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林丹娅 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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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8 书面访谈

林丹娅是我的好朋友,她在厦门大学中文系当教授,是一位非常有才华的女性文学评论家,她还是有名气的散文家。所以她写的东西既有很浓的书卷气又文笔优美。多年以来,我们在各自的领域里默默耕耘,但又始终相互惦记着。林丹娅长得娇小漂亮,写起文章来却颇有锋芒,她的学问也做得很扎实,我很佩服她。去年她得了腰椎间盘突出症,度过了一段地狱般的苦日子,但她终于熬过来了。现在她又活跃在文坛上。

问:残雪你好。很久以来一直想有机会能够访问你。你是非常能够激发人想亲自问问的那一种作家。在读你的作品时是这样想的,在想起你的作品时还是这样想;在读不懂你的作品时这样想,在自以为读懂了你的作品后仍是这样想。虽然有一个妙喻是众所同意的:作家之与作品是母鸡与蛋的关系,吃蛋真不一定要认识蛋的妈。但有一种情况是这个妙比的例外,这就是当蛋本身存在着人所欲解的谜的时候。你的小说文本总是有本事让聪明还是不聪明的人都处于一种冲动式的猜想之中,只有理念才可能阻止这种猜想的发生。但你知道,人的有些理念真不比有的本能高尚或者纯粹。

至今犹记得第一次读到你的小说时的情景,“很奇怪”的感觉是那样强烈,它一直延续至今。这种很奇怪的感觉与其说是针对你多少具有特立独行风格的小说文本来说,莫如说是针对你这个作家与这样一种小说文本之间的写作关系而发生的。这里面存在一些令人原来难以思及的谜。因为对象是一种谜的性质,所以,这次有机会向你访谈,难免会带上一些对你及你的文本解读时产生的一些猜想。所有的验证、修正与反正,相信都是读解残雪文本的读者——当然包括我——所期待的。

答:虽然由作家自己来解作品中的谜似乎不太妥当,但我想,文学发展到今天,有一类作家同他自己的作品距离是越来越远了,也许我就属于这类作家。写作时排除理性,让潜伏在最底层的无意识直接展露;写完作品后也很少去读,而是抛之脑后,过了很久遇到某个契机时再去读。于是就出现了这样一种情况:我本人成了自己作品的读者。这就使得我有可能作为读者之一(不一定是权威的)来解读自己的作品,同时也给其他读者一些启发。但谈到验证,很遗憾,唯一能验证感受的只能是阅读本身。于是读者只好再一次去闯进那个世界,去尽可能获得那种苦刑般的快感。这样,验证便成了一个过程,结论永远得不到,因为它就在你的渴望当中。当然,我愿我的解读能同读者沟通,使其他读者的感受得到某种佐证。

问:有意思。你一开头就使我拥有了一种佐证:我总感这世界存在二种文本的生产形态。少数作者能够获拥进入创造场景中的天赋。处于创造境界中的他们,已不再是置身生活场景中的他们。因而他们的作品不但超凡脱俗,也超自脱我。因而他们的创造能量自我也无法预知,何况他人。举个小小佐证,这类作者准会让在生活场景中遇到的读者感到意外;大多数的作者多是意不过生活场景中的读者之外的。而我窃以为这里实际上已有一个创造的“无限”与“有限”之界在显示给我们。读你的小说,首先第一感觉的确有如某个“老外”批评者的感觉:不相信中国竟有人会写出这样的作品。面对这样的作品在中国的横空出世,我们也感到很不相信,觉得它相当“洋化”,是相当地道的具有“现代派”意识与表现的作品。后来,在阅读了众多的类似张贤亮贾平凹那样好读的当红男性作家“土生”的小说文本后,我很感兴趣为什么这样“洋化”的文本,会相当先进地产生在类似刘索拉、张辛欣、残雪这样的女性作家笔下。它在她笔下的生成,是属于自然土生的,就是作家个人意识在本土现阶段文化背景下水到渠成的那种,还是属于望洋而趋凌空嫁接刻意为之的那种,或者是一种心领神会一拍即合的关系。这里也许可以找到我的一个臆想:在中国当下文化状态中,性别与文本构成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特定关系。我有听到人们评论你的小说(写作态度?)“矫情”的说法(这也是一个我觉得相当有趣的生活现象:人们更习惯把这样一个词粘贴给一个女性或者一个有“女性化”倾向的男性),但我担心我们是如此容易忽略掉一种人不能表白的属于黑暗中的痛苦:人们总把某个人的“真情”当做“矫情”。以我的观察来说,我觉得与其说这是一个对“情质”认识有差异的问题,莫如说绝大多数是对“情表”认识有差异的问题。也就是说,“矫情”的评定常常更多的是出于对“表情”的误读与误解。由于“矫情”内含众所领会的“虚情”成份,我担心我们在以真为假的判定下忽略掉某种真实。你当然会知道你的小说文本如何地与众不同,所以我很想知道,这一只让人不得不追究她母亲的“怪蛋”,究竟是怎样被产到这个与它还明显格格不入的文本社会上的?它是人们通常最先感觉到的“故意性”写作行为吗?如果是的话,这种动机是怎样产生的?它有预期效果与目的吗?如果不是的话,你有没有想过有关于你的小说文本与同时同地的他小说文本和她小说文本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太过明显的结构差异的原因?

答:我想,残雪文本的产生不会是偶然的吧。追究下去,这件事有它最深的文化根源。它是一种古老悠久的文化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本身处于千疮百孔的垂危状态的产物。我们既需要紧急输血,也需要凌空嫁接,还需要移栽。不过作为文学来说,这都是不刻意为之可以达得到的,它需要才能。我的成功也许就在于我的想象力,我的强健的理性对于这种想象力的引导。另外还有一点最重要的,我以为是得益于我的性别。作为处在末世文化中的一名女性,我有可能以特殊的方法来进行最彻底的反叛与突围,有可能进行真正的、全新的创造,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是水到渠成吧。

我同意你说的残雪文本对于当今文坛来说是一只“怪蛋”,我更愿意将它说成“异类”。但文坛毕竟接受了这个“异类”,这必定也有其历史根源吧。性别与文本的构成之间确实有特定的关系。一个敏感的女性,对众人公认的、陈腐的“现实”无比的愤恨和厌倦,时常如坐针毡,她唯一能做的、让她自己感到自己在活着的事只能是一头扎进那灵魂的黑暗深渊,在那里有着真正的现实,她的工作就是让这现实凸破坚硬的地壳,逐步地、从容不迫地崭露出来。这种作品当然会给人无比虚幻的感觉,站在“有”与“无”之间的界限上的感觉。如果人没有力量抛弃陈腐的“现实”,他也决不会接受残雪的现实。残雪不可能“故意”写作,因为写作对于她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行为,是她生活的方式。一般人之所以在阅读时感到别扭,是由于人总是不习惯于凝视那个陌生的自我,那种感觉就如同见了鬼似的,很麻烦。也许残雪是一个给人制造麻烦的作家,虽然目前只是少数人愿意来惹这个麻烦。

问:读你的小说,很多人会有一种共同的“不堪卒读”的感觉。记得当初我们系儿位关注当代文学写作状况的师生在一起议论刚刚露世的“残雪文本”,当然最先受刺激的是你采用来描述这个世界上的一些物象及其关系的词汇,它们正常地引起人们生理上的不适反应以及心理上的憎厌情绪。前不久雁心先生发表一篇给你的独白(《那单纯而朴素的笑容》《厦门文学》1998.6)不知你看到了没有,她说“残雪,你那么敏锐地感受现实中那些无可奈何的,暧昧难明的肮脏和丑恶的形象呈现在作品中时,它们所唤起的无可回避的厌恶真使人害怕。你真有本事使人在阅读时厌恶得掷卷而走,而这厌恶又像无法逃避的头痛……”这种感觉从接触到你的小说就一直伴随着你的小说,几成你小说文本的属性。由此相信会有许多文学鉴赏人会说残雪是自己“很不懂得欣赏的一个作家”。我想这里的“很不懂”其实更多的是指很不愿。因为阅读你的小说文本会变成一种强迫性行为。一般来说,那些令人起鸡皮疙瘩的丑陋词汇/物象在传统文本写作中,好像总会被有所节制地表现,甚而是被本能地节制。就像人们会本能地避开那些让自己感到难受的不良物象一样,如阴冷、黏湿、滑腻、腐臭、污毒、糜烂、痴呆、滞阻、鬼祟等诸如此类。它们拥挤在你的小说中,使你的小说成为它们自身的氛围。阅读者一旦进入这个文本氛围内,感觉好像是在接受自虐。

并且,最让人疑惑的还是你在文本中所表现出来的你对如此形态的表述“津津乐道”的姿态。要知道,对同一种文本形式来说,“津津乐道”和“不堪卒读”是两个反差多么悬殊的反应。因此,这里面有许多看似普通的问题会在文本的阅读中很强烈地浮现:残雪是怎样的一个人?为何她会如此“热衷”“津津乐道”于描述那些令人心寒的物象?她为什么要如此悖性与悖理?为了文本的标新立异?为了在繁复而转瞬即逝的文本世界上,以令人避之而达到记之?如果说,小说文本原来就是为被阅读而创造出来的,那么残雪难道不顾忌它的“不堪卒读”将会丧失文本写作与存在的基本意义?

如果把阅读小说当做一次旅游需要的话,那么读你的小说,绝对不是一次轻松愉快的旅程。它既不赏心悦目,更无美色可餐,也谈不上有冒险的乐趣,人们究竟有何必要选择你这样的文本做为进发并深入的景点呢?

答:涉及到审美,我想,中国传统审美当然是绝对排除了“脏”的,而在残雪的文本里,“脏”是最基本、最原始、扑不灭、杀不尽的生命,有洁癖的中国人大都害怕生命的直接崭露(这同害怕活泼泼的性交是一致的),所以必然会感到“不堪卒读”。这都是强大的传统势力造成的固定的阅读习惯所致。我记得一位日本老作家读到残雪最“脏”的文本《黄泥街》时,曾发出这样的感叹:“那真是美的意境啊。”我不认为我的文本会丧失写作与存在的意义,总会有那么一小部分对自身现状不满的读者,他们要叩问灵魂的城堡,要深入探讨不可思议的人性,因而会与残雪的文本产生心灵共鸣,如你前面提到的雁心先生即是一例。什么是美?美就是生命的形式(也包括其终极形式——死亡)。去掉了一切矫饰的、从“脏”当中诞生本身也很“脏”的生命,不论多么扭曲、怪诞,甚至恐怖,它始终以自己纯净的形式感体现着人类精神的奇迹。读残雪的文本,一定要破除传统的束缚,用一种辩证的、形而上的眼光来看待美与丑的对立与统一。我盼望读者能看到文本后面那描述者的眼光,那是超凡脱俗的眼光。在这种眼光里,脏与纯净、丑与漂亮的界限消融,从中升华出美的意境,生命的最高意境。只要读者有愿望、有耐心,残雪的世界是向每个人敞开的。这一点从残雪写作了十三年,仍然在国内外维持着一定的影响也可以得到说明吧。

问:有识人也看出这一路晦涩恰恰是残雪凭借杰出的也可以说是独一份的艺术想象力构筑起的超现实场景。进入这个场景观看的人,未免首先会产生了一种掺和了邪恶味的荒诞感。它最可能是由变形引起的,它令所处者眩晕。眩晕让人如此难过,人本能的反应就是推开它或闭上眼睛。但奇怪的是,倘若人能再坚持一下,接着便会在这个令人眩晕的超现实场景中,看到现实的真实产物,而且是绝对可以让人设身处地地、经验式地感受到它们。它们漂浮其间,超常地密集,因为失去习惯性的语言修辞,而显得特别赤裸、精确,而显得比在司空见惯的现实场景里骇人得多。这些东西的确像有人指出的那样,是具有梦魇性质的东西。因为它们明显是在理性的世界里被压抑了的那部分内容与形式,是在人的意识失去效能时钻出意识监房活动的那些无经整理(!)的对真实事物的最原始印象。它的内容常常是让人羞于启齿的那部分感受。比方说一个回忆起自己做过的一场噩梦:一个语言含混面容模糊的人一直是使自己感到身体非常疼痛心理非常恐惧精神非常紧张的魁手,当自己终于看清这个人的面目时,它竟赫然是自己最亲爱的母亲的面容。在现实场景中恢复理智的当事者,无疑会为自己出现这种不受控制的心理景象而感到迷惑,同时还因为潜在的道德感而感到不安甚至羞愧、内疚与自责。于是为了掩饰与弥补,一些抹去与虚构的意识与行为产生了,它填充与联缀着人在“意识/现实场景”与“潜意识/超现实场景”之间出现的巨大反差与空匮。于是,人们可以在现实场景中,或刻意或无意地绕开一些虽然存在但令人无法正视的真实矛盾。它们变成一些被集体刻意或无意遗忘的真实,或者是被人们一起刻意或无意缄口不语的事情(至今有多少描述这种现象的词语出现?充耳不闻、视而无睹、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眼不见为净、精神胜利法……也算“非无稽之谈”了)。涂抹与虚构所组成的真实世界,像有毒的空气一样适合人们的感知与情感需要,并成为合理存在。人的生命危机与精神危机部分地通过这个渠道在向人类逼近。你是如此强烈地感知到它们,不厌其烦的文本表层描述与倾诉,无不出没着你极为焦虑的影子。外在的宣泄固然是达到缓解自我紧张的一种方法,但残雪文本的特异之处也正在于此,你是能够、并敢于从现实中看见、剔拨、围拢这种阴暗的、散落的、无形的真实的高手。现在,你的小说文本既是一种提供阅读者“能够并且敢于”的机会,同时又是一种考验阅读者“能够并且敢于”的设置。老实说,阅读旅行到了这个份上,本身就已经够让人痛苦了,并且让害怕痛苦的人感到紧张与烦躁。

面对残雪小说文本中连篇累牍且层出不穷的丑陋物象,是人(相信只要不是变态者)大都会感到“恶心”。这种对丑陋物象表现出来的在生理上直觉式憎恶与厌弃反应,几乎与我们对文本根深蒂固的传统反应——道理的爱憎感毫无关系。也就是说,你对丑陋物象专注而任性的描述,客观上则使你的文本有了这样的效果,它混淆了传统文本所提供的(同时也是阅读者阅读期待中的)爱憎界线,阅读者的道德身份在阅读你的文本时消失了。你好像是故意在你的文本世界里,造就了一个平等的阅读人群。于是好像有种文本暗示产生了:无论他是救生者还是杀生者,无论他是施善者还是强盗,无论他是生产者还是寄生虫……你所描述的东西一样令他们难受。不知你有否感到这一点,这样有悖传统写作期待的、混淆阅读对象人格层次的客观效果有否特别的意义?(因为我怀疑这里是否有女性这个性别对既定的整个价值体系的破坏潜意识,以及它在起的作用。)

答:你的阐述又使讨论更加深入了。我愿意再重复一句:残雪文本是向每一个读者敞开的。作为写作者本人,这是一个矛盾,因为他的作品既有排斥一切读者的倾向(他要摒弃一切世俗的因素,向那终极之美——“无”突进),同时又只有获得世人的认可才能存在(作品只能通过阅读最后完成),作品就在这个矛盾冲突中诞生。冲突的过程中充满了对生命本身的厌恶、自虐似的幽默、恶意的报复、为摆脱而发生的扭斗等复杂感受,但这些感受无一例外地得到升华,化为天堂似的幽默。从这个意义上说,也许残雪文本的读者既会体验到强烈的人道理想,同时又会产生那种超出一切道德的空灵感吧。生命离不开脏,最脏的才是最有生命力的,被包含在生命内的人类精神必须同它的载体达成妥协,才有可能向那最美的境界升飞。人在现实中无论多么痛苦、恶心、发狂,那都是很有意义的,如同孕妇的感觉,她诞生的是美。作为现存社会的女性,在艺术的体验上当然更有优势,因为她对生命的体验更少受到传统的污染,因而与环境的冲突也会更尖锐,破坏和报复的潜意识也更强烈,建立自己的体系也更容易。

问:在你的小说文本中,最经常的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以家庭亲情关系来演绎并指证事物关系的本质特征,我想这除了因为家庭亲情关系所具有典型性与代表性外,与你的女性性别身份一定有某种潜在的关系。就像卡夫卡在《变形记》中表现与演绎的是人物的社会关系一样,它们绝对不是偶然的,而是必然——它们通常地反映了作家所擅长的、所敏感的生活区域与意识区域。很想问你在你的小说文本中描述的那些物象及物象关系的印象来源,如充斥在父母子女夫妻婆媳公婿兄弟姐妹邻里同事之间相互干涉又相互排斥、相互窥视又相互防范、见风使舵又固执自许的嘴脸、言语及行为——顺便说一句,它们常常令我蓦然一惊,它能立刻触及我的某种极不愉快的感觉记忆,在那里面,我隐约地看到了那些亲爱者或者高尚者,甚至是我自己的那种可恐怖的面容、表情与身影——我猜想如果不是极其恐惧栖身之所的败坏,恐怕也无法产生如此深邃的具有批判力的洞察。如果真的是这种恐惧作祟的话,它有没有具体的发源点?如果不是,那是什么?

答:这个问题要分两步来谈。

首先灵感的诱因或激发点当然是日常生活,而在中国,日常生活的基本单位当然是家庭,并且家庭高于一切,渗透一切方面,这就可能想见它对个性的压抑。作家想创作,他的灵感一定是来自压抑,压抑得越厉害,灵感越大,越觉得非写不可,似乎自古以来的创作规律就是如此。

谈到残雪文本,同古典文本又有所不同。同近代世界纯艺术潮流一致,残雪做的是向人性内部探索的工作,所以作品中的人物与现实主义文本有所不同,他们所体现的是本质性的灵魂的东西,不能与公认的现实和社会挂钩,因为这种创作另有所图。打个比方,这就像看三维画一样,人首先看到的只是表面杂乱的色彩、形状,只有当你似看非看地“凝视”良久,当你排除了习惯的干扰,才会发现内部的真正结构,那亮丽而深远的意境。十多年来,一直有种信念支持着我,那就是残雪的世界是“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存在的,我每天同它晤面,只要我坚持自己的状态,冰山就会露出海面。所以当有人问及我是否改变了创作的风格时(大概他们认为残雪的把戏不可久玩,久玩必定令人生厌,要不断变花招才有“看头”),我郑重地回答说:“没有。原来就是好的东西干吗要变?!”或许正是由于这种彻底颠覆性的方法,这种由外向内的转向,作品反而更能触及每个人的灵魂,因为事实上,每个人的灵魂的结构都是相似的,只不过人在社会上忙忙碌碌,有意或无意地不去注视它罢了。

我要说,潜意识决不是一团糟的缺乏逻辑的东西,那个黑暗的世界有其自身的规律,它的结构无比精巧,令人叹为观止。我在解读这类作品时(如《城堡》),将自己看作一名侦探,我的工作就是破案。我的阅读经验告诉我,人在黑暗深渊里的探索不会是完全孤独的,有时他会与另一个孤魂相撞,两个灵魂会碰出最奇异的火花,这火花本身就是那个世界存在的证明。我们也可以将那个世界看作人类记忆大海的最深处,那里有无比美妙、透明的海市蜃楼,它们的结构之美超出人类的世俗想象之外。这样的世界当然不是无缘无故就会产生的,它产生于日常自我的血污的体验,产生于灵魂的残暴的撕裂。敢于自戕的勇者,有可能闯进那个王国,残雪似的超然决不是对现实不感兴趣的那种超然,而是直接将产生于对现实的批判,只是这里头的奥妙一般人很难觉察罢了,也许有那么一天,会有人将残雪的文本如同破案似的作出解读吧。

问:因此,阅读你的小说,的确需要相当的勇气。你败坏而且破坏读者早已养成的(甚至还有一些得自遗传的)嗜食语言文本的胃口。除了那些让人要频频避开的丑陋意象外,谁都能感受到残雪文本的另一个异常,那就是描述那些丑陋意象的形式——那些奇怪的句子组合。它表现得令人不可捉摸。人们几乎不能借鉴以往的阅读经验来阅读它,几乎不能通过它来找到预料中的(约定俗成中的?)人物或事件的前缀,也无法推理人物或事件的后延。在文本构成的语词与语词之间、句子与句子之间、层次与层次之间的中断、孤立、无联系,似乎就在所指着文本构成的人物与人物之间、想法与想法之间、事件与事件之间、行为与行为之间、时间与时间之间、空间与空间之间的中断、孤立与无联系。与其说一些我们习以为常的联系顺序被叙述者在叙述时抽取掉了,莫如说叙述者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事物的语言顺序,这是我们非常陌生并不习惯的一种语言顺序。人们的习惯性思维在这形式面前受阻,无法顺利流畅轻松愉快地完成原有的演绎推理,它破坏了人们通过约定俗成的语言顺序对这个世界的事物顺理成章的认识规则。但我们的确也只是陌生而已——人们通常更熟悉的不就是“变得认不出自己”的这个自己?阅读此类性质的文本,我觉得人们应该会体会到一种特别的功能伴随其间:一些随着被指认为不可言传的事物而失落或沉睡的思维语言,伴随着人们对残雪言传的阅读会被逐渐唤醒和复苏。不是也有人在不断地证实这一点:从读不懂,到很难懂,到其实很好懂。只要有足够的耐心(病去如抽丝啊),人们尽可凭借自己的某些经验与悟性,沟通去往无疑囊括了诸多先锋因素而形成的残雪文本先期到达思维境地。而那些通过文本显现出来的令人无可回避的句子与意象本身,则在提醒某种被压抑了的潜意识的存在。在它的比照之下,那些被人们在文本中勉力联系并建塑起来的理性世界,倒实在地显出了它理智的虚构。

特殊的文本结构自会形成一种特殊的文本氛围。你设置的超现实场景中最具现实感的情景叙述,奇异地使每一处细节的存在似乎都在指向哲学层面上的问题:人是什么,什么是人,人怎么活,怎样活。反过来则使残雪文本氛围倒具有一种可谓具体的象征意味。我想,如果一个人在讲述,那么还有什么比怎样讲述更能显示讲述者的智慧与愿望呢。残雪在以她的形式讲述,这正是一种与往常那种我们因习惯而成自然的“易接近的形式”绝然不一样的形式。因为那种形式“正是不能表达我们所渴望表达的形式”(伊丽莎白・白恩斯)。残雪的确已形成具有自我个性特征的叙事模式。关注残雪文本的人,几乎都能一眼认定这就是“残雪式”,同时人们也由此担忧由于文本模式独特性在写作中必要的强调而形成自我模式的囿限。但我想知道的是,你本人对一些特别的“残雪”叙式的运用有何用意上的解释。