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真是职业家啊(笑)!
答:也许是中国人的特征吧。中国人与别的民族相比,具有保卫自己的能力。我想是鲁迅说的阿Q精神。我除了写小说之外,是一个和普通人没两样的小市民。
问:反之,那不是浪漫主义吗?
答:我总是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之中,自由自在地来来往往。
<h4>作品中的亚洲</h4>
问:我也打算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即刚刚说的“虚点”之中,但总是不自由(笑)。
看了残雪女士的小说,觉得短篇作品只看一篇的话,总有难懂的地方。因此,我觉得把短篇汇集成短篇集,按顺序好好编排为好。像《苍老的浮云》那样较长的作品,如果开始就像看普通小说那样去想,下面将怎样的呢?这个人物和主人公有什么关系呢?就会看不懂。但是看到一定长短的地方,以这篇小说来说是第三章的之一吧,猛地一下,自己会突然很清楚地进入一种与我们生活着的平面的“现实”完全不同的立体性世界。是一种在山间小路上攀登,眼前突然豁然一亮的感觉。换句话说,是一篇引向了别的空间似的、空间性很强的小说啊。我深为感动,这里是真正的世界。
相当有趣的是,从人物的名字来看,男的是“更善无”,女的是“虚汝华”吧。这是有意识的吗?
答:许多人都这样说。但我是在无意识之中取的这样的名字。我的笔名也是那样的。我写小说时,没有事先“想表现这”的意识。和刚刚日野先生的说法相同。仅仅只有把涌现出来的东西写下来的冲动。坐在桌子前时,是从脑袋中呈空白状态的时候写起,因此,写完后的那会儿,还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
问:这个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人,但似乎也可以认为是同样的一个人的两个面目。之后所出现的许多另外的人物又似乎都相似,似乎是同一个细胞分裂而成的不同的每一个人。通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认为这是各自不能代替的、独自的东西。而在这个小说世界中却不一样,我想实际不正是这样的吗?
答:或者可以说这里所写的一切人物都是我自己。即我自己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我认为正因为如此才是“创作”。如果像采用现实主义写法的人们那样,要描写一种人格就只有模仿,除此之外而别无他法。我不是模仿,是想创作,不论哪篇小说,主人公和其他的人物写着我自身的本质性的部分东西。
问:这里面出现的好几个老头和老太太非常有意思啊!很坏呢(笑)。
答:我想普通的人多半不能看。因为在我的心目中,隐藏着恶魔般的面孔、阴险的面目。从外面看不见(笑)。
问:另外,不仅是人,而且虫啦、老鼠、蛾子、猫的尾巴、麻雀、白蚁、蟋蟀、青蛙、绿色的毛虫、泥鳅,这些动物们在这篇小说中和登台人物一样,几乎都自为自在地蠕动着,人和绿色的毛虫之间没有太多的差别吧。
答:对我来说,这些小虫们既神秘又可怕,另外,还有一副非常漂亮的面孔。
问:这种世界,人类和虫同样生存的世界、各种各样的人物一边共同扮演着同一种人格一边生活的世界,乍一看好像非常原始,但是这与当今世界中所说的事情,即要重新认识大自然啦、动物是和大家一起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的伙伴这一看法相关连。在现在的世界上,虫啦动物啦生活在我们外侧的自我中心主义观念正在崩溃。在这一点上,残雪女士的小说也很新颖,是现代的。然而,那不是意识到新颖才新颖的吧。前面提到过,您的小说使我联想到贝克特,但在贝克特那儿没有出现虫。这篇小说采用不是因为世界现在变成了这样的意图而写的自然手法。怎么说呢?这不是非常亚洲式的吗?深感您是一位彻底表现了亚洲本质性的作家。
答:深感光荣。很多外国人说我是“中国式”的。他们告诉我,之所以喜欢我的作品是因为不是欧洲式的,是典型的中国式。
问:但是,那决不是中国的地方性问题。我认为它包含着现代性的东西。
答:的确如此。我认为正因为我的作品彻底地描写了中国社会的本质,所以才能同时带有世界性。
问:是的。另一个问题是看上去您的小说似乎接近于民间传说和神话的世界,但肯定是不同的。这依然是一旦超越了自我而出现的吧,因此,与真正的当地风俗习惯的泛神论不同。我想那是一种经历了个人意识而产生的、新的泛神论。
答:不论小说中出现的虫还是动物,决不是现实中生存的虫和动物。因为那是我空想的东西。
问:远古的人类曾经给虫和鸟一个一个地命了名啊!那是很快乐的吧,似乎是一个命名的快乐。另外,小孩呢,妈妈说那是什么,小孩就一个个地记住名字,从中产生出一种世界变得丰富多彩起来的欢乐。小孩子能够感受到那种欢乐,您的小说乍一看,似乎没有引人入胜的情节,但仔细地看下去,或者看两遍,就会明白里边有一种古老的语言诞生时,依靠它世界才飞快诞生的欢乐。看上去似乎是阴郁的小说,但那是表面,流动在内部的是欢乐。我看后觉得很快活。
答:的确如此。我感觉到无限欢乐才写。
问:我认为那种欢乐是绝对需要的。
答:有创作热情的时候,是我很快活、精神上变得很开朗的时候。变得阴郁时便是涌现不出创作热情之时。
问:喔,有起伏吗?
答:有那样的起伏。
问:尽管水在水底不停地流动,但好似风一下子停了一样,水面恢复了平静(笑)。
答:是的,往往那种难受的时期相当长。是一种一直落下去,到突然高昂的时期来临的那种反复。
问:我认为不是我使用语言写小说,而是语言使用我写小说。所以语言不喊我的时候,什么也干不了(笑)。
答:特别是最开头的一句话没有浮现出来的时候……(笑)。
问:这次短篇小说《布谷鸟叫的一瞬间》好像一起登载了,在那篇作品中,曾写到我没等到布谷鸟叫的引人入胜的一瞬,什么时候它会再来吧。这篇《布谷鸟叫的一瞬间》的作品,看作是什么东西为好呢?
答:那确是奇迹。奇迹是不能抓住的,在意识到的时候,它便消失而去,通常在无意识中来临。
问:请您按照您所想到的稍微说说奇迹的问题。
答:迫使我创作的是一种想方设法想抓住奇迹的心情。因为奇迹很难抓住,所以总是处在想要抓住奇迹的过程之中,刚一感到接近了,又消失得一干二净。
问:我开始看这篇小说时,感到这是奇迹啊(笑)。不是写奇迹,而是作品出现本身是奇迹。但是,自己认为“这是奇迹”可不行吧。
答:是啊!是作品想抓住奇迹的过程,那是非常有趣的。我相信奇迹,但是我不明白是否有奇迹。大概多半是处在一种一生都在追求奇迹的过程之中吧。
问:我抱有的奇迹的印象是在出现了厚厚的灰色的云层的傍晚,云层突然断开,而光“刷”地一下斜射过去的感觉。但是这种景象好几年才看到一次。那时才真实地感受到奇迹这一词。
答:好漂亮的比喻。
问:但是马上就消失了。在东京的高层建筑的大街上也有这种奇迹。东京的大厦是不动的、混凝土块的拼凑物。但是刚刚说过的那种斜射的光线照着大厦时,也只有在那个时候,才能品尝到这座混凝土的城市也在生存的那样一种感动之情。啊,好似恋爱呀。想到有恋情这一奇迹才活到现在,但是却没有(笑)。然而不能断言绝对没有。
答:即还在寻找追求着呢。对不寻找的人来说不存在,但对寻找的人来说是永远存在的。
问:今后,残雪女士想采用怎样的小说创作方法呢?
答:我是那种过日子的流浪汉一类的人,所以现在还尚未制定今后将要怎样做的计划。想写时便写,不想写时不写。实际上,我现在又在着手写一个长篇小说,已经写出了一半左右。但即使把它写完,也许会没有一个读者。如果那样,不是只有以自己一个人看而告终吗?(笑)提到读者,他们存在于各种不同的层次,我考虑读者时,只考虑与自己同水平的、同类型的读者。我的小说不是奉献给大众的。现在我采取的单纯、反复性多的写法,我认为是我独特的写法。那难道不是只有与我有什么共通点的读者才能理解的吗?
问:迄今的文学被国家这一国界所分开。像英语那样能马上翻译传播到世界中去当然好。但是,中文和日文多数情况是停留在国内。我这样的作家,国内的读者非常少。但是若想到全世界,不是也有一些读者吗?我愿意那样想(笑)。
答:的确是那样。我的情况是外国读者比国内多。
问:那是因为脑子的结构无论哪个国家都是一样吧。脑子里既没有国境也没有人种(笑)。
答:由近藤女士口译,我拜读了日野先生的短篇小说《奇怪的球》和《砂街》,非常喜欢。觉得这是与我相通的作品。最高兴的是相互全部都是“捏造”。我是到日本找朋友来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