,她的初衷是要去某个地方,可一会儿就忘记了,从小她就这样,好像总在东游西荡似的。
太阳出来了,她的影子拖在地上,很稀薄的一条。今天彭姨是肯定找不到她了,因为她已经到了城市的最南端,而她的住宅和老卫彭姨他们都在北端。但是怎样来度过这一天呢?有些人,坐在茶馆里就可以坐一天,可她不行,她最多只能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坐半小时。因为怕引起注意,她在一家炒货店停下来,假装看店里的人洗豆子,一抬头,看见了过去的老同事刘妈,刘妈也看见了她,笑盈盈地拖住她说话:
“都说你失踪了,原来你在这里啊。这些年我总在想,她到底躲在什么地方了?原来在这里!原来还在城里!你看有多么简单。你告诉老朋友吧,这些年你究竟躲在哪里?还打不打算失踪?我听到一种议论,他们说你有半夜出走的习惯,真是怪吓人的,他们还说你住的地方常闹鬼。”
“他们说的全是真话。”
“你撒谎!”刘妈翻了翻白眼,“我不信。”
“随你便,我要走了,我还有事呢。”
“你能有什么事呢,我要和你一起走。我好不容易碰见了你,怎么能随便让你走掉,再说我还没来得及对你讲心里话呢。”刘妈不由分说就挽了她的手一块走。
述遗心里想也好,她反正就是要消磨时间,在哪里、和谁消磨都一样。走了一会,刘妈提出要述遗请她吃汤圆,说以前同事的时候述遗请她吃过,她现在要“旧梦重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